陰雨綿綿,又是一個英國常見的濕冷天。
今天是英國的大選日,也是父親去世一周的忌日。
父親在病臥近一年(差八天)之後,沒等到還差兩個月的九十大壽,在護理院悄然而去。
正好是一周,那天(12月5日)我在門診看病人,電話響了。病人在,我就沒接。一會兒又響,我估計是家裏有事,對病人說了一聲道歉,出門接了電話。是母親,她平靜地告訴我,父親剛走了。
雖然父親去年年底突然中風後一直如同植物人,沒有情感,沒有交流。可突然沒了,還是有些懵。那天看病人,做手術,都有點心不在焉,以至於第二天都沒緩過來,回家的路上還出了個小車禍。直到現在,還像是在夢中,不願相信父親真的就走了。
按說,父親也應該是高壽了。差兩個月就是九十,耄耋之年,無論是在哪兒,都應該高於國民平均壽命。在我們家裏,就應該更是了。爺爺,奶奶,姑姑,伯伯,都不如他。比他小的,大的姑姑,幾十年前就走了。爺爺和大伯,早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盡管如此,內心還是希望他能在那裏,再過幾年,等我退休了,回去好好陪他。
父親一生,曆經坎坷。幼年家道衰落,曾輟學在家,當過放牛娃。後來考上免費的師範,剛畢業就趕上了改朝換代,便參加了工作。父親生前很少說到他的那段生活。尤其是在他晚年,我問過,他不說。想讓他寫寫,可他也一直沒有動筆。大概是因為家庭出生,影響了他一生,一直都耿耿於懷。
的確,父親最輝煌的是五,六十年代,年輕的時候。雖說由於家庭出生,加上小人作孽,已經有了的預備黨員的資格被取消,但父親的中文底子好,寫一筆好字,好文章,公認的有文才,所以尚能受到重用。但父親不善鑽營,不懂官場,一直都是普通文秘。文革後就更是受排擠,住幹校,下放到農村。回想起來,他一生勤勤懇懇,做具體工作,沒有大起大落,也算是平平安安。
盡管父親一直都在我的生活中,可長期住在一起的時間並不多。從我記事起,我們一家四口就分散在各處。父母分別在兩地的幹校,兄長在孝感,我在應城農村外婆家。每年也就是春節那幾天,全家能在一起聚聚。在我10歲那年,母親從幹校出來工作,有了落腳地。那年暑假,父親送我去母親那裏,本打算在母親那裏小住,過完假就再回外婆那裏。可我賴著不走了,父親沒辦法,隻好又去了一趟我外婆家,把我的衣物之類的拿去。
我還清楚地記得那個夏天的暑假。父親先帶我去他的幹校裏待了幾天,和他擠在一起,住集體宿舍。那地方也是農村,沒有同齡的玩伴,也沒有什麽娛樂,過了新鮮感,很快就感到無聊了。去母親那裏是坐的火車。那也是我第一次看見蒸汽火車頭。我們下午就到了火車站,直到傍晚才上車。可能是太晚,我一上車就睡著了。半夜才到母親那裏。
在母親那裏五年,開始時父親是每幾個月來一次,一家三口人,擠在一間九平方米的小屋裏。後來父親也從幹校出來,在離母親不遠的區政府工作。這樣父親幾乎每周都會過來,和我們一起過周末了。在我的寒暑假期間,如果父親不下鄉,有時我也去父親那裏玩幾天。
就這麽過了幾年,文革結束後,母親回到縣城她的原單位工作,也把外婆接來,才算有了個安穩的家,父親回來的次數也多了,可直到我上大學前他才調回城裏。從那之後,我便離開了父母,隻有在節假日才會有見麵的機會。以前和家裏聯係的方式隻有寫信,從上大學到出國,一直都是父親在給我寫信。剛出國時,越洋電話費很貴,沒什麽急事,平時也是寫信聯係。直到近幾年,有了Q Q 和微信,才不用文字。
從小,周圍的人就說我長得像父親。大了,我自己覺得性情也有很多和父親的類似。除了遺傳,更多的是潛移默化的影響。小時候就喜歡聽父親茶前飯後的故事。他喜歡古典文學,博覽名著。那時候我沒有書可看,學校也不教這些,不懂的典故,常常能在父親那裏找到答案。他能背誦很多的唐詩宋詞,自己偶爾也填詞寫詩。相比之下,我的學曆比他高,可中文水平,遠不及他。
父親喜歡動手,年輕的時候就很會做飯做菜,他做的烙餅,別出一格。逢年過節,家裏都是他下廚。親朋好友,都知道他會做菜。他也喜歡在家裏動手修理,做事認真仔細。以前稍有空閑,就愛做點木工活,家裏木工工具,應有盡有。我小時候,前途無望,父親曾希望我能學門手藝,木工是首選。我雖然沒有按父親的意願,去學木匠,但和他一樣,喜歡自己動手,家裏有什麽損壞,都是自己修理。
父親另一個愛好是攝影。五、六十年代,對多數人而言,玩攝影還是奢侈。父親喜歡,也和工作有點關係,不僅自學了攝影,還會自己洗,放照片。後來還試著給黑白照片上彩。彩色照片是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引入中國的。父親教過我照像的一些簡單知識,上大學假期回家,我也學著洗像,放大照片,直到後來彩色照片普及了,才不再自己弄。正因為如此,父親給我們留下了不少老照片。
父親不太喜歡旅遊,退休後身體好的時候也沒怎麽外出,但讓我寬慰的是,在2000年和母親一起到英國來看了看。那時候中國和英國的差距還比較大,有很多新鮮事兒。後來不管我怎麽說,他也不願意再來了,因為慢慢的,英國有的,中國也都有了。那幾個月的時間,是我以主人身份照顧他最久的一次,和我們,尤其是和孫女,其樂融融。之前我還在北京時,父母親也曾到我的小家短住,可那時條件太差,我研究生畢業,在大醫院工作,剛成家,住的卻是地下室的筒子樓。
小時候,母親常對我說,我比哥哥幸運多了,從未挨過打。父親年輕的時候,脾氣比較急,對哥哥的管教要嚴厲一些。待到我出生,父親年齡大了,待我要溫和許多,不僅沒動過手,重話都沒說過,還會勸阻母親不要說傷我自尊心的話。他說過,祖母曾對他說過很傷自尊心的話,盡管他是玩笑著說的,可他不想對我也這樣。遇到事兒,更多的是講道理,鼓勵。回想起來,許多話猶在耳旁,仿佛昨日。
父親人去,思緒萬千,隨意小記,以平思念。
願父親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