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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湘潭周氏,名詒端,字筠心。年十九,餘兄中書君以贈光祿公遺命,聘為餘室,蓋議婚有年矣。道光十二年八月,餘以貧故贅於周。與夫人生齊年,至是皆二十一歲。婚未逾月,湖南省試名錄至,餘忝鄉舉。其冬會試北行,有訛言半道病劇者,夫人微有所聞,憂思成疾。迨得南歸之耗憂始解,然肝氣上犯之證則訖不愈。逾年長女生。餘居婦家,恥不能自食,乞外姑西頭屋別爨以居。比三試禮部不第,遂絕意進取。每歲課徒自給,非過臘不歸。夫人與妾張茹粗食淡,操作勞於村媼。
道光二十三年,餘舉積年脩脯買田柳莊,明年移居湘上,此為有家之始。又三年長子孝威生,夫人雖愛憐之甚,然自能言以後,教必以正。兒甫三歲,即削方寸版書千文,日令識數字,檢前人《養正圖》為其講釋,坐立傾攲,衣履不整,必嗬之。常時斂衽危坐讀書史,香爐茗碗,意度翛然。每與談史,遇有未審,夫人隨取架上某函某卷視餘,十得八九。自患肝疾後荏弱善病,齋食日多,非祭祀、賓客不殺雞鶩。朔望分肉,必先婢媼。見貧苦殘廢必思所以周之。仆媼受雇久辭歸,臨行無不感且泣者。柳莊地近湖壖;西北文涇港,《水經》所稱門徑口者也。道光末,沅、湘、資連歲盛漲,饑民多取道門徑口赴高鄉求食,絡繹過柳莊,夫人散米表食並丸藥乞病者。
鹹豐二年秋,粵寇犯長沙,舉家避居白水洞,親故多就之。餘旋以當事禮赴戎幕,晝夜調軍食,治文書,以暇寧家者歲不過數日,山中諸務一委之夫人從容就理。比湖南撫部駱文忠公、湖北撫部胡文忠公勸餘遷居長沙,為醵金買屋,乃得司馬橋今宅居焉。
九年冬,湖廣總督某公以駱文忠劾永州鎮總兵樊燮之嫌,謂疏出餘手,嗾樊上訴,詞連餘。餘辭駱北行,將直之於朝,胡公固止勿行。返長沙,與夫人謀將老於柳莊,夫人喜謂:“從此庶免嬰世網矣。”未十日,文宗命以四品京卿襄辦今大學士、侍郎曾公軍務,乃募軍長沙,率以東征。自是轉戰江西、皖南,定浙江,移軍而閩,複漳州、龍岩。時餘已由太常寺卿撫浙,督閩浙,封一等伯,複奉命節製廣東、江西,盡殲粵寇於嘉應豐順之黃沙嶂。班師還閩,夫人率家人省餘福州,相見嗚咽久之,誠不意有聚晤之一日。
無何西事急,餘奉移督陝甘之命,總師西發。行至夏口,適夫人挈家累返長沙航海東來,複得一晤。餘登舟餞別,慨後會之難期,夫人亦淒然相對,勉以吉語慰藉,而孰知此別即終古也。
餘以寒生驟致通顯,自維德薄能淺,忝竊已多,不欲以利祿為身家計。又念吾父母貧約終身,不逮祿養,所以貽妻子者誠不忍多有所加。廉俸既豐,以輸之官,散之軍中,公之族?鄉邦,每歲寄歸寧家課子者不及二十之一,夫人安之若素。書來每詢軍中苦樂、餉糧贏縮,不以家人生產瑣屑慁餘。雖頻年疾病纏繞,於藥品珍貴者概卻勿進。兒輩多方假貸,市以奉母,不敢令母知也。嗚呼!婦人適人,由窮苦而充裕,患難而安榮,雖賢知鮮不移其誌。若夫人黽勉同心,初終一致,已非尋常所能,矧其心之所存尚有進於此者!衰老餘年,不遑啟處,失茲良助,內顧堪虞,而謂能已於悲乎?
夫人生於嘉慶十七年五月二十一日,歿於同治九年二月初二日,春秋五十有九。子男四:孝威、孝寬、孝勳、孝同。孝威,同治元年舉人,承三品蔭,蒙恩特賞主事,孝寬,縣學生,議敘主事。女四:孝瑜、孝琪、孝琳、孝瑸。孝瑜適按察使銜四川候補道員安化陶桄;孝琳適江西知縣湘潭黎福昌;孝瑸適湘潭從九品周翼標,周氏婿歿,孝瑸憂念成瘵,先母七日而逝,夫人傷之,肝疾大作,遂不起。孫三:長念謙,次、三甫生數月。長、次兩孫孝威所出;孝威,夫人出也。
餘方督師剿逆同,駐節平涼,軍中不可持私服,長沙赴至,乃書此塞餘悲。飭威、寬卜壤湘陰東數十裏玉池山外營母葬,虛左穴以待我。誌夫人墓,亦所以自誌也。
銘日:珍禽雙飛失其儷,繞樹悲鳴淒以厲。人不如鳥翔空際,側身南望徒侘傺。往事重尋淚盈袂,不獲憑棺俯幽竁。人生塵界無百歲,百歲過半非早逝,況有名德垂世世。玉池山旁汨之澨,岡陵膴膴堪久憩。敕兒卜壤容雙槥,虛穴遲我他年瘞。
譯文:
夫人姓周,湘潭人,名詒端,字筠心。她十九歲那年,家父去世,二哥按照父親遺命代我下了聘禮,兩年後,道光十二年(1832年)八月完婚。我因為窮的原因所以入贅於周家。夫妻同年,都是二十一歲,未及一月,鄉試榜發,我中了舉人。當年冬天,我北上參加會試,謠傳有考生病倒在途中,夫人聽到點風聲,因擔驚受怕而落病,等我回到家裏,這才放心,但從此留下病根,再也沒有痊愈。第二年長女出生,我住在夫人家,因為不能自食其力而感到羞愧,於是借了西麵的房子居住,另起爐灶,單獨開夥。等到第三次會試失利,便隻好退出科場,去解決一家人的生計了。我靠教書為生,長年在外,隻有臘月才能回家團聚數日。周、張兩位夫人,天天粗茶淡飯,勞作不已,甚至比一般的農婦還要辛苦。
道光二十三年(1843年),我用手頭積攢下的薪水在柳莊買地,第二年移居於此,這才有了我們自己的家。又過了三年,長子孝長子孝威出生,夫人雖然非常疼愛,但從他剛剛會說話,便嚴加管教。孩子剛剛三歲,就用小木塊寫了上千個字,每天讓他識幾個又找出《養正圖》這本書來,給他講解。兒子的坐姿、立姿不端正,衣服鞋子穿得不整齊,都會嚴格要求,甚至嗬責。夫人自己有時也正襟危坐,看書讀史,燃著香,泡杯茶,氣定神閑地跟我討論曆史,遇到疑難未決的問題時,往往從書架上取下某一本書來,翻出相關的段落,十有八九都能準確無誤。自從得病之後,夫人經常吃素,如果不是祭祀或者待客,不殺雞鴨。每月初一、十五家人吃肉,一定先盡出力幹活的、年紀大的人吃,遇到窮人、殘疾人,一定設法幫助。柳莊靠近洞庭湖,西北方向的文涇港,就是《水經注》裏講的門徑口。道光末年,沅、湘、資幾條大江同時暴漲,大批饑民紛紛經過門徑口,前往地勢較高處乞討求生,絡繹從柳莊經過,夫人就向他們贈送大米、食品和藥物。
鹹豐二年(1852年)秋,太平軍逼近長沙,我們全家人避居白水洞,親朋也多跟隨前往。不久,我因省裏聘請參與長沙守城,晝夜調運軍糧,修治文書,忙得不可開交,一年裏隻有幾天得空回家。白水洞的一切事務都由夫人打理,她從容不迫,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條。等到湖南巡撫駱公和湖北巡撫胡公勸我遷居長沙,他們還一起湊錢買了宅子,於是才有了司馬橋現在的居所。
鹹豐九年(1859年)冬,湖廣總督官文懷疑駱公彈劾永州鎮總兵樊燮的折子是我寫的,就慫恿樊燮上告,把我牽涉了進去。我辭別駱公北上,打算向朝廷辯白,討個說法。胡公堅決阻攔,讓我千萬別去。後來回到長沙,跟夫人商量,打算從此課徒種地,終老於柳莊。夫人大喜道:“這下可以避免墮入塵世的羅網中了。”可是不到十天,鹹豐帝命我以四品京卿資格襄辦曾公軍務。於是在長沙招募楚軍,並率領東征。從此轉戰江西、皖南之間,然後平定浙江,又南下福建,收複漳州和龍岩。這時,我由太常寺卿升任浙江巡撫,又任閩浙總督,封一等伯爵。再奉命節製廣東、江西,終結太平軍於嘉應州豐順的黃沙嶂。然後班師福建,夫人帶領家人到福州省親,相見後大家彼此哽咽良久,實在沒有想到,此生還有團聚的一天。
接著,因為西北形勢危急,我被調任陝甘,帶領隊伍西去。在夏口,跟帶領家人坐船回湘的夫人相會,上船告別時,我無法預知下次何時還能相見,十分感慨。夫人雖然心中酸楚,卻一再用好話寬慰我。誰知這次分手,竟然就是永訣了。
我以一個窮書生身居高位,自忖無才無德,所獲已經遠遠超過我應該得到的,不想用利祿來作為這個家庭的根本。我的父母窮苦一生,沒有享受到我的絲毫孝敬,所以就更加不敢給家人過多的錢財。廉俸優厚,絕大部分或捐作公用,或散給部屬,或周濟鄉黨百姓,每年寄歸養家的銀子,不過二十分之一,夫人從來沒有對此表示不滿,來信隻問軍中的情況如何,糧餉比從前增加還是減少,從來不拿家人的生活瑣事來困擾我。她雖然長年疾病纏身,卻一概不接受價格高昂的珍貴藥品,兒子們借錢買回來一點孝敬母親,也從來不敢明言,怕她知道。啊!婦女嫁人以後,家境由貧窮而變得逐漸寬裕時,由百事艱難變得榮華富貴以後,即使是賢惠的人也很少有不改變從前的處事方式的。像夫人這樣勤勉持家,和我同心同德,直到晚年依然保持左家發達之前的心態,實在不是常人能夠做到的,而夫人的心地,其實還遠不止此!自己已是衰朽之年,常年在外忙碌,根本無暇顧家,突然失去這樣一位賢內助,平添內顧之憂,叫人怎麽能夠止得住悲傷?
夫人生於嘉慶十七年五月二十日(1812年6月28日),卒於同治九年二月初二日(1870年3月3日),享年五十九歲。家裏有四個兒子:孝威、孝寬、孝勳、孝同。孝威是同治元年(1862年)的舉人,朝廷封賞三品主事;孝寬是縣學學生,朝廷封賞議敘主事。還有四個女兒:孝瑜、孝琪、孝琳、孝瑸。孝瑜嫁給按察使銜四川候補道、安化小淹籍的陶桄;孝琳嫁給江西知縣、湘潭人士黎福昌;孝瑸嫁給湘潭人士從九品的周翼標,周家女婿亡故,孝瑸悲傷過度,比母親早七天去世;夫人哀痛孝瑸,疾病愈發嚴重,竟然不起。家有三個孫子:長孫念謙,第二、第三個孫子剛剛出生數月。大、二兩孫是孝威所生,孝威則是夫人所生。
我正率領部隊和回軍作戰,駐紮在甘肅平涼,軍營裏不能為私事而身著縞素,接到長沙來的訃告,隻能寫下這篇墓誌來壓抑心中的悲痛,已經命孝威、孝寬在湘陰縣城東麵幾十裏的玉池山下選擇地方安葬母親,空出左邊的墓穴留給我。這篇文字既是夫人的墓誌,同時也是我的墓誌。
銘文寫道:比翼雙飛的珍禽失去了伴侶,繞樹悲鳴,聲音是那樣的淒厲。人不能像鳥一樣,可以飛回湘江邊,隻能轉過身向南方眺望,滿懷失落,滿心悲涼。回憶往事,熱淚滿袖,卻無法撫著夫人的棺木,親眼看一看你的墓穴,為你下葬。人生在世不能百歲,年過五旬就不算早逝了,更何況還有名德垂世,可以沒有遺憾了。玉池山下汨羅江的潺潺流水,和肥沃起伏的山崗一道陪伴你安息。我讓兒子們尋找能夠容納兩個小小的棺木的所在,空出一個穴位,留待他年我前來陪伴你。
(平湖月滿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