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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實世界在香茗裏沉浮, 心的軌跡在字裏行間飄動.....
正文

千隻鶴 川端康成

(2004-11-01 21:05:23) 下一個

  菊治踏入鐮倉圓覺寺院內,對於是否去參加茶會還在躊躇不決。時間已經晚了。
  “栗本近子之會”每次在圓覺寺深院的茶室裏舉辦茶會的時候,菊治照例收到請帖,可是自從父親辭世後,他一次也不曾去過。因為他覺得給她發請帖,隻不過是一種顧及亡父情麵的禮節而已,實在不屑一顧。
  然而,這回的請帖上卻附加了一句:切盼蒞臨,見見我的一個女弟子。
  讀了請帖,菊治想起了近子的那塊痣。
  菊治記得大概是八九歲的時候吧。父親帶他到了近子家,近子正在茶室裏敞開胸脯,用小剪子剪去痣上的毛。痣長在左乳房上,占了半邊麵積,直擴展到心窩處。有掌心那麽大。那黑紫色的痣上長著毛,近子用剪子把它剪掉了。
  “喲!少爺也一道來了?”
  近子吃了一驚,本想把衣襟合上。可是,也許她覺著慌張地掩藏反而不好意思,便稍轉過身去,慢慢地把衣襟掖進腰帶裏。
  她之所以吃驚,大概不是因為看到菊治父親,而是看到菊治才慌了神的吧。女傭到正門去接應,並且通報過了,近子自然知道是菊治的父親來了。
  父親沒有直接走進茶室,而是坐在貼鄰的房間裏。這裏是客廳,現在成了學習茶道的教室。
  父親一邊觀賞壁龕裏的掛軸,一邊漫不經心地說:“給我來碗茶吧。”
  “哎。”
  近子應了一聲,卻沒有立即站起身來。
  近子那些像男人胡子般的毛,掉落在放在她自己膝上的報紙上。菊治全都看在眼裏。
  大白天,老鼠竟在天花板上跑來跑去。靠近廊子處,桃花已經綻開。
  近子盡管坐在爐邊燒茶,神態還是有點茫然。
  此後過了十天,菊治聽見母親對父親像要揭開驚人的秘密似地說,近子隻因為胸脯上長了塊痣才沒有結婚。母親以為父親不知曉。母親似是很同情近子,臉上露出了憐憫的樣子。
  “哦,哦。”
  父親半帶驚訝似地隨聲附和,卻說:“不過,讓丈夫看見了又有什麽關係呢,隻要婚前取得諒解就好嘛。”
  “我也是這麽說的呀。可是,胸脯上有塊大痣的事,女人家哪能說得出口。”
  “可她已經不是小姑娘啦。”
  “畢竟難以啟齒呀。就算婚後才發現,在男人來說,也許會一笑了之。可是………”
  “這麽說,她讓你看那塊痣了?”
  “哪能呢。淨說傻話。”
  “隻是說說而已嗎?”
  “今天她來茶道教室的時候,閑聊了一陣子……終於才坦白了出來。”
  父親沉默不語。
  “就算結了婚,男方又會怎樣呢。”
  “也許會討厭,會感到不舒服吧。不過也很難說,說不定這種秘密會變成一種樂趣,一種魅惑吶。也許這個短處還會引出別的長處來呢。實際上,這又不是什麽大不了的毛病。”
  “我也安慰她說這不是毛病,可是她說,問題是這塊痣長在乳房上。”
  “唔。”
  “她覺得,一想到生孩子要喂奶,這似是她最感痛苦的事。
  就算丈夫認可,為了孩子也……”
  “這是說因為有塊痣奶水就出不來嗎?”
  “不是……她說,孩子吃奶時,讓孩子看見,她會感到痛苦。我倒沒想到這一層。不過,設身處地想一想,當事人不免會有各種想法的啊!嬰兒從出生之日起就要嘬奶,睜眼能看東西的頭一眼,就看見母親奶上這塊醜陋的痣。孩子對這個世界的第一印象、對母親的第一印象,就是乳房上的醜陋的痣——它會深刻地纏住孩子一生的啊!”
  “唔。不過,她也過慮了,何苦呢。”
  “說的是呀,給孩子喂牛奶,或請個奶媽不也可以嗎。”
  “乳房隻要出奶,長塊痣也無大礙嘛。”
  “不,那可不行。我聽她說那番話以後,淚水都淌出來啦。
  心想,有道理啊!就說咱家的菊治吧,我也不願意讓他嘬有塊痣的奶。”
  “是啊。”
  菊治對佯裝不知的父親感到義憤。菊治都看見近子的痣了,父親竟無視他,他對這樣的父親也感到厭惡。
  然而,事隔將近二十年後的今天,菊治回顧當年父親也一定很尷尬吧。於是他不由地露出了苦笑。
  另外,菊治十幾歲的時候,不時想起母親的話:擔心另有吃了長塊痣的奶的異母弟妹。這使菊治感到不安,有些害怕。
  菊治不僅害怕別處有自己的異母兄弟,更害怕有這種孩子。他不由地想象著孩子吃了那大塊痣上長毛的奶,總抱有一種對惡魔的恐懼感似的。
  幸虧近子沒有生孩子。往壞裏猜,也許是父親沒讓她或不想讓她生孩子,而借口向她吹風說,痣和嬰兒的事使母親流了淚。總之,父親生前死後,都沒有出現過近子的孩子。
  菊治和父親一起看見了那塊痣後不久,大概近子捉摸著得趕在菊治告訴他母親之前先下手為強,就前來向他母親坦率地說出了這樁事。
  近子一直沒有結婚,莫非還是那塊痣支配了她的生涯嗎?
  不過,有點奇怪,那塊痣給菊治留下的印象也沒有消逝,很難說不會在某個地方同他的命運邂逅。
  當菊治看到近子想借茶會的機會,讓他看看某小姐的請帖附言時,那塊痣又在菊治眼前浮現,就驀地想道:近子介紹的,會是個毫無瑕疵的玉肌潔膚的小姐嗎?
  菊治還曾這樣胡思亂想:難道父親偶爾也不曾用手指去捏過長在近子胸脯上的那塊痣?也許父親甚至還咬過那塊痣呢。
  如今菊治走在寺院山中小鳥啁啾鳴囀的庭院裏,那種胡思亂想還掠過了他的腦際。
  不過,近子自從被菊治看到那塊痣兩三年後,不知怎的竟男性化,現在則整個變成中性,實在有點蹊蹺。
  今天的茶席上,近子也在施展著她那麻利的本事吧。不過,也許那長著痣的乳房,已經幹癟了。菊治意識過來,鬆了口氣,剛要發笑,這時候,兩位小姐從後麵急匆匆地趕了上來。
  菊治駐步讓路,並探詢道:“請問,栗本女士的茶會是順著這條路往裏走吧。”
  “是的。”
  兩位小姐同時回答。
  菊治不用問路也是知道的,再說就憑小姐們這身和服裝扮,也可以判斷她們是去參加茶會的。不過,他是為了使自己明確要赴茶會才這樣探詢的。
  那位小姐手拿一個用粉紅色皺綢包袱皮包裏的小包,上麵繪有潔白的千隻鶴,美極了。

  兩位小姐走進茶室前,在換上布襪時,菊治也來到了。
  菊治從小姐身後瞥了一下內裏,房間麵積約莫八鋪席,人們幾乎是膝蓋擠著膝蓋並排坐著。似乎淨是些身著華麗和服的人。
  近子眼塊,一眼就瞅見菊治,驀地站起身走了過來。
  “喲,請進。稀客。歡迎光臨。請從那邊上來,沒關係的。”
  近子說著指了指靠近壁龕這邊的拉門。
  菊治覺著茶室裏的女客們都回過頭來了,他臉紅著說:“淨是女客嗎?”
  “對,男客也來過,不過都走了。你是萬綠叢中一點紅。”
  “不是紅。”
  “沒問題,菊治有資格稱紅呀。”
  菊治揮了揮手,示意要繞到另一個門口進去。
  小姐把穿了一路的布襪,包在千隻鶴包袱皮裏,爾後彬彬有禮地站在一旁,禮讓菊治先走。
  菊治走進了貼鄰的房間,隻見房間裏散亂地放著諸如點心盒子、搬來的茶具箱、客人的東西等。女傭正在裏麵的洗茶具房裏洗洗涮涮。
  近子走了進來,像下跪似地跪坐在菊治麵前,問道:“怎麽樣,小姐還可以吧。”
  “你是指拿著千隻鶴包袱皮的那位嗎?”
  “包袱皮?我不知道什麽包袱皮。我是說剛才站在那裏的那位標致的小姐呀。她是稻村先生的千金。”
  菊治曖昧地點了點頭。
  “包袱皮什麽的,你竟然連人家古怪的東西都注意到了,我可不能大意羅。我還以為你們是一起來的,正暗自佩服你籌劃的本事吶。”
  “瞧你說的。”
  “在來的路上踫上,那是有緣嘛。再說令尊也認識稻村先生。”
  “是嗎。”
  “她家早先是橫濱的生絲商。今天的事,我沒跟她說,你放心地好好端詳吧。”
  近子的嗓門不小,菊治擔心僅隔一隔扇的茶室裏的人是否都聽見,正在無可奈何的時候,近子突然把臉湊了過來:“不過,事情有點麻煩。”
  她壓低了嗓門:“太田夫人來了,她女兒也一起來了。”
  她一邊對菊治察顏觀色,一邊又說:“今天我可沒有請她……不過這種茶會,任何過路人都可以來,剛才就有兩批美國人來過。很抱歉,太田夫人聽說就來了,無可奈何呀。不過,你的事她當然不曉得。”
  “今天的事,我也……”
  菊治本想說自己壓根沒有打算來相親,可是沒說出口,又把話咽了回去。
  “尷尬的是太田夫人,菊治隻當若無其事就行。”
  菊治對近子的這種說法也非常生氣。
  看樣子栗本近子同父親的交往並不深,時間也短。父親辭世前,近子總以一個隨便的女人的姿態,不斷出入菊治家。
  不僅在茶會上,而且來作常客時也下廚房幹活。
  自從近子整個男性化後,母親似乎覺得事已至此,妒忌之類的事未免令人哭笑不得,顯得十分滑稽。菊治母親後來肯定已經察覺,菊治父親看過近子的那塊痣。不過,這時早已是事過境遷,近子也爽朗而若無其事似的,總站在母親的後麵。
  菊治不知不覺間對待近子也隨便起來,在不時任性地頂撞她的過程中,幼時那種令人窒息的嫌惡感也淡薄了。
  近子之男性化,以及成為菊治家方便的幫工,也許符合於她的生活方式。
  近子仰仗菊治家,作為茶道師傅,已小有名氣。
  父親辭世後,菊治想到近子不過是同父親有過一段無常的交往,就把自己的女人天性扼殺殆盡,對她甚至湧起一絲淡淡的同情。
  母親之所以不那麽仇視近子,也是因為受到了太田夫人問題的牽製。
  自從茶友太田去世後,菊治的父親負責處理太田留下的茶道具,遂同他的遺孀接近了。
  最早把此事報告菊治母親的就是近子。
  當然,近子是站在菊治母親一邊進行活動的,甚至做得太過分了。近子尾隨菊治父親,還屢次三番地前往遺孀家警告人家,活像她自身的妒火發生了井噴似的。
  菊治母親天生腆,對近子這種捕風捉影般的好管閑事,毋寧說反而被嚇住,生怕家醜外揚。
  菊治即使在場,近子也向菊治母親數落起太田夫人來。菊治母親一不願意聽,近子竟說讓菊治聽聽也好。
  “上回我去她家時,狠狠地訓斥她一頓,大概是被她孩子偷聽了,忽然聽見貼鄰的房間裏傳來了抽泣聲,不是嗎。”
  “是她的女兒吧?”
  母親說著皺起了眉頭。
  “對。據說十二歲了。太田夫人也明智。我還以為她會去責備女兒,誰知她竟特地站起身到隔壁去把孩子抱了過來,摟在膝上,跪坐在我麵前,母女倆一起哭給我看吶。”
  “那孩子太可憐了,不是嗎。”
  “所以說,也可以把孩子當作出氣的工具嘛。因為那孩子對她母親的事,全都清楚。不過,姑娘長個小圓臉,倒是蠻可愛的。”
  近子邊說邊望了望菊治。
  “我們菊治少爺,要是對父親說上幾句就好啦。”
  “請你少些挑撥離間。”
  母親到底還是規勸了她。
  “太太總愛把委屈往肚子裏咽,這可不行。咬咬牙把它全都吐露出來才好呀。太太您這麽瘦,可人家卻光潤豐盈。她盡管機智不足,卻以為隻要溫順地哭上一場,就能解決問題……首先,她那故去的丈夫的照片,還原封不動耀眼地裝飾在接待您家先生的客廳裏。您家先生也真能沉得住氣呀。”
  當年被近子那樣數落過的太田夫人,在菊治的父親死後,甚至還帶著女兒來參加近子的茶會。
  菊治仿佛受到某種冰冷的東西狠擊了一下。
  縱令像近子所說,她今天並沒有邀請太田夫人來,不過,令菊治感到意外的,就是近子同太田夫人在父親死後可能還有交往。也許甚至是她讓女兒來向近子學習茶道的。
  “如果你不願意,那就讓太田夫人先回去吧。”。
  近子說著望了望菊治的眼睛。
  “我倒無所謂,如果對方要回去,隨便好了。”
  “如果她是那樣明智,何至於令尊令堂煩惱呢。”
  “不過,那位小姐不是一道來的嗎?”
  菊治沒見過太田遺孀的女兒。
  菊治覺得在與太田夫人同席上,和那位手拿千隻鶴包袱的小姐相見不合適。再說,他尤其不願意在這裏初次會見太田小姐。
  可是,近子的話聲仿佛總在菊治的耳旁縈回,刺激著他的神經。
  “反正他們都知道我來了,想逃也不成。”
  菊治說著站起身來。
  他從靠近壁龕這邊踏入茶室,在進門處的上座坐了下來。
  近子緊跟其後進來。
  “這位是三穀少爺,三穀先生的公子。”
  近子鄭重其事地將菊治介紹給大家。
  菊治再次向大家重新施了一個禮,一抬起頭時,把小姐們都清楚地看在眼裏。
  菊治似乎有點緊張。他滿目飛揚著和服的鮮豔色彩,起初無法分清誰是誰。
  待到菊治定下心來,這才發現太田夫人就坐在正對麵。
  “啊!”夫人說了一聲。
  在座的人都聽見了,那聲音是多麽純樸而親切。
  夫人接著說:“多日不見了,久違了。”
  於是她輕輕地拽了拽身旁女兒的袖口,示意她快打招呼。
  小姐顯得有些困惑,臉上飛起一片紅潮,低頭施禮。
  菊治感到十分意外。夫人的態度沒有絲毫敵視或惡意。倒顯得著實親切。同菊治的不期而遇,似乎令夫人格外高興。看來她簡直忘卻了自己在滿座中的身份。
  小姐一直低著頭。
  待到意識過來的時候,夫人的臉頰也不覺染紅了。她望著菊治,目光裏仿佛帶著要來到菊治身邊傾吐衷腸的情意。
  “您依然搞茶道嗎?”
  “不,我向來不搞。”
  “是嗎,可府上是茶道世家啊!”
  夫人似乎感傷起來,眼睛濕潤了。
  菊治自從舉行父親葬禮之後,就沒見過太田的遺孀。
  她同四年前相比幾乎沒有怎麽變化。
  她那白皙的修長脖頸,和那與之不相稱的圓勻肩膀,依然如舊時。體態比年齡顯得年輕。鼻子和嘴巴比眼睛顯得小巧玲瓏。仔細端詳,那小鼻子模樣別致,招人喜歡。說話的時候,偶爾顯出反咬合的樣子。
  小姐繼承了母親的基因,也是修長的脖子和圓圓的肩膀。
  嘴巴比她母親大些,一直緊閉著。同女兒的嘴兩相比較,母親的嘴唇似乎小得有點滑稽。
  小姐那雙黑眼珠比母親的大,她的眼睛似乎帶著幾分哀愁。
  近子看了看爐裏的炭火,說:“稻村小姐,給三穀先生沏上一碗茶好嗎?你還沒點茶吧。”
  “是。”
  拿著千隻鶴包袱的小姐應了一聲,就站起身走了過去。
  菊治知道,這位小姐坐在太田夫人的近旁。
  但是,菊治看到太田夫人和太田小姐後,就避免把目光投向稻村小姐。
  近子讓稻村小姐點茶,也許是為了讓菊治看看稻村小姐吧。
  稻村小姐跪坐在茶水鍋前,回過頭來問近子:“用哪種茶碗?”
  “是啊,用那隻織部茶碗合適吧。”近子說,“因為那隻茶碗是三穀少爺的父親愛用的,還是他送給我的呢。”
  放在稻村小姐麵前的這隻茶碗,菊治仿佛也曾見過。雖說父親肯定使用過,不過那是父親從太田遺孀那裏轉承下來的。
  已故丈夫喜愛的遺物,從菊治的父親那裏又轉到近子手裏,此刻又這樣地出現在茶席上,太田夫人不知抱著什麽樣的心情來看待呢。
  菊治對近子的滿不在乎,感到震驚。
  要說滿不在乎,太田夫人又何嚐不是相當滿不在乎呢。
  與中年婦女過去所經曆的紊亂糾葛相比,菊治感到這位點茶的小姐的純潔實在的美。

  近子想讓菊治瞧瞧手裏拿著千隻鶴包袱的小姐。大概小姐本人不知道她的這番意圖吧。
  毫不怯場的小姐點好了茶,親自端到菊治麵前。
  菊治喝完茶,欣賞了一下茶碗。這是一隻黑色的織部茶碗〔桃山時代(1573-1600)在美濃地方由古田織部指導所燒製的陶器茶碗,織部茶碗由此得名。〕,正麵的白釉處還是用黑釉描繪了嫩蕨菜的圖案。
  “見過吧。”
  近子迎麵說了句。
  “可能見過吧。”
  菊治曖昧地應了一聲,把茶碗放了下來。
  “這蕨菜的嫩芽,很能映出山村的情趣,是適合早春使用的好茶碗,令尊也曾使用過。從季節上說,這個時候拿出來用,雖然晚了點兒,不過用它來給菊治少爺獻茶正合適。”
  “不,對這隻茶碗來說,家父曾短暫地持有過它,算得了什麽呢。可不是嗎,這隻傳世的茶碗是從桃山時代的利休傳下來的吧。這是經曆幾百年的眾多茶人珍惜地傳承了下來的,所以家父恐怕還數不上。”菊治說。
  菊治試圖忘掉這隻茶碗的來曆。
  這隻茶碗由太田先生傳給他的遺孀,再從太田遺孀那裏轉到菊治的父親手裏,又由菊治的父親轉給了近子,而太田和菊治的父親這兩個男人都已去世,相比之下,兩個女人卻在這裏。僅就這點來說,這隻茶碗的命運也夠蹊蹺的了。
  如今,這隻古老的茶碗,在這裏又被太田的遺孀、太田小姐、近子、稻村小姐,以及其它小姐們用唇接觸,用手撫摸。
  “我也要用這隻茶碗喝一碗。因為剛才用的是別的茶碗。”
  太田夫人有點唐突地說。
  菊治又是一驚。不知她是在冒傻氣呢,還是厚臉皮。
  菊治覺得一直低著頭的太田小姐,怪可憐的,不忍心看她。
  稻村小姐為太田夫人再次點茶。全場人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身上。不過,這位小姐大概不曉得這隻黑色織部茶碗的因緣吧。她隻顧按照學來的規範動作而已。
  她那純樸的點茶做派,沒有絲毫毛病。從胸部到膝部的姿勢都非常正確,可以領略到她的高雅氣度。
  嫩葉的影子投在小姐身後的糊紙拉門上,使人感到她那豔麗的長袖和服的肩部和袖兜隱約反射出柔光。那頭秀發也非常亮麗。
  作為茶室來說,這房間當然太亮了些,然而它卻能映襯出小姐的青春光彩。少女般的小紅綢巾也不使人感到平庸,反倒給人有一種水靈靈的感覺。小姐的手恍若朵朵綻開的紅花。
  小姐的周邊,仿佛有又白又小的千隻鶴在翩翩飛舞。
  太田遺孀把織部茶碗托在掌心上,說道:“這黑碗襯著綠茶,就像春天萌發的翠綠啊!”
  她到底沒有說出這隻茶碗曾是她丈夫所有物。
  接著,近子隻是形式上地出示並介紹了一下茶具。小姐們不了解茶具的由來,隻顧聽她的介紹。
  水罐和小茶勺、柄勺,先前都是菊治父親的東西,但是近子和菊治都沒說出來。
  菊治望著小姐們起身告辭回家,然後剛坐了下來,太田夫人就挨近來說道:“剛才失禮了。你可能生氣了吧,不過我一見到你,首先就感到很親切。”
  “哦。”
  “你長得儀表堂堂嘛。”
  夫人的眼裏仿佛噙著淚珠。
  “啊,對了,令堂也……本想去參加葬禮來著,卻終於沒有去成。”
  菊治露出不悅的神色。
  “令尊令堂相繼辭世……很寂寞吧。”
  “哦。”
  “還不回家嗎?”
  “哦,再過一會兒。”
  “我想有機會再和你談談……”
  近子在隔壁揚聲:“菊治少爺!”
  太田夫人戀戀不舍似的站起身來。小姐早已在庭院裏等著她。
  小姐和母親向菊治低頭施禮,然後離去了。她那雙眼睛似乎在傾訴著什麽。
  近子和兩三個親近的弟子,以及女傭在貼鄰房間收拾茶具。
  “太田夫人說什麽了?”
  “沒說什麽……沒說什麽。”
  “對她可得提防著點兒。她總裝出一副溫順無辜的樣子,可心裏想些什麽,是很難捉摸的。”
  “可是,她不是經常來參加你的茶會嗎?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菊治帶點挖苦地說。
  他走出了房間,像要避開這種惡意的氣氛似的。
  近子尾隨而來,說道:“怎麽樣,那位小姐不錯吧。”
  “是位不錯的小姐。如果能在沒有你和太田夫人以及沒有家父幽魂徘徊的地方見到她,那就更好。”
  “你這麽介意這些事嗎?太田夫人與那位小姐沒有什麽關係呀。”
  “我隻覺得對那位小姐有點過意不去。”
  “有什麽可過意不去的。你如果介意太田夫人在場的話,我很抱歉。
  不過,我今天並沒有請她來。稻村小姐的事,請另作考慮。”
  “可是,今天就此告辭了。”
  菊治停下腳步說。如果他邊走邊說,近子就沒有要走開的意思。
  剩下菊治一人時,他看到前方山腳下綴滿杜鵑花的蓓蕾。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
  近子的信把自己引誘來了,菊治嫌惡自己。不過,手拿千隻鶴小包袱的小姐給他留下的印象卻是鮮明的。
  在茶席上看見父親的兩個女人。自己之所以沒有什麽厭煩,也許是由於那位小姐的關係吧。
  但是,一想到這兩個女人如今還活著,並且在談論父親,而母親卻已辭世,菊治不免感到一股怒火湧上心頭。近子胸脯上的那塊醜陋的痣也浮現在眼前。
  晚風透過嫩菜習習傳來。菊治摘下帽子,慢步走著。
  他從遠處看見太田夫人站在山門後。
  菊治驀地想避開此道,環顧了一下四周。如果走左右兩邊的小山路,似乎可以不經過山門。
  然而,菊治還是朝山門的方向走去。仿佛緊繃著臉。
  太田夫人發現菊治,反而迎了上去。她兩頰緋紅。
  “我想再見見你,就在這兒等候了。也許你會覺得我是個厚臉皮的女人,可是我不願就那樣分別……再說就那樣分別,還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再見到你。”
  “小姐呢?”
  “文子先回去了。和朋友一起走的。”
  “那麽說,小姐知道她母親在等我羅。”菊治說。
  “是的。”夫人答道。她望了望菊治的臉。
  “看來,小姐是討厭我羅,不是嗎?剛才在茶席上,小姐似乎也不想見我,真遺憾。”
  菊治的話像很露骨,又像很婉轉。可是夫人卻直率地說:“她見了你,心裏準是很難過。”
  “也許是家父使她感到相當痛苦的緣故吧。”
  菊治本想說,這就像太田夫人的事而使自己感到痛苦那樣。
  “不是的。令尊很喜歡文子吶。這些情況,有機會時我再慢慢告訴你。起初,令尊再怎麽善待這孩子,她一點兒都不親近他。可是,戰爭快結束的時候,空襲越發猛烈,她似乎悟到了什麽,態度整個轉變了。她也想對待令尊盡自己的一份心。雖說是盡心,可是一個女孩子能做到的,充其量不過是買隻雞,做個菜,敬敬令尊罷了。不過,她倒是挺拚命的,也曾冒過相當的危險。在空襲中,她還曾從老遠的地方把米運了回來……她的突然轉變,讓令尊也感到震驚。看到孩子的轉變,我又心疼又難過,仿佛遭到譴責似的。”
  菊治這才想到,母親和自己都曾受過太田小姐的恩惠。那時候,父親偶爾意外地帶些土特產回家來,原來都是太田小姐采購的啊。
  “我不十分清楚女兒的態度為什麽突然轉變,也許她每天都在想著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會死去,一定是很同情我吧。她真的不顧一切,也要對令尊盡一份心啊!”
  在那戰敗的歲月裏,小姐清楚地看到了母親拚命糾纏,不放過同菊治的父親的愛吧。現實生活日趨嚴酷,每天她顧不得去想自己已故的父親的過去,隻顧照料母親的現實了吧。
  “剛才,你注意到文子手上的戒指了吧?”
  “沒有。”
  “那是令尊送給她的。令尊即使到這裏來,隻要一響警報,他立即就要回家,這樣一來,文子說什麽也要送他回去。她擔心令尊一人在途中會發生什麽事。有一回,她送令尊回府上,卻不見她回家來。如果她在府上歇一宿就好了,我擔心的是他們兩人會不會在途中都死了呢。到了第二天早晨,她才回到家裏來。一問才知道,她送令尊到府上大門口,就折回來,在半路上一個防空壕裏呆到天亮呢。令尊再來時說,文子,上回謝謝你啦。說著就送給她那隻戒指了。這孩子大概不好意思讓你看到這隻戒指吧。”
  菊治聽著。不由厭煩起來。奇怪的是,太田夫人竟以為當然會博得菊治的同情。
  不過,菊治的情緒還沒有發展到明顯地憎恨或提防太田夫人的地步。
  太田夫人好象有一種本事,會使人感到溫馨而放鬆戒備。
  小姐之所以拚命盡心侍候,也許是目不忍睹母親的淒涼吧。
  菊治覺得夫人說的是小姐的往事,實際上是在傾訴她自己的情愛。
  夫人也許想傾吐衷腸。然而,說得極端些,她仿佛分辨不清談話對象的界限,是菊治的父親,還是菊治。她與菊治談話就像跟菊治的父親說話一樣,格外的親昵。
  早先,菊治與母親一起對太田遺孀所抱的敵意,雖說還沒有完全消失,但是那股勁頭已減去大半了。一不注意,甚至下意識地覺得自己就是她所愛的父親。仿佛被導入一種錯覺:與這個女人早就很親密了。
  菊治知道,父親很快就與近子分手了,可是同這個女人的關係則維係至死。菊治估計,近子肯定會欺負太田夫人。菊治心中也萌生出帶點殘忍的苗頭,誘惑他輕鬆地捉弄一下太田夫人。
  “你常出席栗本的茶會?從前她不是總欺負你嗎?”菊治說。
  “是的。令尊仙逝後,她給我來過信,因為我懷念令尊,也很寂寞,所以……”夫人說罷,垂下頭來。
  “令愛也一起去嗎?”
  “文子大概很勉強地陪我來的。”
  他們跨過鐵軌,走過北鐮倉車站,朝著與圓覺寺相反方向的山那邊走去。

  太田遺孀至少也有四十五開外,比菊治年長近二十歲,可她卻使菊治忘卻了她年長的感覺。菊治仿佛摟抱著一個比自己還年輕的女人。
  毫無疑問,菊治也和夫人一起享受著來自夫人經驗的那份愉悅,他並不膽怯,也不覺得自己是個經驗膚淺的單身漢。
  菊治覺得自己仿佛是初次同女人發生了關係,也懂得了男人。他對自己的這份男性的覺醒感到驚訝。在這以前,菊治從來不知道女人竟是如此溫柔的被動者、溫順著來又誘導下去的被動者、溫馨得簡直令人陶醉的被動之身。
  很多時候,獨身者菊治在事情過後,不知為什麽總覺得有一種厭惡感。然而,在理應最可憎的此時此刻,他卻又覺得甜美而安詳。
  每當這種時候,菊治就會不由得想冷漠地離開,可是這次他卻聽任她溫馨地依偎,自己如癡似醉。這似乎也是頭一回。他不知道女人情感的波浪竟是這般尾隨著追上來。菊治在這波浪中歇息,宛如一個征服者一邊瞌睡一邊讓奴隸給洗腳,感到心滿意足。
  另外,還有一種母愛的感覺。菊治縮著脖頸說:“栗本這個地方有一大塊痣,你知道嗎?”
  菊治也察覺到自己突然脫口說出了一句不得體的話,也許是思緒鬆弛了的緣故,可他並不覺得這話對近子有什麽不利。
  “長在乳房上,諾,就在這裏,是這樣……”說著菊治把手伸了過去。
  促使菊治說出這種話的東西,在他的體內抬頭了。這是一種像是要拂逆自己,又像是想傷害對方的、好難為情的心情。也許這是為了掩飾想看那個地方的一種甜蜜的羞怯。
  “不要這樣嘛,太可怕了。”
  夫人說著悄悄地把衣領子合攏上,卻驀地又像有某點難以理解似的,悠然地說:“這話我還是頭一次聽說,不過,在衣服下麵,看不見吧。”
  “哪能看不見呢。”
  “喲,為什麽?”
  “瞧,在這兒就看見了嘛。”
  “喲,瞧你多討厭呀,以為我也長了痣才找的吧?”
  “那倒不是,不過,真有的話,你此刻的心情會是怎樣的呢。”
  “在這兒,是嗎?”夫人也看了看自己的胸脯,卻毫無反應地說:u為什麽要說這些呢。這種事與你有什麽相幹。”
  菊治的挑逗,對夫人似乎完全沒有效應。可是,菊治自己卻更來勁了。
  “怎麽會不相幹呢。雖說我八九歲的時候,隻看過一次那塊痣,但直到現在還浮現在我眼前吶。”
  “為什麽?”
  “就說你吧,你也遭到那塊痣作祟嘛。還記得嗎,栗本打著家母和我的招牌,到你家去狠狠地數落過你。”
  夫人點點頭,然後悄悄地縮回身子。菊治使勁地摟住她說:“我想,就是在那個時候,她肯定還在不斷地意識到自己胸脯上的那塊痣,所以出手才更狠。”
  “算了,你在嚇唬人吶。”
  “也許是要報複一下家父這種心情在起作用吧。”
  “報複什麽呢?”
  “由於那塊痣,她始終很自卑,認定是由於這塊痣,自己才被拋棄的。”
  “請不要再談痣的事了,談它隻會使人不舒服。”
  夫人似乎無意去想象那塊痣。
  “如今栗本無須介意什麽痣的事,日子過得蠻順心的嘛。
  那種苦惱早已過去了。”
  “苦惱一旦過去,就不會留下痕跡嗎?”
  “一旦過去,有時還會令人懷念呢。”夫人說。
  她恍如還在夢境中。
  菊治本不想談的唯一一件事,也都吐露了出來。
  “剛才在茶席上坐在你身旁的小姐……”
  “啊,是雪子,稻村先生的千金。”
  “栗本邀我去,是想讓我看看這位小姐。”
  “是嗎。”
  夫人睜開了她那雙大眼睛,目不轉睛地望著菊治。
  “原來是相親呀?我一點也沒有察覺到。”
  “不是相親。”
  “原來如此呀?是相過親後回家的啊。”
  夫人潸然淚下,淚珠成串地落在枕頭上。她的肩膀在顫動。
  “不應該呀,太不應該啦!為什麽不早些告訴我?”
  夫人把臉伏在枕頭上哭了起來。
  毋寧說,菊治是沒料想到的。
  “管它是相親回來也罷,不是也罷,要說不應該那就不應該吧。那件事與這件事沒有關係。”菊治說。他心裏也著實這樣想。
  不過,稻村小姐點茶的姿影又浮現在菊治腦海裏。他仿佛又看到綴有千隻鶴的粉紅色包袱皮。
  相反,哭著的夫人的身軀就顯得醜惡了。
  “啊!太不好意思啦。罪過啊。我是個要不得的女人吧。”
  夫人說罷,她那圓勻肩膀又顫抖起來。
  對菊治來說,假使說後悔,那無疑是因為覺得醜惡。就算相親一事另作別論,她到底是父親的女人。
  不過,直到此時,菊治既不後悔,也不覺得醜惡。
  菊治也不十分清楚自己為什麽會與夫人陷入這種狀態。
  事態的發展就是這麽自然。也許夫人剛才的話是後悔自己誘惑了菊治。但是,恐怕夫人並沒有打算去誘惑他,再說菊治也不覺得自己被人引誘。還有,從菊治的情緒來看,他也毫無抵觸,夫人也沒有任何拂逆。可以說,在這裏沒有什麽道德觀念的投影。
  他們兩人走進坐落在與圓覺寺相對的山丘上的一家旅館,用過了晚餐。因為有關菊治父親的情況,還沒有講完。菊治並不是非聽不可,規規矩矩地聽著也顯得滑稽,可是,夫人似乎沒有考慮到這點,隻顧眷戀地傾訴。菊治邊聽邊感到她那安詳的好意。仿佛籠罩在溫柔的情愛裏。
  菊治恍如領略到父親當年享受的那種幸福。
  要說不應該那就不應該吧。他失去了掙脫夫人的時機,而沉湎在心甜
  情致中。
  然而,也許是因為內心底裏潛藏著陰影,所以菊治才像吐毒似的,把近子和稻村小姐的事都說了出來。
  結果,效應過大了。如果後悔就顯得醜惡,菊治對自己還想向夫人說些殘酷的事,驀地產生了一種自我嫌惡感。
  “忘了這件事吧,它算不了什麽。”夫人說,“這種事,算不了什麽。”
  “你隻不過是想起家父的事吧。”
  “喲!”
  夫人驚訝地抬起頭來。剛才伏在枕頭上哭泣的緣故,眼皮都紅了。眼白也顯得有些模糊,菊治看到她那睜開的瞳眸裏還殘留著女人的倦怠。
  “你要這麽說,也沒辦法。我是個可悲的女人吧。”
  “才不是呢。”
  說著,菊治猛然拉開她的胸襟。
  “要是有痣,印象更深,是很難忘記的……”
  菊治對自己的話感到震驚。
  “不要這樣。這麽想看,我已經不年輕了。”
  菊治露出牙齒貼近她。
  夫人剛才那股感情的浪波又蕩了回來。
  菊治安心地進入夢鄉了。
  在似夢非夢中,傳來了小鳥的鳴囀。在小鳥的啁啾中醒來,菊治覺得這種經曆好象還是頭一回。
  活像朝霧濡濕了翠綠的樹木,菊治的頭腦仿佛也經過了一番清洗,腦海裏沒有浮現任何雜念。
  夫人背向菊治而睡。不知什麽時候又翻過身來。菊治覺得有點可笑,支起一隻胳膊肘,凝視著朦朧中的夫人的容顏。

  茶會過後半個月,菊治接受了太田小姐的造訪。
  菊治把她請進客廳之後,為了按捺住心中的忐忑,親自打開茶櫃,把洋點心放在碟子裏,可還是無法判斷小姐是獨自來的呢,或是夫人由於不好意思進菊治家而在門外等候。
  菊治剛打開客廳的門扉,小姐就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她低著頭,緊抿著反咬合的下唇。這副模樣,映入了菊治的眼簾。
  “讓你久等了。”
  菊治從小姐身後走過去,把朝向庭院的那扇玻璃門打開了。
  他走過小姐身後時,隱約聞到花瓶裏白牡丹的芳香。小姐的圓勻肩膀稍往前傾。“請坐!”
  菊治說著,自己先落座在椅子上,怪鎮靜自若的。因為他在小姐身上看到了她母親的麵影。
  “突然來訪,失禮了。”小姐依然低著頭說。
  “不客氣。你好熟悉路呀。”
  “哎。”
  菊治想起來了。那天在圓覺寺,菊治從夫人那裏聽說,空襲的時候,這位小姐曾經相送父親到家門口。
  菊治本想提這件事,卻又止住了。但是,他望著小姐。
  於是,太田夫人那時的那份溫馨,宛如一股熱泉在他心中湧起。菊治想起夫人對一切都溫順寬容,使他感到無憂無慮。
  大概是那時這份安心感起了作用的緣故,菊治對小姐的戒心也鬆弛下來。然而,他還是無法正麵凝望她。
  “我……”小姐話音剛落,就抬起了頭。
  “我是為家母的事來求您的。”
  菊治屏住氣息。
  “希望您能原諒家母。”
  “啊?原諒什麽?”
  菊治反問了一句,他覺察出夫人大概把自己的事,也坦率地告訴小姐了。
  “如果說請求原諒的話,應該是我吧。”
  “令尊的事,也希望您能原諒。”
  “就說家父的事吧,請求原諒的,不也應該是家父嗎?再說,家母如今已經過世,就算要原諒,由誰原諒呢?”
  “令尊那樣早就仙逝,我想也可能是由於家母的關係。還有令堂也……這些事,我對家母也都說過了。”
  “那你過慮了。令堂真可憐。”
  “家母先死就好了!”
  小姐顯得羞愧至極,無地自容。
  菊治察覺出小姐是在說她母親與自己的事。這件事,不知使小姐蒙受了多大的恥辱和傷害。
  “希望您能原諒家母。”小姐再次拚命請求似地說。
  “不是原諒不原諒的事。我很感謝令堂。”菊治也很明確地說。
  “是家母不好。家母這個人很糟糕,希望您不要理睬她。
  再也不要去理睬她了。”
  小姐急言快語,聲音都顫抖了。
  “求求您!”
  菊治明白小姐所說的原諒的意思。自然也包括不要理睬她母親。
  “請您也不要再掛電話來……”
  小姐說著臉也緋紅了。她反而抬起頭來望著菊治,像是要戰勝那種羞恥似的。她噙著淚水。在睜開的黑溜溜的大眼睛裏,毫無惡意,像是在拚命地哀求。
  “我全明白了。真過意不去。”菊治說。
  “拜托您了!”
  小姐腆的神色越發濃重,連白皙的長脖頸都浸染紅了。
  也許是為了突出細長脖頸的美,在洋服的領子上有白色的飾物。
  “您打電話約家母,她沒有去,是我阻攔她的。她無論如何也要去,我就抱住她不放。”
  小姐說,她稍鬆了口氣,聲調也和緩了。
  菊治給太田夫人掛電話約她出來,是那次之後的第三天。
  電話聲傳來的夫人的聲音,確實顯得很高興,但她卻沒有如約到茶館來。
  菊治隻掛過這麽一次電話。後來他也沒有見過夫人。
  “後來,我也覺得母親很可憐。不過,當時我無情地隻顧拚命阻攔她。家母說,那麽文子,你替我回絕吧。可是我走到電話機前也說不出話來。家母直勾勾地望著電話機,潸然淚下。仿佛三穀先生就在電話機處似的。家母就是這麽一個人。”
  兩人都沉默了一會兒,菊治說:“那次茶會之後,令堂等我的時候,你為什麽先回去呢?”
  “因為我希望三穀先生了解家母並不是那麽壞。”
  “她太不壞了。”
  小姐垂下眼瞼。漂亮的小鼻子下,襯托著地包天的嘴唇,典雅的圓臉很像她母親。
  “我早知道令堂有你這樣一位千金,我曾設想過同這位小姐談談家父的事。”小姐點點頭。
  “我也曾這樣想過。”
  菊治暗想道:要是與太田遺孀之間什麽事也沒有,能與這位小姐無拘無束地談談父親的事,該有多好。
  不過,從心情上說,菊治衷心原諒太田的遺孀,也原諒父親與她的事,因為菊治與這位遺孀之間不是什麽關係也沒有的緣故。難道這很奇怪嗎?
  小姐大概覺得呆得太久了,趕忙站起身來。
  菊治送她出去。
  “有機會再與你談談家父的事,還談談令堂美好的人品就好了。”
  菊治隻是隨便說說,可對方似乎也有同感。
  “是啊。不過,您不久就要結婚了吧。”
  “我嗎?”
  “是呀。家母是這麽說的,您與稻村雪子小姐相過親了?……”
  “沒這麽回事。”
  邁出大門就是下坡道。坡道上約莫中段處有個小拐彎,由此回頭望去,隻能看到菊治家的院裏的樹梢。
  菊治聽了小姐的話,腦子裏忽地浮現出千隻鶴小姐的姿影。正在這時,文子停下了腳步向他道別。
  菊治與小姐相反,爬上坡道回去了。
  森林的夕陽一近子給還在公司裏的菊治掛電話。
  “今天直接回家嗎?”
  當然回家,可是菊治露出不悅的神色說:“是啊!”
  “令尊曆年都照例在今天舉辦茶會,為了令尊,今天請一定直接回家呀。一想起它,我就坐不住了。”
  菊治沉默不語。
  “我打掃茶室呀,喂喂,我打掃茶室的時候,突然想做幾道菜吶。”
  “你現在在哪裏?”
  “在府上,我已經到府上了。對不起,沒先跟你打招呼。”
  菊治吃了一驚。
  “一想起來,我就坐不住了呀。於是,我想:哪怕把茶室打掃打掃,心情也會平靜一些。本應先給你掛個電話,可我想你肯定會拒絕。”
  菊治父親死後,茶室就沒用了。
  菊治母親健在的時候,偶爾還進去獨自坐坐。不過,沒有在爐裏生火,隻提了一壺開水進去。菊治不喜歡母親進茶室。他擔心那裏太冷清,母親不知會想些什麽。
  菊治雖曾想窺視一下母親獨自在茶室裏的模樣,但終究沒窺見過。
  不過,父親生前,張羅茶室事務的是近子。母親是很少進茶室的。
  母親辭世後,茶室一直關閉著。父親在世時,充其量一年由在家裏幹活的老女傭打開幾次,通通風而已。
  “從什麽時候開始沒有打掃?鋪席上再怎麽揩拭,都有一股發黴味,真拿它沒辦法。”
  近子的話越發放肆了。
  “我一打掃,就想要做幾道菜。因為是心血來潮,材料也備不齊,不過也稍許做好了準備,因此希望你直接回家來。”
  “啊?!真沒辦法啊。”
  “菊治一個人太冷清了,不妨邀公司三四位朋友一道來怎麽樣?”
  “不行呀,沒有懂茶道的。”
  “不懂更好,因為準備得很簡單。請他們盡管放心地來吧。”
  “不行。”
  菊治終於冒出了這句話。
  “是嗎,太令人失望了。怎麽辦呢。哦,請誰呢,令尊的茶友嘛……怎能請來。這麽吧,請稻村小姐來好不好?”
  “開玩笑,你算了吧。”
  “為什麽?不是很好嗎。那件事,對方是有意思的,你再仔細觀察觀察,好好跟她談談不好嗎。今天我不妨邀請她,她果她來,就表明小姐行了。”
  “不好!這件事就算了。”
  菊治十分苦惱,說:“算了。我不回家。”
  “啊?瞧你說的。這種事,在電話裏說不清楚。以後再說吧。總之,事情的原委就是這樣,請早點回來吧。”
  “所謂事情的原委,是什麽原委?我可不知道。”
  “行了,就算我瞎操心。”
  近子雖然這麽說,但是她那強加於人的氣勢還是傳了過去。
  菊治不禁想起近子那塊占了半邊乳房的大痣。
  於是,菊治聽見近子清掃茶室的掃帚聲,仿佛是掃帚在掃自己的腦海所發出的聲音似的,還覺得自己的腦子裏像是被她用揩鋪席邊的抹布揩拭一樣。
  這種嫌惡感首先湧現了出來,可是近子竟趁他不在家,擅自登門,甚至隨意做起菜來,這的確是件奇怪的事。
  為了供奉父親,打掃一下茶室,或插上幾枝鮮花就回去,那還情有可原。
  然而,在菊治怒火中燒,泛起一種嫌惡感的時候,稻村小姐的姿影猶如一道亮光在閃爍。
  父親辭世後,菊治與近子自然就疏遠了。可是,她現在難道企圖以稻村小姐作為引誘的手段,重新與菊治拉關係而糾纏不休嗎?
  近子的電話,其語調照例露出她那滑稽的性格,有時還令人苦笑而缺乏警惕,同時聽起來還帶有命令式,實是咄咄逼人。
  菊治思忖,之所以覺得咄咄逼人,那是因為自己有弱點的緣故。既然懼怕弱點,對近子那隨意的電話就不能惱火。
  近子是因為抓住了菊治的弱點,才步步進逼的嗎?
  公司一下班,菊治就去銀座,走進一家小酒吧間。
  菊治雖然不得不按近子所說的回家去,可是他背著自己的弱點,越發感到鬱悶了。
  圓覺寺的茶會後,在歸途中,菊治與太田的遺孀在北鐮倉的旅館裏,意外地住了一宿,看樣子近子不會知道,但不知從那以後她是不是見過太田遺孀。
  菊治懷疑,電話裏近子那種強加於人的語氣,似乎不全是出於她的厚臉皮。
  不過,也許近子隻是企圖按照她自己的做法,去進行菊治與稻村小姐的事。
  菊治在酒吧間裏也安不下心來,便乘上了回家的電車。
  國營電車經過有樂町,駛向東京站途中,菊治透過電車窗俯視了有成排高高的街樹的大街。
  那條大街差不多同國營電車線形成直角,東西走向,正好反射了西照的陽光。宛如一塊金屬板,燦燦晃眼。但是,由於是從接受夕照的街樹的背麵看的緣故,那墨綠色顯得特別深沉,樹蔭涼爽。樹枝舒展,闊葉茂盛。大街兩旁,是一幢幢堅固的洋樓。
  這大街上的行人卻少得難以想象。寂靜異常,可以一直眺望到皇宮護城河的那邊。光亮晃眼的車道也是靜寂的。
  從擁擠的電車廂裏俯視,仿佛隻有這條大街才浮現在黃昏奇妙的時間裏,有點像外國的感覺。
  菊治覺得,自己仿佛看見稻村小姐抱著綴有千隻鶴的粉紅色皺綢包袱皮小包,走在那林蔭路上。千隻鶴包袱皮十分顯眼。
  菊治心情十分舒暢。
  可是,菊治一想到這時候小姐也許已經到自己家裏了,心中不由地忐忑不安起來。話又說回來,近子在電話裏讓菊治邀請幾個朋友來,菊治不肯,她就說,那麽把稻村小姐請來吧,這是什麽打算呢?她是不是從一開始就有心要請小姐來呢?菊治還是不明白。
  他一到家,近子急衝衝迎到門口,說:“就一個人嗎?”
  菊治點了點頭。
  “一個人太好了。她來啦。”
  近子說著走了過來,示意要把菊治的帽子和皮包接過來。
  “你好象拐到什麽地方去了吧。”
  菊治心想是不是自己臉上還帶著酒氣。
  “你好象到哪兒去了。後來我又往公司掛了電話,說你已經走了,我還算了一下你回家的時間啦。”
  “真令人吃驚。”
  近子擅自走進這家門,任意作為,事前也不招呼一聲。
  她尾隨菊治來到起居室,打算把女傭備好的放在那裏的和服給他換上。
  “不麻煩你,對不起,我換衣服了。”
  菊治隻脫下上衣,像要甩開近子似地走進了藏衣室。
  菊治在藏衣室裏換好衣服走了出來。
  近子依然坐在那裏,說:“獨身者,好佩服喲。”
  “噢。”
  “這種不方便的生活,還是適可而止,結束算了。”
  “看見老爸吃過苦頭,我以他為戒吶。”
  近子望了望菊治。
  近子穿著借來的女傭的烹飪服。這本來是菊治母親的。近子把袖子卷了上去。
  從手腕到袖子深處,白皙得不協調,胖乎乎的,胳膊肘內側突起扭曲的青筋。像塊又硬又厚的肉,菊治驀地感到很意外。
  “還是請她進茶室好吧。小姐已在客廳裏坐著呢。”
  近子有點故作莊重地說。
  “哦,茶室裏裝上電燈嗎?點上燈,我還沒見過呢。”
  “要不點上蠟燭,反而更有情趣。”
  “我可不喜歡。”
  近子像忽然想起來似地說:“對了,剛才我掛電話邀請稻村小姐來的時候,她問是與家母一起去嗎?我說,如能一起光臨就更好。可是,她母親有別的事,最後決定小姐一個人來。”
  “什麽最後決定,恐怕是你擅自做主的吧。突然請人家來,恐怕人家會覺得你相當失禮呢。”
  “我知道,不過小姐已經到了。她肯來,我的失禮就自然消滅了,不是嗎?”
  “為什麽?”
  “本來就是嘛。今天小姐既然來了,就表明她對上次的事還是有意思的吧。就算步驟有點古怪也沒關係呀。事情辦成後,你們倆就笑我栗本是個辦事古怪的女人好了。根據我的經驗,能辦成的事,不管怎樣,終究會辦成的。”
  近子那不屑一顧的口氣,就像看透了菊治的心思。
  “你已經跟對方說過了?”
  “是,說過了。”
  近子似乎在說,請你明確態度吧。
  菊治站起身來,經過走廊向客廳走去。到了那棵大石榴樹近處,他試圖努力改變一下神色。不應該讓稻村小姐看到自己滿臉的不高興。
  菊治望著陰暗的石榴樹影,近子的那塊痣又在腦海裏浮現出來。他搖了搖頭。客廳前麵的庭石上還殘留著夕陽的餘輝。
  客廳的拉門敞開著,小姐坐在靠近門口處。
  小姐的光彩仿佛朦朧地照到寬敞客廳的昏暗的深處。
  壁龕上的水盤裏插著菖蒲。
  小姐係的也是綴有菖蘭花樣的腰帶。可能是偶然,不過它洋溢著季節
  感,這種表現也許就不是偶然了。
  壁龕裏插的花不是菖蘭而是菖蒲,所以葉子和花都插得較高。從花的感覺上看,就知道這是近子剛插上的。

  翌日星期天,是個雨天。
  午後,菊治獨自進入茶室,收拾昨日用過的茶具。
  也是為了眷戀稻村小姐的餘香。
  菊治讓女傭送雨傘來,他剛從客廳走下庭院,踏在踏腳石上,隻見屋簷下的架水槽有的地方破了,雨水嘩嘩地落在石榴樹前。
  “那兒該修了。”
  菊治對女傭說。
  “是啊。”
  菊治想起來了。自己老早就惦掛過這件事,每當雨夜,上床後也聽見那滴水聲。
  “但是,一旦維修,這裏要修那裏也要修,就沒完沒了啦。
  倒不如趁不很厲害的時候,把它賣掉好。”
  “最近擁有大宅院的人家都這麽說。昨天,小姐也驚訝地說,這宅邸真大。看樣子小姐會住進這宅邸吧。”
  女傭想說:不要賣掉。
  “栗本師傅是不是說了這類話?”
  “是的,小姐一來,師傅就帶她參觀宅內各個地方。”
  “哦?!這種人真少見。”
  昨天,小姐沒有對菊治談過這件事。
  菊治以為小姐隻是從客廳走進茶室,所以今天自己不知怎的,也想從客廳到茶室走走。
  菊治昨夜通宵未能成眠。
  他覺得茶室裏仿佛還飄忽著小姐的芳香,半夜裏還想起床進茶室。
  “她永遠是另一個世界的人啊!”
  為了使自己成眠,他不禁把稻村小姐想成這樣的人。
  這位小姐竟願意在近子的引領下四處看了看。菊治對此感到十分意外。
  菊治吩咐女傭往茶室裏送炭火,爾後順著踏腳石走去。
  昨晚,近子要回北鐮倉,所以與稻村小姐一起出門了。茶後的拾掇,交給女傭去完成。
  菊治隻需檢查一下擺在茶室一角上的茶具是不是擺對就行了,可是他不很清楚原來放在什麽地方。
  “栗本比我更清楚啊。”
  菊治喃喃自語,觀賞起掛在壁龕裏的歌仙畫來。
  這是法橋宗達〔宗達(生卒年不詳),江戶初期的畫家,擅長水墨畫。〕的一副小品,在輕墨線描上添上了淡彩。
  “畫的是誰呢?”
  昨天,稻村小姐問過,菊治沒有答上來。
  “這個嘛,是誰呢。沒有題歌,我也不知道。這類畫畫的是歌人的模樣,差不多都是一個模樣。”
  “可能是宗於〔宗於(?-939),平安時代36歌仙之一。〕吧。”近子插嘴說,“和歌說的是,常盤鬆翠綠,春天色更鮮。論季節稍嫌晚了些,不過令尊很喜歡,春天裏常把它掛出來。”
  “難說,究竟畫的是宗於呢還是貫之〔紀貫之(?-945)平安時代36歌仙之一,撰集《古今和歌集》並撰假名序。〕,僅憑畫麵是難以辨別出來的。”
  菊治又說了一句。
  今天再看,這落落大方的麵容,究竟是誰,簡直辨別不出來。
  不過,在勾勒幾筆的小畫裏,卻令人感到巨大的形象。這樣欣賞了一會兒,仿佛有股清香散發出來。
  菊治從這歌仙畫,或昨日客廳裏的菖蒲,都可以聯想到稻村小姐。
  “我在燒水,想讓水多燒開一會兒,送來晚了。”
  女傭說著送來了炭火和燒水壺。
  茶室潮濕,菊治隻想要火。沒打算要燒水。
  但是,女傭一聽到菊治說要火,機靈地連開水也準備好了。
  菊治漫不經心地添了些炭,並把燒水壺坐了上去。
  菊治從孩提起就跟隨父親,熟悉茶道的規矩,但卻沒有興趣自己來點茶。父親也沒有誘導他學習茶道。
  現在,水燒開了,菊治隻是把燒水壺蓋錯開,呆呆地坐在那裏。
  茶室裏還有股黴味,鋪席也是潮乎乎的。
  顏色古雅的牆壁,昨天反而襯出了稻村小姐的姿影,而今天則變得幽暗了。
  因為這種氛圍猶如人住洋房,而卻身穿和服一樣。
  “栗本突然邀請你來,可能使你感到為難了。在茶室裏接待,也是栗本擅自做的主。”
  昨天,菊治對小姐這樣說了。
  “師傅告訴我說,曆年的今天都是令尊舉辦茶會的日子。”
  “據說是的。不過,這種事我全忘了,也沒想過。”
  “在這樣的日子裏,把我這個外行人叫來,這不是師傅挖苦人嗎?因為最近我也很少去學習。”
  “連栗本也是今早才想起來,便匆匆打掃了茶室。所以,還有股黴味吧。”
  菊治含糊不清地說:“不過,同樣會相識的,如果不是栗本介紹就好了,我覺得對稻村小姐很過意不去。”
  小姐覺得有點蹊蹺似地望了望菊治。
  “為什麽呢?如果沒有師傅,就沒有人給我們引見了嘛。”
  這著實是簡單的抗議,不過也確是真實的。
  的確,如果沒有近子,也許兩人在這人世間就不會相見。
  菊治仿佛挨了迎麵射過來的、像鞭子般的閃光抽打似的。
  於是,聽起來小姐的語氣像是同意這樁與菊治提親的事。
  菊治有這種感覺。
  小姐那種似覺蹊蹺的目光,也是促使菊治感覺到那種閃光的原因。
  但是,菊治直呼近子為栗本,小姐聽起來會有什麽感覺呢?盡管時間短暫,可是近子畢竟是菊治父親的女人,這點,小姐是不是已經知道了呢?
  “在我的記憶裏,栗本也留下了令人討厭的地方。”
  菊治的聲音有點顫抖。
  “我不願意讓她接觸到我的命運問題。我簡直難以相信,稻村小姐怎麽會是她介紹的。”
  話剛說到這裏,近子把自己的食案也端了出來。談話中斷了。
  “我也來作陪。”
  近子說罷跪坐下來,稍許彎著背,仿佛要鎮定一下剛幹完活的喘息,就勢察看了小姐的神色。
  “隻有一位客人,顯得有點清靜。不過,令尊定會高興的吧。”
  小姐垂下眼簾,老實地說:“我,沒有資格進令尊的茶室呀。”
  近子當作沒聽見這句話,隻顧接著把自己想到的和盤托出,諸如菊治的父親生前是如何使用這間茶室的等等。
  看樣子近子斷定這門親事談成了。
  臨走時,近子在門口說:“菊治少爺也該回訪稻村府上……下次就該商談日子了。”
  小姐點了點頭。像是要說些什麽,卻沒有說出口,驀地現出一副本能的羞怯姿態。
  菊治始料未及。他仿佛感到了小姐的體溫。
  然而,菊治不由地像被裏在一層陰暗而醜惡的帷幕裏似的。
  即使到了今天,這層帷幕也沒能打開。
  不僅是給他介紹稻村小姐的近子不純潔,菊治自身體內也不幹淨。
  菊治不時胡思亂想:父親用齷齪的牙齒咬住近子胸脯上的那塊痣……父親的形象與自己也聯係在一起了。
  小姐對近子並不介意,可是菊治對近子卻耿耿於懷。菊治懦怯、優柔寡斷,雖說不完全是由於這個緣故,但也是原因之一吧。
  菊治裝出嫌惡近子的樣子,讓人看來他與稻村小姐提親是近子強加於他的。再說,近子就是這樣一個可以很方便地受人利用的女人。
  菊治覺得這點偽裝可能已被小姐看穿,於是猶如當頭挨了一棒。這時,菊治才發現這樣一個自己,不禁愕然。
  用過膳後,近子站起身準備去泡茶的時候,菊治又說:“如果說栗本的命運就是操縱我們的,那麽在對這種命運的看法上,稻村小姐與我相距很遠。”
  這話裏有某種辯解的味道。
  父親辭世後,菊治不喜歡母親一個人進入茶室。
  現在,菊治還是這樣認為,如果雙親和自己獨自一人在茶室裏,都會各想各自的事。
  雨點敲打著樹葉。
  在這音響中,傳來的雨點敲打雨傘的聲音越來越近。女傭在拉門外說:“太田女士來了。”
  “太田女士?是小姐嗎?”
  “是夫人。好象有病,人很憔悴……”
  菊治頓時站起身來,卻又佇立不動。
  “請夫人上哪間?”
  “請到這裏就行。”
  “是。”
  太田遺孀連雨傘也沒打就過來了。可能是將雨傘放在大門口吧。
  菊治以為她的臉被雨水濡濕,卻原來是淚珠。
  因為從眼眶裏不斷地湧流到臉頰上,這才知道是眼淚。
  開始菊治太粗心,竟忽然以為是雨水。
  “啊!你怎麽啦?”
  菊治呼喊似地說了一聲,就迎了過去。
  夫人剛一落座在外廊上,雙手就拄地了。
  眼看著就要癱倒在菊治身上。
  門檻附近的走廊全被雨水打濕了。
  夫人依然熱淚潸潸,菊治竟又以為是雨滴。
  夫人的視線沒有離開過菊治,仿佛這樣才能支撐住倒不下去。菊治也感到假如避開這視線,定會發生某種危險。
  夫人眼窩凹陷,布上了小皺紋,眼圈發黑。並且奇妙地成了病態性的雙眼皮,那雙噙著晶瑩淚珠的眼睛,露出了苦悶地傾訴的神色,蘊涵著無可名狀的柔情。
  “對不起,很想見你,實在是按捺不住了。”夫人和藹可親地說。
  她的姿影也是脈脈含情的。
  夫人憔悴不堪。假如她沒有這份柔情,菊治仿佛就無法正視她。
  菊治為夫人的苦痛,心如刀絞。雖然他明知夫人的苦痛是因為自己的緣故,但是他卻有一種錯覺,在夫人這份柔情的影響下,自己的痛苦仿佛也和緩了下來。
  “會被淋濕的,請快上來。”
  菊治突然從夫人的背後深深地摟住她的胸部,幾乎是把她拖著上來的。這動作顯得有些粗暴。
  夫人試圖使自己站穩,說:“放開我。很輕吧,請放開我。”
  “是啊!”
  “很輕,近來瘦了。”
  菊治對自己冷不防地把夫人抱了起來,有些震驚。
  “小姐會擔心的,不是嗎?”
  “文子?”
  聽夫人這種叫法,菊治還以為文子也來了。
  “小姐也一起來的嗎?”
  “我瞞著她……”夫人哽咽著說,“這孩子總盯著我不放。
  就是在半夜裏,隻要我有什麽動靜,她立即醒過來。由於我的緣故,這孩子也變得有些古怪了。有時她會問,媽媽為什麽隻生我一個呢?甚至說出這種可怕的話:哪怕生三古先生的孩子,不也很好嗎?”
  夫人說著,端正了坐姿。
  可能是文子不忍心看著母親的憂傷而發出的悲鳴吧。
  盡管如此,文子說的“哪怕生三古先生的孩子,不也很好嗎”這句話刺痛了菊治。
  “今天,說不定她也會追到這裏來。我是趁她不在家溜出來的……天下雨,她可能認為我不會外出吧。”
  “怎麽,下雨天就……”
  “是的,她可能以為我體弱,下雨天外出走不動吧。”
  菊治隻是點了點頭。
  “前些天,文子也到這裏來過吧。”
  “來過。小姐說:請原諒家母吧。害得我無從回答。”
  “我完全明白這孩子的心思,可我為什麽又來了呢?啊!
  太可怕了。”
  “不過,我很感謝你吶。”
  “謝謝。僅那次,我就該知足了。可是……後來我很內疚,真對不起。”
  “可是,你理應沒什麽可顧慮的。如果說有,那就是家父的亡靈吧。”
  然而,夫人的臉色,不為菊治的話所動。菊治仿佛沒抓住什麽。
  “讓我們把這些事都忘了吧!”夫人說,“不知怎的,我對栗本師傅的電話竟那麽惱火,真不好意思。”
  “栗本給你掛電話了?”
  “是的,今天早晨,她說你與稻村小姐的事已經定下來了……她為什麽要通知我呢?”
  太田夫人再次噙著眼淚,卻又意外地微笑了。那不是破涕為笑,著實是天真的微笑。
  “事情並沒有定下來。”菊治否認說,“你是不是讓栗本覺察出我的事了呢?那次之後,你與栗本見過麵嗎?”
  “沒見過麵。不過,她很可怕,也許已經知道了。今天早晨打電話的時候,她肯定覺得奇怪。我真沒用啊,差點暈倒,好象還喊了些什麽。盡管是在電話裏,可是對方肯定會聽出來。因為她說:‘夫人,請你不要幹擾’。”
  菊治緊鎖雙眉,頓時說不出話來。
  “說我幹擾,這種……關於你與雪子小姐的事,我隻覺得自己不好。
  從清早起我就覺得栗本師傅太可怕了,令人毛骨悚然,在家裏實在呆不住了。”
  夫人說著像中了邪似的,肩膀顫抖不已,嘴唇向一邊歪斜,仿佛吊了上去,顯出一副老齡人的醜態。
  菊治站起身走過去,伸出手像要按住夫人的肩膀。
  夫人抓住他的這隻手,說:“害怕,我害怕呀!”
  夫人環顧了一下四周,怯生生的,突然有氣無力地說:“這間茶室?”
  菊治不很明白她這句話是什麽意思,曖昧地答道:“是的。”
  “是間好茶室啊!”
  不知夫人是想起已故丈夫不時受到邀請的事呢,還是憶起菊治的父親。
  “是初次嗎?”菊治問。
  “是的。”
  “你在看什麽呢?”
  “不,沒看什麽。”
  “這是宗達的歌仙畫。”
  夫人點了點頭,就勢垂下頭來。
  “你以前沒到過寒舍嗎?”
  “哎,一次也沒來過。”
  “是嗎?”
  “不,隻來過一次,令尊遺體告別式……”
  說到這裏,夫人的話聲隱沒了。
  “水開了,喝點茶好嗎?可以解除疲勞,我也想喝。”
  “好,可以嗎?”
  夫人剛要站起,就打了個趔趄。
  菊治從擺在一角上的箱子裏,把茶碗等茶具取了出來。他意識到這些茶具都是稻村小姐昨天用過的,但他還是照樣取了出來。
  夫人想取下燒水鍋的蓋子,可是手不停地哆嗦,鍋蓋踫到鍋上,發出了小小的響聲。
  夫人手持茶勺,胸略前傾,淚水濡濕了鍋邊。
  “這隻燒水鍋,也是我請令尊買下來的。”
  “是嗎?我都不了解。”菊治說。
  即使夫人說這原先是她已故丈夫的燒水鍋,菊治也沒有反感。他對夫人這種直率的談吐,也不感到奇怪。
  夫人點完茶後說:“我端不了,請你過來好嗎?”
  菊治走到燒水鍋旁,就在這裏喝茶。
  夫人好象昏過去似的,倒在菊治的膝上。
  菊治摟住夫人的肩膀,她的脊背微微地顫了顫,呼吸似乎越發微弱了。
  菊治的胳膊像抱住一個嬰兒,夫人太柔弱了。

  “太太!”
  菊治使勁搖晃著夫人。
  菊治雙手揪住她咽喉連胸骨處,像勒住她的脖頸似的。這才知道她的胸骨比上次看到的更加突出。
  “對太太來說,家父和我,你辨別得出來嗎?”
  “你好殘酷啊!不要嘛。”
  夫人依然閉著眼睛嬌媚地說。
  夫人似乎不願意馬上從另一個世界回到現世中來。
  菊治的提問,與其說是衝著夫人,毋寧說是衝著自己內心底裏的不安。
  菊治又老實地被誘入另一個世界。這隻能認為是另一個世界。在那裏,似乎沒有什麽菊治的父親與菊治的區別。那種不安甚至是後來才萌生的。
  夫人仿佛非人世間的女子。甚至令人以為她是人類以前的或是人類最後的女子。
  夫人一旦走進另一個世界,令人懷疑她是不是就不會分辨出亡夫、菊治的父親和菊治之間的區別了。
  “你一旦想起父親,就把父親和我看成一個人了是不是?”
  “請原諒,啊!太可怕了,我是個罪孽多麽深重的女人啊!”
  夫人的眼角湧出成串的眼淚。
  “啊!我想死,真想死啊!如果此刻能死,該多麽幸福啊!
  剛才菊治少爺不是要卡我的脖子嗎?為什麽又不卡了呢?”
  “別開玩笑了。不過,你這麽一說,我倒想卡一下試試吶。”
  “是嗎?那就謝謝啦。”
  夫人說著把稍長的脖頸伸得更長了。
  “現在瘦了,好卡。”
  “恐怕不忍心留下小姐去死吧。”
  “不,照這樣下去,終歸也會累死的。文子的事就拜托菊治少爺了。”
  “你是說小姐和你一樣吧。”
  夫人放心地睜開了眼睛。
  菊治為自己的話大吃一驚。簡直是意想不到的話。
  不知夫人是怎樣理解的。
  “瞧!脈搏這麽亂……活不長了。”
  夫人說著握住菊治的手,按在乳房下。
  也許菊治的話使她震驚才心髒悸動的吧。
  “菊治少爺多大了?”
  菊治沒有回答。
  “不到三十吧?真糟糕,實在是個可悲的女人!我確實不知道。”
  夫人支起一隻胳膊,斜斜地坐著,彎曲著雙腿。
  菊治坐好。
  “我呀,不是為玷汙菊治少爺與雪子小姐的婚事才來的。
  不過,已經無法挽回了。”
  “我並沒有決定要結婚。既然你那麽說,我覺得這是你替我把我的過去洗刷幹淨了。”
  “是嗎?”
  “就說當媒人的栗本吧,她是家父的女人。那女人要擴散過去的孽債。你是家父最後的女人,我覺得家父也很幸福。”
  “你還是與雪子小姐早點結婚吧。”
  “這是我的自由。”
  夫人頓覺眼前一片模糊,她望著菊治,臉頰發青,扶著額頭。
  “我覺得頭暈眼花。”
  夫人說她無論如何也要回家,菊治就叫了車子,自己也坐了上去。
  夫人閉著雙眼,靠在車廂的一角。看來她那無依靠的不安姿態,似乎有生命的危險。菊治沒有進夫人的家。下車時,夫人從菊治的掌心裏抽出冰涼的手指,她的身影一溜煙似地消失了。
  當天深夜兩點左右,文子掛來了電話。
  “三穀少爺嗎?家母剛才……”
  話說到這兒就中斷了,但接著很清楚地說:“辭世了。”
  “啊?令堂怎麽了?”
  “過世了。是心髒麻痹致死的。近來她服了很多安眠藥。”
  菊治沉默不語。
  “所以……我想拜托三穀少爺一件事。”
  “說吧。”
  “如果三穀少爺有位相熟的大夫,可能的話,請您陪他來一趟好嗎?”
  “大夫?是大夫嗎?很急吧?”
  菊治大吃一驚,還沒請大夫嗎?忽地明白過來了。
  夫人自殺了。為了掩飾此事,文子才拜托菊治的。
  “我知道了。”
  “拜托您了。”
  文子肯定經過深思熟慮,才給菊治掛來電話的。所以她才用鄭重其事的口吻,隻講了要辦的事吧。
  菊治坐在電話機旁,閉上了雙眼。
  在北鐮倉的旅館裏,與太田遺孀共度一宿,歸途中在電車上看到的夕陽,忽然浮現在菊治的腦海裏。
  那是池上本門寺森林的夕陽。
  通紅的夕陽,恍如從森林的樹梢掠過。
  森林在晚霞的映襯下,浮現出一片黑。
  掠過樹梢的夕陽,也刺痛了疲憊的眼睛,菊治閉上了雙眼。
  這時,菊治驀地覺得稻村小姐包袱皮上的千隻鶴,就在眼睛裏殘存的晚霞中飛舞。
  誌野彩陶一菊治去太田家,是在給太田夫人做過頭七的翌日。
  菊治本打算提前下班,因為等公司下班後再去就傍黑了。
  可是,他剛要走,又躊躇不決,心神不定,直到天已擦黑,都未能成行。
  文子來到大門口。
  “呀!”
  文子雙手扶地施禮,就勢抬頭望了望菊治。她的雙手像是支撐著她那顫抖的肩膀。
  “感謝您昨天送來的鮮花。”
  “不客氣。”
  “我以為您送了花,就不會來了。”
  “是嗎?也有先送花,人後到的嘛。”
  “不過,這我沒想到。”
  “昨天,我也來到附近的花鋪了……”
  文子坦誠地點了點頭說:“雖然花束沒有寫上您的名字,可是我當時就立刻知道了。”
  菊治想起,昨天自己站在花鋪內的花叢中,思念著太田夫人的情景。
  菊治想起了花香忽然緩解了他懼怕罪孽的心緒。
  現在文子又溫柔地迎接菊治。
  文子身著白地棉布服裝。沒有施脂粉。隻在有些幹涸的嘴唇上淡淡地抹了點口紅。
  “我覺得昨天還是不來的好。”菊治說。
  文子把膝蓋斜斜地挪動了一下,示意菊治請上來吧。
  文子在門口寒暄,似乎是為了不哭出來。不過,她再接著說下去,說不定就會哭泣起來了。
  “隻收到您的花,都不知道有多麽高興了。就說昨天,您也可以來嘛。”
  文子在菊治的背後站起身,跟著走過來說。
  菊治竭力裝作輕鬆的樣子說:“我顧慮會給府上的親戚印象不好,就沒趣了。”
  “我已經不考慮這些了。”文子明確地說。
  客廳裏,骨灰壇前立著太田夫人的遺像。
  壇前隻供奉著菊治昨天送來的花。
  菊治感到意外。隻留下菊治送的花,文子是不是把別人送的花都處理掉呢?
  不過,菊治又有這種感覺:也許這是個冷冷清清的頭七。
  “這是水罐子吧。”
  文子明白菊治說的是花瓶的事。
  “是的。我覺得正合適。”
  “好象是件很好的誌野陶吶。”
  做水罐用,有點小了。
  插的花是白玫瑰和和淺色石竹花,不過,花束與筒狀的水罐很是相稱。
  “家母也經常插花,所以沒把它賣掉,留下來了。”
  菊治跪坐在骨灰壇前進了香,雙手合十,閉上了眼睛。
  菊治向死者謝罪。然而,感謝夫人的愛這種情思流遍體內,仿佛還受到它的嬌縱。
  夫人是因為罪惡感逼得走投無路才自殺的呢?還是被愛窮追無法控製才尋死的?使夫人尋短見的究竟是愛還是罪?菊治思考了一周,仍然不得其解。
  眼下在夫人靈前瞑目,腦海裏雖然沒有浮現出夫人的肢體,但是夫人那芳香醉人的觸感,卻使菊治沉湎在溫馨之中。
  說也奇怪,菊治之所以沒感到不自然,也是夫人的緣故。雖說是觸感複蘇了,但那不是雕刻式的感覺,而是音樂式的感覺。
  夫人辭世後,菊治夜難成眠,在酒裏加了安眠藥。盡管如此,還是容易驚醒,夢很多。
  但不是受惡夢的威脅,而是夢醒之際,不時湧上一種甘美的陶醉感。
  醒過來後,菊治也是精神恍惚的。
  菊治覺得奇怪,一個死去的人,竟讓人甚至在夢中都能感覺到她的擁抱。以菊治膚淺的經驗來看,實在無法想象。
  “我是個罪孽多麽深重的女人啊!”
  記得夫人與菊治在北鐮倉的旅館裏共宿的時候,以及來菊治家走進茶室的時候,都曾說過這樣一句話。正像這句話反而引起夫人愉快的顫栗和抽泣那樣,現在菊治坐在夫人靈前思索著促使她尋死的事,如果說這是罪的話,那麽夫人說罪這句話的聲音,又會重新旋蕩在耳際。
  菊治睜開了眼睛。
  文子坐在菊治背後抽噎。她偶爾哭出一聲,又強忍了回去。
  菊治這時不便動,問道:“這是什麽時候拍的照片?”
  “五六年前拍的,是小照片放大的。”
  “是嗎。不是點茶時拍的嗎?”
  “喲!您很清楚嘛。”
  這是一張把臉部放大了的照片。衣領合攏處以下被剪掉,兩邊肩膀也剪去了。
  “您怎麽知道是點茶時拍的呢?”文子說。
  “是憑感覺嘛。眼簾略下垂,那表情像是在做什麽事。雖說看不見肩膀,但也能看得出來她的身體在用力。”
  “有點側臉,我猶疑過用不用這張,但這是母親喜歡的照片。”
  “很文靜,是一張好照片。”
  “不過,臉有點側還是不太好。人家進香時,她都沒看著進香者。”
  “哦?這也在理。”
  “臉扭向一邊,還低著頭。”
  “是啊!”
  菊治想起夫人辭世前一天點茶的情景。
  夫人拿著茶勺潸然淚下,弄濕了燒水鍋邊。是菊治走過去端茶碗的。
  直到喝完茶,鍋邊上的淚水才幹。菊治剛一放下茶碗,夫人就倒在他的膝上了。
  “拍這張照片的時候,家母稍胖了些。”文子說,爾後又含糊不清地說:“再說,這張照片太像我了,供在這裏,怎麽說呢,總覺得難為情。”
  菊治突然回過頭來看了看。
  文子垂下眼簾。這雙眼睛剛才一直在凝望著菊治的背影。
  菊治不能不離開靈前,與文子相對地坐了下來。
  然而,菊治還有道歉的話對文子說嗎?!
  幸虧供花的花瓶是誌野陶的水罐。菊治在它前麵將雙手輕輕地支在鋪席上,仿佛欣賞茶具似地凝望著它。
  隻見它白釉裏隱約透出紅色,顯得冷竣而溫馨,罐身潤澤,菊治伸手去撫摩它。
  “柔和,似夢一般,我們也很喜歡誌野的精品陶器。
  他本想說柔和的女人似夢一般,不過出口時省略了‘女人’二字。
  “您要是喜歡,就當作家母的紀念物送給您。”
  “不,不。”
  菊治趕緊抬起頭來。
  “如果您喜歡,請拿走吧。家母也會高興的。這東西似乎不錯。”
  “當然是件好東西。”
  “我也曾聽家母這樣說過,所以就把您送來的花插在上麵。”
  菊治情不自禁,熱淚盈眶。
  “那麽,我收下了。”
  “家母也一定會高興的。”
  “不過,我可能不會把它當作水罐而當作花瓶用呢。”
  “家母也用它插過花,您盡管用好了。”
  “就是插花,也不是插茶道的花。茶道用具而離開茶道,那就太淒寂了。”
  “我想不再學茶道了。”
  菊治回過頭去看了看,就勢站起身來。菊治把壁龕旁邊的坐墊挪到靠近廊道這邊,坐了下來。
  文子一直在菊治的後麵,一動不動地保持一定的距離,跪坐在鋪席上,沒有用坐墊。
  因為菊治挪動了位置,結果形成了留下文子坐在客廳的正中央。
  文子雙手手指微微彎曲地放在膝上,眼看手就要發抖,她握住了手。
  “三穀少爺,請您原諒家母。”
  文子說著深深地低下頭來。
  她深深低頭的剎那間,菊治嚇了一跳,以為她的身體就會倒下來。
  “哪兒的話,請求原諒的應該是我。我覺得,‘請原諒’這句話我都難以啟齒。更無法表示道歉,隻覺得愧對文子小姐,實在不好意思來見你。”
  “該慚愧的是我們啊!”
  文子露出了羞恥的神色。
  “簡直羞死人了。”
  從她那沒有施粉黛的雙頰到白皙的長脖頸,微微地緋紅了。文子操心,人都消瘦了。
  這淡淡的血色,反而令人感到文子的貧血。
  菊治很難過地說:“我想,令堂不知多麽恨我呢。”
  “恨?家母會恨三穀少爺嗎?”
  “不,不過,難道不是我促使她死的嗎?”
  “我認為家母是自己尋死的。家母辭世後,我獨自思考了整整一周。”
  “從那以後你就一個人住在家裏嗎?”
  “是的,家母與我一直是這樣生活過來的。”
  “是我促使令堂死的啊!”
  “是她自己尋死的。如果三穀少爺說是您促使她死的,那麽不如說是我促使家母死的。假使說因為母親死了,非要怨恨誰的話,那就隻能怨恨我自己。讓別人感到有責任,或感到後悔,那麽家母的死就變成陰暗的、不純的了。我覺得,給後人留下反省和後悔,將會成為死者的沉重負擔。”
  “也許的確是這樣,不過,假使我沒有與令堂邂逅……”
  菊治說不下去了。
  “我覺得,隻要您原諒死者,這就夠了。也許家母為了求得您的原諒才死的。您能原諒家母嗎?”
  文子說著站起身來走了。
  文子的這番話,使菊治覺得在腦海裏卸下一層帷幕。
  他尋思:真能減輕死者的負擔嗎?
  因死者而憂愁,難道就像詛咒死者而多犯愚蠢的錯誤嗎?
  死了的人是不會強迫活著的人接受道德的。
  菊治又把視線投在夫人的照片上。

  文子端著茶盤走了進來。
  茶盤裏放著兩隻筒狀茶碗:一隻赤樂與一隻黑樂〔指樂氏燒製的赤、黑釉兩種陶茶碗。相傳是長次郎於天正年間(1573-1592)所創,由豐臣秀吉賜樂氏印,傳至今日〕。她把黑樂茶碗放在菊治麵前。
  沏的是粗茶。
  菊治端起茶碗,瞧了瞧茶碗底部的印記,冒失地問道:“是誰的呢?”
  “我想是了入的。”〔了入,是樂氏家第九代吉左衛門的稱號。〕
  u赤色的也是嗎?”
  “是的。”
  “是一對吧。”
  菊治說著,看了看赤茶碗。
  這隻赤茶碗,一直放在文子的膝前,沒有踫過。
  這筒狀茶碗用來喝茶正合適,可是,菊治腦海裏忽然浮現一種令人討厭的想象。
  文子的父親過世後,菊治的父親還健在的時候,菊治的父親到文子母親這兒來時,這對樂茶碗,不是代替一般茶杯而使用過嗎?菊治的父親用黑樂,文子的母親則用赤樂,這不就是作夫妻茶碗用的嗎?
  如果是了入陶,就不用那麽珍惜了,也許還成了他們兩人旅行用的茶碗呢。
  果真如此,現在明知此情的文子還為菊治端出這隻茶碗來,未免太惡作劇了。
  但是,菊治並不覺得這是有意的挖苦,或有什麽企圖。
  他理解為這是少女的單純的感傷。
  毋寧說,菊治也感染上這種感傷了。
  也許文子和菊治都被文子母親的死糾纏住,而無法背逆這種異樣的感傷。然而,這對樂茶碗加深了菊治與文子共同的悲傷。
  菊治的父親與文子的母親之間,還有母親與菊治之間,以及母親的死,這一切文子都一清二楚。
  也隻有他們兩人同謀掩蓋文子母親自殺的事,。
  看樣子文子沏粗茶的時候哭過,眼睛微微發紅。
  “我覺得今天來對了。”菊治說,“我理解文子小姐剛才的話,意思是說死者與活著的人之間,已經不存在什麽原諒或不原諒的事了。這樣,我得從新改變看法,認為已經得到令堂的原諒了,對嗎?”
  文子點點頭。
  “不然,家母也得不到您的原諒了。盡管家母可能不原諒她自己。”
  “但是,我到這裏來,與你這樣相對而坐,也許是件可怕的事。”
  “為什麽呢?”文子說著,望了望菊治:“您是說她不該死是嗎?家母死的時候,我也恨懊喪,覺得家母不論受到多大的誤解,死也不成為她辯解的理由。因為死是拒絕一切理解的,誰都無從原諒她啊!”
  菊治沉默不語,他思忖,原來文子也曾探索過死的秘密。
  菊治沒想到會從文子那裏聽到“死是拒絕一切理解的”。
  眼前,菊治實際所理解的夫人與文子所理解的母親,可能是大不相同的。
  文子無法理解作為一個女人的的母親。
  不論是原諒人,或是被人原諒,菊治都處於蕩漾在女體的夢境般的波浪中。
  這一對黑與赤的樂茶碗,仿佛也能勾起菊治如夢如癡的心緒來。
  文子就不理解這樣的母親。
  從母體內生出來的孩子,卻不懂得母體,這似乎很微妙。
  然而,母親的體態卻微妙地遺傳給了女兒。
  從文子在門口迎接菊治的時候起,他就感受到一股柔情,這恐怕也有這種因素在內,那就是他在文子那張典雅的臉上,看到了她母親的麵影。
  如果說夫人在菊治身上看到了他父親的麵影,才犯了錯誤,那麽菊治覺得文子酷似她母親,這就像用咒語把人束縛住的、令人戰栗的東西。不過,菊治卻又心甘情願地接受這種誘惑。
  隻要看一看文子那幹涸而小巧的、微帶反咬合的嘴唇,菊治就覺得無法與她爭辯了。
  怎麽做才能使這位小姐顯示一下反抗呢?
  菊治閃過這樣的念頭。
  “令堂太善良了,以致活不下去啊。”菊治說,“然而,我對令堂太殘酷了。有時難免以這種形式把自己道德上的不安推給了令堂。因為我是個膽怯而懦弱的人……”
  “是家母不好。家母太糟糕了。不論是與令尊,還是三穀少爺的事,我並不認為這都是家母的性格問題。”
  文子欲言又止,臉上飛起一片紅潮。血色比剛才好多了。
  她稍微轉過臉去,低下頭來,仿佛要避開菊治的視線。
  “不過,家母過世後,從第二天起我逐漸覺得她美了。這不是我的想象,可能是家母自己變得美了吧。”
  “對死去的人來說,恐怕都一樣吧。”
  “也許家母是忍受不了自己的醜惡才死的……”
  “我認為不是這樣。”
  “加上,她苦悶得忍受不了。”
  文子噙著眼淚。她大概是想說出有關母親對菊治的愛情吧。
  “死去的人猶如已永存在我們心中的東西,珍惜它吧。”菊治說。
  “不過,他們都死得太早了。”
  看來文子也明白,菊治的意思是指他的與文子的雙親。
  “你和我也都是獨生子女”菊治接著說。
  他的這句話引起他的聯想:假如太田夫人沒有文子這個女兒,也許他與夫人的事,會使他鎖在更陰暗更扭曲的思維裏。
  “聽令堂說,文子對家父也很親切。”
  菊治終於把這句話和盤托出。本來是打算順其自然,有機會再說的。
  他覺得不妨對文子說說有關父親把太田夫人當作情人而經常到這家裏來的事。
  但是,文子突然雙手扶著鋪席施禮說:“請原諒。家母實在太可憐了……從那時候起,她隨時都準備死了。”
  文子說著就勢趴在鋪席上,紋絲不動,不一會兒就哭了起來,肩膀也鬆弛無力了。
  菊治突然造訪,文子沒顧得上穿襪子。她把雙腳心藏在腰後,姿態確實像卷縮著身子。
  她那散亂在鋪席上的頭發幾乎踫上那隻赤樂筒狀茶碗。
  文子雙手捂著淚潸潸的臉,走了出去。
  良久,還不見她出來。菊治說:“今天就此告辭了。”
  菊治走到門口。
  文子抱著一個用包袱皮包裏的小包走了過來。
  “給您增加負擔了。這個,請您帶走吧。”
  “啊?”
  “誌野罐。”
  文子把鮮花拿出來,把水倒掉,揩拭幹淨,裝入盒子裏,包裝好。操作的麻利,使菊治十分驚訝。
  “剛才還插著花,現在馬上讓我帶走嗎?”
  “請拿著吧。”
  菊治心想:文子悲傷之餘,動作才那麽神速的吧。
  “那我就收下了。”
  “您帶走就好,我就不拜訪了。”
  “為什麽?”
  文子沒有回答。
  “那麽,請多保重。”
  菊治剛要邁出門口,文子說:“謝謝您。啊,家母的事請別介意,早些結婚吧。”
  “你說什麽?”
  菊治回過頭來,文子卻沒有抬頭。

  菊治把誌野陶罐帶回家後,依然插上白玫瑰和淺色石竹花。
  菊治覺得,太田夫人辭世後,自己才開始愛上了她。菊治總是被這種心情困擾著。
  而且,他感到自己的這份愛,還是通過夫人的女兒文子的啟示,才確實領悟過來的。
  星期天,菊治試著給文子掛個電話。
  “還是一個人在家嗎?”
  “是的。實在太寂寞了。”
  “一個人住是不行的。”
  “哎。”
  “府上靜悄悄的,一切動靜在電話裏也聽得見吶。”
  文子莞爾一笑。
  “請位朋友來陪住,怎麽樣?”
  “可是,我總覺得別人一來,家母的事就會被人家知道……”
  菊治難以答話。
  “一個人住,外出也不方便吧。”
  “不會,把門鎖上就出去嘛。”
  “那麽,什麽時候請您來一趟。”
  “謝謝,過些日子吧。”
  “身體怎麽樣?”
  “瘦了。”
  “睡眠好嗎?”
  “夜裏基本上睡不著。”
  “這可不好。”
  “過些日子我也許會把這裏處理掉,然後到朋友家租間房住。”
  “過些日子,是指什麽時候?”
  “我想這裏一賣出手就……”
  “賣房子?”
  “是的。”
  “你打算賣嗎?”
  “是的。您不覺得賣掉好嗎?”
  “難說,是啊!我也想把這幢房子賣掉。”
  文子不言語。
  “喂喂,這些事在電話裏沒法談清楚,星期天我在家,你能來嗎?”
  “好。”
  “你送的誌野罐,我插了洋花,你若來,就請你把它當水罐用……”
  “點茶?……”
  “說不上是點茶,不過,不把誌野陶當水罐用一回,太可惜了。何況茶具還是需要同別的茶道器具配合起來使用,以求相互輝映,不然就顯不出它真正的美來。”
  “可是,今天我比上次見麵的時候顯得更加難看,我不去了。”
  “沒有別的客人來。”
  “可是……”
  “是嗎。”
  “再見!”
  “多保重。好象有人來了。再見。”
  來客原來是栗本近子。
  菊治繃著臉,擔心剛才的電話是不是被她聽見了。
  “連日陰鬱,好容易遇上個好天,我就來了。”
  近子一邊招呼,視線早已落在誌野陶上了。
  “此後就是夏天,茶道將會閑一陣,我想到府上茶室來坐坐……”
  近子把隨手帶來的點心連同扇子拿了出來。
  “茶室恐怕又有黴味了吧。”
  “可能吧。”
  “這是太田家的誌野陶吧,讓我看看。”
  近子若無其事地說著,朝有花的那邊膝行過去。
  她雙手扶席低下頭來時,骨骼粗大的雙肩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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