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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埃的顫音 1-4

(2017-09-01 20:42:57) 下一個

敞開心

傾聽

塵埃的顫音

 

 

    午間休息時, 你倚著窗, 瀏覽著大堂裏熙熙攘攘的參會者。 你瞥到一個似曾相識的側影, 在遠處角落裏的一張桌子旁, 低頭讀著什麽。 是 George Babbitt 嗎? 雖然 George Babbitt 不曾奠基過任何一個領域, 卻有著某種魔法能後來居上, 擁有那個領域的發言權。 你走近幾步, 果真是他。 這可是一個難得的好機會, 通常他這個級別的在會議裏總是被包圍著的。 你的研究方向是非編碼基因, 一個新的熱點,而他能夠左右肺癌裏非編碼基因的研究方向和資源。   

 

    “Excuse me, Dr. Babbitt, I am Tao Ai from UT San Antonio. I had dinner with you when you gave a seminar at our institute.” 

 

    “George. Great to see you again, Tao! Have a seat.” George Babbitt 禮節性地握了你伸出的手。   

 

    你問起他對非編碼基因的前瞻。 一邊聽著他的高談闊論, 一邊等待著一個機會能自然地將話題引到你自己的課題。 你眼角的餘光掃到一個背影, 那個埋在心底的背影? 你想自己一定認錯了, 可眼角的餘光卻鎖定了背影。 一身標準的黑色職業裙裝, 背影在走向會議中心的出口。 不可能的, 你再一次對自己說, 可你無法收回眼角的餘光。 當背影要從你的視野裏消失的一刹那, 你毫不猶豫地起身, 撇下正在滔滔不絕的 George Babbitt , 快步追了過去。  

 

    你追出會議中心。 還好, 背影正沿著有軌電車線旁的林蔭路漫步。 無論你走得有多快, 你都沒能縮短與背影的距離。 背影始終在你的視野裏若即若離。 雖然橡樹的林蔭完全遮住了正午的烈日, 你已汗流浹背。   

 

    到了街的盡頭, 背影右轉。 終於你也到了街的盡頭, 也右轉, 搜尋著背影, 在莫名地感到親切熟悉的街道上。 背影在你前麵十幾步遠, 乳白色的襯衣, 靛藍色的牛仔褲。 迎著夕陽, 背影烏黑齊頸的短發, 隨著步伐帶著韻律飛揚, 回落。 每一次飛揚, 夕陽就給烏黑的發絲抹上一層柔輝, 金色的柔輝。 是她! 你確信。  

 

    她到了街的盡頭, 右轉進了一個大門。 你追過去, 原來是你的高中。 她朝著教學樓走去。 你決定跑過去。  可你抬不起你的腿和腳, 好像被鎖在了地上, 就在高中的大門外。 她已走上教學樓的台階, 你想喊她的名字, 可你的嘴被封的嚴嚴實實。  

 

    “艾韜! 艾韜!”  是妻子關切的聲音, 就在你的耳邊。 

 

    你的身體被猛烈地搖晃著, 摔倒在地。  

 

    “艾韜, 醒醒! 做噩夢了嗎? 終於把你搖醒了。 剛才你的腿一個勁兒地亂踢。”  是妻子關切的眼神, 就在你的眼前。

    

    艾韜恍惚地看著妻子。 

 

    “我夢見回到沈陽, 迷了路, 怎麽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對不起, 把你吵醒了。” 艾韜迅速地鎮靜下來。 

 

    “沒事的, 睡吧, 明早我要趕回國的飛機, 還會吵醒你的。” 艾韜攬過妻子的肩膀, 歉疚地擁著她。

 

    妻子熟睡時的呼吸是緩緩的, 柔柔的溪流, 穿過他的心田, 帶走所有的煩憂。 可是不在今夜。 閉著眼, 艾韜清醒地停在夢裏, 停在高中的大門外, 她的背影也停在教學樓的台階上。 這一刻, 艾韜意識到她永遠是一個不曾轉過身來的背影, 即使在夢裏。  

 

    二    

 

    四個月前艾韜才得知宸曦逝去的消息, 在她走了十年以後。 從那以後, 他感到有什麽被從他的心裏抽走了, 雖然他不曾感到它的存在, 但現在心中那一片空白真實得讓他無法遮掩。 他同時又感到有什麽從久遠的過去飄回到他的心裏, 無形地, 如霧如煙地彌漫著, 包裹著他, 窒息著他。 他沒法趕走它, 因為他沒法抓住它。 

 

    十個小時後飛機就會帶著艾韜踏上故鄉的土地。 父母都年事已高, 他幾乎每年都回到故鄉探望。 這一次不同, 他還要回到久遠的過去。 艾韜想著昨夜的夢。 為何直到他啟程的前夜宸曦才進入他的夢裏, 準確地說是宸曦的背影。 艾韜最後一次見到宸曦是二十五年前, 大學第二年的暑假。 那時她在熱戀中, 可男朋友不是他。 那是個美麗的夏天, 因為艾韜看到了她最美麗的樣子, 隻有熱戀中的女孩才有的美麗。 那也是個憂傷的夏天, 那種因絕望而生的憂傷, 他隻在和妻子短暫的分手時才沉浸的憂傷。 艾韜試著回到那個夏天。 他戴著眼罩和去噪耳機, 因為淡季, 也沒有鄰居。 在寂靜的黑暗裏, 他要回到那個夏天。 一次次的嚐試, 一次次的失敗。 在艾韜的眼前浮現的總是假如活到今天的宸曦, 她的美麗被覆蓋上歲月的揉搓和病魔的蹂躪。 也許這是艾韜真心祈望的, 祈望從癌症逃生的宸曦, 曆經磨難的她, 比那個夏天裏的她更加真實, 更加美麗。       

 

    艾韜是通過微信才和高中的同學重新聯係上的, 在失聯了二十五年後。 通過微信艾韜從同學那裏得知了一些宸曦的消息。 原來兩人都選擇了赴美留學的路。 她比他早來一年。 拿到博士學位後又都做了博士後。 再然後宸曦選擇了考 Board , 做住院醫師的道路, 而艾韜選擇了在大學做研究當老師的道路。 幸運的是兩人都如願以償。 艾韜覺得兩人走在兩條完美的平行線上, 沒有任何交結地走了十五年。 這樣沒有交結地走到終點該是一個完美的結束。 可生命總是要被命運捉弄。 宸曦的那條線在十年前嘎然而止。 而命運也捉弄了艾韜, 在十年後才把毀滅活生生地演示給他, 奪走他任何停止或延緩這毀滅的機會, 隻留下悲傷和感歎。 生命隻是一粒塵埃, 隨著命運的風或遊蕩或舞蹈, 不知會在哪一刻就飄進了命運的風不再吹得到的角落。 這般的感歎讓艾韜想起了自己那個笨拙的, 沒能把宸曦逗笑的笑話。  

 

    “你叫宸曦, 我叫艾韜。 我們兩個的姓都少見, 不過合在一起就到處都是了, 叫塵埃。”

 

    艾韜覺得自己對宸曦的單戀也如這塵埃, 如塵埃般卑微地, 無聲地睡在他心裏的一角, 直到被宸曦的死訊喚醒。 

  

    三

 

    艾韜任由回憶來填充飛機上漫長的寂靜和黑暗。 可是記憶已被突來的噩耗擊成了碎片,  散落在心底, 等著他去搜尋, 去拾起, 去拚接。 除了心中破碎的記憶, 艾韜沒有任何能看的, 能聽的, 能觸摸的與宸曦相關的記憶。 妻子也曾好奇地問過幾次, 為何他沒有高中的照片, 為何不見他和高中的朋友相聚。 二十五年前絕望的艾韜結束了對宸曦的單戀, 抹去了所有和宸曦相關的痕跡, 也告別了所有和宸曦相關的人和事, 成為高中同學圈裏失聯的一個。  

 

    記憶隻給了艾韜一個早春的傍晚, 晚自習, 走廊裏。 宸曦倚著窗, 雙手撐著下頜, 望著窗外。 東北的早春, 傍晚已是夜一樣的黑, 沒有晚霞可望。 那是與她單獨交談的好時機。 那時他直覺很靈, 能捕捉到她的一舉一動。 他竭力扮作輕鬆自如。 走廊裏燈光昏暗, 即使他的臉出賣了自己, 她也看不出來。 艾韜專心控製著講話的腔調和速度, 不讓聲音隨著加速的心跳而顫抖。 這倒不難, 他曾是朗讀的好手, 常在學校的比賽拿獎。 朗讀也讓艾韜獲得她對自己唯一一次的讚美, 雖然是偷聽到的。 那是語文課學到《雷雨》時, 角色朗讀, 艾韜不幸被選中讀周樸園的台詞,  深刻揭露周樸園的虛偽殘忍的那一段。 想來他很成功地演繹了曹禺筆下的資本家。 在女孩兒們課間的唧唧喳喳中, 艾韜清晰地聽到她的感歎和讚美。 那是他青春時光裏最快樂的一刻, 雖然她的讚美隻有一句, 雖然他朗讀的不是一首情詩

 

    無論艾韜怎樣努力, 記憶依舊是一楨楨模糊的畫麵,時間抹去了它曾經有過的光彩。 他肩膀抵著牆, 掩飾著內心的緊張, 明知故問宸曦的報考誌願。 艾韜的話很少, 隻為了能多聽到她的話語, 能讓時間走得慢點兒。 望著窗外, 他怯怯地用眼角的餘光瞥著黑夜裏最明亮的眼睛, 最甜美的微笑。 她笑時兩個深深的酒窩就浮出來, 深得盛得下艾韜的心。 

 

    艾韜和宸曦交換著迎接高考的鼓勵和祝福, 驚訝她因為真地喜歡做醫生才報考醫學院。 艾韜隻是無奈的選擇。 雖然數理化難不倒他, 但對理工科培養不出丁點兒興趣。 他隻用了一半的時間維持著父母能接受的分數, 其他時間都在讀學校圖書館裏的各種雜書, 黑格爾, 沈從文, 那些也許他現在都未必讀得懂的書。 那些年瓊瑤和金庸統治著少女少男的書單。 艾韜依賴這些書來掩飾年少的騷動, 來標簽自己的與眾不同。 想來很成功, 因為同學們才說出他高中時看著和他讀的書一樣的老。 艾韜無法接受自己的未來和數字或機器打交道。 他曾迷上了心理學, 想破解自己頭腦裏的瘋癲。 可父母很委婉地否定, 於是艾韜報考了醫學院, 讓未來和人打交道, 讓自己可以和宸曦 “暢談相同的理想”。 

 

    四

 

    高中時艾韜喜歡感悟文字, 但厭惡記憶文字, 對學文科考取大學沒有信心。 所以高中二年級文理科分班, 父母說理科未來升學和就業麵廣, 也就順從了。 當時大多父母都這樣計劃著孩子的未來。 他的年級, 八個班, 隻成立了一個文科班。 宸曦的班被打散改成文科班收留文藝青年, 她就這樣流落到艾韜的班上。 想來是很荒謬, 讓十六七歲的少年在父母的指導下決定自己的職業範圍。 與荒謬的妥協讓他沒有與宸曦擦肩而過。

 

    那是高二的第一天早上, 班主任介紹四位新同學。 因為看到的都是陌生的麵孔, 他們自然不是學霸或文體棒子那樣的風雲人物。 艾韜的高中是全市招生的重點, 他們這些考進來的把文體特招生戲稱棒子。 宸曦原來在一班, 艾韜在八班, 教室分別坐在這層樓的兩個盡頭, 兩個班幾乎老死不相往來的。 介紹到宸曦時, 她羞澀地一笑, 臉上浮出兩個深深的酒窩。 她沒有讓人驚豔的美麗, 也不在艾韜所知的各種花的名單上。 雖然埋在人堆裏找不到, 艾韜還是盡職盡責地 “關心” 著校花, 級花, 和班花的。 可是宸曦給他一絲似曾相識的感覺, 是在課間看到她的背影後。 那時艾韜的腦子裏總有著千奇百怪的想法, 也許是青春期能量騷動的緣故。 他很少費心去搞懂, 而是任它們自生自滅。 多年後, 艾韜在外教的英語課上讀到了 Longfellow 的兩句詩, 準確的詩化了那時他頭腦裏的瘋癲。 

 

"A boy's will is the wind's will, 

And the thoughts of youth are long, long thoughts.”

 

“男孩的心願是風的心願, 

少年的心思是長長的夢想。”

 

    第二天早上, 父親需要騎自行車辦事, 艾韜隻好乘公交上學。 從車站到學校, 得穿過遠近聞名的百貨批發早市。 秋高氣爽的清晨, 迎著朝陽, 艾韜穿梭在市場的車水馬龍和買賣的喧囂裏。 這條街東西走向, 學校就在街的東頭。 他的腦子像往常一樣雲遊在它自己的世界裏。 忽然, 他看到了那個印在心裏的背影。 雖然這才是第二次看到, 艾韜卻知道自己是不會錯的。 

 

    上一次是四個月前。 初夏的傍晚, 放學路上, 喧囂的早市早已散去, 小街也找回了它的寧靜。 迎著夕陽, 艾韜走向公交站。 腳步不由自主地慢下來。 不對, 是十幾步遠的背影讓他慢了下來, 一個少女的背影。 還有什麽能讓他的腳步慢下來哪? 艾韜被迷住了, 在夕陽的柔光裏。 艾韜和背影保持著十幾步遠的距離。 艾韜的字典裏雖然有亭亭玉立和搖曳生姿這樣的美詞, 雖然也是對背影再貼切不過的描述, 可那不是他癡迷的原因。 他感到清純, 自然, 充滿生力的流水, 無聲無息地從背影流入他的心裏。     

 

    背影留著烏黑齊頸的短發, 隨著步伐帶著韻律飛揚, 回落。 每一次飛揚, 夕陽就給烏黑的發絲抹上一層柔輝, 金色的柔輝。 透過舞動的發絲, 艾韜第一次看到了夕陽的舞蹈, 第一次讀懂了夕陽的溫柔。 雖然隔著十幾步, 他仿佛能觸摸到發絲的柔軟, 聞到發絲的芬芳。 背影已到了街的盡頭, 左轉。 而右轉才是艾韜回家的路。 那些文體棒子這時一定會繼續, 發展個什麽故事, 再向同學們吹噓的。 而他沒有文體棒子們的勇氣和本錢, 隻好悻悻地右轉, 走向回家的公交車站。                

 

    清晨裏的背影依然是十幾步的距離, 艾韜依然迷失在背影裏, 在早市的喧囂裏。 透過舞動的發絲, 他第一次看到了朝陽的舞蹈, 第一次讀懂了朝陽的溫柔。 到了街的盡頭, 背影右轉進了街角艾韜的高中的大門, 原來和他同一個學校。 依舊是十幾步遠的距離, 艾韜跟著背影一前一後穿過校園, 走上教學樓的台階。 一級級的台階, 一波波背影的起伏, 一席席發絲的舞動, 艾韜仰視著, 迷失著。 背影在二樓停下, 左轉而去, 原來背影和他竟然同一個年級, 可教室的方向是相反的。 艾韜隻好沿著樓梯右側的扶手上到二樓。 正當他悻悻地右轉去自己的教室時, 背影折了回來, 朝著他的方向小跑過來。 原來是新轉到他班上的宸曦。 艾韜愣在那裏, 臉熱熱的, 紅紅的, 就像被她察覺到一樣。 她風一樣地飄過, 留下發絲的芬芳。    

 

    那個早晨後, 艾韜心中的背影有了羞澀的微笑, 有了深深的酒窩。 宸曦坐第三排, 而艾韜坐第五排。 上課時, 他可以不被察覺地瞥幾眼她的烏發, 繞著纖柔潤白的脖頸兒。 那短短的幾秒就讓艾韜懂得了曲線的美妙, 黑白的和諧。 

 

    一個月後艾韜才第一次讀到宸曦的眼睛。 倆人在教室裏狹窄的過道迎麵, 鬼使神差, 都閃到同一側給對方讓路而幾乎撞個滿懷。 她的臉上是羞紅和歉意的微笑。 艾韜像被燙到一樣閃開自己的眼睛, 憨憨地原地不動, 讓宸曦走過。 那個短短的瞬間給了他長長的夢想。 晚上, 艾韜早早地躺在床上, 閉上眼睛, 在黑暗中凝視著宸曦黑亮的眼睛。 宸曦的眼睛並不大, 可有種說不清的吸引, 讓他癡迷。 艾韜一邊盯著宸曦的眼睛, 一邊琢磨著。 不知過了多久, 他突然想通了。 原來宸曦的眼珠不僅烏黑明亮, 而且超過通常比例的大一些, 而眼白相對少些。 這黑與白打破常規比例的和諧正是吸引艾韜的魔力, 把他牢牢地吸進她烏亮的眼珠, 吸進溫柔的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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