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要找倒黴是嗎?”一大早兒,院子裏的一聲京劇黑頭般的斷喝把我從睡夢中吵醒了。
這幾天心情鬱悶,受聘抓藥的唐人街中藥店突然關門,老板攜款卷物潛逃。害得我不但沒了一直穩定的工作,這家中藥店積欠的三個月工錢也沒了著落,打了水漂。本來還盤算著過一段拿到工錢就告個假,好好籌劃下一步的打算,決定是繼續隱在現在這個大院裏伺機而動,還是重出江湖,了卻過往恩怨。誰知這一下子打亂了我的計劃,真是世事無常啊。
昨天早上心情稍微平靜下來,清點全部帳上餘款,又找出藏在床下的雕花紅木鞋盒子,翻看裏邊的現金。拿著算盤一上三去五的劈裏啪啦的一算,生活沒問題,還夠撐個三,五年的。看著紮成一捆捆的大麵額鈔票躺在鞋盒子裏的喜人情景,不禁轉憂為喜:“一切回頭再說,有倆糟錢兒咱就先造吧,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
從鞋盒子裏抽出一遝現金,去唐人街的超市這個買啊,回來又是一通忙活,整了滿滿一桌子的佳肴。說是佳肴,其實就是窮開心的調侃,就是對現狀的控訴。佳肴無非就是素餡包子,三鮮包子,豬肉包子的一係列家常包子。又拿了一瓶白酒,一瓶紅酒,一瓶黃酒。然後關門閉窗自斟自飲起來。喝一口酒就一口包子,想到單身時的孤獨淒涼吃一口素餡的包子,喝一口辛辣的白酒;想到兩情相悅時的卿卿我我吃一口三鮮的包子,喝一口甜潤的紅酒;想到隱姓埋名孤身流落到現在這個龍蛇混雜,雲裏霧裏,叫《文學城》的胡同,並最終落腳在胡同裏這個精英和牛鬼蛇神匯聚,叫《想唱就唱》的大雜院兒時,吃一口豬肉包子,喝一口迷神亂魂的黃酒,用筷子敲打著盤碗杯碟吟唱起來了……
後來?哦,對了,就是一醉入黃梁了。夢中遇見了《西廂記》裏崔鶯鶯一樣的紅妝佳人在一個大院門口,扔給我一個繡花香袋兒,那對勾人魂魄的桃花眼衝我一眨,然後關上了院門。我捧著香袋兒,含苞的心花兒一下子就開了,也像張生一樣翻上了牆頭。看到崔姐拿手帕遮了臉,藏在窗戶後麵衝我招手,我的心這個跳啊,剛要人也往下跳,大院裏的這聲缺德的一喊把我嚇得雙腿一軟,以為崔姐她媽崔氏要放藏獒出來咬人了,一下子就驚醒了。
“瓜哥。”一個沙啞的聲音低聲細語著,一聽就是盡量陪著小心在央求:“我一個攤煎餅果子的老婆子混口飯吃,到你這胡同裏擺一個小攤兒,你有時動手動腳的占便宜,吃豆腐,我這歲數沒人看見我也就不敢說什麽了。你說你今天攤了兩套帶雞蛋的煎餅果子,就給我打了一張白條塞我懷裏,摸了我的胸不說,還順手掏走了我藏懷裏邊的大票兒,你還讓不讓我活了?這院裏人都還沒起床了,你行行好,再把錢給我放回去吧。煎餅果子就當我孝敬您的了。”
“哦,是瓜哥。”我心裏說道。不過我仍躺在床上不動,但卻豎起了耳朵。
我搬來這個叫《想唱就唱》的大院兒雖然時間不長,對很多人都不了解,但畢竟也快有一年了,對院裏的一些基本情況還是略知一二的。
瓜哥自稱複姓西門叫東瓜。由於這條胡同是一個三不管的地帶,屬天高皇帝遠的化外死角,社會關係極為複雜,住在這裏的居民來這裏的背景,目的各不相同,相互之間對各人的真實情況都諱莫如深,即使言語熱絡,稱朋道友,也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地難辨真偽,不用真名示人。所以瓜哥說他叫西門東瓜沒人相信,也沒人敢打聽,院裏人就都喊他瓜哥。
瓜哥在這百十來戶的院裏是老住戶了,可以說是一霸,黑白兩道,院裏院外都有人脈。我住的這個大院在這條神龍難見首尾,總是雲霧籠罩的胡同裏是一個演唱大院,當初如何形成不得而知,大概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所致吧。院內居民大都會唱一些歌曲,戲曲,也有詩朗誦,寫詩詞歌賦之類的東西,文化藝術氣息濃厚。院裏在一處牆壁上辟有一個大的舞台,供院內居民登台展示個人的演唱。瓜哥嗓音一般,隻會唱一些音域較低的歌曲什麽的,也會創作一些吟唱的小調,但瓜哥卻會武,自稱文武雙全。每天早上,瓜哥都在這個叫《想唱就唱》院裏踢腿打拳,騎馬蹲襠地折騰,雖然不知真實的功夫深淺,但在這藝術氣息濃厚,柔弱藝術家紮堆兒的院裏卻鎮住了台麵,有文人藝人相輕惡譽的人們誰也不敢公開輕視瓜哥的演唱。
瓜哥平時在院裏道貌岸然,走東家串西家,以院裏翹楚自居,大夥都敬著他。我更是對他見麵點頭哈腰地奉承。但瓜哥大概是嫌我在大院的資曆淺,對我從不搭理,隻是有時在院裏狹路相逢時才用餘光回答一下我的主動問好。我對瓜哥也有積怨,眼下一聽他和在胡同裏做小本生意的老太婆招一把撩一把的偷腥,有作風問題,我心裏一動,從床上坐了起來:“哈哈,小樣兒!我黃昏正好無聊,就拿你開心吧。”
“別胡說八道,讓院裏人聽見。”瓜哥也壓低了聲音,大概也想起了自己的不是。“我讓你在這兒擺攤就不錯了,拿你點兒錢,和你逗一下怎麽了?你別不識抬舉。”
“瓜哥。”攤煎餅的老太婆和崔鶯鶯是本家,也姓崔。眼下見瓜哥有些軟,倒壯起了膽子順杆爬了上來:“昨天看你在院裏舞台唱歌,覺得好像你挺怕你家裏太太的,不像東屋住的胡馬克大哥一樣敢作敢為。後來你老婆瓜太太在我這兒買煎餅果子時我怕她回家罵你,就沒和她說你跟我說的那些讓人臉紅的話。你看,我這煎餅攤的爐子想花錢換一個大的,我沒別人能求,你給我拆兌拆兌怎麽樣?來,沒人看見,把你打的白條的錢數後麵加個零,咱倆拉拉手,一言為定。”
外邊沒了聲音。我悄悄溜下床,拿起一個相機從窗廉縫裏向外偷偷看去。
才早上五點,外邊天還黑呼呼的看不太清楚,隻看到一個大的黑影,應該是兩個人摟在一起的身影,機會稍縱即逝,我按動了相機的快門……
(二)
“瓜老弟,不是我說你。”隔了有好半天,窗外傳來了崔大娘的聲音。崔大娘換了對瓜哥的稱呼,改叫老弟了,聽得我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但更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屏住呼吸,睜大眼睛,看到湊在一起的黑影分了開來,但還是若即若離的,我換了一個角度,但還是看不太清楚,隻好一動不動地繼續仔細傾聽。
“你看我身邊這屋裏的醒來已經是黃昏,黃昏大哥,別管純潔的偷腥也好,未遂的偷腥也罷,人家都是紙上談兵,光說不練,從不動真格的,從不約,這才是我佩服的真君子。要不就像東屋的胡馬克大哥一樣,我就豪放了,就放縱了,從不裝,三句話不離約嗎這類的話題,挑明了自己的愛好,這也算爺們兒。可你,總這麽曖昧,一會兒文一會兒武,一會兒風流一會兒正人君子的,我煎餅攤得好好的你往我無波的古井裏扔大石頭,找機會就吃我豆腐,說你喜歡我,愛我,等我這老婆子少女一樣心起了波瀾,羅密歐朱麗葉的盼著你送鮮花,你又沒信兒了,連蔥花兒都沒收到。弄得我這幾天早上推著一個攤煎餅的小車出來,車上一個火爐,心裏再抱一熱火罐……”
“咣當”,我挪動身子時不小心把地上的酒瓶子碰倒了。“黃昏,這才黎明,沒到黃昏你就醒了?”窗外立刻傳來了瓜哥中氣充沛的聲音,隨之我看到兩個人影迅速分開了。
不能再躲著了,我慢吞吞的推門走出了屋外,但還做出一副睡眼惺鬆的樣子,邊扣著衣服扣子邊打著哈欠。出門一看,瓜哥站在我屋子外瞪著兩隻瘋牛一樣的大眼注視著我,一臉的疑惑,似乎在問我看見什麽了沒有;崔大娘更快,已經站在院門口的煎餅攤前,正一副認真敬業的樣子,低頭麻利地往剛攤開的煎餅上撒蔥末了。
“狡猾大大的。”我心裏說著,臉上還是若無其事地笑著:“瓜哥,昨晚我喝多了,抱著酒瓶子就睡了,剛才這酒瓶子掉地上才把我驚醒。您早醒了?又練什麽功了?我昨天聽說以前有一種鐵襠功,現在早失傳了,瓜哥會練嗎?”
瓜哥鼻子裏哼了一聲,不再搭理我,慢慢踱到崔大娘煎餅攤前。我也隨著瓜哥站到攤前,剛要閑聊幾句,就看見東屋的胡馬克提著一個條格的大塑料編織袋往院外走來,看見我們三個人,卻衝我揚了揚手中破了口的編織袋兒,迎頭就問:“黃昏,要裸體掛曆嗎?我新上的貨。”
我歎了口氣。你說三個人站在這兒,他不問別人專問我,這不是往我這正派君子臉上撒灰嗎?我沒理他。
胡哥剛走,我就看見瓜哥眼睛突然凝了一樣看向我的身後,接著一陣細碎急促的腳步聲伴著一縷香風傳來,好像還夾雜著一絲乙醚的氣息。我動作慢了一些,回過頭時來人已經一閃而過,出了院子走在胡同裏了,我隻看到一個窈窕的背影,但我知道這個人是大院居委會新來的雷主任。
瓜哥眼看著雷主任走的方向,手托著崔大娘攤的煎餅果子,汙濁的口水順著嘴角線一樣流著,嘴裏不停地自語著:“線條啊。”連崔大娘借機拿著他的手在白條欠的錢數後邊加了一個零都沒注意,和尚誦經一樣念叨著“線條啊,線條啊”的徑直走回了家,都沒與我和崔大娘打個招呼,像受刺激了似的。
“瓜哥說的這線條線條的是什麽意思啊?”我湊近崔大娘身邊問她。
“院裏你們這幾塊料我還就覺得胡馬克胡哥真實,他總說這院裏的人為什麽眼裏飽含淚水,因為13裝的太辛苦。你說你明明知道瓜哥是說雷主任身材好,有線條的意思,你自己不說出來,偏要讓我來說,真能裝13。”
我說你不是剛才還說佩服我是真君子了嗎?崔大娘說怎麽樣,就知道你小子剛才沒睡,藏屋裏偷聽。我說薑還是老的辣,榨菜還是醃過的鹹啊。
“那你看我老嗎?”崔大娘把瓜哥寫的白條塞懷裏的貼身小口袋裏,揚起滿是皺紋的老臉盯著我問。說著,還往我身邊湊了湊。
一股濃鬱的蔥花香味撲鼻而來,一下子蓋過了嗅覺裏剛才雷主任走過時殘留的人造化學香氣,我心裏一蕩,忽然讓這奇異刺激弄得心怦怦地跳了幾下,慌亂了起來,心裏升起了一種對美的渴望。我咽了一口唾沫,真是各花入各眼,蔥香才最真啊!
“我說老是指你人生,社會經驗方麵成熟老到,其實你麵相還是很嫩的,看起來比我小了十幾歲呢。”我字斟句酌地說,然後靠向了崔大娘溫熱的身子,崔大娘身子一側,豐滿的乳房迎住了我的胳膊。我回頭看看寂靜無人的院子,繼續說道:“你臉上是有些看不太真的幾條皺紋,但你要是每天用上半斤粉餅塗勻了臉,讓我看林青霞,張曼玉她們都不是你的個兒。”
“哈哈,你小子嘴還真甜,這點兒胡哥倒不如你了。”崔大娘笑著說。
“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你看老胡天天口不離下三路,其實也許隻是說給院裏人聽,掩人耳目,說不定早心有餘膽兒不足,甚至是力不足了。”
“難怪都說這個《想唱就唱》大院裏的男人全是萎瑣男了。”崔大娘又攤起了煎餅果子。“這一套是給你攤的。”說完這句話,崔大娘抬起頭看著我認真地說:“你們這《想唱就唱》大院兒整的音樂學院似的,都美聲通俗民歌的唱著,弄虛的,你還不如搬我那兒去,咱倆搞點兒實體,你炸油條我攤煎餅,天天一起出車,我不嫌棄你,怎麽樣?這人財兩得的好事兒今天攤你頭上,你膽兒足嗎?力足嗎?”
“玩兒真格的?”我心裏一驚,忙推脫道:“我這人懶惰,再說這幾年也自由慣了。還有,我看你和瓜哥打得火熱,我就不給你們添亂了。”
“哈哈,我和姓瓜的逢場作戲是為了尋覓真愛,現在終於摸清了你的底細,找到心中所愛了,他就是天津話二姨夫----甩貨了,不過也饒不了他。剛才姓瓜的背對著你摟著我時,我看見你窗戶裏閃光燈一亮,我就猜出你的想法了,你先說給我聽聽。”
看崔大娘盯著我看的樣子,我有些心虛了,就照實說道:“這姓瓜的總瞧不起我,我知道他挺怕他老婆的,就想給他看你倆剛才的親熱照片,他要不想讓我給他老婆公開照片,就得給我點兒攝影費,當然也為了以後讓他跟我老實點。”
“好主意,你是從哪兒學的這手啊?”崔大娘饒有興趣地問。
“我以前吃過這方麵的虧,現在錢有點緊,就想起這事兒來了。”我陷入對不堪往事的回憶中,全沒注意到身邊步步逼近的危險。
“你還記得以前的虧啊?”崔大娘變了說話的腔調,接著,就縱聲大笑起來了。我嚇了一跳,低頭一看,隨著崔大娘不停地放聲大笑,她臉上竟撲簌簌的幹粉亂掉,傾刻間落滿了剛攤的煎餅上,綠豆麵的煎餅已經變成白麵的了。再看崔大娘,川劇裏變了臉的妖精一樣麵目猙獰起來。我驚慌失措,又覺得崔大娘剛才的腔調似曾相識,心下更是驚駭不已,腿一軟,身子靠在了後麵的院牆上,顫聲問道:“你是誰?”
“哈,每天用半斤粉餅?哼!為了在這胡同裏找你,我每天用一斤麵粉擦臉,我容易嗎?”崔大娘解開了係著的圍裙,又拍了拍手上的麵粉,接著掏出一支香煙叼在嘴上,一手掀開爐子上的鐵鐺,一手從爐子裏拿出了一個燒得通紅的煤球,點著了嘴裏的香煙,不緊不慢的放回煤球,然後噴了一口煙在我臉上,笑眯眯的看著我。
雖然倚著牆,但我雙腿似乎仍難支撐身體的重量,身子一點點的向下滑落。這個倒黴胡同,平時人來人往的,今天不知怎麽了,冷冷清清的,除了我倆,就是不遠處一個賣燒餅的小老頭在打盹,此外再無一人。
“你說你老老實實的躲著也就罷了,偏偏跑到這個大院裏舞文弄墨的,我不想找你,武大郎也不會放過你啊。”崔大娘像怕遠處賣燒餅的老頭聽見一樣柔聲說。
我已經知道崔大娘是誰了,但絕境之下反倒鎮靜了。
其實這幾年我的功夫不但沒擱下,較之以前還有精進,隻是不知道武大郎現在躲在哪裏接應崔大娘,不,青絲婉兒了,他倆聯手我沒有必勝的把握。當下不及細想,我仍舊裝出可憐相,在身子繼續倚牆滑落,快要坐到地下時突然暴起,斜向竄出,同時順便一腳踢翻了煎餅攤車。青絲婉兒早有防備,側身躲過飛來的攤車,手指連彈,擊碎煤球爐子裏飛向她的煤球,騰身而起,那鷹爪一樣的雙手在我就要飛上屋頂時抓住了我的後身衣服;幾乎與此同時,遠處那個賣燒餅的老頭兒一蹬身前的燒餅攤車,箭一樣的電閃而出,飛上前來,不顧臉上門戶大開,力透千鈞的鐵爪也緊緊鉗住了我的後心。
我現在已經知道這個賣燒餅的老頭肯定就是老相好武大郎了。多年未見,這老小子不但沒消蝕了火爆的脾氣,反而更是頭腳猙獰,對我大概已是仇恨入心,兩隻老鼠一樣的小眼熠熠放光,像是都要噴出火來,不惜同歸於盡般貫足全力,照我後心的要害來了這致命一擊!看起來倆人這次是喬裝改扮,同心協力,誌在必得了。
隻是她倆這孤注一擲地一抓和多年前合夥給我下套時一樣,在最後的關頭犯了被勝利衝昏頭腦的錯誤,在青絲婉兒和武大郎抓住我的瞬間,說時遲那時快,我雙手齊揮,左掌拍在了武大郎的臉上,右掌探入青絲婉兒懷裏,拇,食兩指掐住了瓜哥的白紙條,餘下三指又賊不走空的在青絲婉兒酥胸上摸了一把,手在從懷裏出來時還順便拍了一下她那滿是麵粉的臉蛋兒,同時身子一縮,借著雙臂的反振之力,一股輕煙一般從被她倆死死抓住的身上的三重馬甲中脫困而出,幾個起落已竄出好遠。
飛奔中,依稀聽見武大郎急怒攻心地狂吼:“又讓這小子跑了,你怎麽還讓他摸了胸啊?”青絲婉兒大聲說道:“你他媽的就知道吃醋,老娘這鐵打的身子摸就摸了,也少不了一塊肉。誰知道他穿了三個護身馬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