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個獨自在灣流①中一條小船上釣魚的老人,至今已
去了八十四天,一條魚也沒逮住。頭四十天裏,有個男孩子
跟他在一起。可是,過了四十天還沒捉到一條魚,孩子的父
母對他說,老人如今準是十足地"倒了血黴",這就是說,倒
黴到了極點,於是孩子聽從了他們的吩咐,上了另外一條船,
頭一個禮拜就捕到了三條好魚。孩子看見老人每天回來時船
總是空的,感到很難受,他總是走下岸去,幫老人拿卷起的
釣索,或者魚鉤和魚叉,還有繞在桅杆上的帆。帆上用麵粉
袋片打了些補丁,收攏後看來象是一麵標誌著永遠失敗的旗
子。
老人消瘦而憔悴,脖頸上有些很深的皺紋。腮幫上有些
褐斑,那是太陽在熱帶海麵上反射的光線所引起的良性皮膚
癌變。褐斑從他臉的兩側一直蔓延下去,他的雙手常用繩索
拉大魚,留下了刻得很深的傷疤。但是這些傷疤中沒有一塊
是新的。它們象無魚可打的沙漠中被侵蝕的地方一般古老。
他身上的一切都顯得古老,除了那雙眼睛,它們象海水
一般藍,是愉快而不肯認輸的。
①指墨西哥灣暖流,向東穿過美國佛羅裏達州南端和古巴之間的佛羅裏達
海峽,沿著北美東海岸向東北流動。這股暖流溫度比兩旁的海水高至
度,最寬處達英裏,呈深藍色,非常壯觀,為魚類群集的地方。本
書主人公為古巴首都哈瓦那附近小海港的漁夫,經常駛進灣流捕魚。
"聖地亞哥,"他們倆從小船停泊的地方爬上岸時,孩子
對他說。"我又能陪你出海了。我家掙到了一點兒錢。"
老人教會了這孩子捕魚,孩子愛他。
"不,"老人說。"你遇上了一條交好運的船。跟他們待下
去吧。"
"不過你該記得,你有一回八十七天釣不到一條魚,跟著
有三個禮拜,我們每天都逮住了大魚。"
"我記得,"老人說。"我知道你不是因為沒把握才離開我
的。"
"是爸爸叫我走的。我是孩子,不能不聽從他。"
"我明白,"老人說。"這是理該如此的。"
"他沒多大的信心。"
"是啊,"老人說。"可是我們有。可不是嗎?"
"對,"孩子說。"我請你到露台飯店去喝杯啤酒,然後一
起把打魚的家什帶回去。"
"那敢情好,"老人說。"都是打魚人嘛。"
他們坐在飯店的露台上,不少漁夫拿老人開玩笑,老人
並不生氣。另外一些上了些年紀的漁夫望著他,感到難受。不
過他們並不流露出來,隻是斯文地談起海流,談起他們把釣
索送到海麵下有多深,天氣一貫多麽好,談起他們的見聞。當
天打魚得手的漁夫都已回來,把大馬林魚剖開,整片兒排在
兩塊木板上,每塊木板的一端由兩個人抬著,搖搖晃晃地送
到收魚站,在那裏等冷藏車來把它們運往哈瓦那的市場。逮
到鯊魚的人們已把它們送到海灣另一邊的鯊魚加工廠去,吊
在複合滑車上,除去肝髒,割掉魚鰭,剝去外皮,把魚肉切
成一條條,以備醃製。
刮東風的時候,鯊魚加工廠隔著海灣送來一股氣味;但
今天隻有淡淡的一絲,因為風轉向了北方,後來逐漸平息了,
飯店露台上可人心意、陽光明媚。
"聖地亞哥,"孩子說。
"哦,"老人說。他正握著酒杯,思量好多年前的事兒。
"要我去弄點沙丁魚來給你明天用嗎?"
"不。打棒球去吧。我劃船還行,羅赫略會給我撒網的。"
"我很想去。即使不能陪你釣魚,我也很想給你多少做點
事。"
"你請我喝了杯啤酒,"老人說。"你已經是個大人啦。"
"你頭一回帶我上船,我有多大?"
"五歲,那天我把一條鮮龍活跳的魚拖上船去,它差一點
把船撞得粉碎,你也差一點給送了命。還記得嗎?"
"我記得魚尾巴砰砰地拍打著,船上的座板給打斷了,還
有棍子打魚的聲音。我記得你把我朝船頭猛推,那兒擱著濕
漉漉的釣索卷兒,我感到整條船在顫抖,聽到你啪啪地用棍
子打魚的聲音,象有砍一棵樹,還記得我渾身上下都是甜絲
絲的血腥味兒。"
"你當真記得那回事兒,還是我不久前剛跟你說過?"
"打從我們頭一回一起出海時起,什麽事兒我都記得清清
楚楚。"
老人用他那雙常遭日曬而目光堅定的眼睛愛憐地望著
他。
"如果你是我自己的小子,我準會帶你出去闖一下,"他
說。"可你是你爸爸和你媽媽的小子,你搭的又是一條交上了
好運的船。"
"我去弄沙丁魚來好嗎?我還知道上哪兒去弄四條魚餌
來。"
"我今天還有自個兒剩下的。我把它們放在匣子裏醃了。"
"讓我給你弄四條新鮮的來吧。"
"一條,"老人說。他的希望和信心從沒消失過。現在可
又象微風初起時那麽清新了。
"兩條,"孩子說。
"就兩條吧,"老人同意了。"你不是去偷的吧?"
"我願意去偷,"孩子說。"不過這些是買來的。"
"謝謝你了,"老人說。他心地單純,不去捉摸自己什麽
時候達到這樣謙卑的地步。可是他知道這時正達到了這地步,
知道這並不丟臉,所以也無損於真正的自尊心。
"看這海流,明兒會是個好日子,"他說。
"你打算上哪兒?"孩子問。
"駛到遠方,等轉了風才回來。我想天亮前就出發。"
"我要想法叫船主人也駛到遠方,"孩子說。"這樣,如果
你確實釣到了大魚,我們可以趕去幫你的忙。"
"他可不會願意駛到很遠的地方。"
"是啊,"孩子說。"不過我會看見一些他看不見的東西,
比如說有隻鳥兒在空中盤旋,我就會叫他趕去追鯕鰍的。"
"他眼睛這麽不行嗎?"
"簡直是個瞎子。"
"這可怪了,"老人說。"他從沒捕過海龜。這玩藝才傷眼
睛哪。"
"你可在莫斯基托海岸①外捕了好多年海龜,你的眼力還
是挺好的嘛。"
"我是個不同尋常的老頭兒。"
"不過你現在還有力氣對付一條真正大的魚嗎?"
"我想還有。再說有不少竅門可用呢。"
"我們把家什拿回家去吧,"孩子說。"這樣我可以拿了魚
網去逮沙丁魚。"
他們從船上拿起打魚的家什。老人把桅杆扛上肩頭,孩
子拿著內放編得很緊密的褐色釣索卷兒的木箱、魚鉤和帶杆
子的魚叉。盛魚餌的匣子給藏在小船的船梢下麵,那兒還有
那根在大魚被拖到船邊時用來收服它們的棍子,誰也不會來
偷老人的東西,不過還是把桅杆和那些粗釣索帶回家去的好,
因為露水對這些東西不利,再說,盡管老人深信當地不會有
人來偷他的東西,但他認為,把一把魚鉤和一支魚叉留在船
上實在是不必要的引誘。
他們順著大路一起走到老人的窩棚,從敞開的門走進去。
老人把繞著帆的桅杆靠在牆上,孩子把木箱和其他家什擱在
它的旁邊。桅杆跟這窩棚內的單間屋子差不多一般長。窩棚
用大椰子樹的叫做"海鳥糞"的堅韌的苞殼做成,裏麵有一
張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和泥地上一處用木炭燒飯的地方。
①位於中美洲尼加拉瓜的東部,是濱墨西哥灣的低窪的海岸
地帶,長滿了灌木林。為印第安人中的莫斯基托族居住的地
方,故名。
在用纖維結實的"海鳥糞"展平了疊蓋而成的褐色牆壁上,有
一幅彩色的耶穌聖心圖①和另一幅科布萊聖母圖。這是他②
妻子的遺物。牆上一度掛著幅他妻子的著色照,但他把它取
下了,因為看了覺得自己太孤單了,它如今在屋角擱板上,在
他的一件幹淨襯衫下麵。
"有什麽吃的東西?"
"有鍋魚煮黃米飯。要吃點嗎?"
"不。我回家去吃。要我給你生火嗎?"
"不用。過一會兒我自己來生。也許就吃冷飯算了。"
"我把魚網拿去好嗎?"
"當然好。"
實在並沒有魚網,孩子還記得他們是什麽時候把它賣掉
的。然而他們每天要扯一套這種謊話。也沒有什麽魚煮黃米
飯,這一點孩子也知道。
"八十五是個吉利的數目,"老人說。"你可想看到我逮住
一條去掉了下腳有一千多磅重的魚?"
"我拿魚網撈沙丁魚去。你坐在門口曬曬太陽可好?"
"好吧。我有張昨天的報紙,我來看看棒球消息。"
孩子不知道昨天的報紙是不是也是烏有的。但是老人把
它從床下取出來了。
①法國修女瑪格麗特·瑪麗·阿拉科克(—)於世紀倡議崇拜
耶穌基督的聖心,在信奉天主教的國家中傳播甚廣。
②科布萊為古巴東南部一小鎮,鎮南小山上有科布萊聖母
祠,每年月日為朝聖日。
"佩裏科在雜貨鋪裏給我的,"他解釋說。
"我弄到了沙丁魚就回來。我要把你的魚跟我的一起用冰
鎮著,明兒早上就可以分著用了。等我回來了,你告訴我棒
球消息。"
"揚基隊①不會輸。"
"可是我怕克利夫蘭印第安人隊會贏。"
"相信揚基隊吧,好孩子。別忘了那了不起的迪馬吉
奧。"②
"我擔心底特律老虎隊,也擔心克利夫蘭印第安人隊。"
"當心點,要不然連辛辛那提紅隊和芝加哥白短襪隊,你
都要擔心啦。"
"你好好兒看報,等我回來了給我講講。"
"你看我們該去買張末尾是八五的彩票嗎?明兒是第八十
五天。"
"這樣做行啊,"孩子說。"不過你上次創紀錄的是八十七
天,這怎麽說?"
"這種事兒不會再發生。你看能弄到一張末尾是八五的
嗎?"
"我可以去訂一張。"
"訂一張。這要兩塊半。我們向誰去借這筆錢呢?"
"這個容易。我總能借到兩塊半的。"
①這支紐約市的棒球隊是美國職業棒球界的強隊。
②喬·迪馬吉奧(—)於年起進揚基隊,以善於擊球得分著稱。
年棒球季後告別球壇。
"我看沒準兒我也借得到。不過我不想借錢。第一步是借
錢。下一步就要討飯囉。"
"穿得暖和點,老大爺,"孩子說。"別忘了,我們這是在
九月裏。"
"正是大魚露麵的月份,"老人說。"在五月裏,人人都能
當個好漁夫的。"
"我現在去撈沙丁魚,"孩子說。
等孩子回來的時候,老人在椅子上熟睡著,太陽已經下
去了。孩子從床上撿起一條舊軍毯,鋪在椅背上,蓋住了老
人的雙肩。這兩個肩膀挺怪,人非常老邁了,肩膀卻依然很
強健,脖子也依然很壯實,而且當老人睡著了,腦袋向前耷
拉著的時候,皺紋也不大明顯了。他的襯衫上不知打了多少
次補丁,弄得象他那張帆一樣,這些補丁被陽光曬得褪成了
許多深淺不同的顏色。老人的頭非常蒼老,眼睛閉上了,臉
上就一點生氣也沒有。報紙攤在他膝蓋上,在晚風中,靠他
一條胳臂壓著才沒被吹走。他光著腳。
孩子撇下老人走了,等他回來時,老人還是熟睡著。
"醒來吧,老大爺,"孩子說,一手搭上老人的膝蓋。
老人張開眼睛,他的神誌一時仿佛正在從老遠的地方回
來。隨後他微笑了。
"你拿來了什麽?"他問。
"晚飯,"孩子說。"我們就來吃吧。"
"我肚子不大餓。"
"得了,吃吧。你不能隻打魚,不吃飯。"
"我這樣幹過,"老人說著,站起身來,拿起報紙,把它
折好。跟著他動手折疊毯子。
"把毯子披在身上吧,"孩子說。"隻要我活著,你就決不
會不吃飯就去打魚。"
"這麽說,祝你長壽,多保重自己吧,"老人說。"我們吃
什麽?"
"黑豆飯、油炸香蕉,還有些純菜。"①
孩子是把這些飯菜放在雙層飯匣裏從露台飯店拿來的。
他口袋裏有兩副刀叉和湯匙,每一副都用紙餐巾包著。
"這是誰給你的。"
"馬丁。那老板。"
"我得去謝謝他。"
"我已經謝過啦,"孩子說。"你用不著去謝他了。"
"我要給他一塊大魚肚子上的肉,"老人說。"他這樣幫助
我們不止一次了?"
"我想是這樣吧。"
"這樣的話,我該在魚肚子肉以外,再送他一些東西。他
對我們真關心。"
"他還送了兩瓶啤酒。"
"我喜歡罐裝的啤酒。"
"我知道。不過這是瓶裝的,阿圖埃牌啤酒,我還得把瓶
子送回去。"
"你真周到,"老人說。"我們就吃好嗎?"
"我已經問過你啦,"孩子溫和地對他說。“不等你準備好,
①這些是加勒比海地區老百姓的主食。
我是不願打開飯匣子的。"
"我準備好啦,"老人說。"我隻消洗洗手臉就行。"
你上哪兒去洗呢?孩子想。村裏的水龍頭在大路上第二
條橫路的轉角上。我該把水帶到這兒讓他用的,孩子想,還
帶塊肥皂和一條幹淨毛巾來。我為什麽這樣粗心大意?我該
再弄件襯衫和一件茄克衫來讓他過冬,還要一雙什麽鞋子,並
且再給他弄條毯子來。
"這燉菜呱呱叫,"老人說。
"給我講講棒球賽吧,"孩子請求他說。
"在美國聯賽①中,總是揚基隊的天下,我跟你說過啦,"
老人興高采烈地說。
"他們今兒個輸了,"孩子告訴他。
"這算不上什麽,那了不起的迪馬吉奧恢複他的本色了。"
"他們隊裏還有別的好手哪。"
"這還用說。不過有了他就不同了。在另一個聯賽②中,
拿布魯克林隊和費拉德爾菲亞隊來說,我相信布魯克林隊。不
過話得說回來,我沒有忘記迪克·西斯勒和他在那老公園③
裏打出的那些好球。"
"這些好球從來沒有別人打過。我見過的擊球中,數他打
①美國職業棒球界按水平高低分大聯賽及小聯賽兩種組織,
美國聯賽是兩大聯賽之一,揚基隊是其中的佼佼者。
②指另一大聯賽,全國聯賽。這兩大聯賽每年各通過比賽選
出一個勝隊,於十月上半在雙方的場地輪流比賽,一決雌雄,
名為"世界大賽"。
③指費拉德爾菲亞的希貝公園,是該市棒球隊比賽的主要場
地。迪克·西斯勒於年至年在該地打球。
得最遠。"
"你還記得他過去常來露台飯店嗎?我想陪他出海釣魚,
可是不敢對他開口。所以我要你去說,可你也不敢。"
"我記得。我們真大大地失算了。他滿可能跟我們一起出
海的。這樣,我們可以一輩子回味這回事了。"
"我滿想陪那了不起的迪馬吉奧去釣魚,"老人說。"人家
說他父親也是個打魚的。也許他當初也象我們這樣窮,會領
會我們的心意的。"
"那了不起的西斯勒的爸爸可沒過過窮日子,他爸爸象我
這樣年紀的時候就在聯賽裏打球了。"①
"我象你這樣年紀的時候,就在一條去非洲的方帆船上當
普通水手了,我還見過獅子在傍晚到海灘上來。"
"我知道。你跟我談起過。"
"我們來談非洲還是談棒球?"
"我看談棒球吧,"孩子說。"給我談談那了不起的約翰·
J·麥格勞②的情況。"他把這個J念成了"何塔"③。
"在過去的日子裏,他有時候也常到露台飯店來。可是他
一喝了酒,就態度粗暴,出口傷人,性子別扭。他腦子裏想
著棒球,也想著賽馬。至少他老是口袋裏揣著賽馬的名單,常
①指喬治·哈羅德·西斯勒(—),他於年開始參加大聯賽,
於年第一次榮獲該年度的"美國聯賽中最寶貴球員"的稱號。
②麥格勞(—)於年開始當職業棒球運動員,年參加紐
約巨人隊,擔任該隊經理,直至年,使該隊成為著名的強隊。
他於年後就不再上場參加比賽。
③J為約瑟夫的首字母,在西班牙語中讀為"何塔"。
常在電話裏提到一些馬兒的名字。"
"他是個偉大的經理,"孩子說。"我爸爸認為他是頂偉大
的。"
"這是因為他來這兒的次數最多,"老人說。"要是多羅
徹①繼續每年來這兒,你爸爸就會認為他是頂偉大的經理
了。"
"說真的,誰是頂偉大的經理,盧克②還是邁克·岡薩雷
斯?"③
"我認為他們不相上下。"
"頂好的漁夫是你。"
"不。我知道有不少比我強的。"
"哪裏!"孩子說。"好漁夫很多,還有些很了不起的。不
過頂呱呱的隻有你。"
"謝謝你。你說得叫我高興。我希望不要來一條挺大的魚,
叫我對付不了,那樣就說明我們講錯啦。"
"這種魚是沒有的,隻要你還是象你說的那樣強壯。"
"我也許不象我自以為的那樣強壯了,"老人說。"可是我
懂得不少竅門,而且有決心。"
"你該就去睡覺,這樣明兒早上才精神飽滿。我要把這些
①列奧·多羅徹(—)為三十年代著名棒球明星,年起任紐約巨
人隊經理,使之成為第一流的強隊。
②阿道爾福·盧克於年生於哈瓦那,年前曾先後在波士頓、辛辛
那提、布魯克林及紐約巨人隊當球員,後任經理。
③四十年代後期曾兩度擔任聖路易紅色棒球隊經理。
東西送回露台飯店。"
"那麽祝你晚安。早上我去叫醒你。"
"你是我的鬧鍾,"孩子說。
"年紀是我的鬧鍾,"老人說。“為什麽老頭兒醒得特別早?
難道是要讓白天長些嗎?"
"我說不上來,"孩子說。“我隻知道少年睡得沉,起得晚。"
"我記在心上,"老人說。"到時候會去叫醒你的。"
"我不願讓船主人來叫醒我。這樣似乎我比他差勁了。"
"我懂。"
"安睡吧,老大爺。"
孩子走出屋去。他們剛才吃飯的時候,桌子上沒點燈,老
人就脫了長褲,摸黑上了床。他把長褲卷起來當枕頭,把那
張報紙塞在裏頭。他用毯子裹住了身子,在彈簧墊上鋪著的
其他舊報紙上睡下了。
他不多久就睡熟了,夢見小時候見到的非洲,長長的金
色海灘和白色海灘,白得耀眼,還有高聳的海岬和褐色的大
山。他如今每天夜裏都回到那道海岸邊,在夢中聽見拍岸海
浪的隆隆聲,看見土人駕船穿浪而行。他睡著時聞到甲板上
柏油和填絮的氣味,還聞到早晨陸地上刮來的風帶來的非洲
氣息。
通常一聞到陸地上刮來的風,他就醒來,穿上衣裳去叫
醒那孩子。然而今夜陸地上刮來的風的氣息來得很早,他在
夢中知道時間尚早,就繼續把夢做下去,看見群島的白色頂
峰從海麵上升起,隨後夢見了加那利群島①的各個港灣和錨
泊地。
他不再夢見風暴,不再夢見婦女們,不再夢見偉大的事
件,不再夢見大魚,不再夢見打架,不再夢見角力,不再夢
見他的妻子。他如今隻夢見一些地方和海灘上的獅子。它們
在暮色中象小貓一般嬉耍著,他愛它們,如同愛這孩子一樣。
他從沒夢見過這孩子。他就這麽醒過來,望望敞開的門外邊
的月亮,攤開長褲穿上。他在窩棚外撒了尿,然後順著大路
走去叫醒孩子。他被清晨的寒氣弄得直哆嗦。但他知道哆嗦
了一陣後會感到暖和,要不了多久他就要去劃船了。
孩子住的那所房子的門沒有上鋪,他推開了門,光著腳
悄悄走進去。孩子在外間的一張帆布床上熟睡著,老人靠著
外麵射進來的殘月的光線,清楚地看見他。他輕輕握住孩子
的一隻腳,直到孩子給弄醒了,轉過臉來對他望著。老人點
點頭,孩子從床邊椅子上拿起他的長褲,坐在床沿上穿褲子。
老人走出門去,孩子跟在他背後。他還是昏昏欲睡,老
人伸出胳臂摟住他的肩膀說:"對不起。"
"哪裏!"孩子說。"男子漢就該這麽幹。"
他們順著大路朝老人的窩棚走去,一路上,黑暗中有些
光著腳的男人在走動,扛著他們船上的桅杆。
他們走進老人的窩棚,孩子拿起裝在籃子裏的釣索卷兒,
還有魚叉和魚鉤,老人把繞著帆的桅杆扛在肩上。
①在北大西洋東部的一個火山群島,位於摩洛哥西南,當
時尚未獨立,隸屬西班牙。
"想喝咖啡嗎?"孩子問。
"我們把家什放在船裏,然後喝一點吧。"
他們在一家供應漁夫的清早就營業的小吃館裏,喝著盛
在煉乳聽裏的咖啡。
"你睡得怎麽樣,老大爺?"孩子問。他如今清醒過來了,
盡管要他完全擺脫睡魔還不大容易。
"睡得很好,馬諾林,"老人說。"我感到今天挺有把握。"
"我也這樣,"孩子說。"現在我該去拿你我用的沙丁魚,
還有給你的新鮮魚餌。那條船上的家什總是他自己拿的。他
從來不要別人幫他拿東西。"
"我們可不同,"老人說。"你還隻五歲時我就讓你幫忙拿
東西來著。"
"我記得,"孩子說。"我馬上就回來。再喝杯咖啡吧。我
們在這兒可以掛帳。"
他走了,光著腳在珊瑚石鋪的走道上向保藏魚鉺的冷藏
庫走去。
老人慢騰騰地喝著咖啡。這是他今兒一整天的飲食,他
知道應該把它喝了。好久以來,吃飯使他感到厭煩,因此他
從來不帶吃食。他在小船的船頭上放著一瓶水,一整天隻需
要這個就夠了。
孩子帶著沙丁魚和兩份包在報紙裏的魚餌回來了,他們
順著小徑走向小船,感到腳下的沙地裏嵌著鵝卵石,他們抬
起小船,讓它溜進水裏。
"祝你好運,老大爺。"
"祝你好運,"老人說。他把槳上的繩圈套在槳座的釘子
上,身子朝前衝,抵消槳片在水中所遇到的阻力,在黑暗中
動手劃出港去。其他那些海灘上也有其他船隻在出海,老人
聽到他們的槳落水和劃動的聲音,盡管此刻月亮已掉到了山
背後,他還看不清他們。
偶爾有條船上有人在說話。但是除了槳聲外,大多數船
隻都寂靜無聲。它們一出港口就分散開來,每一條駛向指望
能找到魚的那片海麵。老人知道自己要駛向遠方,所以把陸
地的氣息拋在後方,劃進清晨的海洋的清新氣息中。他劃過
海裏的某一片水域,看見果囊馬尾藻閃出的磷光,漁夫們管
這片水域叫"大井",因為那兒水深突然達到七百英尋,海①
流衝擊在海底深淵的峭壁上,激起了旋渦,種種魚兒都聚集
在那兒。那兒集中著海蝦和作魚餌用的小魚,在那些深不可
測的水底洞穴裏,有時還有成群的柔魚,它們在夜間浮到緊
靠海麵的地方,所有在那兒轉遊的魚類都拿它們當食物。
老人在黑暗中感覺到早晨在來臨,他劃著劃著,聽見飛
魚出水時的顫抖聲,還有它們在黑暗中淩空飛翔時挺直的翅
膀所發出的噝噝聲。他非常喜愛飛魚,拿它們當作他在海洋
上的主要朋友。他替鳥兒傷心,尤其是那些柔弱的黑色小燕
鷗,它們始終在飛翔,在找食,但幾乎從沒找到過,於是他
想,烏兒的生活過得比我們的還要艱難,除了那些猛禽和強
有力的大鳥。既然海洋這樣殘暴,為什麽象這些海燕那樣的
鳥兒生來就如此柔弱和纖巧?海洋是仁慈並十分美麗的。然
而她能變得這樣殘暴,又是來得這樣突然,而這些飛翔的鳥
①測量水深的單位,每英尋等於英尺。
兒,從空中落下覓食,發出細微的哀鳴,卻生來就柔弱得不
適宜在海上生活。
他每想到海洋,老是稱她為lamar,這是人們對海洋抱
著好感時用西班牙語對她的稱呼。有時候,對海洋抱著好感
的人們也說她的壞話,不過說起來總是拿她當女性看待的。①
有些較年輕的漁夫,用浮標當釣索上的浮子,並且在把鯊魚
肝賣了好多錢後置備了汽艇,都管海洋叫elmar ,這是表示
男性的說法。他們提起她時,拿她當做一個競爭者或是一個
去處,甚至當做一個敵人。可是這老人總是拿海洋當做女性,
她給人或者不願給人莫大的恩惠,如果她幹出了任性或缺德
的事兒來,那是因為她由不得自己。月亮對她起著影響,如
同對一個女人那樣,他想。
他從容地劃著,對他說來並不吃力,因為他保持在自己
的最高速度以內,而且除了偶爾水流打個旋兒以外,海麵是
平坦無浪的。他正讓海流幫他千三分之一的活兒,這時天漸
漸亮了,他發現自己已經劃到比預期此刻能達到的地方更遠
了。
我在這海底的深淵上轉遊了一個禮拜,可是一無作為,他
想。今天,我要找到那些鰹魚和長鰭金槍魚群在什麽地方,說
不定還有條大魚跟它們在一起呢。
不等天色大亮,他就放出了一個個魚餌,讓船隨著海流
漂去。有個魚餌下沉到四十英尋的深處。第二個在七十五英
①西班牙語中的"海洋"(mar)可作陰性名詞,也可作陽
性名詞,以前麵用的定冠詞是陰性()還是陽性()來區別
。lael
尋的深處,第三個和第四個分別在藍色海水中一百英尋和一
百二十五英尋的深處。每個由新鮮沙丁魚做的魚餌都是頭朝
下的,釣鉤的鉤身穿進小魚的身子,紮好,縫牢,釣鉤的所
有突出部分,彎鉤和尖端,都給包在魚肉裏。每條沙丁魚都
用釣鉤穿過雙眼,這樣魚的身子在突出的鋼鉤上構成了半個
環形。不管一條大魚接觸到釣鉤的哪一部分,都是噴香而美
味的。
孩子給了他兩條新鮮的小金槍魚,或者叫做長鰭金槍魚,
它們正象鉛垂般掛在那兩根最深的釣索上,在另外兩根上,他
掛上了一條藍色大鯵魚和一條黃色金銀魚,它們已被使用過,
但依然完好,而且還有出色的沙丁魚給它們添上香味和吸引
力。每根釣索都象一支大鉛筆那麽粗,一端給纏在一根青皮
釣竿上,這樣,隻要魚在魚餌上一拉或一碰,就能使釣竿朝
下落,而每根釣索有兩個四十英尋長的卷兒,它們可以牢係
在其他備用的卷兒上,這一來,如果用得著的話,一條魚可
以拉出三百多英尋長的釣索。
這時老人緊盯著那三根挑出在小船一邊的釣竿,看看有
沒有動靜,一邊緩緩地劃著,使釣索保持上下筆直,停留在
適當的水底深處。天相當亮了,太陽隨時會升起來。
淡淡的太陽從海上升起,老人看見其他的船隻,低低地
挨著水麵,離海岸不遠,和海流的方向垂直地展開著。跟著
太陽越發明亮了,耀眼的陽光射在水麵上,隨後太陽從地平
線上完全升起,平坦的海麵把陽光反射到他眼睛裏,使眼睛
劇烈地刺痛,因此他不朝太陽看,顧自劃著。他俯視水中,注
視著那幾根一直下垂到黑魆魆的深水裏的釣索。他把釣索垂
得比任何人更直,這樣,在黑魆魆的灣流深處的幾個不同的
深度,都會有一個魚餌剛好在他所指望的地方等待著在那兒
遊動的魚來吃。別的漁夫讓釣索隨著海流漂去,有時候釣索
在六十英尋的深處,他們卻自以為在一百英尋的深處呢。
不過,他想,我總是把它們精確地放在適當的地方的。問
題隻在於我的運氣就此不好了。可是誰說得準呢?說不定今
天就轉運。每一天都是一個新的日子。走運當然是好。不過
我情願做到分毫不差。這樣,運氣來的時候,你就有所準備
了。
兩小時過去了,太陽如今相應地升得更高了,他朝東望
時不再感到那麽刺眼了。眼前隻看得見三條船,它們顯得特
別低矮,遠在近岸的海麵上。
我這一輩子,初升的太陽老是刺痛我的眼睛,他想。然
而眼睛還是好好的。傍晚時分,我可以直望著太陽,不會有
眼前發黑的感覺。陽光的力量在傍晚也要強一些。不過在早
上它叫人感到眼痛。
就在這時,他看見一隻長翅膀的黑色軍艦鳥在他前方的
天空中盤旋飛翔。它倏地斜著後掠的雙翅俯衝,然後又盤旋
起來。
"它逮住了什麽東西啦,"老人說出聲來。"它不光是找找
罷了。"
他慢慢劃著,直朝鳥兒盤旋的地方劃去。他並不匆忙,讓
那些釣索保持著上下筆直的位置。不過他還是挨近了一點兒
海流,這樣,他依然在用正確的方式捕魚,盡管他的速度要
比他不打算利用鳥兒來指路時來得快。
軍艦鳥在空中飛得高些了,又盤旋起來,雙翅紋絲不動。
它隨即猛然俯衝下來,老人看見飛魚從海裏躍出,在海麵上
拚命地掠去。
"鯕鰍,"老人說出聲來。"大鯕鰍。"
他把雙槳從槳架上取下,從船頭下麵拿出一根細釣絲。釣
絲上係著一段鐵絲導線和一隻中號釣鉤,他拿一條沙丁魚掛
在上麵。他把釣絲從船舷放下水去,將上端緊係在船梢一隻
拳頭螺栓上。跟著他在另一根釣絲上安上了魚餌,把它盤繞
著擱在船頭的陰影裏。他又劃起船來,注視著那隻此刻正在
水麵上低低地飛掠的長翅膀黑鳥。
他看著看著,那鳥兒又朝下衝,為了俯衝,把翅膀朝後
掠,然後猛地展開,追蹤著飛魚,可是沒有成效。老人看見
那些大鯕鰍跟在那脫逃的魚後麵,把海麵弄得微微隆起。鯕
鰍在飛掠的魚下麵破水而行,隻等飛魚一掉下,就飛快地鑽
進水裏。這群鯕鰍真大啊,他想。它們分布得很廣,飛魚很
少脫逃的機會。那隻鳥可沒有成功的機會。飛魚對它來說個
頭太大了,而且又飛得太快。
他看著飛魚一再地從海裏冒出來,看著那隻鳥兒的一無
效果的行動。那群魚從我附近逃走啦,他想。它們逃得太快,
遊得太遠啦。不過說不定我能逮住一條掉隊的,說不定我想
望的大魚就在它們周圍轉遊著。我的大魚總該在某處地方啊。
陸地上空的雲塊這時象山崗般聳立著,海岸隻剩下一長
條綠色的線,背後是些灰青色的小山。海水此刻呈深藍色,深
得簡直發紫了。他仔細俯視著海水,隻見深藍色的水中穿梭
地閃出點點紅色的浮遊生物,陽光這時在水中變幻出奇異的
光彩。他注視著那幾根釣索,看見它們一直朝下沒入水中看
不見的地方,他很高興看到這麽多浮遊生物,因為這說明有
魚。太陽此刻升得更高了,陽光在水中變幻出奇異的光彩,說
明天氣晴朗,陸地上空的雲塊的形狀也說明了這一點。可是
那隻鳥兒這時幾乎看不見了,水麵上沒什麽東西,隻有幾攤
被太陽曬得發白的黃色馬尾藻和一隻緊靠著船舷浮動的僧帽
水母,它那膠質的浮囊呈紫色,具有一定的外形,閃現出彩
虹般的顏色。它倒向一邊,然後又豎直了身子。它象個大氣
泡般高高興興地浮動著,那些厲害的紫色長觸須在水中拖在
身後,長達一碼。
"Aguamala,"老人說。"你這婊子養的。" ①
他從坐著輕輕蕩槳的地方低頭朝水中望去,看見一些顏
色跟那些拖在水中的觸須一樣的小魚,它們在觸須和觸須之
間以及浮囊在浮動時所投下的一小攤陰影中遊著。它們對它
的毒素是不受影響的。可是人就不同了,當老人把一條魚拉
回船來時,有些觸須會纏在釣絲上,紫色的黏液附在上麵,他
的胳臂和手上就會出現傷痕和瘡腫,就象被毒漆樹或櫟葉毒
漆樹感染時一樣。但是這水母的毒素發作得更快,痛得象挨
鞭子抽一般。
這些閃著彩虹般顏色的大氣泡很美。然而它們正是海裏
最欺詐成性的生物,所以老人樂意看到大海龜把它們吃掉。海
龜發現了它們,就從正麵向它們進逼,然後閉上了眼睛,這
①西班牙語,意為"被敗壞了的海水",因為水母的觸須上有
帶有毒性的黏液,見下文。
樣,從頭到尾完全被龜背所保護著,把它們連同觸須一並吃
掉。老人喜歡觀看海龜把它們吃掉,喜歡在風暴過後在海灘
上遇上它們,喜歡聽到自己用長著老繭的硬腳掌踩在上麵時
它們啪地爆裂的聲音。
他喜歡綠色的海龜和玳瑁,它們形態優美,遊水迅速,價
值很高,他還對那又大又笨的蠵龜抱著不懷惡意的輕蔑,它
們的甲殼是黃色的,做愛的方式是奇特的,高高興興地吞食
僧帽水母時閉上了眼睛。
他對海龜並不抱著神秘的看法,盡管他曾多年乘小船去
捕海龜。他替所有的海龜傷心,甚至包括那些跟小船一樣長、
重達一噸的大梭龜。人們大都對海龜殘酷無情,因為一隻海
龜給剖開、殺死之後,它的心髒還要跳動好幾個鍾點。然而
老人想,我也有這樣一顆心髒,我的手腳也跟它們的一樣。他
吃白色的海龜蛋,為了使身子長力氣。他在五月份連吃了整
整一個月,使自己到九、十月份能身強力壯,去逮地道的人
魚。
他每天還從不少漁夫存放家什的棚屋中一隻大圓桶裏舀
一杯鯊魚肝油喝。這桶就放在那兒,想喝的漁夫都可以去。大
多數漁夫厭惡這種油的味道。但是也並不比摸黑早起更叫人
難受,而且它對防治一切傷風流感都非常有效,對眼睛也有
好處。
老人此刻抬眼望去,看見那隻鳥兒又在盤旋了。
"它找到魚啦,"他說出聲來,這時沒有一條飛魚衝出海
麵,也沒有小魚紛紛四處逃竄。然而老人望著望著,隻見一
條小金槍魚躍到空中,一個轉身,頭朝下掉進水裏。這條金
槍魚在陽光中閃出銀白色的光,等它回到了水裏,又有些金
槍魚一條接著一條躍出水麵,它們是朝四麵八方跳的,攪得
海水翻騰起來,跳得很遠地捕食小魚。它們正繞著小魚轉,驅
趕著小魚。
要不是它們遊得這麽快,我可以趕到它們中間去的,老
人想,他注視著這群魚把水攪得泛出白色的水沫,還注視著
那鳥兒這時正俯衝下來,紮進在驚慌中被迫浮上海麵的小魚
群中。
"這隻鳥真是個大幫手,"老人說。就在這當兒,船梢的
那根細釣絲在他腳下繃緊了,原來他在腳上繞了一圈,於是
他放下雙槳,緊緊抓住細釣絲,動手往回拉,感到那小金槍
魚在顫巍巍地拉著,有點兒分量。他越往回拉,釣絲就越是
顫巍,他看見水裏藍色的魚背和金色的兩側,然後把釣絲呼
的一甩,使魚越過船舷,掉在船中。魚躺在船梢的陽光裏,身
子結實,形狀象顆子彈,一雙癡呆的大眼睛直瞪著,動作幹
淨利落的尾巴敏捷、發抖地拍打著船板,砰砰有聲,逐漸耗
盡了力氣。老人出於好意,猛擊了一下它的頭,一腳把它那
還在抖動的身子踢到船梢背陰的地方。
"長鰭金槍魚,"他說出聲來。"拿來釣大魚倒滿好。它有
十磅重。"
他記不起他是什麽時候第一次開始在獨自待著的當兒自
言自語的了。往年他獨自待著時曾唱歌來著,有時候在夜裏
唱,那是在小漁船或捕海龜的小艇上值班掌舵時的事。他大
概是在那孩子離開了他、他獨自待著時開始自言自語的。不
過他記不清了。他跟孩子一塊兒捕魚時,他們一般隻在有必
要時才說話。他們在夜間說話來著,要不,碰到壞天氣,被
暴風雨困在海上的時候。沒有必要不在海上說話,被認為是
種好規矩,老人一向認為的確如此,始終遵守它。可是這會
兒他把心裏想說的話說出聲來有好幾次了,因為沒有旁人會
受到他說話的打擾。
"要是別人聽到我在自言自語,會當我發瘋了,"他說出
聲來。"不過既然我沒有發瘋,我就不管,還是要說。有錢人
在船上有收音機對他們談話,還把棒球賽的消息告訴他們。"
現在可不是思量棒球賽的時刻,他想。現在隻應該思量
一樁事。就是我生來要幹的那樁事。那個魚群周圍很可能有
一條大的,他想。我隻逮住了正在吃小魚的金槍魚群中一條
失散的。可是它們正遊向遠方,遊得很快。今天凡是在海麵
上露麵的都遊得很快,向著東北方向。難道一天的這個時辰
該如此嗎?要不,這是什麽我不懂得的天氣征兆?
他眼下已看不見海岸的那一道綠色了,隻看得見那些青
山的仿佛積著白雪的山峰,以及山峰上空象是高聳的雪山般
的雲塊。海水顏色深極了,陽光在海水中幻成彩虹七色。那
數不清的斑斑點點的浮遊生物,由於此刻太陽升到了頭頂上
空,都看不見了,眼下老人看得見的僅僅是藍色海水深處幻
成的巨大的七色光帶,還有他那幾根筆直垂在有一英裏深的
水中的釣索。
漁夫們管所有這種魚都叫金槍魚,隻有等到把它們賣出,
或者拿來換魚餌時,才分別叫它們各自的專用名字。這時它
們又沉下海去了。陽光此刻很熱,老人感到脖頸上熱辣辣的,
劃著劃著,覺得汗水一滴滴地從背上往下淌。
我大可隨波逐流,他想,管自睡去,預先把釣索在腳趾
上繞上一圈,有動靜時可以把我弄醒。不過今天是第八十五
天,我該一整天好好釣魚。
就在這時,他凝視著釣索,看見其中有一根挑出在水麵
上的綠色釣竿猛地往水中一沉。
"來啦,"他說。"來啦,"說著從槳架上取下雙槳,沒有
讓船顛簸一下。他伸手去拉釣索,把它輕輕地夾在右手大拇
指和食指之間。他感到釣索並不抽緊,也沒什麽分量,就輕
鬆地握著。跟著它又動了一下。這回是試探性的一拉,拉得
既不緊又不重,他就完全明白這是怎麽回事了。在一百英尋
的深處有條大馬林魚正在吃包住釣鉤尖端和鉤身的沙丁魚,
這個手工製的釣鉤是從一條小金槍魚的頭部穿出來的。
老人輕巧地攥著釣索,用左手把它從竿子上輕輕地解下
來。他現在可以讓它穿過他手指間滑動,不會讓魚感到一點
兒牽引力。
在離岸這麽遠的地方,它長到本月份,個頭一定挺大了,
他想。吃魚餌吧,魚啊。吃吧。請你吃吧。這些魚餌多新鮮,
而你啊,待在這六百英尺的深處,在這漆黑黑的冷水裏。在黑
暗裏再繞個彎子,拐回來把它們吃了吧。
他感到微弱而輕巧地一拉,跟著較猛烈地一拉,這時準
是有條沙丁魚的頭很難從釣鉤上扯下來。然後沒有一絲動靜
了。
"來吧,"老人說出聲來。"再繞個彎子吧。聞聞這些魚餌。
它們不是挺鮮美嗎?趁它們還新鮮的時候吃了,回頭還有那
條金槍魚。又結實,又涼快,又鮮美。別怕難為情,魚兒。把
它們吃了吧。"
他把釣索夾在大拇指和食指之間等待著。同時盯著它和
其他那幾根釣索,因為這魚可能已遊到了高一點的地方或低
一點的地方。跟著又是那麽輕巧地一拉。
"它會咬餌的,"老人說出聲來。"求天主幫它咬餌吧。"
然而它沒有咬餌。它遊走了,老人沒感到有任何動靜。
"它不可能遊走的,"他說。"天知道它是不可能遊走的。
它正在繞彎子呐。也許它以前上過鉤,還有點兒記得。"
跟著他感到釣索輕輕地動了一下,他高興了。
"它剛才不過是在轉身,"他說。"它會咬餌的。"
感到這輕微的一拉,他很高興,接著他感到有些猛拉的
感覺,很有份量,叫人難以相信。這是魚本身的重量造成的,
他就鬆手讓釣索朝下溜,一直朝下,朝下溜,從那兩卷備用
釣索中的一卷上放出釣索。它從老人的指間輕輕地滑下去的
時候,他依舊感到很大的分量,盡管他的大拇指和食指施加
的壓力簡直小得覺察不到。
"多棒的魚啊,"他說。"它正把魚餌斜叼在嘴裏,帶著它
在遊走呐。"
它就會掉過頭來把餌吞下去的,他想。他沒有把這句話
說出聲來,因為他知道,一樁好事如果說破了,也許就不會
發生了。他知道這條魚有多大,他想象到它嘴裏橫銜著金槍
魚,在黑暗中遊走。這時他覺得它停止不動了,可是分量還
是沒變。跟著分量越來越重了,他就再放出一點釣索。他一
時加強了大拇指和食指上的壓力,於是釣索上的分量增加了,
一直傳到水中深處。
"它咬餌啦,"他說。"現在我來讓它美美地吃一頓。"
他讓釣索在指間朝下溜,同時伸出左手,把兩卷備用釣
索的一端緊係在旁邊那根釣索的兩卷備用釣索上。他如今準
備好了。他眼下除了正在使用的那釣索卷兒,還有三個四十
英尋長的卷兒可供備用。
"再吃一些吧,"他說。"美美地吃吧。"
吃了吧,這樣可以讓釣鉤的尖端紮進你的心髒,把你弄
死,他想。輕鬆愉快地浮上來吧,讓我把魚叉刺進你的身子。
得了。你準備好了?你進餐得時間夠長了嗎?
"著啊!"他說出聲來,用雙手使勁猛拉釣索,收進了一
碼,然後連連猛拉,使出胳膊上的全副勁兒,拿身子的重量
作為支撐,揮動雙臂,輪換地把釣索往回拉。
什麽用也沒有。那魚隻顧慢慢地遊開去,老人無法把它
往上拉一英寸。他這釣索很結實,是製作來釣大魚的,他把
它套在背上猛拉,釣索給繃得太緊,上麵竟蹦出水珠來。
隨後它在水裏漸漸發出一陣拖長的噝噝聲,但他依舊攥
著它,在座板上死勁撐住了自己的身子,仰著上半身來抵消
魚的拉力。船兒慢慢地向西北方向駛去。
大魚一刻不停地遊著,魚和船在平靜的水麵上慢慢地行
進。另外那幾個魚餌還在水裏,沒有動靜,用不著應付。
"但願那孩子在這兒就好了,"老人說出聲來,"我正被一
條魚拖著走,成了一根係纖繩的短柱啦。我可以把釣索係在
船舷上。不過這一來魚兒會把它扯斷的。我得拚命牽住它,必
要的時候給它放出釣索。謝謝老天,它還在朝前遊,沒有朝
下沉。"
如果它決意朝下沉,我該怎麽辦?我不知道。如果它潛
入海底,死在那兒,我該怎麽辦?我不知道。可是我必須幹
些什麽。我能做的事情多著呢。
他攥住了勒在背脊上的釣索,緊盯著它直往水中斜去,小
船呢,不停地朝西北方駛去。
這樣能叫它送命,老人想。它不能一直這樣幹下去。
然而過了四個鍾點,那魚照樣拖著這條小船,不停地向
大海遊去,老人呢,依然緊緊攥著勒在背脊上的釣索。
"我是中午把它釣上的,"他說。"可我始終還沒見過它。"
他在釣上這魚以前,把草帽拉下,緊扣在腦瓜上,這時
勒得他的腦門好痛。他還覺得口渴,就雙膝跪下,小心不讓
扯動釣索,盡量朝船頭爬去,伸手去取水瓶。他打開瓶蓋,喝
了一點兒,然後靠在船頭上休息。他坐在從桅座上拔下的繞
著帆的桅杆上,竭力不去想什麽,隻顧熬下去。
等他回顧背後時,一看陸地已沒有一絲蹤影了。這沒有
關係,他想。我總能靠著哈瓦那的燈火回港的。太陽下去還
有兩個鍾點,也許不到那時魚就會浮上來。如果它不上來,也
許會隨著月出浮上來。如果它不這樣幹,也許會隨著日出浮
上來。我手腳沒有抽筋,我感到身強力壯。是它的嘴給釣住
了啊。不過拉力這樣大,該是條多大的魚啊。它的嘴準是死
死地咬住了鋼絲釣鉤。但願能看到它。但願能知道我這對手
是什麽樣兒的,哪怕隻看一眼也好。
老人憑著觀察天上的星鬥,看出那魚整整一夜始終沒有
改變它的路線和方向。太陽下去後,天氣轉涼了,老人的背
脊、胳膊和衰老的腿上的汗水都幹了,感到發冷。白天裏,他
曾把蓋在魚餌匣上的麻袋取下,攤在陽光裏曬幹。太陽下去
了,他把麻袋係在脖子上,讓它披在背上,他並且小心地把
它塞在如今正掛在肩上的釣索下麵。有麻袋墊著釣索,他就
可以彎腰向船頭靠去,這樣簡直可說很舒服了。這姿勢實在
隻能說是多少叫人好受一點兒,可是他自以為簡直可說很舒
服了。
我拿它一點沒辦法,它也拿我一點沒辦法,他想。隻要
它老是這樣幹下去,雙方都一點沒辦法。
他有一回站起身來,隔著船舷撒尿,然後抬眼望著星鬥,
核對他的航向。釣索從他肩上一直鑽進水裏,看來象一道磷
光。魚和船此刻行動放慢了。哈瓦那的燈火也不大輝煌,他
於是明白,海流準是在把他們雙方帶向東方。如果我就此看
不見哈瓦那炫目的燈光,我們一定是到了更東的地方,他想。
因為,如果這魚的路線沒有變的話,我準會好幾個鍾點看得
見燈光。不知今天的棒球大聯賽結果如何,他想。幹這行當
有台收音機才美哪。接著他想,老是惦記著這玩意兒。想想
你正在幹的事情吧。你哪能幹蠢事啊。
然後他說出聲來:"但願孩子在就好了。可以幫我一手,
讓他見識見識這種光景。"
誰也不該上了年紀獨個兒待著,他想。不過這也是避免
不了的。為了保養體力,我一定要記住趁金槍魚沒壞時就吃。
記住了,哪怕你隻想吃一點點,也必須在早上吃。記住了,他
對自己說。
夜間,兩條海豚遊到小船邊來,他聽見它們翻騰和噴水
的聲音。他能辯別出那雄的發出的喧鬧的噴水聲和那雌的發
出的喘息般的噴水聲。
"它們都是好樣的,"他說。"它們嬉耍,打鬧,相親相愛。
它們是我們的兄弟,就象飛魚一樣。"
跟著他憐憫起這條被他釣住的大魚來了。它真出色,真
奇特,而且有誰知道它年齡多大呢,他想。我從沒釣到過這
樣強大的魚,也沒見過行動這樣奇特的魚。也許它太機靈,不
願跳出水來。它可以跳出水來,或者來個猛衝,把我搞垮。不
過,也許它曾上鉤過好多次,所以知道應該如何搏鬥。它哪
會知道它的對手隻有一個人,而且是個老頭兒。不過它是條
多大的魚啊,如果魚肉良好的話,在市場上能賣多大一筆錢
啊,它咬起餌來象條雄魚,拉起釣索來也象雄魚,搏鬥起來
一點也不驚慌。不知道它有沒有什麽打算,還是就跟我一樣
地不顧死活?
他想起有一回釣到了一對大馬林魚中的一條。雄魚總是
讓雌的先吃,那條上了鉤的正是雌魚,它發了狂,驚慌失措
而絕望地掙紮著,不久就筋疲力盡了,那條雄魚始終待在它
身邊,在釣索下竄來竄去,陪著它在水麵上一起打轉。這雄
魚離釣索好近,老人生怕它會用它的尾巴把釣索割斷,這尾
巴象大鐮刀般鋒利,大小和形狀都和大鐮刀差不多。老人用
魚鉤把雌魚鉤上來,用棍子揍它,握住了那邊緣如沙紙似的
輕劍般的長嘴,連連朝它頭頂打去,直打得它的顏色變成和
鏡子背麵的紅色差不多,然後由孩子幫忙,把它拖上船去,這
當兒,雄魚一直待在船舷邊。跟著,當老人忙著解下釣索、拿
起魚叉的時候,雄魚在船邊高高地跳到空中,看看雌魚在哪
裏,然後掉下去,鑽進深水裏,它那淡紫色的翅膀,實在正
是它的胸鰭,大大地張開來,於是它身上所有的淡紫色的寬
條紋都露出來了。它是美麗的,老人想起,而它始終待在那
兒不走。
它們這情景是我看到的最傷心的了,老人想。孩子也很
傷心,因此我們請求這條雌魚原諒,馬上把它宰了。
"但願孩子在這兒就好了,"他說出聲來,把身子安靠在
船頭的邊緣已被磨圓的木板上,通過勒在肩上的釣索,感到
這條大魚的力量,它正朝著它所選擇的方向穩穩地遊去。
由於我幹下了欺騙它的勾當,它不得不作出選擇了,老
人想。
它選擇的是待在黑暗的深水裏,遠遠地避開一切圈套、羅
網和詭計。我選擇的是趕到誰也沒到過的地方去找它。到世
界上沒人去過的地方。現在我跟它給拴在一起了,從中午起
就是如此。而且我和它都沒有誰來幫忙。
也許我不該當漁夫,他想。然而這正是我生來該幹的行
當。我一定要記住,天亮後就吃那條金槍魚。
離天亮還有點時候,有什麽東西咬住了他背後的一個魚
餌。他聽見釣竿啪的折斷了,於是那根釣索越過船舷朝外直
溜。他摸黑拔出鞘中的刀子,用左肩承擔著大魚所有的拉力,
身子朝後靠,就著木頭的船舷,把那根釣索割斷了。然後把
另一根離他最近的釣索也割斷了,摸黑把這兩個沒有放出去
的釣索卷兒的斷頭係在一起。他用一隻手熟練地幹著,在牢
牢地打結時,一隻腳踩住了釣索卷兒,免得移動。他現在有
六卷備用釣索了。他剛才割斷的那兩根有魚餌的釣索各有兩
卷備用釣索,加上被大魚咬住魚餌的那根上的兩卷,它們全
都接在一起了。
等天亮了,他想,我要好歹回到那根把魚餌放在水下四
十英尋深處的釣索邊,把它也割斷了,連結在那些備用釣索
卷兒上。我將丟掉兩百英尋出色的卡塔盧尼亞①釣索,還有
釣鉤和導線。這些都是能再置備的。萬一釣上了別的魚,把
這條大魚倒搞丟了,那再往哪兒去找呢?我不知道剛才咬餌
的是什麽魚。很可能是條大馬林魚,或者劍魚,或者鯊魚。我
根本來不及琢磨。我不得不趕快把它擺脫掉。
他說出聲來:"但願那孩子在這裏。"
可是孩子並不在這裏,他想。你隻有你自己一個人,你
還是好歹回到最末的那根釣索邊,不管天黑不黑,把它割斷
了,係上那兩卷備用釣索。
他就這樣做了。摸黑幹很困難,有一回,那條大魚掀動
了一下,把他拖倒在地,臉朝下,眼睛下劃破了一道口子。鮮
血從他臉頰上淌下來。但還沒流到下巴上就凝固了,幹掉了,
於是他挪動身子回到船頭,靠在木船舷上歇息。他拉好麻袋,
把釣索小心地挪到肩上另一個地方,用肩膀把它固定住,握
住了小心地試試那魚拉曳的份量,然後伸手到水裏測度小船
航行的速度。
不知道這魚為什麽剛才突然搖晃了一下,他想。敢情是
釣索在它高高隆起的背脊上滑動了一下。它的背脊當然痛得
及不上我的。然而不管它力氣多大,總不能永遠拖著這條小
船跑吧。眼下凡是會惹出亂子來的東西都除掉了,我卻還有
好多備用的釣索,一個人還能有什麽要求呢。
①西班牙古地區名,包括今東北部四省。
"魚啊,"他輕輕地說出聲來,"我跟你奉陪到死。"依我
看,它也要跟我奉陪到死的,老人想,他等待著天明。眼下
正當破曉前的時分,天氣很冷,他把身子緊貼著木船舷來取
暖。它能熬多久,我也能熬多久,他想。天色微明中,釣索
伸展著,朝下通到水中。小船平穩地移動著,初升的太陽一
露邊兒,陽光直射在老人的右肩上。
"它在朝北走啊,"老人說。海流會把我們遠遠地向東方
送去,他想。但願它會隨著海流拐彎。這樣可以說明它越來
越疲乏了。
等太陽升得更高了,老人發覺這魚並不越來越疲乏。隻
有一個有利的征兆。釣索的斜度說明它正在較淺的地方遊著。
這不一定表示它會躍出水來。但它也許會這樣。
"天主啊,叫它跳躍吧,"老人說。"我的釣索夠長,可以
對付它。"
也許我把釣索稍微拉緊一點兒,讓它覺得痛,它就會跳
躍了,他想。既然是白天了,就讓它跳躍吧,這樣它會把沿
著背脊的那些液囊裝滿了空氣,它就沒法沉到海底去死了。
他動手拉緊釣索,可是自從他釣上這條魚以來,釣索已
經繃緊到快要迸斷的地步,他向後仰著身子來拉,感到它硬
邦邦的,就知道沒法拉得更緊了。我千萬不能猛地一拉,他
想。每猛拉一次,會把釣鉤劃出的口子弄得更寬些,等它當
真跳躍起來,它也許會把釣鉤甩掉。反正太陽出了,我覺得
好過些,這一回我不用盯著太陽看了。
釣索上粘著黃色的海藻,可是老人知道這隻會給魚增加
一些拉力,所以很高興。正是這種黃色的果囊馬尾藻在夜間
發出很強的磷光。
"魚啊,"他說,"我愛你,非常尊敬你。不過今天無論如
何要把你殺死。"
但願如此,他想。一隻小鳥從北方朝小船飛來。那是隻
鳴禽,在水麵上飛得很低。老人看出它非常疲乏了。
鳥兒飛到船梢上,在那兒歇一口氣。然後它繞著老人的
頭飛了一圈,落在那根釣索上,在那兒它覺得比較舒服。"你
多大了?"老人問鳥兒。"你這是第一次出門嗎?"
他說話的時候,鳥兒望著他。它太疲乏了,竟沒有細看
這釣索,就用小巧的雙腳緊抓住了釣索,在上麵搖啊晃的。
"這釣索很穩當,"老人對它說。"太穩當啦。夜裏風息全
無,你怎麽會這樣疲乏啊。鳥兒都怎麽啦?"
因為有老鷹,他想,飛到海上來追捕它們。但是這話他
沒跟這鳥兒說,反正它也不懂他的話,而且很快就會知道老
鷹的厲害。
"好好兒歇歇吧,小鳥,"他說。"然後投身進去,碰碰運
氣,象任何人或者鳥或者魚那樣。"
他靠說話來鼓勁,因為他的背脊在夜裏變得僵直,眼下
真痛得厲害。
"鳥兒,樂意的話就住在我家吧,"他說。"很抱歉,我不
能趁眼下刮起小風的當兒,扯起帆來把你帶回去。可是我總
算有個朋友在一起了。"
就在這當兒,那魚陡地一歪,把老人拖倒在船頭上,要
不是他撐住了身子,放出一段釣索,早把他拖到海裏去了。
釣索猛地一抽時,鳥兒飛走了,老人竟沒有看到它飛走。
他用右手小心地摸摸釣索,發現手上正在淌血。
"這麽說這魚給什麽東西弄傷了,"他說出聲來,把釣索
往回拉,看能不能叫魚轉回來。但是拉到快繃斷的當兒,他
就握穩了釣索,身子朝後倒,來抵消釣索上的那股拉力。
"你現在覺得痛了吧,魚,"他說。"老實說,我也是如此
啊。"
他掉頭尋找那隻小鳥,因為很樂意有它來作伴。鳥兒飛
走了。
你沒有待多久,老人想。但是你去的地方風浪較大,要
飛到了岸上才平安。我怎麽會讓那魚猛地一拉,劃破了手?我
一定是越來越笨了。要不,也許是因為隻顧望著那隻小鳥,想
著它的事兒。現在我要關心自己的活兒,過後得把那金槍魚
吃下去,這樣才不致沒力氣。
"但願那孩子在這兒,並且我手邊有點兒鹽就好了,"他
說出聲來。
他把沉甸甸的釣索挪到左肩上,小心地跪下,在海水裏
洗手,把手在水裏浸了一分多鍾,注視著血液在水中漂開去,
海水隨著船的移動在他手上平穩地拍打著。
"它遊得慢多了,"他說。
老人巴不得讓他的手在這鹽水中多浸一會兒,但害怕那
魚又陡地一歪,於是站起身,打疊起精神,舉起那隻手,朝
著太陽。左不過被釣索勒了一下,割破了肉。然而正是手上
最得用的地方。他知道需要這雙手來幹成這樁事,不喜歡還
沒動手就讓手給割破。
"現在,"等手曬幹了,他說,"我該吃小金槍魚了。我可
以用魚鉤把它釣過來,在這兒舒舒服服地吃。"
他跪下來,用魚鉤在船梢下找到了那條金槍魚,小心不
讓它碰著那幾卷釣索,把它鉤到自己身邊來。他又用左肩挎
住了釣索,把左手和胳臂撐在座板上,從魚鉤上取下金槍魚,
再把魚鉤放回原處。他把一膝壓在魚身上,從它的脖頸豎割
到尾部,割下一條條深紅色的魚肉。這些肉條的斷麵是楔形
的,他從脊骨邊開始割,直割到肚子邊,他割下了六條,把
它們攤在船頭的木板上,在褲子上擦擦刀子,拎起魚尾巴,把
骨頭扔在海裏。
"我想我是吃不下一整條的,"他說,用刀子把一條魚肉
一切為二。他感到那釣索一直緊拉著,他的左手抽起筋來。這
左手緊緊握住了粗釣索,他厭惡地朝它看著。
"這算什麽手啊,"他說。"隨你去抽筋吧。變成一隻鳥爪
吧。對你可不會有好處。"
快點,他想,望著斜向黑暗的深水裏的釣索。快把它吃
了,會使手有力氣的。不能怪這隻手不好,你跟這魚已經打
了好幾個鍾點的交道啦。不過你是能跟它周旋到底的。馬上
把金槍魚吃了。
他拿起半條魚肉,放在嘴裏,慢慢地咀嚼。倒並不難吃。
好好兒咀嚼,他想,把汁水都咽下去。如果加上一點兒
酸橙或者檸檬或者鹽,味道可不會壞。
"手啊,你感覺怎麽樣?"他問那隻抽筋的手,它僵直得
幾乎跟死屍一般。"我為了你再吃一點兒。"
他吃著他切成兩段的那條魚肉的另外一半。他細細地咀
嚼,然後把魚皮吐出來。
"覺得怎麽樣,手?或者現在還答不上來?"
他拿起一整條魚肉,咀嚼起來。
"這是條壯實而血氣旺盛的魚。"他想。"我運氣好,捉到
了它,而不是條鯕鰍。鯕鰍太甜了。這魚簡直一點也不甜,元
氣還都保存著。"
然而最有道理的還是講究實用,他想。但願我有點兒鹽。
我還不知道太陽會不會把剩下的魚肉給曬壞或者曬幹,所以
最好把它們都吃了,盡管我並不餓。那魚現在又平靜又安穩。
我把這些魚肉統統吃了,就有充足的準備啦。
"耐心點吧,手,"他說。"我這樣吃東西是為了你啊。"
我巴望也能喂那條大魚,他想。它是我的兄弟。可是我
不得不把它弄死,我得保持精力來這樣做。他認真地慢慢兒
把那些楔形的魚肉條全都吃了。
他直起腰來,把手在褲子上擦了擦。
"行了,"他說。"你可以放掉釣索了,手啊,我要單單用
右臂來對付它,直到你不再胡鬧。"他把左腳踩住剛才用左手
攥著的粗釣索,身子朝後倒,用背部來承受那股拉力。
"天主幫助我,讓這抽筋快好吧,"他說。"因為我不知道
這條魚還要怎麽著。"
不過它似乎很鎮靜,他想,而且在按著它的計劃行動。可
是它的計劃是什麽,他想。我的又是什麽?我必須隨機應變,
拿我的計劃來對付它的,因為它個兒這麽大。如果它跳出水
來,我能弄死它。但是它始終待在下麵不上來。那我也就跟
它奉陪到底。
他把那隻抽筋的手在褲子上擦擦,想使手指鬆動鬆動。可
是手張不開來。也許隨著太陽出來它能張開,他想。也許等
那些養人的生金槍魚肉消化後,它能張開。如果我非靠這隻
手不可,我要不惜任何代價把它張開。但是我眼下不願硬把
它張開。讓它自行張開,自動恢複過來吧。我畢竟在昨夜把
它使用得過度了,那時候不得不把各條釣索解開,係在一起。
他眺望著海麵,發覺他此刻是多麽孤單。但是他可以看
見漆黑的海水深處的彩虹七色、麵前伸展著的釣索和那平靜
的海麵上的微妙的波動。由於貿易風的吹刮,這時雲塊正在
積聚起來,他朝前望去,見到一群野鴨在水麵上飛,在天空
的襯托下,身影刻劃得很清楚,然後模糊起來,然後又清楚
地刻劃出來,於是他發覺,一個人在海上是永遠不會感到孤
單的。
他想到有些人乘小船駛到了望不見陸地的地方,會覺得
害怕,他明白在天氣會突然變壞的那幾月裏,他們是有理由
害怕的。可是如今正當刮颶風的月份,而在不刮的時候,這
些月份正是一年中天氣最佳的時候。
如果將刮颶風,而你正在海上的話,你總能在好幾天前
就看見天上有種種跡象。人們在岸上可看不見,因為他們不
知道該找什麽,他想。陸地上一定也看得見異常的現象,那
就是雲的式樣不同。但是眼前不會刮颶風。
他望望天空,看見一團團白色的積雲,形狀象一堆堆可
人心意的冰淇淋,而在高高的上空,高爽的九月的天空襯托
著一團團羽毛般的卷雲。
"輕風,"他說。"這天氣對我比對你更有利,魚啊。"
他的左手依然在抽筋,但他正在慢慢地把它張開。
我恨抽筋,他想。這是對自己身體的背叛行為。由於食
物中毒而腹瀉或者嘔吐,是在別人麵前丟臉。但是抽筋,在
西班牙語中叫calambre,是丟自己的臉,尤其是一個人獨自
待著的時候。
要是那孩子在這兒,他可以給我揉揉胳臂,從前臂一直
往下揉,他想。不過這手總會鬆開的。
隨後,他用右手去摸釣索,感到上麵的份量變了,這才
看見在水裏的斜度也變了。跟著,他俯身朝著釣索,把左手
啪地緊按在大腿上,看見傾斜的釣索在慢慢地向上升起。
"它上來啦,"他說。"手啊,快點。請快一點。"
釣索慢慢兒穩穩上升,接著小船前麵的海麵鼓起來了,魚
出水了。它不停地往上冒,水從它身上向兩邊直瀉。它在陽
光裏亮光光的,腦袋和背部呈深紫色,兩側的條紋在陽光裏
顯得寬闊,帶著淡紫色。它的長嘴象棒球棒那樣長,逐漸變
細,象一把輕劍,它把全身從頭到尾都露出水麵,然後象潛
水員般滑溜地又鑽進水去,老人看見它那大鐮刀般的尾巴沒
入水裏,釣索開始往外飛速溜去。
"它比這小船還長兩英尺,"老人說。釣索朝水中溜得既
快又穩,說明這魚並沒有受驚。老人設法用雙手拉住釣索,用
的力氣剛好不致被魚扯斷。他明白,要是他沒法用穩定的勁
兒使魚慢下來,它就會把釣索全部拖走,並且繃斷。
它是條大魚,我一定要製服它,他想。我一定不能讓它
明白它有多大的力氣,明白如果飛逃的話,它能幹出什麽來。
我要是它,我眼下就要使出渾身的力氣,一直飛逃到什麽東
西繃斷為止。但是感謝上帝它們沒有我們這些要殺害它們的
人聰明,盡管它們比我們高尚,更有能耐。
老人見過許多大魚。他見過許多超過一千磅的,前半輩
子也曾逮住過兩條這麽大的,不過從未獨自一個人逮住過。現
在正是獨自一個人,看不見陸地的影子,卻在跟一條比他曾
見過、曾聽說過的更大的魚緊拴在一起,而他的左手依舊拳
曲著,象緊抓著的鷹爪。
可是它就會複原的,他想。它當然會複原,來幫助我的
右手。有三樣東西是兄弟:那條魚和我的兩隻手。這手一定
會複原的。真可恥,它竟會抽筋。魚又慢下來了,正用它慣
常的速度遊著。
弄不懂它為什麽跳出水來,老人想。簡直象是為了讓我
看看它個兒有多大才跳的。反正我現在是知道了,他想。但
願我也能讓它看看我是個什麽樣的人。不過這一來它會看到
這隻抽筋的手了。讓它以為我是個比現在的我更富有男子漢
氣概的人,我就能做到這一點。但願我就是這條魚,他想,使
出它所有的力量,而要對付的僅僅是我的意誌和我的智慧。
他舒舒服服地靠在木船舷上,忍受著襲來的痛楚感,那
魚穩定地遊著,小船穿過深色的海水緩緩前進。隨著東方吹
來的風,海上起了小浪,到中午時分,老人那抽筋的左手複
原了。
"這對你是壞消息,魚啊,"他說,把釣索從披在他肩上
的麻袋上挪了一下位置。
他感到舒服,但也很痛苦,然而他根本不承認是痛苦。
"我並不虔誠,"他說。"但是我願意念十遍《天主經》和
十遍《聖母經》,使我能逮住這條魚,我還許下心願,如果逮
住了它,一定去朝拜科布萊的聖母。這是我許下的心願。"
他機械地念起祈禱文來。有些時候他太倦了,竟背不出
祈禱文,他就念得特別快,使字句能順口念出來。《聖母經》
要比《天主經》容易念,他想。
"萬福瑪利亞,滿被聖寵者,主與爾偕焉。女中爾為讚美,
爾胎子耶穌,並為讚美。天主聖母瑪利亞,為我等罪人,今
祈天主,及我等死候。阿們。"然後他加上了兩句:"萬福童
貞聖母,請您祈禱叫這魚死去。雖然它是那麽了不起。"
念完了祈禱文,他覺得舒坦多了,但依舊象剛才一樣地
痛,也許更厲害一點兒,於是他背靠在船頭的木舷上,機械
地活動起左手的手指。
此刻陽光很熱了,盡管微風正在柔和地吹起。
"我還是把挑出在船梢的細釣絲重新裝上釣餌的好,"他
說。“如果那魚打算在這裏再過上一夜,我就需要再吃點東西,
再說,水瓶裏的水也不多了。我看這兒除了鯕鰍,也逮不到
什麽別的東西。但是,如果趁它新鮮的時候吃,味道不會差。
我希望今夜有條飛魚跳到船上來。可惜我沒有燈光來引誘它。
飛魚生吃味道是呱呱叫的,而且不用把它切成小塊。我眼下
必須保存所有的精力。天啊,我當初不知道這魚竟這麽大。"
"可是我要把它宰了,"他說。"不管它多麽了不起,多麽
神氣。"
然而這是不公平的,他想。不過我要讓它知道人有多少
能耐,人能忍受多少磨難。
"我跟那孩子說過來著,我是個不同尋常的老頭兒,"他
說。"現在是證實這話的時候了。"
他已經證實過上千回了,這算不上什麽。眼下他正要再
證實一回。每一回都是重新開始,他這樣做的時候,從來不
去想過去。
但願它睡去,這樣我也能睡去,夢見獅子,他想。為什
麽如今夢中主要隻剩下了獅子?別想了,老頭兒,他對自己
說。眼下且輕輕地靠著木船舷歇息,什麽都不要想。它正忙
碌著。你越少忙碌越好。
時間已是下午,船依舊緩慢而穩定地移動著。不過這時
東風給船增加了一份阻力,老人隨著不大的海浪緩緩漂流,釣
索勒在他背上的感覺變得舒適而溫和些了。
下午有一回,釣索又升上來了。可是那魚不過是在稍微
高一點的平麵上繼續遊著。太陽曬在老人的左胳臂和左肩和
背脊上。所以他知道這魚轉向東北方了。
既然這魚他看見過一回,他就能想象它在水裏遊的樣子,
它那翅膀般的胸鰭大張著,直豎的大尾巴劃破黝黑的海水。不
知道它在那樣深的海裏能看見多少東西,老人想。它的眼睛
真大,馬的眼睛要小得多,但在黑暗裏看得見東西。從前我
在黑暗裏能看得很清楚。可不是在烏漆麻黑的地方。不過簡
直能象貓一樣看東西。
陽光和他手指不斷的活動,使他那抽筋的左手這時完全
複原了,他就著手讓它多負擔一點拉力,並且聳聳背上的肌
肉,使釣索挪開一點兒,把痛處換個地方。
"你要是沒累乏的話,魚啊,"他說出聲來,"那你真是不
可思議啦。"
他這時感到非常疲乏,他知道夜色就要降臨,所以竭力
想些別的事兒。他想到棒球的兩大聯賽,就是他用西班牙語
所說的GranLigas ,他知道紐約市的揚基隊正在迎戰底特
律的老虎隊。
這是聯賽的第二天,可我不知道比賽的結果如何。但是
我一定要有信心,一定要對得起那了不起的迪馬吉奧,他即
使腳後跟長了骨刺,在疼痛,也能把一切做得十全十美。骨①
刺是什麽玩意兒?他問自己。西班牙語叫做unespuela -
dehueso 。我們沒有這玩意兒。它痛起來跟鬥雞腳上裝的距
鐵刺紮進人的腳後跟時一樣厲害嗎?我想我是忍受不了這種
痛苦的,也不能象鬥雞那樣,一隻眼睛或兩隻被啄瞎後仍舊
戰鬥下去。人跟偉大的鳥獸相比,真算不上什麽。我還是情
願做那隻待在黑暗的深水裏的動物。
"除非有鯊魚來,"他說出聲來。"如果有鯊魚來,願天主
憐憫它和我吧。"
你以為那了不起的迪馬吉奧能守著一條魚,象我守著這
一條一樣長久嗎?他想。我相信他能,而且更長久,因為他
年輕力壯。加上他父親當過漁夫。不過骨刺會不會使他痛得
太厲害?
"我說不上來,"他說出聲來。"我從來沒有長過骨刺。"
太陽落下去的時候,為了給自己增強信心,他回想起那
回在卡薩布蘭卡的一家酒店裏,跟那個碼頭上力氣最大的人,
①迪馬吉奧腳踵上的骨刺在年通過手術割去,但後來有時仍有疼痛
的感覺。
從西恩富戈斯①來的大個子黑人比手勁的光景。整整一天一
夜,他們把手拐兒擱在桌麵一道粉筆線上,胳膊朝上伸直,兩
隻手緊握著。雙方都竭力將對方的手使勁朝下壓到桌麵上。好
多人在賭誰勝誰負,人們在室內的煤油燈下走出走進,他打
量著黑人的胳膊和手,還有這黑人的臉。最初的八小時過後,
他們每四小時換一個裁判員,好讓裁判員輪流睡覺。他和黑
人手上的指甲縫裏都滲出血來,他們倆正視著彼此的眼睛,望
著手和胳膊,打賭的人在屋裏走出走進,坐在靠牆的高椅子
上旁觀。四壁漆著明亮的藍色,是木製的板壁,幾盞燈把他
們的影子投射在牆上。黑人的影子非常大,隨著微風吹動掛
燈,這影子也在牆上移動著。
一整夜,賭注的比例來回變換著,人們把朗姆酒送到黑
人嘴邊,還替他點燃香煙。黑人喝了朗姆酒,就拚命地使出
勁兒來,有一回把老人的手(他當時還不是個老人,而是
"冠軍"聖地亞哥)扳下去將近三英寸。但老人又把手扳回來,
恢複勢均力敵的局麵。他當時確信自己能戰勝這黑人,這黑
人是個好樣的,偉大的運動家。天亮時,打賭的人們要求當
和局算了,裁判員搖頭不同意,老人卻使出渾身的力氣來,硬
是把黑人的手一點點朝下扳,直到壓在桌麵上。這場比賽是
在一個禮拜天的早上開始的,直到禮拜一早上才結束。好多
打賭的人要求算是和局,因為他們得上碼頭去幹活,把麻袋
裝的糖裝上船,或者上哈瓦那煤行去工作。要不然人人都會
要求比賽到底的。但是他反正把它結束了,而且趕在任何人
①位於哈瓦那東南,是古巴中部濱加勒比海的一良港。
上工之前。
此後好一陣子,人人都管他叫"冠軍",第二年春天又舉
行了一場比賽。不過打賭的數目不大,他很容易就贏了,因
為他在第一場比賽中打垮了那個西恩富戈斯來的黑人的自信
心。此後,他又比賽過幾次,以後就此不比賽了。他認為如
果一心想要做到的話,他能夠打敗任何人,他還認為,這對
他要用來釣魚的右手有害。他曾嚐試用左手作了幾次練習賽。
但是他的左手一向背叛他,不願聽他的吩咐行動,他不信任
它。
這會兒太陽就會把手好好曬幹的,他想。它不會再抽筋
了,除非夜裏太冷。不知道這一夜會發生什麽事。
一架飛機在他頭上飛過,正循著航線飛向邁阿密,他看
著它的影子驚起成群成群的飛魚。
"有這麽多的飛魚,這裏該有鯕鰍,"他說,帶著釣索倒
身向後靠,看能不能把那魚拉過來一點兒。但是不行,釣索
照樣緊繃著,上麵抖動著水珠,都快迸斷了。船緩緩地前進,
他緊盯著飛機,直到看不見為止。
坐在飛機裏一定感覺很怪,他想。不知道從那麽高的地
方朝下望,海是什麽樣子?要不是飛得太高,他們一定能清
楚地看到這條魚。我希望在兩百英尋的高度飛得極慢極慢,從
空中看魚。在捕海龜的船上,我待在桅頂橫桁上,即使從那
樣的高度也能看到不少東西。從那裏朝下望,鯕鰍的顏色更
綠,你能看清它們身上的條紋和紫色斑點,你可以看見它們
整整一群在遊水。怎麽搞的,凡是在深暗的水流中遊得很快
的魚都有紫色的背脊,一般還有紫色條紋或斑點?鯕鰍在水
裏當然看上去是綠色的,因為它們實在是金黃色的。但是當
它們餓得慌,想吃東西的時候,身子兩側就會出現紫色條紋,
象大馬林魚那樣。是因為憤怒,還是遊得太快,才使這些條
紋顯露出來的呢?
就在斷黑之前,老人和船經過好大一起馬尾藻,它在風
浪很小的海麵上動蕩著,仿佛海洋正同什麽東西在一條黃色
的毯子下做愛,這時候,他那根細釣絲給一條鯕鰍咬住了。他
第一次看見它是在它躍出水麵的當兒,在最後一線陽光中確
實象金子一般,在空中彎起身子,瘋狂地撲打著。它驚慌得
一次次躍出水麵,象在做雜技表演,他呢,慢慢地挪動身子,
回到船梢蹲下,用右手和右胳臂攥住那根粗釣索,用左手把
鯕鰍往回拉,每收回一段釣絲,就用光著的左腳踩住。等到
這條帶紫色斑點的金光燦爛的魚給拉到了船梢邊,絕望地左
右亂竄亂跳時,老人探出身去,把它拎到船梢上。它的嘴被
釣鉤掛住了,抽搐地動著,急促地連連咬著釣鉤,還用它那
長而扁的身體、尾巴和腦袋拍打著船底,直到他用木棍打了
一下它的金光閃亮的腦袋,它才抖了一下,不動了。
老人把釣鉤從魚嘴裏拔出來,重新安上一條沙丁魚作餌,
把它甩進海裏。然後他挪動身子慢慢地回到船頭。他洗了左
手,在褲腿上擦幹。然後他把那根粗釣索從右手挪到左手,在
海裏洗著右手,同時望著太陽沉到海裏,還望著那根斜入水
中的粗釣索。
"那魚還是老樣子,一點兒也沒變,"他說。但是他注視
著海水如何拍打在他手上,發覺船走得顯然慢些了。
"我來把這兩支槳交叉綁在船梢,這樣在夜裏能使它慢下
來,"他說。"它能熬夜,我也能。"
最好稍等一會兒再把這鯕鰍開腸剖肚,這樣可以讓鮮血
留在魚肉裏,他想。我可以遲一會兒再幹,眼下且把槳紮起
來,在水裏拖著,增加阻力。眼下還是讓魚安靜些的好,在
日落時分別去過分驚動它。對所有的魚來說,太陽落下去的
時分都是難熬的。
他把手舉起來晾幹了,然後攥住釣索,盡量放鬆身子,聽
任自己被拖向前去,身子貼在木船舷上,這樣船承擔的拉力
和他自己承擔的一樣大,或者更大些。
我漸漸學會該怎麽做了,他想。反正至少在這一方麵是
如此。再說,別忘了它咬餌以來還沒吃過東西,而且它身子
龐大,需要很多的食物。我已經把這整條金槍魚吃了。明天
我將吃那條鯕鰍。他管它叫"黃金魚"。也許我該在把它開膛
時吃上一點兒。它比那條金槍魚要難吃些。不過話得說回來,
沒有一樁事是容易的。
"你覺得怎麽樣,魚?"他開口問。"我覺得很好過,我左
手已經好轉了,我有夠一夜和一個白天吃的食物。拖著這船
吧,魚。"
他並不真的覺得好過,因為釣索勒在背上疼痛得幾乎超
出了能忍痛的極限,進入了一種使他不放心的麻木狀態。不
過,比這更糟的事兒我也曾碰到過,他想。我一隻手僅僅割
破了一點兒,另一隻手的抽筋已經好了。我的兩腿都很管用。
再說,眼下在食物方麵我也比它占優勢。
這時天黑了,因為在九月裏,太陽一落,天馬上就黑下
來。他背靠者船頭上給磨損的木板,盡量休息個夠。第一批
星星露麵了,他不知道獵戶座左腳那顆星的名字,但是看到①
了它,就知道其他星星不久都要露麵,他又有這些遙遠的朋
友來做伴了。
"這條魚也是我的朋友,"他說出聲來。"我從沒看見過或
聽說過這樣的魚。不過我必須把它弄死。我很高興,我們不
必去弄死那些星星。"
想想看,如果人必須每天去弄死月亮,那該多糟,他想。
月亮會逃走的。不過想想看,如果人必須每天去弄死太陽,那
又怎麽樣?我們總算生來是幸運的,他想。
於是他替這條沒東西吃的大魚感到傷心,但是要殺死它
的決心絕對沒有因為替它傷心而減弱。它能供多少人吃啊
他想。可是他們配吃它嗎?不配,當然不配。憑它的舉止風
度和它的高度的尊嚴來看,誰也不配吃它。
我不懂這些事兒,他想。可是我們不必去弄死太陽或月
亮或星星,這是好事。在海上過日子,弄死我們自己真正的
兄弟,已經夠我們受的了。
現在,他想,我該考慮考慮那在水裏拖著的障礙物了。
這玩意兒有它的危險,也有它的好處。如果魚使勁地拉,
造成阻力的那兩把槳在原處不動,船不象從前那樣輕的話,我
可能會被魚拖走好長的釣索,結果會讓它跑了。保持船身輕,
會延長我們雙方的痛苦,但這是我的安全所在,因為這魚能
遊得很快,這本領至今尚未使出過。不管出什麽事,我必須
把這鯕鰍開膛剖肚,免得壞掉,並且吃一點長長力氣。
①原文為Rigel,我國天文學稱之為參宿七,光度極亮。
現在我要再歇一個鍾點,等我感到魚穩定了下來,才回
到船梢去幹這事,並決定對策。在這段時間裏,我可以看它
怎樣行動,是否有什麽變化。把那兩把槳放在那兒是個好計
策;不過已經到了該安全行事的時候。這魚依舊很厲害。我
看見過釣鉤掛在它的嘴角,它把嘴閉得緊緊的。釣鉤的折磨
算不上什麽。饑餓的折磨,加上還得對付它不了解的對手,才
是天大的麻煩。歇歇吧,老家夥,讓它去幹它的事,等輪到
該你幹的時候再說。
他認為自己已經歇了兩個鍾點。月亮要等到很晚才爬上
來,他沒法判斷時間。實在他並沒有好好休息,隻能說是多
少歇了一會兒。他肩上依舊承受著魚的拉力,不過他把左手
按在船頭的舷上,把對抗魚的拉力的任務越來越讓小船本身
來承擔了。
要是能把釣索栓住,那事情會變得多簡單啊,他想。可
是隻消魚稍微歪一歪,就能把釣索繃斷。我必須用自己的身
子來緩衝這釣索的拉力,隨時準備用雙手放出釣索。
"不過你還沒睡覺呢,老頭兒,"他說出聲來。"已經熬過
了半個白天和一夜,現在又是一個白天,可你一直沒睡覺。你
必須想個辦法,趁魚安靜穩定的時候睡上一會兒。如果你不
睡覺,你會搞得腦筋糊塗起來。"
我腦筋夠清醒的,他想。太清醒啦。我跟星星一樣清醒,
它們是我的兄弟。不過我還是必須睡覺。它們睡覺,月亮和
太陽都睡覺,連海洋有時候也睡覺,那是在某些沒有激浪,平
靜無波的日子裏。
可別忘了睡覺,他想。強迫你自己睡覺,想出些簡單而
穩妥的辦法來安排那根釣索。現在回到船梢去處理那條鯕鰍
吧。如果你一定要睡覺的話,把槳綁起來拖在水裏可就太危
險啦。
我不睡覺也能行,他對自己說。不過這太危險啦。
他用雙手雙膝爬回船梢,小心避免猛地驚動那條魚。它
也許正半睡半醒的,他想。可是我不想讓它休息。必須要它
拖曳著一直到死去。
回到了船梢,他轉身讓左手攥住緊勒在肩上的釣索,用
右手從刀鞘中拔出刀子。星星這時很明亮,他清楚地看見那
條鯕鰍,就把刀刃紮進它的頭部,把它從船梢下拉出來。他
用一隻腳踩在魚身上,從肛門朝上,倏的一刀直剖到它下頜
的尖端。然後他放下刀子,用右手掏出內髒,掏幹淨了,把
鰓也幹脆拉下了。他覺得魚胃在手裏重甸甸、滑溜溜的,就
把它剖開來。裏麵有兩條小飛魚。它們還很新鮮、堅實,他
把它們並排放下,把內髒和魚鰓從船梢扔進水中。它們沉下
去時,在水中拖著一道磷光。鯕鰍是冰冷的,這時在星光裏
顯得象麻風病患者般灰白,老人用右腳踩住魚頭,剝下魚身
上一邊的皮。他然後把魚翻轉過來,剝掉另一邊的皮,把魚
身兩邊的肉從頭到尾割下來。
他把魚骨悄悄地丟到舷外,注意看它是不是在水裏打轉。
但是隻看到它慢慢沉下時的磷光。跟著他轉過身來,把兩條
飛魚夾在那兩爿魚肉中間,把刀子插進刀鞘,慢慢兒挪動身
子,回到船頭。他被釣索上的分量拉得彎了腰,右手拿著魚
肉。
回到船頭後,他把兩爿魚肉攤在船板上,旁邊擱著飛魚。
然後他把勒在肩上的釣索換一個地方,又用左手攥住了釣索,
手擱在船舷上。接著他靠在船舷上,把飛魚在水裏洗洗,留
意著水衝擊在他手上的速度。他的手因為剝了魚皮而發出磷
光,他仔細察看水流怎樣衝擊他的手。水流並不那麽有力了,
當他把手的側麵在小船船板上擦著的時候,星星點點的磷質
漂浮開去,慢慢朝船梢漂去。
"它越來越累了,要不就是在休息,"老人說。"現在我來
把這鯕鰍全吃了,休息一下,睡一會兒吧。"
在星光下,在越來越冷的夜色裏,他把一爿魚肉吃了一
半,還吃了一條已經挖去了內髒、切掉了腦袋的飛魚。
"鯕鰍煮熟了吃味道多鮮美啊,"他說。“生吃可難吃死了。
以後不帶鹽或酸橙,我絕對不再乘船了。"
如果我有頭腦,我會整天把海水瓶在船頭上,等它幹了
就會有鹽了,他想。不過話得說回來,我是直到太陽快落山
時才釣到這條鯕鰍的。但畢竟是準備工作做得不足。然而我
把它全細細咀嚼後吃下去了,沒有惡心作嘔。
東方天空中雲越來越多,他認識的星星一顆顆地不見了。
眼下仿佛他正駛進一個雲彩的大峽穀,風已經停了。
"三四天內會有壞天氣,"他說。"但是今晚和明天還不要
緊。現在來安排一下,老家夥,睡它一會兒,趁這魚正安靜
而穩定的時候。"
他把釣索緊握在右手裏,然後拿大腿抵住了右手,把全
身的重量壓在船頭的木板上。跟著他把勒在肩上的釣索移下
一點兒,用左手撐住了釣索。
隻要釣索給撐緊著,我的右手就能握住它,他想。如果
我睡著時它鬆了,朝外溜去,我的左手會把我弄醒的。這對
右手是很吃重的。但是它是吃慣了苦的。哪怕我能睡上二十
分鍾或者半個鍾點,也是好的。他朝前把整個身子夾住釣索,
把全身的重量放在右手上,於是他入睡了。
他沒有夢見獅子,卻夢見了一大群海豚,伸展八到十英
裏長,這時正是它們交配的季節,它們會高高地跳到半空中,
然後掉回到它們跳躍時在水裏形成的水渦裏。
接著他夢見他在村子裏,躺在自己的床上,正在刮北風,
他感到很冷,他的右臂麻木了,因為他的頭枕在它上麵,而
不是枕頭上。
在這以後,他夢見那道長長的黃色海灘,看見第一頭獅
子在傍晚時分來到海灘上,接著其他獅子也來了,於是他把
下巴擱在船頭的木板上,船拋下了錨停泊在那裏,晚風吹向
海麵,他等著看有沒有更多的獅子來,感到很快樂。
月亮升起有好久了,可他隻顧睡著,魚平穩地向前拖著,
船駛進雲彩的峽穀裏。
他的右拳猛的朝他的臉撞去,釣索火辣辣地從他右手裏
溜出去,他驚醒過來了。他的左手失去了知覺,他就用右手
拚命拉住了釣索,但它還是一個勁兒地朝外溜。他的左手終
於抓住了釣索,他仰著身子把釣索朝後拉,這一來釣索火辣
辣地勒著他的背脊和左手,這左手承受了全部的拉力,給勒
得好痛。他回頭望望那些釣索卷兒,它們正在滑溜地放出釣
索。正在這當兒,魚跳起來了,使海麵大大地迸裂開來,然
後沉重地掉下去。接著它跳了一次又一次,船走得很快,然
而釣索依舊飛也似地向外溜,老人把它拉緊到就快繃斷的程
度,他一次次把它拉緊到就快繃斷的程度。他被拉得緊靠在
船頭上,臉龐貼在那爿切下的鯕鰍肉上,他沒法動彈。
我們等著的事兒發生啦,他想。我們來對付它吧。
讓它為了拖釣索付出代價吧,他想。讓它為了這個付出
代價吧。
他看不見魚的跳躍,隻聽得見海麵的迸裂聲,和魚掉下
時沉重的水花飛濺聲。飛快地朝外溜的釣索把他的手勒得好
痛,但是他一直知道這事遲早會發生,就設法讓釣索勒在起
老繭的部位,不讓它滑到掌心或者勒在手指頭上。
如果那孩子在這兒,他會用水打濕這些釣索卷兒,他想。
是啊。如果孩子在這兒。如果孩子在這兒。
釣索朝外溜著,溜著,溜著,不過這時越來越慢了,他
正在讓魚每拖走一英寸都得付出代價。現在他從木船板上抬
起頭來,不再貼在那爿被他臉頰壓爛的魚肉上了。然後他跪
著,然後慢慢兒站起身來。他正在放出釣索,然而越來越慢
了。他把身子慢慢挪到可以用腳碰到那一卷卷他看不見的釣
索的地方。釣索還有很多,現在這魚不得不在水裏拖著這許
多摩擦力大的新釣索了。
是啊,他想。到這時它已經跳了不止十二次,把沿著背
脊的那些液囊裝滿了空氣,所以沒法沉到深水中,在那兒死
去,使我沒法把它撈上來。它不久就會轉起圈子來,那時我
一定想法對付它。不知道它怎麽會這麽突然地跳起來的。敢
情饑餓使它不顧死活了,還是在夜間被什麽東西嚇著了?也
許它突然感到害怕了。不過它是一條那樣沉著、健壯的魚,似
乎是毫無畏懼而信心十足的。這很奇怪。
"你最好自己也毫無畏懼而信心十足,老家夥,"他說。
"你又把它拖住了,可是你沒法收回釣索。不過它馬上就得打
轉了。"
老人這時用他的左手和肩膀拽住了它,彎下身去,用右
手舀水洗掉粘在臉上的壓爛的鯕鰍肉。他怕這肉會使他惡心,
弄得他嘔吐,喪失力氣。擦幹淨了臉,他把右手在船舷外的
水裏洗洗,然後讓它泡在這鹽水裏,一麵注視著日出前的第
一線曙光。它幾乎是朝正東方走的,他想。這表明它疲乏了,
隨著潮流走。它馬上就得打轉了。那時我們才真正開始幹啦。
等他覺得把右手在水裏泡的時間夠長了,他把它拿出水
來,朝它瞧著。
"情況不壞,"他說。“疼痛對一條漢子來說,算不上什麽。"
他小心地攥著釣索,使它不致嵌進新勒破的任何一道傷
痕,把身子挪到小船的另一邊,這樣他能把左手伸進海裏。
"你這沒用的東西,總算幹得還不壞,"他對他的左手說。
"可是曾經有一會兒,我得不到你的幫助。"
為什麽我不生下來就有兩隻好手呢?他想。也許是我自
己的過錯,沒有好好兒訓練這隻手。可是天知道它曾有過夠
多的學習機會。然而它今天夜裏幹得還不錯,僅僅抽了一回
筋。要是它再抽筋,就讓這釣索把它勒斷吧。
他想到這裏,明白自己的頭腦不怎麽清醒了,他想起應
該再吃一點鯕鰍。可是我不能,他對自己說。情願頭昏目眩,
也不能因惡心欲吐而喪失力氣。我還知道吃了胃裏也擱不住,
因為我的臉曾經壓在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