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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頁 1-4

(2023-07-13 17:01:20) 下一個

最後一頁

 一

你睜開眼,直視喚醒你的陽光,環顧書房,心頭升起親切溫暖的感覺,仿佛你曾在這書房,這木屋生活過,雖然昨天才是你在這山裏的小木屋度過的第一天。 你側過頭,端詳一會兒身邊熟睡的他,再瞟一眼牆上滴答的石英鍾。 竟然快11點了,可這冬日裏的太陽還隻爬到半空。 懶懶的陽光斜斜地穿過書房的落地窗,給他棱角分明的臉塗上一層柔輝。 而他睡得那麽香甜,單純滿足的樣子就像剛剛吃飽了奶後入睡的嬰兒。 難以想象幾個小時前他還在你的身體裏瘋狂地衝刺,把你頂上雲端,和他一起燃燒,爆裂,墜落。 那一刻你渴望喊出他的名字,可是卻被恐懼捂住了嘴巴,對墜落的恐懼。 你舉起雙臂,伸出手,要去抓住雲朵,要永遠地浮在空中,卻隻摸索到倚著牆的書架, 觸到一本書堅硬的書脊。 這時他迸發出最後的顫抖,你的身體也迎合著,在顫抖中癱伏在他的身上,而那本書也隨著你顫抖的手滾落到地板上。

你展開雙臂,想撐著地板坐起來,左手的掌心卻被一個東西堅硬的角硌到了,你痛得差點叫出聲來。 側過頭一看,原來是那本從書架上跌落的書。 你坐起來,拾起書,攤在腿上,是本精裝的,難怪硌痛了。 硬皮的封麵磨損得幾乎看不出原本的顏色,而書名是豎排版,嵌進封麵裏,血紅色的四個字【最後一頁】,行書體,仿佛在封麵上流動的血。 這四個字猛地刺進你的眼睛裏。 你反射地閉上眼,摒住呼吸,預感到那個已經逝去的世界正如潮水湧過來,淹沒你,窒息你。 你唯一的抵抗是封閉自己,可你的手指卻摩挲著封麵上的書名,你的指尖探入到凹下去的筆劃裏,觸摸著那些塵封的記憶。
 

你望著占滿一堵牆的書架,一本本高矮厚薄各異的書,然後從書架的一端開始走到另一端,緩緩地,讓你有足夠的時間撫摸經過的每一本書,喃喃地念出書的名字。 從最高的一層開始,反複,直到最低的一層。 念完最後一本書的書名後,你走到書桌前,拿起桌上的燭台,搖曳的燭火在明媚的陽光裏更顯得微弱。 你再走到書架前,爬上梯子,從頂層架子上取下一本書,【Frozen Words】,一本詩集,袖珍的,64開本。 你右手擎著燭台,左手打開書,翻到第一首詩。

Frozen ashes

Frozen ashes
from whose bones
left alone
for ages
in the dark
in the ark
But the ashes glow
as white as snow

你喃喃地讀了一遍,合上詩集,放回到書架上,然後舉著燭火對準【Frozen words】,緩緩移動燭火,直到詩集被浸沒在燭火裏,映得通紅。 你看著詩集在燭光裏變得溫暖,炙熱,燃燒。 火在蔓延,到周邊的書,再到木製的書架。 你聽到燃燒的聲音,聽到歡呼,或哀鳴。 你收回燭台,噗,吹滅了蠟燭,把燭台放回到書桌的中央,離開了書房,打開木屋的正門,迎著飄舞的雪花向結了冰的湖心走去。 你聽著自己的每一步,堅實地壓在雪上,吱呀,吱呀,直到湖麵。 你開始聽到冰破裂的聲音,由稀到密,由弱到強。 你沒有停下來,因為湖心才是你的目的地。

你停在湖心,蹲下身,拂開腳前的雪,望著晶瑩的冰麵,和綻開的裂痕。

 “這該是終點,你的終點。”

噠,噠,噠, 走廊裏傳來匆匆的腳步聲。 雲啪地合上書,塞進身旁的書堆裏,站起身,躡手躡腳地走到門旁,聽著門外的動靜。 等到走廊重歸寂靜,雲才回到書堆旁,從書堆裏翻出剛剛讀的那一本,硬皮的精裝書,書名是豎排版,嵌進封麵裏,血紅色的四個字【最後一頁】,行書體,仿佛流動的血。 雲翻到剛剛打住的那頁,繼續讀下去。

你對著湖裏的自己堅定地輕語,然後立起身,回過頭,望望白雪覆蓋的木屋,還有屋裏依稀可見的火,感到全身暖融融的。 轉過身,你跪下來,凝視著湖中的你,正在波動,碎裂,被湖水吞噬的你。

你立在木屋門前,跺掉靴子上的雪,仔細地在墊子上擦去靴子底上的雪,掏出鑰匙,打開門,邁過門檻,進了屋。 環視著木屋,與上次和她一起來相比,一切都還是那時的樣子。 這一刻她在哪裏?

你來到書房前,推開書房的門,書房裏的擺設都是她的主張。 對著門是占滿了一堵牆的書架和書,中央是一張原木的小書桌,一把原木的椅子,隻簡單打磨拋光,不曾漆過,核桃木的花紋清晰可見。 她喜歡,覺得這樣很俄國。 常常你看到冬日裏的夕陽斜斜地穿過書房的落地窗,塗抹在她鵝蛋臉的兩頰上,圓潤剔透。 她全神貫注地讀著手中的【罪與罰】或是【白夜】,絲毫沒有察覺你的目光。     

因為昨晚的夢,你清早就離開家換乘兩次公交,在雪地裏走了5裏,中午才到。 走過白雪覆蓋的湖,你停了一下,看到湖麵的雪晶瑩平整,沒有一絲足跡。 她在信中提到過她在的勞改隊也在一個湖邊,湖很大,可以慷概地接受放棄或者被放棄的生命,那是被勞動改造的一種結果。 她去了還不到一年,每天的勞作和學習,都是為了一個目的,改造她,消滅那個你欣賞和迷戀的她,誕生一個為新社會獻身的她。 也許昨晚夢裏你走在勞改隊旁邊的湖麵上,你在赴和她的約會,你記起來,夢裏的湖比眼前的大了很多,而你在平靜地沉下去。 

從夢裏驚醒,你隻有一個念頭,到這裏來,來到小木屋的書房,講給她聽你的夢,請她來解析你的夢。 你和她講過很多自己的夢,在這書房裏,她常笑你生活在夢裏,但是她喜歡聽,因為她很少做夢。 她多理智,多思辨,以至於你笑她的眼裏隻有灰色,256度她都能鑒別。 你想你和她是互補的,這也許是你倆關係的基石。       
 

不知過了多久,你睜開眼,側過頭,凝視著他 。 你喜歡他的臉側麵的輪廓,說不出理由,以至於有時你刻意在他的側麵和他聊天。 可是此刻你忽然覺得眼前的他是一個謎,一個你有無數問題需要他回答的迷,全因為你手中的這本書,【最後一頁】。 你抬起頭,望著占滿一堵牆的書架,一本本高矮胖瘦各異的書,而【最後一頁】曾經立著的位置依然空著,還有頂層書架上那本英文小冊子【Frozen Words】。

你記得清晨醒來後你沒有叫醒正在酣睡的他,披上睡袍,獨自來到書房,盯著占滿了一堵牆的書架和書,然後走到倚著書架的梯子跟前,爬上梯子,巡視中頂層上排放的書。 你注意到一本小冊子,英文的,它的名字吸引了你,【Frozen Words】,古怪卻又似曾相識的名字。 你正要取下來看個究竟,傳來他的聲音。

“怎麽醒來就鑽進了書房?”

然後你就被他從梯子上抱了下來。

你喃喃著【Frozen Words】,揮不走的名字,一定在哪裏見過。 你起身走到書架前,爬上梯子,取下【Frozen Words】,翻開書,原來是一本詩集,袖珍的,64開本。 你翻到第一首詩,讀起來。

Frozen ashes

Frozen ashes
from whose bones
left alone
for ages
in the dark
in the ark
But the ashes glow
as white as snow

你重複著最後兩句,直到你脫口而出

“【最後一頁】第一頁裏的那首詩”

 

 “雲,又比我醒得早。 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嗎?”

 你沒有回答,把手中的書舉到他的麵前。

 “你哪裏找到這本書的?”  他問。

 “是它找到了我。” 你回答。

他滿臉的疑惑

 “你忘記早晨的事了?”

 “哦,原來是它落了下來。還好,沒有傷到我倆兒,這本書很硬很重的。” 他恍然,然後黠意地一笑。

 “我讀過這本書,這一本,蓋著這枚藏書章的這一本。” 你翻開書,停在蓋著藏書章的一頁,舉到他的眼前。 你一字一頓地說,生怕他掠過或聽錯一個字。 

“你怎麽會讀到這本書的?在什麽地方?什麽時候?” 他沒有去看書,而是注視著你,目光裏滿是驚詫和疑問。

 “你怎麽會有這本書?” 你的回答。

 “這本書是我母親的收藏,這枚藏書章是她的。 這是她的珍藏,她去世前把它傳給了我。” 沒有停頓,他急切地接著問。

 
“你怎麽讀到這本書的?快告訴我。”     

你沒有回答,避開他焦急的目光,收回雙手和書,撫摸著書的封麵,手指再一次探入到凹下去的筆劃裏。 你翻開書,找到你曾經停在的那一頁,右上角依然折著一個小三角,你折的,20年前。 你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去展開那個三角,在折痕上反複行走,竭力去撫平它。

“我沒有能夠讀完,我停在了這一頁”。

“20年前,那時我是個紅衛兵,有一陣子我的任務是看守一堆剛被抄家抄來的物品,在一間臨時的庫房裏。 抄來的東西五花八門,該是來自幾個不同的家庭。因為父親的原因,我喜歡讀書,趁著沒人的時候我就翻抄來的書。 【最後一頁】吸引了我,因為它精致的封麵,更讓我好奇的是書不是印刷的,而是手寫的,黑色的鋼筆字,工整的楷書。 那時耳聞到一些流行的手抄本的。 我以為自己也碰到了一本。”

“這本書是從你家抄來的,對嗎?為什麽是手寫的?是你媽媽寫的嗎?” 看到他眼裏的恍然,你停下來,問他。

他沒有立即回答,隻是把書從你的手中輕輕地抽出來,放在膝上,翻開,停在了蓋有藏書章的那一頁,摸了摸有些褪色的藏書章。

“是從我家抄走的。 簡單說,這本書從來沒有發表印刷過,你讀到的是最後的手稿,裝訂和封麵都是我媽媽做的。 書的作者是媽媽曾經愛過的一個人。 關於書的故事很長,媽媽去世前才講給我聽,我直覺她並沒有把全部講給我聽,有些事情她是決定帶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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顫音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花似鹿蔥' 的評論 : 謝謝花鹿,嚐試把人繞暈的寫法,可能先把自己繞糊塗了。心裏想寫個長點的,從反右到文革到64,機可能爛尾樓。謝謝
花似鹿蔥 回複 悄悄話 激情燃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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