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織的女子
?茉 莉?
歐洲大寒。一位女友幽幽地對我說,她仍然掛念那個已分手的男子,下雪了,不知那人是否會多穿一點衣服,是否記得開車小心。麵對這位才女的癡情,我隻有歎氣:“問蒼天情是何物?”
人間永恒的感情悲劇是,愛之火苗可能同時點燃,卻不會同時熄滅。常有一方先絕情而去,留下冰冷的灰燼,令仍然燃燒著溫暖情意的另一方,麵對命運的突變束手無策。
於是在中國悠長的文學長河中,出現了不少“棄婦詩詞”。那是一類淒美的哀歌,往往催人淚下。往昔的歡愛“還似一夢中”,如今的孤苦“脈脈同誰語”。當變心的良人離去,心懷怨意抑鬱終生,似乎是這些女性唯一的選擇。
隻有極少數有膽識的古代女子,展示了一種勇敢而瀟灑的姿態:“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然而這種決絕的選擇,是要人為地扼殺心中的愛苗,斬斷自己的激情,似乎有點違背人的自然天性。那麽,為情而生的女子,還能在抑鬱終生與決絕離開之外選擇嗎?
“對我而言,我強烈的感情本身比你更有意義。”“它(指愛情)再也不取決於你是如何對待我。”三個多世紀前,一位叫瑪麗安娜的葡萄牙修女在致負心情人的信中,發出了這樣前無古人的宣言。這率真的告白振聾發聵,顛覆了傳統的愛之定義。
人們習慣於把“愛”定義為人與人之間的某種情感依賴,具有親密、情欲和承諾的屬性。然而瑪麗安娜卻堅持認為,她的後續愛情,不再需要對方的承諾和參與。這樣,就突破了愛存在於兩個相愛的男女之間的傳統觀念,揭示了一種更奇妙的愛的本質:愛情竟然可以成為一個人的事情,去愛,比被愛更有價值。
瑪麗安娜的這種超凡脫俗的愛情見解,源於她獨特的人生經曆。出身富裕家庭的她十歲時就被送進修道院,受到良好的教育。她知識廣博,氣質非凡,精通多種語言並能歌善舞。1666年春天,二十六歲的她邂逅前來葡萄牙作戰的法國軍官夏密伊,她就背叛上帝吃了禁果,陷入放縱的激情。
風度翩翩的法國騎士回國後一去不複返,戰場上的廝殺使他冷卻了曾有過的熱情。一封封寄出的情書得不到回音,心碎的瑪麗安娜枯守修道院,在巨大的失落與虛空之中飽受折磨。她終於悟出了愛情的另一真諦:即使對方退避,她仍然可以憑著自己的心願,保留心中的愛情不致消亡。
瑪麗安娜留下激情澎湃而又文采斐然的五封情書,被奧地利詩人裏爾克稱為“一種無與倫比的愛情成果”。裏爾克形容說:“就像在一幅古老的花邊裏一樣,各種痛苦和孤獨的線,不可理喻地交織其中,形成香花,紛繁的香花之路。”
能在自己的心中編織出芬芳的香花,瑪麗安娜不把自己視為可憐兮兮的棄婦,而是獨自懷抱那熱切的愛。再也回不到過去的平靜之中去了,她隻有繼續鍥而不舍地去愛,去用無邊的款款深情填滿她的人生。這執著的情感反映了自我靈魂的力量,因此具有不朽的特質。
我因此想,我們是否有資格去憐憫那些被棄後依然癡情的女子?那些和瑪麗安娜持相同愛情觀的才女,也許會反過來追問我們這些俗人:你們心中可曾持久燃燒過那把溫暖靈魂的火苗,可曾開放過不依賴外人而獨自編織出來的香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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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載《中國時報》人間副刊2011,1,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