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留痕

而那過去了的,就會成為親切的懷戀
正文

救贖

(2016-11-08 07:27:51) 下一個

冰冷的牆是我唯一的依靠。我掙紮著沿陰森的醫院走廊往外走,在我身體內攪動過的鉗子被隨手放進托盤時發出的清脆的金屬碰撞還在我的耳邊回響,可是很快就被低沉的轟鳴聲取代了。我抬頭環顧,周圍是一張張陌生的麵龐,急速移動、彼此交織,不帶任何表情。羞恥和恐懼讓我想要從這個地方盡快逃離,頭上滲出的汗珠卻在提醒我,我做不到。我還是找了張靠近牆角的椅子坐下來,疼痛讓我不自覺捂住了肚子,使勁兒往裏壓,好像能彌補裏麵的空虛;頭也在盡力下沉,如果可以的話,我真想蜷成一團。緊閉雙眼,我在想象胎兒的姿勢,想要周圍的空氣變得致密些、渾濁些,把我包裹起來,越緊越好。
“你信主嗎?”一個聲音仿佛從天邊飄來,若有若無。
真好笑。為什麽這時候會想起這些?當我占據著整個世界的目光、揮霍無度時,沒有這樣弱小、溫柔的聲音——或許它曾經存在過,隻是被外界的喧囂淹沒了。主、耶穌、上帝、救世主……你們要是存在,會救救我嗎?會拋棄我嗎?偏偏是這個時候,讓我聽到了它。是在嘲諷我嗎?是在譏笑我自作自受嗎?不要這樣,我已經夠慘了。不要這樣,我會忍不住的。我討厭這樣的我,討厭讓別人看到這樣的我。我竭力壓抑著喉嚨劇烈的蠕動,我絕不能在這裏哭出來。
“你信主嗎?”停了一會兒,那個聲音又響起來,稍微堅定了一點。我這才意識到是來自外部的聲音。我驚恐地抬起頭,迅速換上了一張這裏隨處可見的冷漠的麵孔。真神奇,你救了我,身邊的陌生人。
我從包裏取出紙巾、擤了鼻涕,隨口說了聲:“對不起,我感冒了。”這才注意到原來身邊不知何時坐過來一男一女,大概是這家醫院旁邊大學裏的學生。之前的聲音,應該是緊挨著我坐著的女生發出的。他們沒有背書包,卻在手裏分別抱著一本相同的書,黑色封麵,和醫院裏的氣氛相當協調。封麵上兩個醒目的字:聖經。
見我有了回應,那個女生立刻露出了自以為燦爛的笑臉:“大姐姐,你信主嗎?”
我不置可否,呆呆地看著他們。他們看起來很健康,麵帶笑容,一定很幸福吧。幸福的人為什麽來醫院呢?幸福的人為什麽還需要信仰呢?宗教不是給弱者提供安慰的嗎?教會不是為了讓一群懦弱的人抱團取暖的嗎?他們來這裏、向我傳教,是覺得我很淒慘嗎?是在嘲笑我嗎?我難道真的像他們眼中那樣嗎?
大概是忍受不了我們之間的沉默,在女生的笑容還沒有僵硬前,旁邊的男生把身子稍微向前傾,也用同樣燦爛的笑容說:“您不要誤會。我們是大學生,就在旁邊的這所大學讀書。我們隸屬於附近的一所基督教會,是在利用沒有課的時間向世人傳播福音。您信主嗎?”
我信主嗎?我也在問自己,或許很久之前就一直在問。如果從我之前的所作所為來判斷,我豈止是異教徒,簡直是魔鬼的代言人。我貪婪、懶惰、放縱、傲慢……沉溺於外物和別人的驕縱,絲毫不珍惜曾經擁有的讓外人豔羨的東西。
“……愛,愛所有世間的人。”男生還在滔滔不絕,但又不像是在背誦,或許這些話語已經對別人重複幾百遍了吧。但這時我卻不知為何回過神來。
或許是注意到他的手這時握住了女生的手吧。女生還在笑著,隻是變的溫柔了。我卻突然覺得肚子裏又開始疼了起來,甚至超過了剛才鉗子冰冷的刺激,是一種如同撕裂一般的陣痛。
求求你停下來吧,你隻會讓我變得軟弱。或許那樣就如你所願,可以像奴仆一樣撲倒在你的腳下,然後親吻你的鞋尖,向你宣誓效忠、任你擺布。不,我決不允許自己這樣。我不會允許你再次進入我的內心;如果你曾經在那裏留下什麽,我會毫不猶豫地把它們剔除!
我的臉色愈加陰冷,這是我從他們的瞳仁中看到的。他們到底是新手,似乎一下子慌了神,男生的語調變得更快、如同劣質的磁帶一樣。終於,磁帶到頭了,他不得不停下來。
他的臉有些紅,尷尬、羞愧、不被理解的委屈、碰壁失敗的沮喪讓他手足無措,早已冷卻的笑容在顫抖。他好像急中生智,又像是最後一搏,咬著嘴唇忍了半分鍾,然後拚盡全力對我說:“即使是罪人,主還是會接納你的!”
“還是”?“還是”是什麽意思?是說我已經墮落得無可救藥了?是說我已經眾叛親離了?是說我已經走投無路了?全世界都背叛了我、都想向我扔石塊了?我已經成了一個人人鄙夷的爛柿子了?我不需要你的安慰、同情和施舍,即使是以我的世界毀滅為代價也不需要!我做過的事、犯過的錯,我自己會承擔後果!傷害、疼痛、貧窮、孤獨……如果有更多的懲罰,就一起向我砸過來吧!我倒要看看,什麽東西能把我擊垮、什麽東西能讓我舍棄我的自尊和驕傲!
我淩厲的眼神嚇到了那個女生,她的身子略微遠離了我。她或許感覺到了男生話中的不妥,一直在暗暗往下拉攥著的男生的手,另一隻手卻不自覺搭在了我的肩膀上,似乎想向我道歉,又或許隻是她平常向別人表示親昵的手段。
“別碰我!”我抽搐般地抬起手、把她的手打了下去。她完全被嚇呆了,伸過來的那隻手還停在半空中,像遭了電擊一樣,另一隻手卻本能地掙脫了男生的手,想要保護自己的同伴。她的笑容消失了,藏在驚訝後的是恐懼。
我尖利的聲音似乎在我周圍劃開了空氣,聲音再也無法傳進我的耳朵,嬰兒的啼哭聲、少女的啜泣聲、在走廊裏焦急等待的家屬的歎息聲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雙雙眼睛,像夜裏貓頭鷹的眼睛,放著寒光、帶著利刃,想要把我肢解,想要從我身上奪去更多的東西。
我受不了眾人的逼視,也不想看到他們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的景象。我不能再呆在這裏了。我強忍住體內的疼痛,猛地站起身,世界卻突然開始旋轉、變得異常明亮,一切都帶上了一圈銀白色的光暈,棱角變得柔和,連冰冷的醫院也變得可以忍受了。我突然想起,自己好像就是在這家醫院來到這個世界的。我晃了幾晃,手在空中試探了幾下,最終還是扶住了椅子的靠背。
聽覺卻突然恢複了,甚至更加敏銳。一瞬間聲音像潮水般湧來。“……她怎麽是一個人來的。”“可憐啊。”“漂亮女人啊,命不好就完了。”我想憤怒,卻一點力氣也沒有;疼痛化作了一陣惡心,想找個地方吐出來。我趕忙捂住了嘴。
我隱約看到麵前有一個白色的身影,仿佛想回頭向我走來,卻猶豫不前。是天使嗎?是來拯救我的天使嗎?為什麽不靠近我一點?為什麽停下了你的腳步?她身邊一個模糊的影子拉住了她,把她帶走了。
“她怎麽了?”“大概是更年期到了吧。你將來可不要像她那樣啊。不會的,有主在你身邊,你不會變成她那樣的。”“你壞!不理你了!”
聲音漸漸遠去,一股莫名的驚惶卻從我心中湧出,已經遠遠超過了走入醫院時的恐懼。我老了嗎?可我還不到三十歲啊。
我怎麽了?
醫院外的鍾聲響起,當……當……當……是附近教堂的鍾聲。主啊,救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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