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不起的蓋茨比 菲茨傑拉德
(2004-11-11 19:5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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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戴頂金帽子,如果能打動她的心腸; 如果你能跳得高,就為她也跳一跳, 跳到她高呼:“情郎,戴金帽、跳得高的情郎, 我一定得把你要!” 托馬斯·帕克·丹維裏埃[注] 第一章 我年紀還輕,閱曆不深的時候,我父親教導過我一句話,我至今還念念不忘。 “每逢你想要批評任何人的時候,”他對我說,“你就記住,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井不是個個都有過你擁有的那些優越條件。” 他沒再說別的。但是,我們父子之間話雖不多,卻一向是非常通氣的,因此我明白他的話大有弦外之音。久而久之,我就慣於對所有的人都保留判斷,這個習慣既使得許多有怪僻的人肯跟我講心裏話,也使我成為不少愛嘮叨的惹人厭煩的人的受害者。這個特點在正常的人身上出現的時候,心理不正常的人很快就會察覺並區抓住不放。由於這個緣故,我上大學的時候就被不公正地指責為小政客,因為我與聞一些放蕩的、不知名的人的秘密的傷心事。絕大多數的隱私都不是我打聽來的— —每逢我根據某種明白無誤的跡象看出又有一次傾訴衷情在地平線上噴薄欲出的時候,我往往假裝睡覺,假裝心不在焉,或者裝出不懷好意的輕挑態度。因為青年人傾訴的衷情,或者至少他們表達這些衷情所用的語言,往往是剽竊性的,而且多有明顯的隱瞞。保留判斷是表示懷有無限的希望。我現在仍然唯恐錯過什麽東西,如果我忘記(如同我父親帶著優越感所暗示過的,我現在又帶著優越感重複的)基本的道德觀念是在人出世的時候就分配不均的。 在這樣誇耀我的寬容之後,我得承認寬容也有個限度。人的行為可能建立在堅固的岩石上麵,也可能建立在潮濕的沼澤之中,但是一過某種程度,我就不管它是建立在什麽上麵的了。去年秋天我從東部回來的時候,我覺得我希望全世界的人都穿上軍裝,並且永遠在道德上保持一種立正姿勢。我不再要參與放浪形骸的遊樂,也不再要偶爾窺見人內心深處的榮幸了。唯有蓋茨比——就是把名字賦予本書的那個人——除外,不屬於我這種反應的範圍——蓋茨比,他代表我所真心鄙夷的一切。假如人的品格是一係列連續不斷的成功的姿態,那麽這個人身上就有一種瑰麗的異彩,他對於人生的希望具有一種高度的敏感,類似一台能夠記錄萬裏以外的地震的錯綜複雜的儀器。這種敏感和通常美其名曰“創造性氣質”的那種軟綿綿的感受性毫不相幹——它是一種異乎尋常的水葆希望的天賦,一種富於浪漫色彩的敏捷,這是我在別人身上從來發現過的,也是我今後不大可能會再發現的。不——蓋茨比本人到頭來倒是無可厚非的、使我對人們短暫的悲哀和片刻的歡欣暫時喪失興趣的,卻是那些吞噬蓋茨比心靈的東西,是在他的幻夢消逝後跟蹤而來的惡濁的灰塵。 我家三代以來都是這個中西部城市家道殷實的頭麵人物。姓卡羅威的也可算是個世家,據家平傳說我們是布克婁奇公爵[注]的後裔,但是我們家係的實際創始人卻是我祖父的哥哥。他在一八五一年來到這裏,買了個替身去參加南北戰爭,開始做起五金批發生意,也就是我父東今天還在經營的買賣。 我從未見過這位伯祖父,但是據說我長得像他,特別有掛在父親辦公室裏的那幅鐵板麵孔的畫像為證。我在一九一五年從紐黑文[注]畢業,剛好比我父親晚四分之一個世紀,不久以後我就參加了那個稱之為世界大戰的延遲的條頓民族大遷徙、我在反攻中感到其樂無窮,回來以後就覺得百無聊賴了。中西部不再是世界溫暖的中心,而倒像是宇宙的荒涼的邊緣——於是我決定到東部去學債券生意。我所認識的人個個都是做債券生意的,因此我認為它多養活一個單身漢總不成問題。我的叔伯姑姨們商量了一番,他們怦然是在為我挑選一家預備學校[注],最後才說:“呃…… 那就……這樣吧。”麵容都很嚴肅而猶疑。父親答應為我提供一年的費用,然後又幾經耽擱我才在一九二二年春天到東部去,自以為是一去不返的了。切合實際的辦法是在城裏找一套房寄宿,但那時已是溫暖的季節,而我又是剛剛離開了一個有寬闊的草坪和宜人的樹木的地方,因此辦公室裏一個年輕人提議我們倆到近郊合租一所房子的時候,我覺得那是個很妙的主意。他找到了房子,那是一座風雨剝蝕的木板平房,月租八十美元,可是在最後一分鍾公司把他調到華盛頓去了,我也就隻好一個人搬到郊外去住。我有一條狗——至少在它跑掉以前我養了它幾天——一輛舊道吉汽車和一個芬蘭女傭人,她替我收拾床鋪,燒早飯,在電爐上一麵做飯,一麵嘴裏咕噥著芬蘭的格言。 頭幾天我感到孤單,直到一天早上有個人,比我更是新來乍到的,在路上攔住了我。 “到西卵村去怎麽走啊?”他無可奈何地問我。 我告訴了他。我再繼續往前走的時候,我不再感到孤單了。我成了領路人、開拓者、一個原始的移民。他無意之中授予了我這一帶地方的榮譽市民權。 眼看陽光明媚,樹木忽然間長滿了葉子,就像電影裏的東西長得那麽快,我就又產生了那個熟悉的信念,覺得生命隨著夏天的來臨又重新開始了。 有那麽多書要讀,這是一點,同時從清新宜人的空氣中也有那麽多營養要汲取。我買了十來本有關銀行業、信貸和投資證券的書籍,一本本紅色燙金封皮的書立在書架上,好像造幣廠新鑄的錢幣一樣,準備揭示邁達斯[注]、摩根[注]和米賽納斯 [注]的秘訣。除此之外,我還有雄心要讀許多別的書。我在大學的時候是喜歡舞文弄墨的——有一年我給《耶魯新聞》寫過一連串一本正經而又平淡無奇的社論—— 現在我準備把諸如此類的東西重新納入我的生活,重新成為“通才”,也就是那種最淺薄的專家。這並不隻是一個俏皮的警句——光從一個窗口去觀察人生究竟要成功得多。 純粹出於偶然,我租的這所房子在北美最離奇的一個村鎮。這個村鎮位於紐約市正東那個細長的奇形怪狀的小島上——那裏除了其他大然奇觀以外,還有兩個地方形狀異乎尋常。離城二十英裏路,有一對其大無比的雞蛋般的半島,外形一模一樣,中間隔著一條小灣,一直伸進西半球那片最恬靜的鹹水,長島海峽那個巨大的潮濕的場院。它們並不是正橢圓形——而是像哥倫布故事裏的雞蛋一樣,在碰過的那頭都是壓碎了的——但是它們外貌的相似一定是使從頭上飛過的海鷗驚異不已的源泉。對於沒有翅膀的人類來說,一個更加饒有趣味的現象,卻是這兩個地方除了形狀大小之外,在每一個方麵都截然不同。 我住在西卵,這是兩個地方中比較不那麽時髦的一個,不過這是一個非常膚淺的標簽,不足以表示二者之間那種離奇古怪而又很不吉祥的對比。我的房子緊靠在雞蛋的頂端,離海灣隻有五十碼,擠在兩座每季租金要一萬二到一萬五的大別墅中間。我右邊的那一幢,不管按什麽標準來說,都是一個龐然大物——它是諾曼底[注] 某市政廳的翻版,一邊有一座簇新的塔樓,上麵疏疏落落地覆蓋著一層常春藤,還有一座大理石遊泳池,以及四十多英畝的草坪和花園。這是蓋茨比的公館。或者更確切地說這是一位姓蓋茨比的闊人所住的公館,因為我還不認識蓋茨比光生。我自己的房子實在難看,幸而很小,沒有被人注意,因此我才有緣欣賞一片海景,欣賞我鄰居草坪的一部分,並且能以與百萬富翁為鄰而引以自慰——所有這一切每月隻需出八十美元。 小灣對岸,東卵豪華住宅區的潔白的宮殿式的大廈沿著水邊光彩奪目,那個夏天的故事是從我開車去那邊到湯姆·布坎農夫婦家吃飯的那個晚上才真正開始的。黛西是我遠房表妹,湯姆是我在大學裏就認識的。大戰剛結束之後,我在芝加哥還在他們家住過兩天。 她的丈夫,除了擅長其他各種運動之外,曾經是紐黑文有史以來最偉大的橄欖球運動員之———也可說是個全國聞名的人物,這種人二十一歲就在有限範圍內取得登峰造極的成就,從此以後一切都不免有走下坡路的味道了。他家裏非常有錢— —還在大學時他那樣任意花錢已經遭人非議,但現在他離開了芝加哥搬到東部來,搬家的那個排場可真要使人驚訝不已。比方說,他從森林湖[注]運來整整一群打馬球用的馬匹。在我這一輩人中競然還有人闊到能夠幹這種事,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他們為什麽到東部來,我並不知道。他們並沒有什麽特殊的理由,在法國待了一年,後來又不安定地東飄西蕩,所去的地方都有人打馬球,而且大家都有錢。這次是定居了,黛西在電話裏說。可是我並不相信——我看不透黛西的心思,不過我覺得湯姆會為追尋某場無法重演的球賽的戲劇性的激奮,就這樣略有點悵惘地永遠飄蕩下去。 於是,在一個溫暖有風的晚上,我開車到東卵去看望兩個我幾乎完全不了解的老朋友。他們的房子比我料想的還要豪華,一座鮮明悅目,紅白二色的喬治王殖民時代式的大廈,麵臨著海灣。草坪從海灘起步,直奔大門,足足有四分之一英甲,一路跨過日文、磚徑和火紅的花園——最後跑到房子跟前,仿佛借助於奔跑的勢頭,爽性變成綠油油的常春藤,沿著牆往上爬。房子正麵有一溜法國式的落地長窗,此刻在夕照中金光閃閃,迎著午後的暖風敞開著。湯姆·布坎農身穿騎裝,兩腿叉開,站在前門陽台上。 從紐黑文時代以來,他樣子已經變了。現在他是三十多歲的人了,時體健壯,頭發稻草色,嘴邊略帶狠相,舉止高傲。兩隻炯炯有神的傲慢的眼睛已經在他臉上占了支配地位,給人一種永遠盛氣淩人的印象。即使他那會像女人穿的優雅的騎裝也掩藏不住那個身軀的巨大的體力——他仿佛填滿了那雙雪亮的皮靴,把上麵的帶子繃得緊緊的。他的肩膀轉動時,你可以看到一大塊肌肉在他薄薄的上衣下麵移動。這是一個力大無比的身軀,一個殘忍的身軀。 他說話的聲音,又粗又大的男高音,增添了他給人的性情暴戾的印象。他說起話來還帶著一種長輩教訓人的口吻,即使對他喜歡的人也樣、因此在紐黑文的時候時他恨之入骨的大有人在。 “我說,你可別認為我在這些問題上的意見是說了算的,”他仿佛在說,“僅僅因為我力氣比你大,比你更有男子漢氣概。”我們倆屬於同一個高年級學生聯誼會,然而我們的關係並不密切,我總覺得他很看重我,而且帶著他那特有的粗野、蠻橫的悵惘神氣,希望我也喜歡他。 我們在陽光和煦的陽台上談了幾分鍾。 “我這地方很不錯。”他說,他的眼睛不停地轉來轉去。 他抓住我的一隻胳臂把我轉過身來,伸出一隻巨大的手掌指點眼前的景色,在一揮手之中包括了一座意大利式的凹型花園,半英畝地深色的、濃鬱的玫瑰花,以及一艘在岸邊隨著浪潮起伏的獅子鼻的汽艇 “這地方原來屬於石油大王德梅因。”他又把我推轉過身來,客客氣氣但是不容分說,“我們到裏麵去吧。” 我們穿過一條高高的走廊,走進一間寬敞明亮的玫瑰色的屋子。兩頭都是落地長窗,把這間屋子輕巧地嵌在這座房子當中。這些長窗都半開著。在外麵嫩綠的草地的映襯下,顯得晶瑩耀眼,那片草仿佛要長到室內來似的。一陣輕風吹過屋裏,把窗簾從一頭吹進來,又從另一頭吹出去,好像一麵麵白旗,吹向天花板上糖花結婚蛋糕似的裝飾;然後輕輕拂過絳色地毯,留下一陣陰影有如風吹海麵。 屋子裏唯一完全靜止的東西是一張龐大的長沙發椅,上麵有兩個年輕的女人,活像浮在一個停泊在地麵的大氣球上。她們倆都身穿白衣,衣裙在風中飄蕩,好像她們乘氣球繞著房子飛了一圈剛被風吹回來似的。我準是站了好一會,傾聽窗簾刮動的劈啪聲和牆上一幅掛像嘎吱嘎吱的響聲。忽然砰然一聲,湯姆·布坎農關上了後麵的落地窗,室內的餘風才漸漸平息,窗簾、地毯和兩位少婦也都慢慢地降落地麵。 兩個之中比較年輕的那個,我不認識。她平躺在長沙發的一頭,身子一動也不動,下巴稍微向上仰起,仿佛她在上麵平衡著一件什麽東西,生怕它掉下來似的。如果她從眼角中看到了我,她可毫無表示——其實我倒吃了一驚,差一點要張口向她道歉,因為我的進來驚動1她。 另外那個少婦,黛西,想要站起身來——她身子微微向前傾,一臉誠心誠意的表情——接著她噗嗤一笑,又滑稽又可愛地輕輕一笑,我也跟著笑了,接著就走上前去進了屋子。 “我高興得癱……癱掉了。” 她又笑了一次,好像她說了一句非常俏皮的話,接著就拉住我的手,仰起臉看著我,表示世界上沒有第二個人是她更高興見到的了。那是她特有的一種表情。她低聲告訴我那個在搞平衡動作的姑娘姓貝克(我聽人說過,黛西的喃喃低語隻是為了讓人家把身子向她靠近,這是不相幹的閑話,絲毫無損於這種表情的魅力)。 不管怎樣,貝克小姐的嘴唇微微一動,她幾乎看不出來地向我點了點頭,接著趕忙把頭又仰回去——她在保持平衡的那件東西顯然歪了一下,讓她吃了一驚。道歉的話又一次冒到了我的嘴邊。這種幾乎是完全我行我素的神情總是使我感到目瞪口呆,滿心讚佩。 我掉過頭去看我的表妹,她開始用她那低低的、令人激動的聲音向我提問題。這是那種叫人側耳傾聽的聲音,仿佛每句話都是永遠不會重新演奏的一組音符。她的臉龐憂鬱而美麗,臉上有明媚的神采,有兩隻明媚的眼睛,有一張明媚而熱情的嘴,但是她聲音甲有一種激動人心的特質,那是為她傾倒過的男人都覺得難以忘懷的:一種抑揚動聽的魅力,一聲喃喃的“聽著”,一種暗示,說她片刻以前剛剛幹完一些賞心樂事,而且下一個小時裏還有賞心樂事。 我告訴了她我到東部來的途中曾在芝加哥停留一天,有十來個朋友都托我向她問好。 “他們想念我嗎?”她欣喜若狂地喊道。 “全城都淒淒慘慘。所有的汽車都把左後輪漆上了黑漆當花圈,進入城北的湖邊[注]整夜哀聲不絕於耳。” “太美了!湯姆,咱們回去吧。明天,”隨即她又毫不相幹地說:“你應當看看寶寶。” “我很想看。” “她睡著了。她三歲。你從沒見過她嗎?” “從來沒有。” “那麽你應當看看她。她是……” 湯姆·布坎農本來坐立不安地在屋子平來回走動,現在停了下來把一隻手放在我肩上。 “你在幹什麽買賣,尼克?” “我在做債券生意。” “在哪家公司?” 我告訴了他。 “從來沒聽說過。”他斷然地說。 這使我感到不痛快。 “你會聽到的,”我簡慢地答道,“你在東部待久了就會聽到的。” “噢,我一定會在東部待下來的,你放心吧。”他先望望黛西又望望我,仿佛他在提防還有別的什麽名堂。“我要是個天大的傻瓜才會到任何別的地方去住。” 這時貝克小姐說:“絕對如此!”來得那麽突然,使我吃了一驚——這是我進了屋子之後她說的第一句話。顯然她的話也使她自己同樣吃驚、因為她打了個嗬欠,隨即做了一連串迅速而靈巧的動作就站了起來。 “我都木了,”她抱怨道,“我在那張沙發上躺了不知多久了。” “別盯著我看,”黛西回嘴說,“我整個下午都在動員你上紐約去。” “不要,謝謝,”貝克小姐對著剛從食品間端來的四杯雞尾酒說,“我正一板一眼地在進行鍛煉哩。” 她的男主人難以置信地看著她。 “是嘛!”他把自己的酒喝了下去,仿佛那是杯底的一滴。“我真不明白你怎麽可能做得成什麽事情。” 我看看貝克小姐,感到納悶,她“做得成”的是什麽事。我喜歡看她。她是個身材苗條、乳房小小的姑娘,由於她像個年輕的軍校學員那樣挺起胸膛更顯得英俊挺拔。她那雙被太陽照得眯縫著的灰眼睛也看著我,一張蒼白、可愛、不滿的臉上流露出有禮貌的、回敬的好奇心。我這才想起我以前在什麽地方見過她,或者她的照片。 “你住在西卵吧!”她用鄙夷的口氣說,“我認識那邊的一個人。” “我一個人也不認……” “你總該認識蓋茨比吧。” “蓋茨比?”黛西追問道,“哪個蓋茨比?”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說他是我的鄰居,傭人就宣布開飯了。湯姆·布坎農不由分說就把一隻緊張的胳臂插在我的胳臂下麵,把我從屋子裏推出去,仿佛他是在把一個棋子推到棋盤上另一格去似的。 兩位女郎嫋嫋婷婷地、懶洋洋地,手輕輕搭在腰上,在我們前麵往外走上玫瑰色的陽台。陽台迎著落日,餐桌上有四支蠟燭在減弱了的風中閃爍不定。 “點蠟燭幹什麽?”黛西皺著眉頭表示不悅。她用手指把它們掐滅了。“再過兩個星期就是一年中最長的一天了。”她滿麵春風地看著我們大家。“你們是否老在等一年中最長的一天,到頭來偏偏還是會錯過?我老在等一年中最長的一天,到頭來偏偏還是錯過了。” “我們應當計劃幹點什麽。”貝克小姐打著阿欠說道,仿佛上床睡覺似的在桌子旁邊坐了下來。 “好吧,”黛西說,“咱們計劃什麽呢?”她把臉轉向我,無可奈何地問道, “人們究竟計劃些什麽?”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她便兩眼帶著畏懼的表情盯著她的小手指。 “瞧!”她抱怨道,“我把它碰傷了。” 我們大家都瞧了——指關節有點青紫。 “是你搞的,湯姆,”她責怪他說,“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但確實是你搞的。這是我的報應,嫁給這麽個粗野的男人,一個又粗又大又笨拙的漢子……” “我恨笨拙這個詞,”湯姆氣呼呼地抗議道,“即使開玩笑也不行。” “笨拙。”黛西強嘴說。 有時她和貝克小姐同時講話,可是並不惹人注意,不過開點無關緊要的玩笑,也算不上嘮叨,跟她們的白色衣裙以及沒有任何欲念的超然的眼睛一樣冷漠。她們坐在這裏,應酬湯姆和我,隻不過是客客氣氣地盡力款待客人或者接受款待。她們知道一會兒晚飯就吃完了,再過一會兒這一晚也就過去,隨隨便便就打發掉了。這和西部截然不同,在那裏每逢晚上二待客總是迫不及待地從一個階段到另一個階段推向結尾,總是有所期待而又不斷地感到失望,要不然就對結尾時刻的到來感到十分緊張和恐懼。 “你讓我覺得自己不文明,黛西,”我喝第二杯雖然有點軟木塞氣味卻相當精彩的紅葡萄酒時坦白地說,“你不能談談莊稼或者談點兒別的什麽嗎?” 我說這句話並沒有什麽特殊的用意,但它卻出乎意外地被人接過去了。 “文明正在崩潰,”湯姆氣勢洶洶地大聲說,“我近來成了個對世界非常悲觀的人。你看過戈達德這個人寫的《有色帝國的興起》嗎?” “呃,沒有。”我答道,對他的語氣感到很吃驚。 “我說,這是一本很好的書,人人都應當讀一讀。書的大意是說,如果我們不當心,白色人種就會……就會完全被淹沒了。講的全是科學道理,已經證明了的。” “湯姆變得很淵博了。”黛西說,臉上露出一種並不深切的憂傷的表情。“他看一些深奧的書,書裏有許多深奧的字眼。那是個什麽字來著,我們……” “我說,這些書都是有科學根據的,”湯姆一個勁地說下去,對她不耐煩地瞅了一眼,“這家夥把整個道理講得一清二楚。我們是占統治地位的人種,我們有責任提高警惕,不然的話,其他人種就會掌握一切且 “我們非打倒他們不可。”黛西低聲地講,一麵拚命地對熾熱的太陽眨眼。 “你們應當到加利福尼亞安家……”貝克小姐開口說,可是湯姆在椅子沉重地挪動了一下身子,打斷了她的話。 “主要的論點是說我們是北歐日耳曼民族。我是,你是,你也是,還有………” 稍稍猶疑了一下之後,他點了點頭把黛西也包括了進去,這時她又衝我睡了眨眼。 “而我們創造了所有那些加在一起構成文明的東西——科學藝術啦,以及其他等等。你們明白嗎?” 他那副專心致誌的勁頭看上去有點可憐,似乎他那種自負的態度,雖然比往日還突出,但對他來說已經很不夠了。這時屋子裏電話鈴響了。男管家離開陽台去接,黛西幾乎立刻就抓住這個打岔的機會把臉湊到我麵前來。 “我要告訴你一樁家庭秘密,”她興奮地咬耳朵說,“是關於男管家的鼻子的。你想聽聽男管家鼻子的故事嗎?” “這正是我今晚來拜訪的目的嘛。” “你要知道,他並不是一向當男管家的。他從前專門替紐約一個人家擦銀器,那家有一套供二百人用的銀餐具。他從早擦到晚,後來他的鼻子就受不了啦……” “後來情況越來越壞。”貝克小姐提了一句。 “是的。情況越來越壞,最後他隻得辭掉不幹。” 有一會兒工夫夕陽的餘輝溫情脈脈地照在她那紅豔發光的臉上她的聲音使我身不由主地湊上前去屏息傾聽——然後光彩逐漸消逝,每一道光都依依不舍地離開了她,就像孩子們在黃昏時刻離汗一條愉快的街道那樣。 男管家回來湊著湯姆的耳朵咕噥了點什麽,湯姆聽了眉頭一皺,把他的椅子朝後一推,一言不發就走進室內去。仿佛他的離去使她活躍了起來,黛西又探身向前,她的聲音像唱歌似的抑揚動聽。 “我真高興在我的餐桌上見到你,尼克。你使我想到一朵——一朵玫瑰花,一朵地地道道的玫瑰花。是不是?”她把臉轉向貝克小姐,要求她附和這句話,“一朵地地道道的玫瑰花?” 這是瞎說。我跟玫瑰花毫無相似之處。她不過是隨嘴亂說一氣,但是卻洋溢著一種動人的激情,仿佛她的心就藏在那些氣喘籲籲的、激動人心的話語裏,想向你傾訴一番。然後她突然把餐巾往桌上一扔,說了聲“對不起”就走進房子裏麵去了。 貝克小姐和我互相使了一下眼色,故意表示沒有任何意思。我剛想開口的時候,她警覺地坐直起來,用警告的聲音說了一聲“噓”。可以聽得見那邊屋子裏有一陣低低的、激動的交談聲,貝克小姐就毫無顧忌地探身豎起耳朵去聽。喃喃的話語聲幾次接近聽得真的程度,降低卜去,又激動地高上去,然後完全終止。 “你剛才提到的那位蓋茨比先生是我的鄰居……”我開始說。 “別說話,我要聽聽出了什麽事。” “是出了事嗎?”我天真地問。 “難道說你不知道嗎?”貝克小姐說,她真的感到奇怪,“我以為人人都知道了。” “我可不知道。” “哎呀……”她猶疑了一下說,“湯姆在紐約有個女人。” “有個女人人?”我茫然地跟著說。 貝克小姐點點頭。 “她起碼該顧點大體,不在吃飯的時候給他打電話嘛。你說呢?” 我幾乎還沒明白她的意思,就聽見一陣裙衣悉碎和皮靴格格的聲響,湯姆和黛西回到餐桌上來了。 “真沒辦法!”黛西強作歡愉地大聲說。 她坐了下來,先朝貝克小姐然後朝我察看了一眼,又接著說:“我到外麵看一下,看到外麵浪漫極了。草坪上有一隻鳥,我想一定是搭康拉德或者白星輪船公司 [注]的船過來的一隻夜鶯。它在不停地歌唱……”她的聲音也像唱歌一般,“很浪漫,是不是,湯姆?” “非常浪漫。”他說,然後哭喪著臉對我說,“吃過飯要是天還夠亮的話,我要領你到馬房去看看。” 裏麵電話又響了,大家都吃了一驚。黛西斷然地對湯姆搖搖頭,於是馬房的話題,事實上所有的話題,都化為烏有了。在餐桌上最後五分鍾殘存的印象中,我記得蠟燭又無緣無故地點著了,同時我意識到自己很想正眼看看大家,然而卻又想避開大家的目光。我猜不出黛西和湯姆想什麽,但是我也懷疑,就連貝克小姐那樣似乎玩世不恭的人,是否能把這第五位客人尖銳刺耳的迫切呼聲完全置之度外。對某種性情的人來說,這個局麵可能倒怪有意思的——我自己本能的反應是立刻去打電話叫警察。 馬,不用說,就沒有再提了。湯姆和貝克小姐,兩人中間隔著幾英尺的暮色,慢慢溜達著回書房去,仿佛走到一個確實存在的屍體旁邊去守夜。同時,我一麵裝出感興趣的樣子,一麵裝出有點聾,跟著黛西穿過一連串的走廊,走到前麵的陽台上去。在蒼茫的暮色中我們並排在一張柳條的長靠椅上坐下。 黛西把臉捧在手裏,好像在撫摩她那可愛的麵龐,同時她漸漸放眼人看那人鵝絨般的暮色。我看出她心潮澎湃,於是我問了幾個我認為有鎮靜作用的關於她小女兒的問題。 “我們彼此並不熟識,尼克,”她忽然說,“盡管我們是表親。你沒參加我的婚禮。” “我打仗還沒回來。” “確實。”她猶疑了一下,“哎,我可真夠受的,尼克,所以我把一切都差不多看透了。” 顯然她抱這種看法是有緣故的。我等著聽,可是她沒再往下說,過了一會兒我又吞吞吐吐地回到了她女兒這個話題。 “我想她一定會說,又……會吃,什麽都會吧。” “呃,是啊。”她心不在焉地看著我,“聽我說,尼克,讓我告訴你她出世的時候我說了什麽話。你想聽嗎?” “非常想聽。” “你聽了就會明白我為什麽會這樣看待——一切事物。她出世還不到一個鍾頭,湯姆就天曉得跑到哪裏去了。我從乙醚麻醉中醒過來,有一種孤苦伶仃的感覺,馬上問護士是男孩還是女孩。她告訴我是個女孩,我就轉過臉哭了起來。‘好吧,’ 我說,‘我很高興是個女孩。而且我希望她將來是個傻瓜——這就是女孩子在這種世界上最好的出路,當一個美麗的小傻瓜。” “你明白我認為反正一切都糟透了,”她深信不疑地繼續說,“人人都這樣認為——那些最先進的人。而我知道。我什麽地方都去過了,什麽也都見過了,什麽也都幹過了。”她兩眼閃閃有光,環顧四周,儼然不可一世的神氣,很像湯姆,她又放聲大笑,笑聲裏充滿了可怕的譏嘲。“飽經世故……天哪,我可是飽經世故了。” 她的話音一落,不再強迫我注意她和相信她時,我就感到她剛才說的根本不是真心話。這使我感到不安,似乎整個晚上都是一個圈套,強使我也付出一份相應的感情。我等著,果然過了一會兒她看著我時,她那可愛的臉上就確實露出了假笑,仿佛她已經表明了她是她和湯姆所屬於的一個上流社會的秘密團體中的一分子。 室內,那間絆紅色的屋子燈火輝煌。湯姆和貝克小姐各坐在長沙發的一頭,她在念《星期六晚郵報》給他聽,聲音很低,沒有變化,吐出的一連串的字句有一種讓人定心的調子。燈光照在他皮靴上雪亮,照在她秋葉黃的頭發上暗淡無光,每當她翻過一頁,胳臂上細細的肌肉顫動的時候,燈光又一晃一晃地照在紙上。 我們走進屋子,她舉起一隻手來示意叫我們不要出聲。 “待續,”她念道,一麵把雜誌扔在桌上,“見本刊下期。” 她膝蓋一動,身子一直,就霍地站了起來。 “十點了,”她說,仿佛在天花板上看到了時間,“我這個好孩子該上床睡覺了。” “喬丹明天要去參加錦標賽,”黛西解釋道,“在威斯徹斯特那邊。” “哦……你是喬丹·貝克。” 我現在才明白為什麽她的麵孔很眼熟——她帶著那可愛的傲慢的表情曾經從報道阿希維爾、溫泉和棕櫚海灘[注]的體育生活的許多報刊照片上注視著我。我還聽說過關於她的一些閑話,一些說她不好的閑話,至於究竟是什麽事我可早已忘掉了。 “明天見,”她輕聲說,“八點叫我,好吧?” “隻要你起得來。” “我一定可以。晚安,卡羅威先生。改天見吧。” “你們當然會再見麵的,”黛西保證道,“說實在,我想我要做個媒。多來幾趟,尼克,我就想辦法——呃——把你們倆拽到一起。比方說,無意間把你們關在被單儲藏室用啦,或者把你們放在小船上往海裏一推啦,以及諸如此類的方法……” “明天見,”貝克小姐從樓梯上喊道,“我一個字也沒聽見。” “她是個好孩子,”過了一會幾湯姆說,“他們不應當讓她這樣到處亂跑。” “是誰不應當?”黛西冷冷地問。 “她家裏人。” “她家裏隻有一個七老八十的姑媽。再說,尼克以後可以照應她了,是不是,尼克?她今年夏天要到這裏來度許多個周末。我想這裏的家庭環境對她會大有好處的。” 黛西和湯姆一聲不響地彼此看了一會兒。 “她是紐約州的人嗎?”我趕快問。 “路易斯維爾[注]人。我們純潔的少女時期是一道在那裏度過的。我們那美麗純潔的……” “你在陽台上是不是跟尼克把心裏話都講了?”湯姆忽然質問。 “我講了嗎?”她看著我,“我好像不記得,不過我們大概談到了日耳曼種族。對了,我可以肯定我們談的是那個。它不知不覺就進入了我們的話題,你還沒注意到哩……” “別聽到什麽都信以為真,尼克。”他告誡我道。 我輕鬆地說我什麽都沒聽到,幾分鍾之後我就起身告辭了。他們把我送到門口,兩人並肩站在方方一片明亮的燈光裏。我發動了汽車,忽然黛西命令式地喊道: “等等!” “我忘了問你一件事,很重要的。我們聽說你在西部跟一個姑娘訂婚了。” “不錯,”湯姆和藹地附和說,“我們聽說你訂婚了。” “那是造謠誹謗。我太窮了。” “可是我們聽說了。”黛西堅持說,使我感到驚訝的是她又像花朵一樣綻開了。 “我們聽三個人說過,所以一定是真的。” 我當然知道他們指的是什麽事,但是我壓根兒沒有訂婚。流言蜚語傳播說我訂了婚,這正是我之所以到東部來的一個原因。你不能因為怕謠言就和一個老朋友斷絕來往,可是另一方麵我也無意迫於謠言的壓力就去結婚。 他們對我的關心倒很使我感動,也使他們不顯得那麽有錢與高不可攀了。雖然如此,在我開車回家的路上,我感到迷惑不解,還有點厭惡。我覺得,黛西應該做的事是抱著孩子跑出這座房子——可是顯然她頭腦裏絲毫沒有這種打算。至於湯姆,他“在紐約有個女人”這種事倒不足為怪,奇怪的是他會因為讀了一本書而感到沮喪。不知什麽東西在使他從陳腐的學說裏攝取精神食糧,仿佛他那壯碩的體格的唯我主義已經不再能滋養他那顆唯我獨尊的心了。 一路上,小旅館房頂上和路邊汽油站門前已經是一片盛夏景象,鮮紅的加油機一台台蹲在電燈光圈裏。我回到我在西卵的住處,把車停在小車棚之後,在院子裏一架閑置的刈草機上坐了一會兒。風已經停了,眼前是一片嘈雜、明亮的夜景,有鳥雀在樹上拍翅膀的聲音,還有大地的風箱使青蛙鼓足了氣力發出的連續不斷的風琴聲。一隻貓的側影在月光中慢慢地移動,我掉過頭去看它的時候,發覺我不是一個人——五十英尺之外一個人已經從我鄰居的大廈的陰影裏走了出來,現在兩手插在口袋裏站在那裏仰望銀白的星光。從他那悠閑的動作和他那兩腳穩踏在草坪上的姿態可以看出他就是蓋茨比先生本人,出來確定一下我們本地的天空哪一片是屬於他的。 我打定了主意要招呼他。貝克小姐在吃飯時提到過他,那也可以算作介紹了。但我並沒招呼他,因為他突然做了個動作,好像表示他滿足於獨自待著——他朝著幽暗的海水把兩隻胳膊伸了出去,那樣子真古怪,並且盡管我離他很遠,我可以發誓他正在發抖。我也情不自禁地朝海上望去——什麽都看不出來,除了一盞綠燈,又小又遠,也許是一座碼頭的盡頭。等我回頭再去看蓋茨比時,他已經不見了,於是我又獨自待在不平靜的黑夜裏。 第二章 西卵和紐約之間大約一半路程的地方,汽車路匆匆忙忙跟鐵路會合,它在鐵路旁邊跑上四分之一英裏,為的是要躲開一片荒涼的地方。這是一個灰燼的山穀—— 一個離奇古怪的農場,在這裏灰燼像麥子一樣生長,長成小山小丘和奇形怪狀的園子。在這裏灰燼堆成房屋、煙囪和炊煙的形式,最後,經過超絕的努力,堆成一個個灰蒙蒙的人,隱隱約約地在走動,而且已經在塵土飛揚的空氣中化為灰燼了。有時一列灰色的貨車慢慢沿著一條看不見的軌道爬行,嘰嘎一聲鬼叫,停了下來,馬上那些灰蒙蒙的人就拖著鐵鏟一窩蜂擁上來,揚起一片塵土,讓你看不到他們隱秘的活動。 但是,在這片灰蒙蒙的土地以及永遠寵罩在它上空的一陣陣暗淡的塵上的上麵,你過一會兒就看到T·J·埃克爾堡大夫的眼睛。埃克爾堡大夫的眼睛是藍色的,龐大無比——瞳仁就有一碼高。這雙眼睛不是從一張臉上向外看,而是從架在一個不存在的鼻子上的一副碩大無朋的黃色眼鏡向外看。顯然是一個異想天開的眼科醫生把它們堅在那兒的,為了招徐生意,擴大他在皇後區的業務,到後來大概他自己也永遠閉上了眼睛,再不然就是撇下它們搬走了。但是,他留下的那兩隻眼睛,由於年深月久,日曬雨淋,油漆剝落,光彩雖不如前,卻依然若有所思,陰鬱地俯視著這片陰沉沉的灰堆。 灰燼穀一邊有條肮髒的小河流過,每逢河上吊橋拉起讓駁船通過,等候過橋的火車上的乘客就得盯著這片淒涼景色,時間長達半小時之久。平時火車在這裏至少也要停一分鍾,也正由於這個緣故,我才初次見到湯姆·布坎農的情婦。 他有個情婦,這是所有知道他的人都認定的事實。他的熟人都很氣憤,因為他常常帶著她上時髦的館子,並且,讓她在一張桌子旁坐下後,自己就走來走去,跟他認識的人拉呱。我雖然好奇,想看看她,可井不想和她見麵——但是我會到她了,一天下午,我跟湯姆同行搭火車上紐約去。等我們在灰堆停下來的時候,他一骨碌跳了起來,抓住我的胳膊肘,簡直是強迫我下了車。 “我們在這兒下車,”他斷然地說,“我要你見見我的女朋友。” 大概他那天午飯時喝得夠多的,因此他硬要我陪他的做法近乎暴力行為。他狂妄自大地認為,我在星期天下午似乎沒有什麽更有意思的事情可做。 我跟著他跨過一排刷得雪白的低低的鐵路柵欄,然後沿著公路,在埃克爾堡大夫目不轉睛的注視之下,往回走了一百碼。眼前唯一的建築物是一小排黃磚房子,坐落在這片荒原的邊緣,大概是供應本地居民生活必需品的一條小型“主街”[注],左右隔壁一無所有。這排房子裏有三家店鋪,一家正在招租,另一家是通宵營業的飯館,門前有一條爐渣小道;第三家是個汽車修理行——“喬治·B·威爾遜。修理汽車。買賣汽車。”我跟著湯姆走了進去。 車行裏毫無興旺的氣象,空空如也。隻看見一輛汽車,一部蓋滿灰塵、破舊不堪的福特車,蹲在陰暗的角落裏。我忽然想到,這間有名無實的車行莫不是個幌子,而樓上卻掩藏著豪華溫馨的房間,這時老板出現在一間辦公室的門口,不停地在一塊抹布上擦著手。他是個頭發金黃、沒精打采的人,臉上沒有血色,樣子還不難看。他一看見我們,那對淺藍的眼睛就流露出一線暗淡的希望。 “哈羅,威爾遜,你這家夥,”湯姆說,一麵嘻嘻哈哈地拍拍他的肩膀,“生意怎麽樣?” “還可以,”威爾遜缺乏說服力地回答,“你什麽時候才把那部車子賣給我?” “下星期。我現在已經讓我的司機在整修它了。” “他幹得很慢,是不是?” “不,他幹得不慢,”湯姆冷冷地說,“如果你有這樣的看法,也許我還是把它拿到別處去賣為好。” “我不是這個意思,”威爾遜連忙解釋,“我隻是說……” 他的聲音逐漸消失,同時湯姆不耐煩地向車行四麵張望。接著我聽到樓梯上有腳步的聲音,過了一會兒一個女人粗粗的身材擋住了辦公室門口的光線。她年紀三十五六,身子胖胖的,可是如同有些女人一樣,胖得很美。她穿了一件有油漬的深藍雙縐連衣裙,她的臉龐沒有一絲一毫的美,但是她有一種顯而易見的活力,仿佛她渾身的神經都在不停地燃燒。她慢慢地一笑,然後大搖大擺地從她丈夫身邊穿過,仿佛他隻是個幽靈,走過來跟湯姆握手,兩眼直盯著他。接著她用舌頭潤了潤嘴唇,頭也不回就低低地、粗聲粗氣地對她丈夫說: “你怎麽不拿兩張椅子來,讓人家坐下。” “對,對。”威爾遜連忙答應,隨即向小辦公室走去,他的身影馬上就跟牆壁的水泥色打成一片了。一層灰白色的塵土籠罩著他深色的衣服和淺色的頭發,籠罩著前後左右的一切——除了她的妻子之外。她走到了湯姆身邊。 “我要見你,”湯姆熱切地說道,“搭下一班火車。” “好吧。” “我在車站下層的報攤旁邊等你。” 她點點頭就從他身邊走開,正趕上威爾遜從辦公室裏搬了兩張椅子出來。 我們在公路上沒人看見的地方等她。再過幾天就是七月四號[注]了,因此有一個灰蒙蒙的、骨瘦如柴的意大利小孩沿著鐵軌在點放一排“魚雷炮”。 “多可怕的地方,是不是!”湯姆說,同時皺起眉頭看著埃克爾堡大夫。 “糟透了。” “換換環境對她有好處。” “她丈夫沒意見嗎?” “威爾遜?他以為她是到紐約去看她妹妹。他蠢得要命,連自己活著都不知道。” 就這樣,湯姆·布坎農和他的情人還有我,三人一同上紐約去——或許不能說一同去,因為威爾遜太太很識相,她坐在另一節車廂裏。湯姆做了這一點讓步,以免引起可能在這趟車上的那些東卵人的反感。 她已經換上了一件棕色花布連衣裙,到了紐約湯姆扶她下車時那裙子緊緊地繃在她那肥闊的臀部上。她在報攤上買了一份《紐約閑話》和一本電影雜誌,又在車站藥店[注]裏買了一瓶冷霜和一小瓶香水。在樓上,在那陰沉沉的、有回音的車道裏,她放過了四輛出租汽車,然後才選中了一輛新車,車身是淡紫色的,裏麵坐墊是灰色的。我們坐著這輛車子駛出龐大的車站,開進燦爛的陽光裏。可是馬上她又猛然把頭從車窗前掉過來,身子向前一探,敲敲前麵的玻璃。 “我要買一隻那樣的小狗。”她熱切地說,“我要買一隻養在公寓裏。怪有意思的——養隻狗。” 我們的車子倒退到一個白頭發老頭跟前,他長得活像約翰·D·洛克菲勒[注],真有點滑稽。他脖子上掛著一個籃子,裏麵蹲著十幾條新出世的、難以確定品種的小狗崽子。 “它們是什麽種?”威爾遜太太等老頭走到出租汽車窗口就急著問道。 “各種都有。你要哪一種,太太?” “我想要一條警犬。我看你不一定有那一種吧?” 老頭懷疑地向竹籃於裏望望,伸手進去捏著頸皮拎起一隻來,小狗身子直扭。 “這又不是警犬。”湯姆說。 “不是,這不一定是警犬,”老頭說,聲音用流露出失望情緒,“多半是一隻硬毛獵狗。”他的手撫摸著狗背上棕色毛巾似的皮毛。“你瞧這個皮毛,很不錯的皮毛,這條狗絕不會傷風感冒,給你找麻煩的。” “我覺得它真好玩,”威爾遜太太熱烈地說,“多少錢?” “這隻狗嗎?”老頭用讚賞的神氣看著它,“這隻狗要十美元。” 這隻硬毛獵狗轉了手——毫無疑問它的血統裏不知什麽地方跟硬毛獵狗有過關係,不過它的爪子卻白得出奇[注]——隨即安然躺進威爾遜太太的懷裏。她歡大喜地地撫摸著那不怕傷風著涼的皮毛。 “這是雄的還是雌的?”她委婉地問。 “那隻狗?那隻狗是雄的。” “是隻母狗,”湯姆斬釘截鐵地說,“給你錢。拿去再買十隻狗。” 我們坐著車子來到五號路,在這夏天星期日的下午,空氣又溫暖又柔和,幾乎有田園風味。即使看見一大群雪白的綿羊突然從街角拐出來,我也不會感到驚奇。 “停一下,”我說,“我得在這兒跟你們分手了。” “不行,你不能走,”湯姆連忙插話說,“茉特爾要生氣的,要是你不上公寓去。是不是,茉特爾?” “來吧,”她懇求我,“我打電話叫我妹妹凱瑟琳來、很多有眼力的人都說她真漂亮。” “呃,我很想來,可是……” 我們繼續前進,又掉頭穿過中央公園,向西城一百多號街那邊走。出租汽車在一五八號街一大排白色蛋糕似的公寓中的一幢前麵停下。威爾遜太太向四周掃視一番,儼然一副皇後回宮的神氣,一麵捧起小狗和其他買來的東西,趾高氣揚地走了進去。 “我要把麥基夫婦請上來,”我們乘電梯上樓時她宣布說,‘當然,我還要打電話給我妹妹。” 他們的一套房間在最高一層——一間小起居室,一間小餐室,一間小臥室,還有一個洗澡間。起居室給一套大得很不相稱的織錦靠墊的家具擠得滿滿當當的,以至於要在室內走動就是不斷地絆倒在法國仕女在凡爾賽宮的花園裏打秋千的畫麵上。牆上掛的唯一的畫是一張放得特大的相片,乍一看是一隻母雞蹲在一塊模糊的岩石上。可是,從遠處看去,母雞化為一頂女帽,一位胖老太太笑眯眯地俯視著屋子。桌子上放著幾份舊的《紐約閑話》,還有一本《名字叫彼得的西門》[注]以及兩三本百老匯[注]的黃色小刊物。威爾遜太太首先關心的是狗。一個老大不情願的開電梯的工人弄來了一隻墊滿稻草的盒子和一些牛奶,另外他又主動給買了一聽又大又硬的狗餅幹,有一塊餅幹一下午泡在一碟牛奶裏,泡得稀巴爛。同時,湯姆打開了一個上鎖的櫃子的門,拿出一瓶威士忌來, 我一輩子隻喝醉過兩次,第二次就是那天下午,因此當時所發生的一切現在都好像在霧裏一樣,模糊不清,雖然公寓裏直到八點以後還充滿了明亮的陽光。威爾遜太太坐在湯姆膝蓋上給好幾個人打了電話。後來香煙沒了,我就出去到街角上的藥店上買煙。我回來的時候,他們倆都不見了,於是我很識相地在起居室裏坐下,看了《名字叫彼得的西門》中的一章——要麽書寫得太糟,要麽威士忌使東西變得麵目全非,因為我看不出一點名堂來。 湯姆和茉特爾(第一杯酒下肚之後威爾遜太太和我就彼此喊教名了)一重新露麵,客人們就開始來敲公寓的門了。 她妹妹凱瑟琳是一個苗條而俗氣的女人,年紀三十上下,一頭濃密的短短的紅頭發,臉上粉搽得像牛奶一樣白。她的眉毛是拔掉又重畫過的,畫的角度還俏皮一些,叮是人然的力量卻要恢複舊觀,弄得她的臉部有點眉目不清。她走動的時候,不斷發出丁當丁當的聲音,因為許多假玉手鐲在她胳臂上麵上上下下地抖動。她像主人一樣大模大樣走了進來,對家具掃視了一番,仿佛東西是屬於她的,使我懷疑她是否就住在這裏。但是等我問她時,她放聲大笑,大聲重複了我的問題,然後告訴我她和一個女朋友同住在一家旅館裏。 麥基先生是住在樓下一層的一個白淨的、女人氣的男人。他剛刮過胡子,因為他顴骨上還有一點白肥皂沫。他和屋裏每一個人打招呼時都畢恭畢敬。他告訴我他是“吃藝術飯”的,後來我才明白他是攝影師,牆上掛的威爾遜太太的母親那幅像一片胚葉似的模糊不清的放大照片就是他攝製的。他老婆尖聲尖氣,沒精打采,漂漂亮亮,可是非常討厭。她得意洋洋地告訴我,自從他們結婚以來她丈夫已經替她照過一百二十七次相了。 威爾遜太太不知什麽時候又換了一套衣服,現在穿的是一件精致的奶油色雪紡綢的連衣裙,是下午做客穿的那種,她在屋子裏轉來轉去的時候,衣裙就不斷地沙沙作響。由於衣服的影響,她的個性也跟著起了變化。早先在車行裏那麽顯著的活力變成了目空一切的hauteur[注]。她的笑聲、她的姿勢、她的言談,每一刻都變得越來越矯揉造作,同時隨著她逐漸膨脹,她周圍的屋子就顯得越來越小,後來,她好像在煙霧彌漫的空氣中坐在一個吱吱喳喳的木軸上不停地轉動。 “親愛的,”她裝腔作勢地大聲告訴她妹妹,“這年頭不論是誰都想欺騙你。他們腦子裏想的隻有錢。上星期我找了個女的來看看我的腳,等她把賬單給我,你還以為她給我割了闌尾哩。” “那女人姓什麽?”麥基太太問。 “埃伯哈特太太。她經常到人家中去替人看腳。” “我喜歡你這件衣服,”麥基太太說,“我覺得它真漂亮。” 威爾遜太太不屑地把眉毛一揚,否定了這句恭維話。 “這隻是一件破爛的舊貨,”她說,“我不在乎自己是什麽樣子的時候,我就把它往身上一套。” “可是穿在你身上就顯得特別漂亮,如果你懂得我的意思的話,”麥基太太緊跟著說,“隻要切斯特能把你這個姿勢拍下來,我想這一定會是幅傑作。” 我們大家都默默地看著威爾遜太太,她把一縷頭發從眼前掠開,笑盈盈地看著我們大家。麥基光生歪著頭,目不轉睛地端詳著她,然後又伸出一隻手在麵前慢慢地來回移動。 “我得改換光線,”他過了一會兒說道,“我很想把麵貌的立體感表現出來。我還要把後麵的頭發全部攝進來。” “我認為根本不應該改換光線,”麥基太太大聲說,“我認為……” 她丈夫“噓”了一聲,於是我們大家又都把目光轉向攝影的題材,這時湯姆· 布坎農出聲地打了一個嗬欠,站了起來。 “你們麥基家兩口子喝點什麽吧,”他說,“再搞點冰和礦泉水來,茉特爾,不然的話大家都睡著了。” “我早就叫那小子送冰來了。”茉特爾把眉毛一揚,對下等人的懶惰無能表示絕望,“這些人!你非得老盯著他們不可。” 她看看我,忽然莫名其妙地笑了起來。接著她蹦蹦跳跳跑到小狗跟前,歡天喜地地親親它,然後又大搖大擺地走進廚房,那神氣就好似那裏隻有十幾個大廚師在聽候她的吩咐。 “我在長島那邊拍過幾張好的。”麥基光生斷言。 湯姆茫然地看看他。 “有兩幅我們配了鏡框掛在樓下。” “兩幅什麽?”湯姆追問。 “兩幅習作。其中一幅我稱之為《蒙濤角——海鷗》,另一幅叫《蒙濤角—— 大海》。” 那位名叫凱瑟琳的妹妹在沙發上我的身邊坐下。 “你也住在長島那邊嗎?”她問我。 “我住在西卵。” “是嗎?我到那兒參加過一次聚會,大約一個月以前。在一個姓蓋茨比的人的家裏。你認識他嗎?” “我就住在他隔壁” “噢,人家說他是德國威廉皇帝的侄兒,或者什麽別的親戚,他的錢都是那麽來的。” “真的嗎?” 她點了點頭。 “我害怕他。我可不願意落到他手裏。” 關於我鄰居的這段引人人勝的報道,由於麥基太太突然伸手指著凱瑟琳而被打斷了。 “切斯特,我覺得你滿可以給她拍一張好的。”她大聲嚷嚷,可是麥基先生光是懶洋洋地點了點頭,把注意力又轉向湯姆。 “我很想在長島多搞點業務,要是有人介紹的話。我唯一的要求就是他們幫我開個頭。” “問茉特爾好了。”湯姆哈哈一笑說,正好威爾遜太太端了個托盤走了進來, “她可以給你寫封介紹信,是不是,茉特爾?” “幹什麽?”她吃驚地問道。 “你給麥基寫一封介紹信去見你丈夫,他就可以給他拍幾張特寫。”他嘴唇不出聲地動了一會兒,接著胡謅道,《喬治·B·威爾遜在油泵前》,或者諸如此類的玩意。” 凱瑟琳湊到我耳邊,跟我小聲說: “他們倆誰都受個了自己的那口子。” “是嗎?” “受不了。”她先看看茉特爾,又看看湯姆。“依我說,既然受不了,何必還在一起過下去呢?要是我,我就離婚,然後馬上重新結婚。” “她也不喜歡威爾遜嗎?” 對這個問題的答複是出乎意外的。它來自茉特爾,因為她湊巧聽見了問題,而她講的話是義粗暴又不於淨的。 “你瞧,”凱瑟琳得意洋洋地大聲說,她又壓低了嗓門,“使他們不能結婚的其實是他老婆。她是天主教徒,那些人是不讚成離婚的。” 黛西並不是天主教徒,因此這個煞費苦心的謊言使我有點震驚。 “哪天他們結了婚,”凱瑟琳接著說,“他們準備到西部去住一些時候,等風波過去再回來。” “更穩妥的辦法是到歐洲去。” “哦,你喜歡歐洲嗎?”她出其不意地叫了起來,“我剛從蒙的卡羅[注]回來。” “真的嗎?” “就在去年,我和另外一個姑娘一起去的。” “待了很久嗎?” “沒有,我們隻去了蒙的卡羅就回來了。我們是取道馬賽去的。我們動身的時候帶了一千二百多美元,可是兩天之內就在賭場小房間裏讓人騙光了。我們在回來路上吃的苦頭可不少,我對你說吧。天哪,我恨死那城市了。” 窗外,天空在夕照中顯得格外柔和,像蔚藍的地中海一樣。這時麥基太太尖銳的聲音把我喚回到屋子裏來。 “我差點也犯了錯誤,”她精神抖擻地大聲說,“我差點嫁給了一個追了我好幾年的猶太小子。我知道他配不上我。大家都對我說:‘露西爾,那個人比你差遠了。’可是,如果我沒碰上切斯特,他保險會把我搞到手的。” “不錯,可是你聽我說,”茉特爾·威爾遜說,一麵不停地搖頭晃腦,“好在你井設嫁給他啊。” “我知道我沒嫁給他。” “但是,我可嫁給了他,”茉特爾含糊其詞地說,“這就是你的情況和我的情況不同的地方。” “你為什麽嫁給他呢,茉特爾?”凱瑟琳質問道,“也沒有人強迫你。” 茉特爾考慮了一會兒。 “我嫁給了他,是因為我以為他是個上等人,”她最後說,“我以為他還有點教養,不料他連舔我的鞋都不配。” “你有一陣子愛他愛得發瘋。”凱瑟琳說。 “愛他愛得發瘋!”茉特爾不相信地喊道,“誰說我愛他愛得發瘋啦?我從來沒愛過他,就像我沒愛過那個人一樣。” 她突然指著我,於是大家都用責備的目光看著我。我竭力做出一副樣子表示我並沒指望什麽人愛我。 “我於的唯一發瘋的事是跟他結了婚。我馬上就知道我犯了錯誤。他借了人家一套做客的衣服穿著結婚,還從來不告訴我,後來有一天他不在家,那人來討還衣服。‘哦,這套衣服是你的嗎?’我說,‘這還是我頭一回聽說哩。’但是我把衣服給了他,然後我躺到床上,號陶大哭,整整哭了一下午。” “她實在應當離開他,”凱瑟琳又跟我說下去,“他們在那汽車行樓頂上住了十一年了。湯姆還是她第一個相好的哩。” 那瓶威上忌——第二瓶了——此刻大家都喝個不停,唯有凱瑟琳除外,她“什麽都不喝也感到飄飄然”。湯姆按鈴把看門的喊來,叫他去買一種出名的三明治,吃了可以抵得上一頓晚餐。我想到外麵去,在柔和的暮色中向東朝公園走過去,但每次我起身告辭,都被卷人一陣吵鬧刺耳的爭執中,結果就仿佛有繩子把我拉回到椅子上。然而我們這排黃澄澄的窗戶高踞在城市的上空,一定給暮色蒼茫的街道上一位觀望的過客增添了一點人生的秘密,同時我也可以看到他,一麵在仰望一麵在尋思。我既身在其中又身在其外,對人生的千變萬化既感到陶醉,同時又感到厭惡。 茉特爾把她自己的椅子拉到我的椅子旁邊,忽然之間她吐出的熱氣朝我噴來,她絮絮叨叨講起了她跟湯姆初次相逢的故事。 “事情發生在兩個麵對麵的小座位上,就是火車上一向剩下的最後兩個座位。我上紐約去看我妹妹,在她那兒過夜。他穿了一身禮服,一雙漆皮鞋,我就忍不住老是看他,可是每次他一看我,我隻好假裝在看他頭頂上的廣告。我們走進車站時,他緊挨在我身邊,他那雪白的襯衫前胸蹭著我的胳膊,於是我跟他說我可要叫警察了,但他明知我在說假話。我神魂顛倒,跟他上了一輛出租汽車,還以為是上了地鐵哩。我心裏翻來覆去想的隻有一句話:“你又不能永遠活著。你又不能永遠活著。” 她回過頭來跟麥基太太講話,屋子裏充滿了她那不自然的笑聲。 “親愛的,”她喊道,“我這件衣服穿過之後就送給你。明天我得去另買一件。我要把所有要辦的事情開個單子。按摩、燙發、替小狗買條項圈,買一個那種有彈簧的、小巧玲瓏的煙灰缸,還要給媽媽的墳上買一個掛黑絲結的假花圈,可以擺一個夏天的那種。我一定得寫個單子,免得我忘掉要做哪些事。” 已經九點鍾了——一轉眼我再看表時發覺已經十點了。麥基先生倒在椅子上睡著了,兩手握拳放在大腿上,好像一張活動家的相片。我掏出手帕,把他臉上那一小片叫我一下午都看了難受的幹肥皂沫擦掉。 小狗坐在桌子上,兩眼在煙霧中盲目地張望,不時輕輕地哼著。屋子裏的人一會兒不見了,一會兒又重新出現,商量到什麽地方去,然後又找不著對方,找來找去,發現彼此就在幾尺之內。快到半夜的時候,湯姆·布坎農和威爾遜太太麵對麵站著爭吵,聲音很激動,爭的是威爾遜人人有沒有權利提黛西的名字。 “黛西!黛西!黛西!”威爾遜太太大喊大叫,“我什麽時候想叫就叫!黛西!黛……” 湯姆·布坎農動作敏捷,伸出手一巴掌打破了威爾遜太太的鼻子。 接著,浴室滿地都是血淋淋的毛巾,隻聽見女人罵罵咧咧的聲音,同時在一片混亂之中,還夾有斷斷續續痛楚的哀號。麥基先生打盹醒了,懵懵懂懂地朝門口走。他走了一半路,又轉過身來看著屋子裏的景象發呆——他老婆和凱瑟琳一麵罵一麵哄,同時手裏拿著急救用的東西跌跌撞撞地在擁擠的家具中間來回跑,還有躺在沙發上的那個淒楚的人形,一麵血流不止,一麵還想把一份《紐約閑話》報鋪在織錦椅套上的凡爾賽風景上麵。然後麥基光生又掉轉身子,繼續走出門去。我從燈架上取下我的帽子,也跟著走了出去。 “改大過來一道吃午飯吧。”我們在電梯裏哼哼卿卿地往下走的時候,他提議說。 “什麽地方?” “隨便什麽地方。” “別碰電梯開關。”開電梯的工人不客氣地說。 “對不起,”麥基先生神氣十足地說,“我還不知道我碰了。” “好吧,”我表示同意說,“我一定奉陪。”……我正站在麥基床邊,而他坐在兩層床單中間,身上隻穿著內衣,手裏捧著一本大相片簿。 “《美人與野獸》……《寂寞》……《小店老馬》……《布魯克林大橋》……” 後來我半睡半醒躺在賓夕法尼亞車站下層很冷的候車室裏,一麵盯著剛出的《論壇報》,一麵等候清早四點鍾的那班火車。 第三章 整個夏天的夜晚都有音樂聲從我鄰居家傳過來。在他蔚藍的花園裏,男男女女像飛蛾一般在笑語、香擯和繁墾中間來來往往。下午漲潮的時候,我看著他的客人從他的木筏的跳台上跳水,或是躺在他私人海灘的熱沙上曬太陽,同時他的兩艘小汽艇破浪前進,拖著滑水板駛過翻騰的浪花。每逢周末,他的羅爾斯一羅伊斯轎車就成了公共汽車,從早晨九點到深更半夜往來城裏接送客人,同時他的旅行車也像一隻輕捷的黃硬殼蟲那樣去火車站接所有的班車。每星期一,八個仆人,包括一個臨時園丁,整整苦於一天,用許多拖把、板刷、榔頭、修技剪來收拾前一晚的殘局。 每星期五,五箱橙子和檸檬從紐約一家水果行送到。每星期一,這些橙子和檸檬變成一座半拉半拉的果皮堆成的小金字塔從他的後門運出去。他廚房裏有一架榨果汁機,半小時之內可以榨兩百隻橙子,隻要男管家用大拇指把一個按鈕按兩百次就行了。 至少每兩周一次,大批包辦筵席的人從城裏下來,帶來好幾百英尺帆布帳篷和無數的彩色電燈,足以把蓋茨比巨大的花園布置得像一棵聖誕樹。自助餐桌上各色冷盤琳琅滿目,一隻隻五香火腿周圍擺滿了五花八門的色拉、烤得金黃的乳豬和火雞。大廳裏麵,設起了一個裝著一根真的銅杆的酒吧,備有各種杜鬆子酒和烈性酒,還有各種早已罕見的甘露酒,大多數女客年紀太輕,根本分不清哪個是哪個。 七點以前樂隊到達,決不是什麽五人小樂隊,而是配備齊全的整班人馬,雙簧管、長號、薩克斯管、大小提琴、短號、短笛、高低音銅鼓,應有盡有。最後一批遊泳的客人已經從海灘上進來,現在正在樓上換衣服。紐約來的轎車五輛一排停在車道上,同時所有的廳堂、客室、陽台已經都是五彩繽紛,女客們的發型爭奇鬥妍,披的紗巾是卡斯蒂爾[注]人做夢也想不到的。酒吧那邊生意興隆,同時一盤盤雞尾酒傳送到外麵花園電的每個角落,到後來整個空氣裏充滿了歡聲笑語,充滿了脫口而出、轉眼就忘的打趣和介紹,充滿了彼此始終不知姓名的太太們之間親熱無比的會見。 大地蹣跚著離開太陽,電燈顯得更亮,此刻樂隊正在奏黃色雞尾酒會音樂,於是大合唱般的人聲又提高了一個音凋。笑聲每時每刻都變得越來越容易,毫無節製地傾瀉出來,隻要一句笑話就會引起哄然大笑。人群的變化越來越快,忽而隨著新來的客人而增大,忽而分散後又立即重新組合。已經有一些人在東飄西蕩——臉皮厚的年輕姑娘在比較穩定的人群中間鑽進鑽出,一會兒在片刻的歡騰中成為一群人注意的中心,一會兒又得意洋洋在不斷變化的燈光下穿過變幻不定的麵孔、聲音和色彩揚長而去。 忽然間,這些吉卜賽人式的姑娘中有一個,滿身珠光寶氣,一伸手就抓來一杯雞尾酒,一回於下去壯壯膽子,然後手舞足蹈,一個人跳到篷布舞池中間去表演。片刻的寂靜,樂隊指揮殷勤地為她改變了拍子,隨後突然響起了一陣嘰嘰喳喳的說話聲,因為有謠言傳開,說她是速演劇團的吉爾德·格雷[注]的替角。晚會正式開始了。 我相信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到蓋茨比家去時,我是少數幾個真正接到請帖的客人之一。人們並不是邀請來的——他們是自己來的。他們坐上汽車,車子把他們送到長島,後來也不知怎麽的他們總是出現在蓋茨比的門口。一到之後總會有什麽認識蓋茨比的人給他們介紹一下,從此他們的言談行事就像在娛樂場所一樣了。有時候他們從來到走根本沒見過蓋茨比,他們懷著一片至誠前來赴會,這一點就可以算一張人場券了。我確實是受到邀請的。那個星期六一清早,一個身穿藍綠色製服的司機穿過我的草地,為他主人送來一封措詞非常客氣的請柬,上麵寫道:如蒙我光臨當晚他的 “小小聚會”,蓋茨比當感到不勝榮幸。他已經看到我幾次,並且早就打算造訪,但由於種種特殊原因未能如願——傑伊·蓋茨比簽名,筆跡很神氣。 晚上七點一過,我身穿一套白法蘭絨便裝走過去到他的草坪上,很不自在地在一群群我不認識的人中間晃來晃去——雖然偶爾也有一個我在區間火車上見過的麵紮。我馬上注意到客人中夾著不少年輕的英國人:個個衣著整齊,個個麵有饑色,個個都在低聲下氣地跟殷實的美國人談話。我敢說他們都在推銷什麽——或是債券。或是保險,或是汽車。他們最起碼都揪心地意識到,近在眼前就有唾手可得的錢,並且相信,隻要幾句話說得投機,錢就到手了。 我一到之後就設法去找主人,可是問了兩三個人他在哪裏,他們都大為驚異地瞪著我,同時矢口否認知道他的行蹤,我隻好悄悄地向供應雞尾酒的桌子溜過去— —整個花園裏隻有這個地方,一個單身漢可以留連一下而不顯得無聊和孤獨。 我百無聊賴,正準備喝個酷配大醉,這時喬丹·貝克從屋裏走了出來,站在大理石台階的最上一級,身體微向後仰,用輕貌的神氣俯瞰著花園。 不管人家歡迎不歡迎,我覺得實在非依附一個人不可,不然的話,我恐怕要跟過往的客人寒暄起來了。 “哈羅!”我大喊一聲,朝她走去。我的聲音在花園裏聽上去似乎響得很不自然。 “我猜你也許會來的,”等我走到跟前,她心不在焉地答道,“我記得你住在隔壁……” 她不帶感情地拉拉我的手,作為她答應馬上再來理會我的表示,同時去聽在台階下麵站住的兩個穿著一樣的黃色連衣裙的姑娘講話。 “哈羅!”她們同聲喊道,“可惜你沒贏。” 這說的是高爾夫球比賽。她在上星期的決賽中輸掉了。 “你不知道我們是誰,”兩個穿黃衣的姑娘中的一個說,“可是大約一個月以前我們在這兒見過麵。” “你們後來染過頭發了。”喬丹說,我聽了一驚,但兩個姑娘卻已經漫不經心地走開了,因此她這句話說給早升的月亮聽了,月亮和晚餐的酒菜一樣,無疑也是從包辦酒席的人的籃子裏拿出來的。喬丹用她那纖細的、金黃色的手臂挽著我的手臂,我們走下了台階,在花園裏閑逛。一盤雞尾酒在暮色蒼茫中飄到我們麵前,我們就在一張桌子旁坐下,同座的還有那兩個穿黃衣的姑娘和三個男的,介紹給我們的時候名字全含含糊糊一帶而過。 “你常來參加這些晚會嗎?”喬丹問她旁邊的那個姑娘。 “我上次來就是見到你的那一次,”姑娘回答,聲音是機靈而自信的。她又轉身問她的朋友,“你是不是也一樣,露西爾?” 露西爾也是一樣。 “我喜歡來,”露西爾說,“我從來不在乎幹什麽,隻要我玩得痛快就行。上次我來這裏,我把衣服在椅子上撕破了,他就問了我的姓名住址——不出一個星期我收到克羅裏公司送來一個包裹,裏麵是一件新的晚禮服” “你收下了嗎?”喬丹問。 “我當然收下了。我本來今晚準備穿的,可是它胸口太大,非改不可。衣服是淡藍色的,鑲著淡紫色的珠子。二百六十五美元。” “一個人肯幹這樣的事真有點古怪,”另外那個姑娘熱切地說,“他不願意得罪任何人。” “誰不願意?”我問。 “蓋茨比。有人告訴我……” 兩個姑娘和喬丹詭秘地把頭靠到一起。 “有人告訴我,人家認為他殺過一個人。” 我們大家都感到十分驚異,位先生也把頭伸到前而,豎起耳朵來聽。 “我想並不是那回事,”露西爾不以為然地分辯道,“多半是因為在人戰時他當過德國間諜。” 三個男的當中有一個點頭表示讚同。 “我也聽過一個人這樣說,這人對他一清二楚,是從小和他一起在德國長大的。” 他肯定無疑地告訴我們。 “噢,不對,”第一個姑娘又說,“不可能是那樣,因為大戰期間他是在美國軍隊裏。”由於我們又傾頃向於聽信她的話,她又興致勃勃地把頭伸到側麵。“你隻要趁他以為沒有人看他的時候看他一眼。我敢打賭他殺過一個人。” 她眯起眼睛,哆嗦了起來。露西爾也在哆嗦。我們大家掉轉身來,四麵張望去找蓋茨比。有些人早就認為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麽需要避諱的事情,現在談起他來卻這樣竊竊私語,這一點也足以證明他引起了人們何等浪漫的遐想了。 第一頓晚飯——午夜後還有一頓——此刻開出來了,喬丹邀我去和花園那邊圍著一張桌子坐的她的一夥朋友坐在一起。一共有三對夫婦,外加一個陪同喬丹來的男大學生,此人死了白賴,說起話來老是旁敲側擊,並且顯然認為喬丹早晚會或多或少委身於他的。這夥人不到處轉悠,而是正襟危坐,自成。體,並且儼然自封為莊重的農村貴族的代表——東卵屈尊光臨西卵,而又小心翼翼提防它那燈紅酒綠的歡樂。 “咱們走開吧,”喬丹低聲地講,這時已經莫名其妙地浪費了半個鍾頭,“這裏對我來說是太斯文了。” 我們站了起來,她解釋說我們要去找主人。她說她還從來沒見過他,這使她頗感局促不安。那位大學生點點頭,神情既玩世不恭,又悶悶不樂。 我們先到酒吧間去張望了一下,那兒擠滿了人,可蓋茨比並不在那裏。她從台階上頭向下看,找不到他,他也不在陽台上。我們懷著希望推開一扇很神氣的門,走進了一間高高的哥特式圖書室,四壁鑲的是英國雕花橡木,大有可能是從海外某處古跡原封不動地拆過來的。 一個矮矮胖胖的中年男人,戴著老大的一副貓頭鷹式眼鏡,正醉醺醺地坐在一張大桌子的邊上,迷迷糊糊目不轉睛地看著書架上一排排的書。我們一走進去他就興奮地轉過身來,把喬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 “你覺得怎麽樣?”他冒冒失失地問道。 “關於什麽?” 他把手向書架一揚。 “關於那個。其實你也不必仔細看了,我已經仔細看過。它們都是真的。” “這些書嗎?” 他點點頭。 “絕對是真的——一頁一頁的,什麽都有。我起先還以為大概是好看的空書殼子。事實上,它們絕對是真的。一頁一頁的什麽——等等!我拿給你們瞧。” 他想當然地認為我們不相信,急忙跑到書櫥前麵,拿回來一本《斯托達德演說集》卷一[注]。 “瞧!”他得意洋洋地嚷道,“這是一本地地道道的印刷品。它真把我蒙住了。這家夥簡直是個貝拉斯科[注]。真是巧奪天工。多麽一絲不苟!多麽逼真!而且知道見好就收——並沒裁開紙頁。你還要怎樣?你還指望什麽?” 他從我手裏把那本書一把奪走,急急忙忙把它放回書架的原處,一麵嘰咕著說什麽假使一塊磚頭被挪開,整個圖書室就有可能塌掉。 “誰帶你們來的?”他問道,“還是不請自到的?我是有人帶我來的。人多數客人都是別人帶來的。” 喬丹很機靈,很高興地看著他,但並沒有答話。 “我是一位姓羅斯福的太太帶來的,”他接著說,“克勞德·羅斯福太太。你們認識她嗎?我昨天晚上不知在什麽地方碰上她的。我已經醉了個把星期了,我以為在圖書室裏坐一會兒可以醒醒酒的。” “有沒有醒?” “醒了一點,我想。我還不敢說。我在這兒剛待了一個鍾頭。我跟你們講過這些書嗎?它們都是真的。它們是……” “你告訴過我們了。” 我們莊重地和他握握手,隨即回到外邊去。 此刻花園裏篷布上有人在跳舞。有老頭子推著年輕姑娘向後倒退,無止無休地繞著難看的圈子;有高傲的男女抱在一起按時髦的舞步扭來扭去,守在一個角落裏跳——還有許許多多單身姑娘在跳單人舞,或者幫樂隊彈一會兒班卓琴或者敲一會兒打擊樂器。到了午夜歡鬧更甚。一位有名的男高音唱了意大利文歌曲,還有一位聲名狼藉的女低音唱了爵士樂曲,還有人在兩個節目之間在花園裏到處表演“絕技”,同時一陣陣歡樂而空洞的笑聲響徹夏夜的天空。一對雙胞胎——原來就是那兩個黃衣姑娘——演了一出化裝的娃娃戲,同時香擯一杯杯地端出來,杯子比洗手指用的小碗還要大。月亮升得更高了,海灣裏飄著一副三角形的銀色天秤[注],隨著草坪上班卓琴鏗鏘的琴聲微微顫動。 我仍然和喬丹·貝克在一起。我們坐的一張桌上還有一位跟我年紀差不多的男子和一個吵吵鬧鬧的小姑娘,她動不動就忍不住要放聲大笑。我現在玩得也挺開心了。我已經喝了兩大碗香棋,因此這片景色在我眼前變成了一種意味深長的、根本性的、奧妙的東西。 在文娛節目中間休息的時候,那個男的看著我微笑。 “您很麵熟,”他很客氣地說,“戰爭期間您不是在第一師嗎?” “正是啊。我在步兵二十八連。” “我在十六連,直到一九八年六月,我剛才就知道我以前在哪兒見過您的。” 我們談了一會兒法國的一此陰雨、灰暗的小村莊,顯而易見他就住在附近,因為他告訴我他剛買了一架水上飛機,並且準備明天早晨去試飛一下。 “願意跟我一塊去嗎,老兄?就在海灣沿著岸邊轉轉。” “什麽時候?” “隨便什麽時候,對你合適就行。” 我已經話到了嘴邊想問他的名字,這時喬丹掉轉頭水朝我一笑。 “現在玩得快話吧?”她問 “好多了。”我又掉轉臉對著我的新交,“這對我來說是個奇特的晚會。我連主人都還沒見到哩。我就住在那邊……”我朝著遠處看不見的的籬笆把一揮。“這位姓蓋茨比的派他的他司機過來送了一份請帖。” 他朝我望了一會兒,似乎沒聽懂我的話。 “我就是蓋茨比”他突然說 “什麽!”我叫了一聲,“噢,真對不起。” “我還以為你知道哩,老兄。我恐怕不是個很好的上人。” 他心領神會地一笑——還不止心領神會。這足極為罕見的笑容,其中含有永久的善意的表情,這你一輩子也不過能遇見四二次。它麵對——或者似乎麵對——整個永恒的世界一刹那,然後就凝注在你身上,對你表現出不可抗拒的偏愛。他了解你恰恰到你本人希望被了解的程度,相信你如同你樂於相信你自己那樣,並且教你放心他對你的印象正是你最得意時希望給予別人的印象。恰好在這一刻他的笑容消失了——於是我看著的不過是一個風度翩翩的年輕漢子,三十一二歲年紀,說起話來文質彬彬,幾乎有點可笑。在他作自我介紹之前不久,我有一個強烈的印象,覺得他說話字斟句酌。 差不多在蓋茨比先生說明自己身份的那一刻,一個男管家急急忙忙跑到他跟前報告他芝加哥有長途電話找他。他微微欠身道歉,把我們大家——包括在內。 “你想要什麽盡管開口,老兄,”他懇切地對我說,“對不起,過會兒再來奉陪。” 他走開之後,我馬上轉向喬丹——迫不及待地要告訴她我感到的驚異。我本來以為蓋茨比先生是個紅光滿麵、肥頭大耳的中年人。 “他是誰?”我急切地問,“你可知道?” “他就是一個姓蓋茨比的人唄。” “我是問他是哪兒來的?他又是幹什麽的?” “現在你也琢磨起這個題目來了,”她厭倦地笑道,“唔,他告訴過我他上過牛津大學。” 關於他的模糊的背景開始顯現出來,但是隨著她的下一句話又立即消大了。 “可是,我並不相信。” “為什麽不信?” “我不知道,”她固執地說,“我就是不相信他上過牛津。” 她的語氣之中有點什麽使我想起另外那個姑娘說的“我想他殺過一個人”,其結果是打動了我的好奇心。隨便說蓋茨比出身於路易斯安那州的沼澤地區也好,出身於紐約東城南區[注]也好,我都可以毫無疑問地接受。那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年紀輕的人不可能——至少我這個孤陋寡聞的多餘人認為他們不可能——不知從什麽地方悄悄地出現,在長島海灣買下一座宮殿式的別墅。 “不管怎樣,他舉行大型宴會,”喬丹像一般城裏人一樣不屑於談具體細節,所以改換了話題,“而我也喜歡大型宴會。這樣親熱得很。在小的聚會上,三三兩兩談心倒不可能。” 大鼓轟隆隆一陣響,接著突然傳來樂隊指揮的聲音,蓋過了花園裏嘈雜的人聲。 “女士們,先生們,”他大聲說,“應蓋茨比先生的要求,我們現在為各位演奏弗拉迪米爾·托斯托夫先生的最新作品,這部作品五月裏在卡內基音樂廳曾經引起許多人的注意。各位看報就知道那是轟動一時的事件。”他帶著輕鬆而居高臨下的神氣微微一笑,又說:“可真叫轟動!”這句話引得大家都放聲大笑。 “這支樂曲,”他最後用洪亮的聲音說,“叫做《弗拉迪米爾·托斯托夫的爵土音樂世界史》。” 托斯托夫先生這個樂曲是怎麽回事,我沒有注意到,因為演奏一開始,我就一眼看到了蓋茨比單獨一個人站在大理石台階上麵,用滿意的目光從這一群人看到那一群人。他那曬得黑黑的皮膚很漂亮地緊繃在臉上,他那短短的頭發看上去好像是每天都修剪似的。我看不出他身上有什麽詭秘的跡象。我納悶是否他不喝酒這個事實有助於把他跟他的客人們截然分開,因為我覺得隨著沆瀣一氣的歡鬧的高漲,他卻變得越發端莊了。等到《爵士音樂世界史》演奏完畢,有的姑娘像小哈巴狗一樣樂滋滋地靠在男人肩膀上,有的姑娘開玩笑地向後暈倒在男人懷抱裏,甚至倒進人群裏,明知反正有人會把她們托住——可是沒有人暈倒在蓋茨比身上,也沒有法國式的短發碰到蓋茨比的肩頭,也沒有人組織四人合唱團來拉蓋茨比加入。 “對不起。” 蓋茨比的男管家忽然站在我們身旁。 “貝克小姐?”他問道,“對不起,蓋茨比先生想單獨跟您談談。” “跟我談?”她驚奇地大聲說。 “是的,小姐。” 她慢慢地站了起來,驚愕地對我揚了揚眉毛,然後跟著男管家向房子走去。我注意到她穿晚禮服,穿所有的衣服,都像穿運動服一樣——她的動作有一種矯健的姿勢,仿佛她當初就是在空氣清新的早晨在高爾夫球場上學走路的。 我獨自一人,時間已快兩點了。有好一會兒,從陽台上麵一間長長的、有許多窗戶的房間裏傳來了一陣陣雜亂而引人人勝的聲音。喬丹的那位大學生此刻正在和兩個歌舞團的舞女大談助產術,央求我去加人,可是我溜掉了,走到室內去。 大房間裏擠滿了人。穿黃衣的姑娘有一個在彈鋼琴,她身旁站著一個高高的紅發少婦,是從一個有名的歌舞團來的,正在那裏唱歌。她已經喝了大量的香擯,在她唱歌的過程中她又不合時宜地認定一切都非常非常悲慘——她不僅在唱,而且還在哭。每逢曲中有停頓的地方,她就用抽抽噎噎的哭聲來填補,然後又用震顫的女高音繼續去唱歌詞。眼淚沿著她的麵頰往下流——可不是暢通無阻地流,因為眼淚一碰到畫得濃濃的睫毛之後就變成了黑墨水,像兩條黑色的小河似的慢慢地繼續往下流。有人開玩笑,建議她唱臉上的那些音符,她聽了這話把兩手向上一甩,倒在一張椅子上,醉醺醺地呼呼大睡起來。 “她剛才跟一個自稱是她丈夫的人打過一架。”我身旁一個姑娘解釋說。 我向四周看看,剩下的女客現在多半都在跟她們所謂的丈夫吵架。連喬丹的那一夥,從東卵來的那四位,也由於意見不和而四分五裂了。男的當中有一個正在勁頭十足地跟一個年輕的女演員交談,他的妻子起先還保持尊嚴,裝得滿不在乎,想一笑置之,到後來完全垮了,就采取側麵攻擊——不時突然出現在他身邊,像一條袖脊蛇憤怒時口腔裏發出嘶嘶聲一般,對著他的耳朵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你答應過的!” 舍不得回家的並不限於任性的男客。穿堂裏此刻有兩個毫無醉意的男客和他們怒氣衝天的太太。兩位太太略微提高了嗓子在互相表示同情。 “每次他一看見我玩得開心他就要回家。” “我這輩子從來沒見過有誰像他這麽自私。” “我們總是第一個走。” “我們也是一樣。” “不過,今晚我們幾乎是最後的了,”兩個男的中的一個怯生生地說,“樂隊半個鍾頭以前就走了。” 盡管兩位太太一致認為這種惡毒心腸簡直叫人難以置信,這場糾紛終於在一陣短短的揪鬥中結束,兩位太太都被抱了起來,兩腿亂踢,消失在黑夜裏。 我在穿堂裏等我帽子的時候,圖書室的門開了,喬丹·貝克和蓋茨比一同走了出來。他還在跟她說最後一句話,可是這時有幾個人走過來和他告別,他原先熱切的態度陡然收斂,變成了拘謹。 喬丹那一夥人從陽台上不耐煩地喊她,可是她還逗留了片刻和我握手。 “我剛才聽到一件最驚人的事情,”她出神地小聲說,“我們在那裏邊待了多久?” “哦,個把鍾頭。” “這事……太驚人了,”她出神地重複說,“可是我發過誓不告訴別人,而我現在已經在逗你了。”她對著我的臉輕輕打了個阿欠,“有空請過來看我……電話簿……西古奈·霍華德太太名下……我的姑媽……”她一邊說一邊匆匆離去——她活潑地揮了一下那隻曬得黑黑的手表示告別,然後就消失在門口她的那一夥人當中了。 我覺得怪難為情的,第一次來就待得這麽晚,於是走到包圍著蓋茨比的最後幾位客人那邊去。我想要解釋一下我一來就到處找過他,同時為剛才在花園裏與他麵對麵卻不知道他是何許人向他道歉。 “沒有關係,”他懇切地囑咐我。“別放在心上,老兄。”這個親熱的稱呼還比不上非常友好地拍拍我肩膀的那隻手所表示的親熱。“別忘了明天早上九點我們要乘水上飛機上人哩。” 接著男管家來了,站在他背後。 “先生,有一個找您的來自費城的長途電話。” “好,就來。告訴他們我就來。晚安。” “晚安。” “晚安。”他微微一笑。突然之間,我待到最後才走,這其中好像含有愉快的深意,仿佛他是一直希望如此的。“晚安,老兄……晚安。” 可是,當我走下台階時,我看到晚會還沒有完全結束。離大門五十英尺,十幾輛汽車的前燈照亮了一個不尋常的、鬧哄哄的場麵。在路旁的小溝裏,右邊向上,躺著一輛新的小轎車,可是一隻輪子撞掉了。這輛車離開蓋茨比的車道還不到兩分鍾,一堵牆的突出部分是造成車輪脫落的原因。現在有五六個好奇的司機在圍觀,可是,由於他們讓自己的車於擋住了路,後麵車子上的司機已經按了好久喇叭,一片刺耳的噪音更增添了整個場麵本來就很嚴重的混亂。 一個穿著長風衣的男人已經從撞壞的車子裏出來,此刻站在大路中間,從車子看到輪胎,又從輪胎看到旁觀的人,臉上帶著愉快而迷惑不解的表情。 “請看!”他解釋道,“車子開到溝裏去了。” 這個事實使他感到不勝驚奇。我先聽出了那不平常的驚奇的口吻,然後認出了這個人——就是早先光顧蓋茨比圖書室的那一位。 “怎麽搞的?” 他聳了聳肩膀。 “我對機械一竅不通。”他肯定地說。 “到底怎麽搞的?你撞到牆上去了嗎?” “別問我,”“貓頭鷹眼”說,把事情推脫得一幹二淨,“我不大懂開車—— 幾乎一無所知。事情發生了,我就知道這一點。” “既然你車子開得不好,那麽你晚上就不應當試著開車嘛。” “可是我連試也沒試,”他氣憤憤地解釋,“我連試也沒試啊。” 旁觀的人聽了都驚愕得說不出話來。 “你想自殺嗎?” “幸虧隻是一隻輪子!開車開得不好,還連試都不試!” “你們不明白,”罪人解釋說,“我沒有開車。車子裏還有一個人。” 這句聲明所引起的震驚表現為一連聲的“噢……啊……啊!”同時那輛小轎車的門也慢慢開了。人群——此刻已經是一大群了——不由得向後一退,等到車門敞開以後,又有片刻陰森可怕的停頓。然後,逐漸逐漸地,一部分一部分地,一個臉色煞白、搖來晃去的人從搞壞了的汽車裏跨了出來,光伸出一隻大舞鞋在地麵上試探了幾下。 這位幽靈被汽車前燈的亮光照得睜不開眼,又被一片汽車喇叭聲吵得糊裏糊塗,站在那裏搖晃了一會兒才認出那個穿風衣的人。 “怎麽啦?”他鎮靜地問道,“咱們沒汽油了嗎?” “你瞧!” 五六個人用手指指向那脫落下來的車輪——他朝它瞪了一眼,然後抬頭向上看,仿佛他懷疑輪子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輪子掉下來了。”有一個人解釋說。 他點點頭。 “起先我還沒發現咱們停下來了。” 過了一會兒,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又挺起胸膛,用堅決的聲音說: “不知可不可以告訴我哪兒有加油站?” 至少有五六個人,其中有的比他稍微清醒一點,解釋給他聽,輪子和車子之間已經沒有任何實質性的聯係了。 “倒車,”過了一會兒他又出點子,“用倒車檔。” “叮是輪子掉啦!” 他遲疑了一會兒。 “試試也無妨嘛。”他說。 汽車喇叭的尖聲怪叫達到了高潮,於是我掉轉身,穿過草地回家。我回頭望了一眼。一輪明月正照在蓋茨比別墅的上麵,使夜色跟光前一樣美好。明月依舊,而歡聲笑語已經從仍然光輝燦爛的花園裏消失了。一股突然的空虛此刻好像從那些窗戶和巨大的門裏流出來,使主人的形象處於完全的孤立之中,他這時站在陽台上,舉起一隻手做出正式的告別姿勢。 重讀一遍以上所寫的,我覺得我已經給人一種印象,好像相隔好幾個星期的三個晚上所發生的事情就是我所關注的一切。恰恰相反,它們隻不過是一個繁忙的夏天當中的一些小事,而且直到很久以後,我對它們還遠遠不如對待我自己的私事那樣關心。 大部分時間我都在工作。每天清早太陽把我的影子投向西邊時,我沿著紐約南部摩天大樓之間的白色裂口匆匆走向正誠信托公司。我跟其他的辦事員和年輕的債券推銷員混得很熟,和他們一起在陰暗擁擠的飯館裏吃午飯,吃點小豬肉香腸加土豆泥,喝杯咖啡。我甚至和一個姑娘發生過短期的關係,她住在澤西城[注],在會計處工作。可是她哥哥開始給我眼色看,因此她七月裏出去度假的時候,我就讓這事悄悄地吹了。 我一般在耶魯俱樂部吃晚飯——不知為了什麽緣故這是我一天中最淒涼的事情 ——飯後我上樓到圖書室去花一個鍾頭認真學習各種投資和證券的知識。同學會裏往往有幾個愛玩愛鬧的人光臨,但他們從來不進圖書室,所以那裏倒是個做工作的好地方。在那以後,如果天氣宜人,我就沿著麥迪遜路溜達,經過那座古老的默裏山飯店,再穿過三十三號街走到賓夕法尼亞車站。 我開始喜歡紐約了,喜歡夜晚那種奔放冒險的情凋,喜歡那川流不息的男男女女和往來車輛給應接不暇的眼睛帶來的滿足。我喜歡在五號路上溜達,從人群中挑出風流的女人,幻想幾分鍾之內我就要進入她們的生活,而永遠也不會有人知道或者非難這件事。有時,在我腦海裏,我跟著她們走到神秘的街道拐角上她們所住的公寓,到了門口她們回眸一笑,然後走進一扇門消失在溫暖的黑暗之中。在大都市迷人的黃昏時刻,我有時感到一種難以排遣的寂寞,同時也覺得別人有同感——那些在櫥窗麵前躑躅的窮困的青年小職員,等到了時候獨個兒上小飯館去吃一頓晚飯 ——黃昏中的青年小職員,虛度著夜晚和生活中最令人陶醉的時光。 有時晚上八點鍾,四十幾號街那一帶陰暗的街巷擠滿了出租汽車,五輛一排,熱鬧非凡,都是前往戲院區的,這時我心中就感到一種無名的悵惘。出租汽車在路口暫停的時候,車裏邊的人身子偎在一起,說話的聲音傳了出來,聽不見的笑話引起了歡笑,點燃的香煙在裏麵造成一個個模糊的光圈。幻想著我也在匆匆趕去尋歡作樂,分享他們內心的激動,於是我暗自為他們祝福。 有好久我沒有見過喬丹·貝克,後來在仲夏時節我又找到了她。起初我對陪她到各處去感到很榮幸,因為她是個高爾夫球冠軍,所有的人都知道她的大名。後來卻有了另一種感情。我並沒有真的愛上她,但我產生了一種溫柔的好奇心。她對世人擺出的那副厭煩而高傲的麵孔掩蓋了點什麽——大多數裝模作樣的言行到後來總是在掩蓋點什麽,雖然起初並不如此——有一天我發現了那是什麽。當時我們兩人一同到沃維克去參加一次別墅聚會。她把一輛借來的車子車篷不拉上就停在雨裏,然後扯了個謊——突然之間我記起了那天晚上我在黛西家裏想不起來的那件關於她的事。在她參加的第一個重要的高爾夫錦標賽L,發生了一場風波,差一點鬧到登報 ——有人說在半決賽那一局她把球從一個不利的位置上移動過。事情幾乎要成為一樁醜聞——後來平息了下去。一個球童收回了他的話,唯一的另一個見證人也承認他可能搞錯了。這個事件和她的名字卻留在我腦子裏。 喬丹唄克本能地回避聰明機警的男人,現在我明白了這是因為她認為,在對越軌的行動不以為然的社會圈子裏活動比較保險。她不誠實到了不可救藥的地步。她不能忍受處於不利的地位,既然這樣不甘心,因此我想她從很年輕的時候就開始耍各種花招,為了對世人保持那個傲慢的冷笑,而同時又能滿足她那硬硬的、矯健的肉體的要求。 這對我完全無所謂。女人不誠實,這是人們司空見慣的事——我微微感到遺憾,過後就忘了。也是在參加那次別墅聚會的時候,我們倆有過一次關於開車的奇怪的談話。因為她從幾個工人身旁開過去,挨得太近,結果擋泥板擦著一個工人上衣的紐扣。 “你是個粗心的駕駛員,”我提出了抗議,“你該再小心點兒,要不就幹脆別開車。” “我很小心。” “不對,你不小心。” “不要緊,反正別人很小心。”她輕巧地說。 “這跟你開車有什麽關係?” “他們會躲開我的,”她固執地說,“要雙方不小心才能造成一次車禍嘛。” “假定你碰到一個像你一樣不小心的人呢?” “我希望永遠不會碰到,”她答道,“我頂討厭不小心的人。這也是我喜歡你的原因。” 她那雙灰色的、被太陽照得眯緊的眼睛筆直地盯著前方,但她故意地改變了我們的關係,因而有片刻工夫我以為我愛上了她。但是我思想遲鈍,而且滿腦袋清規戒律,這都對我的情欲起著刹車的作用,同時我也知道首先我得完全擺脫家鄉的那段糾葛。我一直每星期寫一封信並且簽上“愛你,尼克”,而我能想到的隻是每次那位小姐一打網球,她的上唇上邊總出現像小胡子一樣的一溜汗珠。不過確實有過一種含糊的默契,這必須先委婉地解除,然後我才可以自由。 每個人都以為他自己至少有一種主要的美德,而這就是我的:我所認識的誠實的人並不多,而我自己恰好就是其中的一個。 第四章 星期天早晨,教堂的鍾聲響徹沿岸村鎮的時候,時髦社會的男男女女又回到了蓋茨比的別墅,在他的草坪上尋歡作樂。 “他是個私酒販子,”那些少婦一邊說,一邊在他的雞尾酒和他的好花之間的什麽地方走動著,“有一回他殺了一個人,那人打聽出他是興登堡[注]的侄子,魔鬼的表兄弟。遞給我一朵玫瑰花,寶貝,再往那隻水晶杯子裏給我倒最後一滴酒。” 有一次我在一張火車時刻表上空白的地方寫下了那年夏大到蓋茨比別墅來過的人的名字。現在這已經是一張很舊的時刻表了,沿著折印快要散了,上麵印著“本表一九二二年七月五日起生效”。但我還認得出那些暗淡的名字,它們可以給你一個比我的籠統概括更清楚的印象,那些人到蓋茨比家裏做客,卻對他一無所知,仿佛這是對他所表示的一種微妙的敬意。 好吧,從東卵來的有切斯特·貝克夫婦、利契夫婦、一個我在耶魯認識的姓本森的,還有去年夏天在緬因州淹死的韋伯斯特·西維特大夫。還有霍恩比姆夫婦、威利·伏爾泰夫婦以及布萊克巴克全家,他們總是聚集在一個角落裏,不管誰走近,他們都會像山羊一樣翹起鼻孔。還有伊十梅夫婦、克裏斯蒂夫婦(更確切地說是休伯特·奧爾巴哈和克裏斯蒂先生的老婆)和埃德加·比弗,據說有一個冬天的下午他的頭發無緣無故地變得像雪一樣白。 我記得,克拉倫斯·恩狄是從東卵來的。他隻來過一次,穿著一條白燈籠褲,還在花園裏跟一個姓艾蒂的二流子幹了一架。從島上更遠的地人來的有開德勒夫婦、 O·R·P斯雷德夫婦、喬治亞州的斯通瓦爾·傑無遜·亞伯拉姆夫婦,還有菲希加德夫婦和平普利·斯奈爾夫婦。斯奈爾在他去坐牢的前三天還來過,喝得爛醉躺在石子車道上,結果尤裏內斯·斯威特太太的汽車從他的右手上升了過去。丹賽夫婦也來了,還有年近七十的S·B·懷特貝特、莫理斯·A·弗林克、漢姆海德夫婦、煙草進口商貝路加以及貝路加的幾個姑娘。 西卵來的有波爾夫婦、馬爾雷德夫婦、塞西爾·羅伯克、塞西爾·肖用、州議員占利克,還有卓越影片公司的後台老板牛頓·奧基德、艾克豪斯特和克萊德·科恩、小唐·S·施沃茲以及阿瑟·麥加蒂,他們都是跟電影界有這樣那樣的關係的。還有卡特利普夫婦、班姆堡夫婦和G·厄爾·馬爾東,就是後來勒死妻子的那個姓馬爾東的人的兄弟。投機商達·馮坦諾也來這兒,還有愛德·萊格羅、詹姆斯·B· (譯名是“壞酒”)菲來特、德·瓊大婦和歐內斯特·利裏——他們都是來賭錢的,每當菲來特逛進花園裏去,那就意味著?淶鎂?猓?詼?肆?顯聳涔?鏡墓善庇?得有利可圖地漲落一番。 有一個姓克利普斯普林格的男人在那兒次數又多時間又長,後來人家就稱他為 “房客”了——我懷疑他根本就沒別的家。在戲劇界人上中,有葛斯·威茲、霍勒斯·奧多諾萬、萊斯特·邁爾、喬治·德克維德和弗朗西斯·布爾。從紐約城裏來的還有克羅姆夫婦、貝克海森夫婦、丹尼克夫婦、羅素·貝蒂、科裏根夫婦、凱瑟赫夫婦、杜厄夫婦、斯科裏夫婦、S·W·貝爾立夫婦、斯默克夫婦、現在離了婚的小奎因夫婦和亨利·L·帕默多,他後來在時報廣場跳到一列地下火車前麵自殺了。 本厄·麥克萊納亨總是帶著四個姑娘一同來。她們每次人都不同,可是全長得一模一樣,因此看上去都好像是以前來過的。她們的名字我忘了——傑奎林,大概是,要不然就是康雪愛拉,或者格洛麗亞或者珠迪或者瓊,她們的姓要麽是音調悅耳的花名和月份的名字,要麽是美國大資本家的莊嚴的姓氏,隻要有人追問,她們就會承認自己是他們的遠親。 除了這許多人之外,我還記得福絲娣娜·奧布萊恩至少來過一次,還有貝達克家姐妹,還有小布魯爾,就是在戰爭中鼻子被槍彈打掉的那個,還有阿爾布魯克斯堡先生和他的夫婚妻海格小姐、阿迪泰·費茲彼得夫婦和一度當過美國退伍軍人協會主席的卜朱厄特先生,還有克勞迪啞·希普小姐和一個被認為是她司機的男伴,還有一位某某親王,我們管他叫公爵,即使我曾經知道他的名字,我也忘掉了。 所有這些人那年夏天都到蓋茨比的別墅來過。 七月末一天早上九點鍾,蓋茨比的華麗汽車沿著岩石車道一路顛到我門口停下,它那三個音符的喇叭發出一陣悅耳的音調。這是他第一次來看我,雖然我已經赴過兩次他的晚會,乘過他的水上飛機,而且在他熱情邀請之下時常借用他的海灘。 “早啊,老兄。你今天要和我一同吃午飯,我想我們就同車進城吧。” 他站在他車子的擋泥板上,保持著身體的平衡,那種靈活的動作是美國人所特有的——我想這是由於年輕時候不幹重活的緣故,更重要的是由於我們各種緊張劇烈的運動造成姿勢自然而優美。這個特點不斷地以坐立不安的形式突破他那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