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 雪國
(2004-11-01 18:11:35)
下一個
第一節
穿過縣界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夜空下一片白茫茫。火車在信號所前停了下來。
一位姑娘從對麵座位上站起身子,把島村座位前的玻璃窗打開。一股冷空氣卷襲進來。姑娘將身子探出窗外,仿佛向遠方呼喚似地喊道:
"站長先生,站長先生!"
一個把圍巾纏到鼻子上、帽耳聾拉在耳朵邊的男子,手拎提燈,踏著雪緩步走了過來。
島村心想:已經這麽冷了嗎?他向窗外望去,隻見鐵路人員當作臨時宿舍的木板房,星星點點地散落在山腳下,給人一種冷寂的感覺。那邊的白雪,早已被黑暗吞噬了。
"站長先生,是我。您好啊!"
"喲,這不是葉子姑娘嗎!回家呀?又是大冷天了。"
"聽說我弟弟到這裏來工作,我要謝謝您的照顧。"
"在這種地方,早晚會寂寞得難受的。年紀輕輕,怪可憐的!"
"他還是個孩子,請站長先生常指點他,拜托您了。"
"行啊。他幹得很帶勁,往後會忙起來的。去年也下了大雪,常常鬧雪崩,火車一拋錨,村裏人就忙著給旅客送水送飯。"
"站長先生好像穿得很多,我弟弟來信說,他還沒穿西服背心呢。"
"我都穿四件啦!小夥子們遇上大冷天就一個勁兒地喝酒,現在一個個都得了感冒,東歪西倒地躺在那兒啦。"站長向宿舍那邊晃了晃手上的提燈。
"我弟弟也喝酒了嗎?"
"這倒沒有。"
"站長先生這就回家了?"
"我受了傷,每天都去看醫生。"
"啊,這可太糟糕了。"
和服上罩著外套的站長,在大冷天裏,仿佛想趕快結束閑談似地轉過身來說:"好吧,路上請多保重。"
"站長先生,我弟弟還沒出來嗎?"葉子用目光在雪地上搜索,"請您多多照顧我弟弟,拜托啦。"
她的話聲優美而又近乎悲戚。那嘹亮的聲音久久地在雪夜裏回蕩。
火車開動了,她還沒把上身從窗口縮回來。一直等火車追上走在鐵路邊上的站長,她又喊道:
"站長先生,請您告訴我弟弟,叫他下次休假時回家一趟!"
"行啊!"站長大聲答應。
葉子關上車窗,用雙手捂住凍紅了的臉頰。
這是縣界的山,山下備有三輛掃雪車,供下雪天使用。隧道南北,架設了電力控製的雪崩報警線。部署了五千名掃雪工和二千名消防隊的青年隊員。
這個葉子姑娘的弟弟,從今冬起就在這個將要被大雪覆蓋的鐵路信號所工作。島村知道這一情況以後,對她越發感興趣了。
但是,這裏說的"姑娘",隻是島村這麽認為罷了。她身邊那個男人究竟是她的什麽人,島村自然不曉得。兩人的舉動很像夫妻,男的顯然有病。陪伴病人,無形中就容易忽略男女間的界限,侍候得越殷勤,看起來就越像夫妻。一個女人像慈母般地照拂比自己歲數大的男子,老遠看去,免不了會被人看作是夫妻。
島村是把她一個人單獨來看的,憑她那種舉止就推斷她可能是個姑娘。也許是因為他用過分好奇的目光盯住這個姑娘,所以增添了自己不少的感傷。
已經是三個鍾頭以前的事了。島村感到百無聊賴,發呆地凝望著不停活動的左手的食指。因為隻有這個手指,才能使他清楚地感到就要去會見的那個女人。奇怪的是,越是急於想把她清楚地回憶起來,印象就越模糊。在這撲朔迷離的記憶中,也隻有這手指所留下的幾許感觸,把他帶到遠方的女人身邊。他想著想著,不由地把手指送到鼻子邊聞了聞。當他無意識地用這個手指在窗玻璃上劃道時,不知怎的,上麵竟清晰地映出一隻女人的眼睛。他大吃一驚,幾乎喊出聲來。大概是他的心飛向了遠方的緣故。他定神看時,什麽也沒有。映在玻璃窗上的,是對座那個女人的形象。外麵昏暗下來,車廂裏的燈亮了。這樣,窗玻璃就成了一麵鏡子。然而,由於放了暖氣,玻璃上蒙了一層水蒸氣,在他用手指揩亮玻璃之前,那麵鏡子其實並不存在。
玻璃上隻映出姑娘一隻眼睛,她反而顯得更加美了。
島村把臉貼近車窗,裝出一副帶著旅愁觀賞黃昏景色的模樣,用手掌揩了揩窗玻璃。
姑娘上身微傾,全神貫注地俯視著躺在麵前的男人。她那小心翼翼的動作,一眨也不眨的嚴肅目光,都表現出她的真摯感情。男人頭靠窗邊躺著,把彎著的腿擱在姑娘身邊。這是三等車廂。他們的座位不是在島村的正對麵,而是在斜對麵。所以在窗玻璃上隻映出側身躺著的那個男人的半邊臉。
姑娘正好坐在斜對麵,島村本是可以直接看到她的,可是他們剛上車時,她那種迷人的美,使他感到吃驚,不由得垂下了目光。就在這一瞬間,島村看見那個男人蠟黃的手緊緊攥住姑娘的手,也就不好意思再向對麵望去了。
鏡中的男人,隻有望著姑娘胸脯的時候,臉上才顯得安詳而平靜。瘦弱的身體,盡管很衰弱,卻帶著一種安樂的和諧氣氛。男人把圍巾枕在頭下,繞過鼻子,嚴嚴實實地蓋住了嘴巴,然後再往上包住臉頰。這像是一種保護臉部的方法。但圍巾有時會鬆落下來,有時又會蓋住鼻子。就在男人眼睛要動而未動的瞬間,姑娘就用溫柔的動作,把圍巾重新圍好。兩人天真地重複著同樣的動作,使島村看著都有些焦灼。另外,裹著男人雙腳的外套下擺,不時鬆開耷拉下來。姑娘也馬上發現了這一點,給他重新裹好。這一切都顯得非常自然。那種姿態幾乎使人認為他倆就這樣忘記了所謂距離,走向了漫無邊際的遠方。正因為這樣,島村看見這種悲愁,沒有覺得辛酸,就像是在夢中看見了幻影一樣。大概這些都是在虛幻的鏡中幻化出來的緣故。
黃昏的景色在鏡後移動著。也就是說,鏡麵映現的虛像與鏡後的實物好像電影裏的疊影一樣在晃動。出場人物和背景沒有任何聯係。而且人物是一種透明的幻像,景物則是在夜靄中的朦朧暗流,兩者消融在一起,描繪出一個超脫人世的象征的世界。特別是當山野裏的燈火映照在姑娘的臉上時,那種無法形容的美,使島村的心都幾乎為之顫動。
在遙遠的山巔上空,還淡淡地殘留著晚霞的餘暉。透過車窗玻璃看見的景物輪廓,退到遠方,卻沒有消逝,但已經黯然失色了。盡管火車繼續往前奔馳,在他看來,山野那平凡的姿態越是顯得更加平凡了。由於什麽東西都不十分惹他注目,他內心反而好像隱隱地存在著一股巨大的感情激流。這自然是由於鏡中浮現出姑娘的臉的緣故。隻有身影映在窗玻璃上的部分,遮住了窗外的暮景,然而,景色卻在姑娘的輪廓周圍不斷地移動,使人覺得姑娘的臉也像是透明的。是不是真的透明呢?這是一種錯覺。因為從姑娘麵影後麵不停地掠過的暮景,仿佛是從她臉的前麵流過。定睛一看,卻又撲朔迷離。車廂裏也不太明亮。窗玻璃上的映像不像真的鏡子那樣清晰了。反光沒有了。這使島村看入了神,他漸漸地忘卻了鏡子的存在,隻覺得姑娘好像漂浮在流逝的暮景之中。
這當兒,姑娘的臉上閃現著燈光。鏡中映像的清晰度並沒有減弱窗外的燈火。燈火也沒有把映像抹去。燈火就這樣從她的臉上閃過,但並沒有把她的臉照亮。這是一束從遠方投來的寒光,模模糊糊地照亮了她眼睛的周圍。她的眼睛同燈火重疊的那一瞬間,就像在夕陽的餘暉裏飛舞的妖豔而美麗的夜光蟲。
葉子自然沒留意別人這樣觀察她。她的心全用在病人身上,就是把臉轉向島村那邊,她也不會看見自己映在窗玻璃上的身影,更不會去注意那個眺望著窗外的男人。
島村長時間地偷看葉子,卻沒有想到這樣做會對她有什麽不禮貌,他大概是被鏡中暮景那種虛幻的力量吸引住了。也許島村在看到她呼喚站長時表現出有點過分嚴肅,從那時候起就對她產生了一種不尋常的興趣。
火車通過信號所時,窗外已經黑沉沉的了。在窗玻璃上流動的景色一消失,鏡子也就完全失去了吸引力,盡管葉子那張美麗的臉依然映在窗上,而且表情還是那麽溫柔,但島村在她身上卻發現她對別人似乎特別冷漠,他也就不想去揩拭那麵變得模糊不清的鏡子了。
約莫過了半小時,沒想到葉子他們也和島村在同一個車站下了車,這使他覺得好像還會發生什麽同自己有關的事似的,所以他把頭轉了過去。從站台上迎麵撲來一陣寒氣,他立即對自己在火車上那種非禮行為感到羞愧,就頭也不回地從火車頭前麵走了過去。
男人攥住葉子的肩膀,正要越過路軌的時候,站務員從對麵揚手加以製止。
轉眼間從黑暗中出現一列長長的貨車,擋住了他倆的身影。
前來招徠顧客的客棧掌櫃,穿上一身嚴嚴實實的冬裝,包住兩隻耳朵,登著長統膠靴,活像火場上的消防隊員。一個女子站在候車室窗旁,眺望著路軌那邊,她披著藍色鬥篷,蒙上了頭巾。
由於車上帶下來的暖氣尚未完全從島村身上消散,島村還沒有感受到外麵的真正寒冷。他是第一次遇上這雪國的冬天,一上來就被當地人的打扮嚇住了。
"真冷得要穿這身衣服嗎?"
"嗯,已經完全是過冬的裝束了。雪後放晴的頭一晚特別冷。今天晚上可能降到零下哩。"
"已經到零下了麽?"
島村望著屋簷前招人喜歡的冰柱,同客棧掌櫃一起上了汽車。在雪天夜色的籠罩下,家家戶戶低矮的屋頂顯得越發低矮,仿佛整個村子都靜悄悄地沉浸在無底的深淵之中。
"難怪羅,手無論觸到什麽東西,都覺得特別的冷啊。"
"去年最冷是零下二十多度哩。"
"雪呢?"
"雪嘛,平時七八尺厚,下大了恐怕有一丈二三尺吧。"
"大雪還在後頭羅?"
"是啊,是在後頭呢。這場雪是前幾天下的,隻有尺把厚,已經融化得差不多了。"
"能融化掉嗎?"
"說不定什麽時候還會再來一場大的呢。"
已經是十二月上旬了。
島村感冒總不見好,這會兒讓冷空氣從不通氣的鼻孔一下子衝到了腦門心,清鼻涕簌簌地流個不停,好像把髒東西都給衝了出來。
"老師傅家的姑娘還在嗎?"
"嗯,還在,還在。在車站上您沒看見?披著深藍色鬥篷的就是。"
"就是她?……回頭可以請她來嗎?"
"今天晚上?"
"是今天晚上。"
"說是老師傅的少爺坐末班車回來,她接車去了。"
在暮景鏡中看到葉子照拂的那個病人,原來就是島村來會晤的這個女子的師傅的兒子。
一了解到這點,島村感到仿佛有什麽東西掠過自己的心頭。但他對這種奇妙的因緣,並不覺得怎麽奇怪,倒是對自己不覺得奇怪而感到奇怪。
島村不知怎地,內心深處仿佛感到:憑著指頭的感觸而記住的女人,與眼睛裏燈火閃映的女人,她們之間會有什麽聯係,可能會發生什麽事情。這大概是還沒有從暮景的鏡中清醒過來的緣故吧。他無端地喃喃自語:那些暮景的流逝,難道就是時光流逝的象征嗎?
滑雪季節前的溫泉客棧,是顧客最少的時候,島村從室內溫泉上來,已是萬籟俱寂了。他在破舊的走廊上,每踏一步,都震得玻璃門微微作響。在長廊盡頭帳房的拐角處,婷婷玉立地站著一個女子,她的衣服下擺鋪展在烏亮的地板上,使人有一種冷冰冰的感覺。
看到衣服下擺,島村不由得一驚:她到底還是當藝妓了麽!可是她沒有向這邊走來,也沒有動動身子作出迎客的嬌態。從老遠望去,她那婷婷玉立的姿勢,使他感受到一種真摯的感情。他連忙走了過去,默默地站在女子身邊。女子也想綻開她那濃施粉黛的臉,結果適得其反,變成了一副哭喪的臉。兩人就那麽默然無言地向房間走去。
雖然發生過那種事情,但他沒有來信,也沒有約會,更沒有信守諾言送來舞蹈造型的書。在女子看來,準以為是他一笑了之,把自己忘了。按理說,島村是應該首先向她賠禮道歉或解釋一番的,但島村連瞧也沒瞧她,一直往前走。他覺察到她不僅沒有責備自己的意思,反而在一心傾慕自己。這就使他越發覺得此時自己無論說什麽,都隻會被認為是不真摯的。他被她懾服了,沉浸在美妙的喜悅之中,一直到了樓梯口,他才突然把左拳伸到女子的眼前,豎起食指說:
"它最記得你呢。"
"是嗎?"
女子一把攥住他的指頭,沒有鬆開,手牽手地登上樓去。在被爐[日本的取暖設備。在炭爐上放個木架,罩上棉被而成]前,她把他的手鬆開時,一下子連脖子根都漲紅了。為了掩飾這點,她慌慌張張地又抓住了他的手說:
"你是說它還記得我嗎?"
他從女子的掌心裏抽出右手,伸進被爐裏,然後再伸出左拳說:
"不是右手,是這個啊!"
"嗯,我知道。"
她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一邊抿著嘴笑起來,一邊掰開他的拳頭,把自己的臉貼了上去。
"你是說它還記得我嗎?"
"噢,真冷啊!我頭一回摸到這麽冰涼的頭發。"
"東京還沒下雪嗎?"
"雖然那時候你是那樣說了,但我總覺得那是違心的話。要不然,年終歲末,誰還會到這樣寒冷的地方來呢?"
那個時候--已經過了雪崩危險期,到處一片嫩綠,是登山的季節了。
過不多久,飯桌上就將看不見新鮮的通草果了。
島村無所事事,要喚回對自然和自己容易失去的真摯感情,最好是爬山。於是他常常獨自去爬山。他在縣界區的山裏呆了七天,那天晚上一到溫泉浴場,就讓人去給他叫藝妓。但是女傭回話說:那天剛好慶祝新鐵路落成,村裏的繭房和戲棚也都用作了宴會場地,異常熱鬧,十二三個藝妓人手已經不夠,怎麽可能叫來呢?不過,老師傅家的姑娘即便去宴會上幫忙,頂多表演兩三個節目就可以回來,也許她會應召前來吧。島村再仔細地問了問,女傭作了這樣簡短的說明:三弦琴、舞蹈師傅家裏的那位姑娘雖不是藝妓,可有時也應召參加一些大型宴會什麽的。這裏沒有年輕的,中年的倒很多,卻不願跳舞。這麽一來,姑娘就更顯得可貴了。雖然她不常一個人去客棧旅客的房間,但也不能說是個無瑕的良家閨秀了。
島村認為這話不可靠,根本沒有把它放在心上。約莫過了一個鍾頭,女傭把女子領來,島村不禁一愣,正了正坐姿。女子拉住站起來就要走的女傭的袖子,讓她依舊坐下。
女子給人的印象潔淨得出奇,甚至令人想到她的腳趾彎裏大概也是幹淨的。島村不禁懷疑起自己的眼睛,是不是由於剛看過初夏群山的緣故。
她的衣著雖帶幾分藝妓的打扮,可是衣服下擺並沒有拖在地上,而且隻穿一件合身的柔軟的單衣。唯有腰帶很不相稱,顯得很昂貴。這副樣子,看起來反而使人覺得有點可憐。
女傭趁他們倆談起山裏的事,站起來就走了。然而就連從這個村子也可以望見的幾座山的名字,那女子也說不齊全。島村提不起酒興,女子卻意外坦率地談起自己也是生長在這個雪國,在東京的酒館當女侍時被人贖身出來,本打算將來做個日本舞蹈師傅用以維持生計,可是剛剛過了一年半,她的恩主就與世長辭了。也許從那人死後到今天的這段經曆,才是她的真正身世吧。這些她是不想馬上坦白出來的。她說是十九歲。果真如此,這十九歲的人看起來倒像有二十一二歲了。島村這才得到一點寬慰,開始談起歌舞伎之類的事來。她比他更了解演員的藝術風格和逸事。也許她正渴望著有這樣一個話伴吧,所以津津樂道。談著談著,露出了煙花巷出身的女人的坦率天性。她似乎很能掌握男人的心理。盡管如此,島村一開頭就把她看作是良家閨秀。加上他快一個星期沒跟別人好好閑談了,內心自然熱情洋溢,首先對她流露出一種依戀之情。他從山上帶來的感傷,也浸染到了女子的身上。
翌日下午,女子把浴具放在過道裏,順便跑到他的房間去玩。
她正要坐下,島村突然叫她幫忙找個藝妓來。
"你說是幫忙?"
"還用問嗎?"
"真討厭!我做夢也沒想到你會托我幹這種事!"
她漠然地站在窗前,眺望著縣界上的重山疊巒,不覺臉頰緋紅了。
"這裏可沒有那種人。"
"說謊。"
"這是真的嘛。"說著,她突然轉過身子,坐在窗台上,
"這可絕對不能強迫命令啊。一切得聽隨藝妓的方便。說真的,我們這個客棧一概不幫這種忙。你不信,找人直接問問就知道了。"
"你替我找找看吧。"
"我為什麽一定要幫你幹這種事呢?"
"因為我把你當做朋友嘛。以朋友相待,不向你求歡。"
"這就叫做朋友?"女子終於被激出這句帶稚氣的話來。接著又冒了一句:"你真了不起,居然托我辦這種事。"
"這有什麽關係呢?在山上身體是好起來了。可腦子還是迷迷糊糊,就是同你說話吧,心情也還不是那麽痛快。"
女子垂下眼睛,默不作聲。這麽一來,島村幹脆露出男人那副無恥相來。她對此大概已經養成了一種通情達理、百依百順的習慣。由於睫眉深黛,她那雙垂下的眼睛,顯得更加溫順,更加嬌豔了。島村望著望著,女子的臉向左右微微地搖了搖,又泛起了一抹紅暈。
第二節
"就叫個你喜歡的嘛。"
"我不是在問你嗎?我初來乍到的,哪裏知道誰漂亮。"
"你是說要漂亮的?"
"年輕就可以。年輕姑娘嘛,各方麵都會少出差錯。不要嘮叨得令人討厭就行。迷糊一點也不要緊,潔淨就行了。等我想聊天的時候,就去找你。"
"我不再來了。"
"胡說。"
"真的,不來了。幹麽要來呢?"
"我想清清白白地跟你交個朋友,才不向你求歡呢。"
"你這種人真少見啊。"
"要是發生那種事,明天也許就不想再見到你了。也不會有興致跟你聊天了。我從山上來到這個村子,難得見人就感到親熱。我不向你求歡,要知道我是個遊客啊。"
"嗯,這倒是真的。"
"是啊,就說你吧,假如我物色的,是你討厭的女人,以後你見到我也會感到心裏不痛快的。若是你給我挑選,總會好些吧?"
"我才不管呢!"她使勁地說了一句。掉轉臉又說:"這倒也是。"
"要是同女人過夜,那才掃興哩。感情也不會持久的吧。"
"是啊。的確是那麽一回事。我出生在港市,可這裏是溫泉浴場。"姑娘出乎意外地用坦率的口吻說,"客人大多是遊客,雖然我還是個孩子,聽過形形色色的人說,那些人心裏十分喜歡你而當麵又不說,總使你依依不舍,流連忘返。即使分別之後,也還是那個樣。對方有時想起你,給你寫信的,大體都是屬於這類人。"
女子從窗台上站起來,又輕柔地坐在窗前的鋪席上。她那副樣子,好像是在回顧遙遠的往昔,才忽然坐到島村身邊的。
女子的聲音充滿了真摯的感情,反倒使島村覺得這樣輕易地欺騙了她,心裏有點內疚。
但是,他並不是想要說謊。不管怎麽說,這個女子總是個良家閨秀。即使他想女人,也不至有求於這個女子。這種事,他滿可以毫不作孽地輕易了結它。她過於潔淨了。初見之下,他就把這種事同她區分開來了。
而且,當時他還沒決定夏季到哪兒去避暑,才想起是否要把家屬帶到這個溫泉浴場來。幸好她是個良家女子,如果能來,還可以給夫人作個好導遊,說不定還可以向她學點舞蹈,借以消愁解悶。他確實這樣認真考慮過。盡管他感到對女子存在著一種友情,他還是渡過了這友情的淺灘。
當然,這裏或許也有一麵島村觀看暮景的鏡子。他不僅忌諱同眼前這個不正經的女人糾纏,而且更重要的也許是他抱有一種非現實的看法,如同傍晚看到映在車窗玻璃上的女子的臉一樣。
他對西方舞蹈的興趣也是如此。島村生長在東京鬧市區,從小熟悉歌舞伎,學生時代偏愛傳統舞蹈和舞劇。他天性固執,隻要摸上哪一門,就非要徹底學到手不可。所以他廣泛涉獵古代的記載,走訪各流派的師傅,後來還結識了日本舞蹈的新秀,甚至還寫起研究和評論文章來。而且對傳統日本舞蹈的停滯狀態,以及對自以為是的新嚐試,自然也感到強烈的不滿。一種急切的心情促使他思考:事態已經如此,自己除了投身到實際運動中去,別無他途。當受到年輕的日本舞蹈家的吸引時,他突然改行搞西方舞蹈,根本不去看日本舞蹈了。相反地,他收集有關西方舞蹈的書籍和圖片,甚至煞費苦心地從外國搞來海報和節目單之類的東西。這絕非僅僅出於對異國和未知境界的好奇。在這裏,他新發現的喜悅,就在於他沒能親眼看到西方人的舞蹈。從島村向來不看日本人跳西方舞就足以證明這一點。沒有什麽比憑借西方印刷品來寫有關西方舞蹈的文章更輕鬆的了。描寫沒有看過的舞蹈,實屬無稽之談。再沒有比這個更"紙上談兵"的了。可是,那是天堂的詩。雖美其名曰研究,其實是任意想象,不是欣賞舞蹈家栩栩如生的肉體舞蹈藝術,而是欣賞他自己空想的舞蹈幻影,這種空想是由西方的文字和圖片產生的,仿佛憧憬那不曾見過的愛情一樣。因為他不時寫些介紹西方舞蹈的文章,也勉強算是個文人墨客。他雖以此自嘲,但對沒有職業的他來說,有時也會得到一種心靈上的慰藉。
他這一番關心日本舞蹈的談話,之所以有助於促使她去親近他,應該說這是由於他的這些知識在事隔多年之後,又在現實中起了作用。可說不定還是島村在不知不覺中把她當作了西方舞蹈呢。
因此,他覺得自己旅途中這番淡淡哀愁的談話,仿佛觸動了她生活中的創傷,不免後悔不已,就好像自己欺騙了她似的。
"要是這樣說定了,下次我就是帶家屬來,也能同你盡情玩的啊。"
"嗯。這件事我已經非常明白了。"女子壓低了聲音,嫣然一笑,然後帶著幾分藝妓的風采打鬧著說:"我也很喜歡那樣,平淡些才可以持久啊。"
"所以你就幫我叫一個來嘛。"
"現在?"
"嗯。"
"真叫人吃驚啊!這樣大白天,怎麽好意思開口呢?"
"我不願意要人家挑剩下的。"
"瞧你說這種話!你想錯了,你以為這個溫泉浴場是淘金的地方?光瞧村裏的情況,你還不明白嗎?"
女子以一種遺憾而嚴肅的口吻,反複強調這裏沒有幹那種行當的女人。島村表示懷疑。女子認真起來,但她退讓一步說:想怎麽幹,全看藝妓自己,隻是預先沒向主家打招呼就外宿,得由藝妓本人負責。後果如何,主家可就不管了。但是,如果事先向主家關照過,那就是主家的責任,他得管你一輩子,就是這點不同。
"所謂責任是指什麽?"
"就是說有了孩子,或是搞壞了身子唄。"
島村對自己這種傻裏傻氣的提問,不禁苦笑起來,又想:也許在這個山村裏還真有那種事呢。
他百無聊賴,也許會自然而然地要去尋找保護色吧,所以他對途中每個地方的風土人情,都有一種本能的敏感,打山上下來,從這個鄉村十分樸實的景致中,馬上領略到一種悠閑寧靜的氣氛。在客棧裏一打聽,果然,這裏是雪國生活最舒適的村莊之一。據說幾年前還沒通鐵路的時候,這裏主要是農民的溫泉療養地。有藝妓的家,都掛著印有飯館或紅豆湯館字號的褪了色的門簾。人們看到那扇被煤煙熏黑的舊式拉門,一定懷疑這種地方居然還會有客上門。日用雜貨鋪或粗點心鋪也大都隻雇傭一個人,這些雇主除了經營店鋪外,似乎還兼幹莊稼活。大約她是師傅家的姑娘--一個沒有執照的女子,偶爾到宴會上幫幫忙,不會有哪個藝妓挑眼吧。
"那麽,究竟有幾個呢?"
"你問藝妓嗎?大約有十二三個。"
"哪個比較好?"島村說著,站起來去撳電鈴。
"讓我回去吧?"
"你可不能回去。"
"我不願意。"女子仿佛要擺脫屈辱似地說,"我回去了。沒關係,我不計較這些。以後還會再來的。"
但是,當看見女傭時,她又若無其事地重新坐好。女傭問了好幾遍要找誰,她也不指名。
過了片刻,一個十七八歲的藝妓走了進來。島村一見到她,下山進村時那種思念女人的情趣就很快消失,頓覺索然寡歡了。藝妓那兩隻黝黑的胳膊,瘦嶙嶙的,看上去還帶幾分稚氣。人倒老實。島村也就盡量不露出掃興的神色,朝藝妓那邊望去。其實是她背後窗外那片嫩綠的群山在吸引著他。他連話也懶得說了。這女子實在像山村藝妓。她看見島村繃著臉不說話,就默默地站起身來有意走了出去。這樣就顯得更加掃興了。這樣約莫過了個把鍾頭。他在想:有什麽法子把藝妓打發走呢?他忽然想起有張電匯單已經送到,於是就借口趕鍾點上郵局,便同藝妓一起走出房間。
然而,島村來到客棧門口,抬眼一望散發出濃烈嫩葉氣息的後山,就被吸引住了,隨即冒冒失失地隻顧自己登山去了。
有什麽值得好笑呢?他卻獨自笑個不停。
這時,他恰巧覺得倦乏,便轉身撩起浴衣後襟,一溜煙跑下山去。從他腳下飛起兩隻黃蝴蝶。
蝶兒翩翩飛舞,一忽兒飛得比縣界的山還高,隨著黃色漸漸變白,就越飛越遠了。
"你怎麽啦?"女子站在杉樹林蔭下,"你笑得真歡呀。"
"不要了呀。"島村無端地又笑起來,"不要了!"
"是嗎?"
女子突然轉過身子,慢步走進杉樹叢中。他默默地跟在後頭。
那邊是神社。女子在布滿青苔的石獅子狗旁的一塊平坦的岩石上坐了下來。
"這裏最涼快啦。即使是三伏天,也是涼風習習的。"
"這裏的藝妓都是那個樣子嗎?"
"都差不多吧。在中年人裏倒有一個長得挺標致的。"她低下頭冷淡地說。
在她的脖頸上淡淡地映上一抹杉林的暗綠。
島村抬頭望著杉樹的枝梢。
"這就夠啦!體力一下子消耗盡了,真奇怪啊。"
杉樹亭亭如蓋,不把雙手撐著背後的岩石,向後仰著身子,是望不見樹梢的。而且樹幹挺拔,暗綠的葉子遮蔽了蒼穹,四周顯得深沉而靜謐。島村靠著的這株樹幹,是其中最古老的。不知為什麽,隻是北麵的枝椏一直枯到了頂,光禿禿的樹枝,像是倒栽在樹幹上的尖樁,有些似凶神的兵器。
"也許是我想錯啦。從山上下來第一個看到你,無意中以為這裏的藝妓都很漂亮。"島村帶笑地說。
島村以為在山上呆了七天,隻是為了恢複恢複健康,如今才發覺實際上是由於頭一回遇見了這樣一個雋秀婀娜的女子。
女子目不轉睛地望著遠方夕暉晚照的河流。閑極無聊,覺著有些別扭了。
"喲,差點忘了,是您的香煙吧。"女子盡量用輕鬆的口氣說,"方才我折回房間,看見您已經不在,正想著是怎麽回事,就看到您獨自興衝衝地登山去了。我是從窗口看見的。真好笑啊。您忘記帶煙了吧,我給送來啦。"
於是她從衣袖兜裏掏出他的香煙,給他點上了火。
"我很對不起那個孩子。"
"那有什麽呢。什麽時候讓她走,還不是隨客人的方便嗎?"
溪中多石,流水的潺潺聲,給人以甜美圓潤的感覺。從杉樹透縫的地方,可以望見對麵山上的皺襞已經陰沉下來。
"除非找個與你不相上下的,要不,日後見到你,是會遺憾的。"
"這與我不相幹。你真逞能呀。"
女子不高興地嘲諷了一句。不過,他倆之間已經交融著一種與未喚藝妓之前迥然不同的情感。
島村明白,自己從一開頭就是想找這個女子,可自己偏偏和平常一樣拐彎抹角,不免討厭起自己來。與此同時,越發覺得這個女子格外的美了。從剛才她站在杉樹背後喊他之後,他感到這個女子的倩影是多麽嫋娜多姿啊。
玲瓏而懸直的鼻梁雖嫌單薄些,在下方搭配著的小巧的閉上的柔唇卻宛如美極了的水蛭環節,光滑而伸縮自如,在默默無言的時候也有一種動的感覺。如果嘴唇起了皺紋,或者色澤不好,就會顯得不潔淨。她的嘴唇卻不是這樣,而是滋潤光澤的。兩隻眼睛,眼梢不翹起也不垂下,簡直像有意描直了似的,雖有些逗人發笑,卻恰到好處地鑲嵌在兩道微微下彎的短而密的眉毛下。顴骨稍聳的圓臉,輪廓一般,但膚色恰似在白陶瓷上抹了一層淡淡的胭脂。脖頸底下的肌肉尚未豐滿。她雖算不上是個美人,但她比誰都要顯得潔淨。
在一個陪過酒的女子來說,她的胸脯算是有點挺起來的了。
"瞧,不知什麽時候飛來這麽些蚋子。"女子抖了抖衣裳下擺,站起身來。
就這樣在寂靜中呆下去,兩人的表情會變得更加不自在,以至掃興的。
當天夜裏十點光景,女子從走廊上大聲呼喊著島村的名字,吧噠一聲栽進他的房間裏。她猛然趴到桌麵上,醉醺醺地用手亂抓上麵的東西,然後咕嘟咕嘟地喝起水來。
據她說:今冬在滑雪場上,結識了一幫子男人,他們傍晚翻山越嶺來到這裏,彼此相遇,他們邀她上了客棧,還叫來藝妓,狂歡一場,被他們灌醉了。
她搖頭晃腦,不著邊際地獨白了一通。
"這樣不好,我還是走吧。他們還以為我怎麽樣了,正在找我呐。回頭我再來。"她說著踉踉蹌蹌地走了。
約莫過了一個鍾頭,長廊上又響起了淩亂的腳步聲。像是一路上跌跌撞撞走過來的。
"島村先生!島村先生!"女子尖聲喊道,"啊,不見了,島村先生!"
這純粹是女子純潔的心靈在呼喚自己男人的聲音。島村出乎意外。可是她的尖聲無疑已響徹整個客棧。島村有點迷惑,剛想站起身來,女子就用指頭戳進紙拉門,抓住格欞,順勢倒在島村的懷裏了。
"啊,你在呀!"
女子纏著他坐下,偎依著他。
"沒醉嘛。嗯,誰醉啦?難受,我隻覺得難受。腦子清醒著呐。啊,想喝水。壞在摻威士忌喝。那玩意兒上腦,頭痛得厲害。那幫子人買的是廉價酒,我不知道……"
她如此這般地說了一通,然後不停地用掌心撫揉著臉兒。
外麵的雨聲驟然大起來。
稍鬆開手,女子就癱軟下來。他摟著她的脖子,她的發髻差點兒被他的臉頰壓散了。他順勢將手探入她的懷裏。
女子沒有答應他的要求,兩臂交叉壓在他所要求的東西上,像上了門閂似的。也許因為酩酊大醉,她已經使不上勁兒了。
"這是什麽玩意兒!他媽的,媽的!我累極了,這是什麽玩意兒!"她說著突然咬住了自己的胳膊肘兒。
他大吃一驚,連忙撥開她的胳膊肘兒,隻見上麵留下了深深的牙痕。
但是,她已經聽任他的擺布了。她自己隻顧亂寫起來。說是要寫自己喜歡的人的名字,於是一連寫了二三十個戲劇演員和電影演員的名字,然後把"島村"二字連續寫了無數遍。島村掌心裏那難得的豐滿的東西,漸漸地熱起來了。
"啊,放心了。我這就放心了。"他溫存地說,甚至有一種母性般的感覺。
女子忽然覺得難受,拚命地掙紮著站起來,伏倒在房間另一個角落裏。
"不行,不行。我要回去,我回去啦!"
"走得了嗎?下著大雨呐。"
"光腳回去,爬著也要回去!"
"危險呀!你要回去,我來送你。"
客棧在小山岡上,有一段陡坡。
"鬆鬆腰帶稍躺一會兒,醒醒酒好嗎?"
"那樣不好,這樣就行了,我習慣了。"她說著端端正正地坐起來,挺著胸脯,隻覺得憋得慌。推開窗扇,想吐又吐不出來。她本想扭動身子翻滾幾下,可是咬緊牙關強忍住了。這樣持續了好一陣子。有時又振作起精神,連連嚷著要回去。不知不覺間已過深夜兩點。
"你睡吧。喂,叫你睡嘛。"
"那你怎麽辦?"
"我就這樣,等醒醒酒就走,得趁天亮以前趕回去。"女子膝行過去拉住島村:"不要管我,叫你睡嘛。"
島村鑽進被窩,女子便趴在桌上喝了幾口水。
"起來。喏,叫你起來嘛。"
"你到底要我做什麽?"
"還是躺下吧。"
"你這是什麽話!"
島村爬了起來,一把將女子拖了過去。
於是,左右閃躲著臉的女子倏地伸出了嘴唇。
這之後,她又夢囈般地傾訴著苦衷:
"不行,不行呀!你不是說隻交個朋友嗎?"
這句話她不知道重複了多少遍。
島村被她那真摯的聲音打動了。他鎖緊雙眉,哭喪著臉,強壓住自己那股子強烈的衝動,已經感到索然寡味了。他甚至在想是否還要遵守向她許過的諾言。
"我沒有什麽可惋惜的。決沒有什麽可惋惜的啊。不過,我不是那種女人,不是那種女人啊!你自己不是說過一定不能持久嗎?"
她醉得幾乎麻木不仁了。
"不能怪我不好呀。是你不好嘛。你輸了。是你懦弱,不是我。"
她說漏了嘴,為了拂除心頭的愛欲,連忙咬住了衣袖。
她好像掉了魂,沉默了好一陣子,突然又想起來似地尖聲說道:
"你在笑呐。在笑我是不是?"
"我沒笑啊。"
"在偷笑我吧。現在就是不笑,以後也一定會笑的。"女子說著伏下身子,抽抽嗒嗒地哭起來。
但是,她很快停止抽泣,緊貼著他,溫柔、和藹地細說起自己的身世來。她似乎完全忘掉了醉後的痛苦,隻字不提剛才的事。
"哎喲,隻顧說話,把時間都給忘了。"這回她臉上飛起一片紅潮,微微地笑了。
她說:"得在天亮之前趕回去。"
"天還很黑。附近的人都起得早。"她說著,好幾次站起來,推開窗扇看了看。
"還不見行人呢。今早下雨,誰也沒下地。"
對麵的層巒和山麓的屋頂在迷濛的雨中浮現出來,女子仍依依難舍,不忍離去。但她還是趕在客棧的人起床之前梳理好頭發,生怕島村送到大門口會被人發現,於是她慌慌張張跑也似地獨自溜走了。而島村也在當天回到了東京。
"你那時候雖是那麽說,但畢竟不是真心話,要不然誰會在年終歲暮跑到這樣寒冷的地方來呢?後來我也沒笑你嘛。"
女子陡地抬起頭來。她那貼在島村掌心上的眼瞼和顴骨上飛起的紅潮透過了濃濃的白粉。這固然令人想到雪國之夜的寒峭,但是她那濃密的黑發卻給人帶來一股暖流。
她臉上泛起了一絲迷人的淺笑。也許這時她想起"那時候"了麽?好像島村的話逐漸把她的身體浸染紅了。女子懊惱地低下頭,和服後領敞開,可以望到脊背也變得紅殷殷的,宛如袒露著水靈靈的裸體。也許是發色的襯托,更使人有這種感覺吧。額發不太細密,發絲有男人頭發粗,沒有一根茸發,像黑色金屬礦一樣烏亮發光。
第三節
島村頭一次觸到這麽冰涼的頭發,不覺吃了一驚。他覺得也許這不是由於天氣寒冷,而是這類頭發本身就是這樣的緣故,所以也就不由得定睛細細打量一番。女子卻在被爐支架上屈指數起數來,數個沒完沒了。
"你在數什麽?"
他問過之後,女子仍舊默默地屈指數了好一陣子。
"那是五月二十三日。"
"是嗎,你是在數日子呐?七、八月連著都是大月嘛。"
"哦,第一百九十九天。正好是第一百九十九天。"
"你怎能記得那麽清楚是五月二十三日呢?"
"隻要翻翻日記就知道了。"
"日記?你記日記?"
"嗯。翻閱舊日記是我的樂趣啊。不論什麽都不加隱瞞地如實記載下來,連自己讀起來都覺得難為情哩。"
"什麽時候開始的?"
"去東京陪酒前不久。那陣子手頭錢不富裕,自己買不起日記本,隻好花兩三分錢買來一本雜記本,然後用規尺劃上細格,也許是鉛筆削得很尖,劃出來的線整齊美觀極了。所以從本子上角到下角,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小字。等到自己買得起日記本,反而不行了,用起來很浪費。就說練字吧,本來常在舊報紙上寫,現在就直接在成卷的信紙上寫羅。"
"沒有間斷過嗎?"
"嗯。十六歲記的和今年記的最有意思。每次赴宴回來,換上睡衣就記。不是回來得很晚嗎,每每寫到一半就睡著了,有些地方現在還看得出來。"
"是嗎?"
"不過,不是天天都記,也有間歇的時候。在這山溝溝裏,所謂出席宴會,還不是老一套?今年隻買到那種每頁都帶年月日的,不合適。因為有時一下筆就寫得很長。"
比起日記來,島村格外感動的是:她從十六歲起就把讀過的小說一一做了筆記,因此雜記本已經有十冊之多。
"把感想都寫下來了嗎?"
"我寫不了什麽感想,隻是記記標題、作者和書中人物,以及這些人物之間的關係。"
"光記這些有什麽意思呢?"
"沒法子呀。"
"完全是一種徒勞嘛。"
"是啊。"女子滿不在乎地朗聲回答,然後直勾勾地望著島村。
島村不知為什麽,很想再強調一聲"完全是一種徒勞嘛",就在此時,雪夜的寧靜沁人肺腑,那是因為被女子吸引住了。
他明知對於這女子來說不會是徒勞的,卻劈頭給她一句"徒勞"。這樣說過之後,反而覺得她的存在變得更加純真了。
這個女子談到小說的事,聽起來仿佛同日常所用的"文學"兩字毫不相關。看來這村莊人們之間的情誼,也隻是交換著看看婦女雜誌而已,除此之外,就完全是孤孤單單地各看各的書了。沒有選擇,也不求甚解,隻要在客棧的客廳等處發現小說或雜誌,借來就翻閱。她憑記憶所列舉的新作家的名字,有不少是島村所不知道的。聽她的口氣,像是在談論遙遠的外國文學,帶著一種淒涼的調子,同毫無貪欲的叫化子一樣。島村心想:這恐怕同自己憑借洋書上的圖片和文字,幻想出遙遠的西方舞蹈的情況差不多吧。
她好像幾個月才盼來了這樣的話伴,又饒有興味地談起不曾看過的電影和戲劇。一百九十九天以前,那時她也熱衷過這類談話,難道她忘記了自己曾情不自禁地投到島村懷裏的那股勁頭了嗎?此時此刻她仿佛又因自己所描述的事物而連身體都變得熱乎起來了。
但是,看上去她那種對城市事物的憧憬,現在已隱藏在純樸的絕望之中,變成一種天真的夢想。他強烈地感到:她這種情感與其說帶有城市敗北者的那種傲慢的不滿,不如說是一種單純的徒勞。她自己沒有顯露出落寞的樣子,然而在島村的眼裏,卻成了難以想象的哀愁。如果一味沉溺在這種思緒裏,連島村自己恐怕也要陷入縹緲的感傷之中,以為生存本身就是一種徒勞。但是,山中的冷空氣,把眼前這個女子臉上的紅暈浸染得更加豔麗了。
不管怎樣,島村總算是重新評價了她。然而今天對方已當了藝妓,他反倒難以啟齒了。
那時她酩酊大醉,懊悔自己的胳臂麻木不仁,下死勁地咬住胳膊肘,嚷道:
"這是什麽玩意兒!他媽的,媽的!我累極了,這是什麽玩意兒!"
她腳跟站不穩,搖晃兩下便栽倒在地上了。
"決不可惜啊。不過,我不是那種女人。不是那種女人啊!"島村想起這句話,踟躕不前了。女子敏感地覺察到,條件反射似地站立起來。這時正好傳來了汽笛聲,她說了聲"是零點的上行車",然後猛一下拉開紙窗,然後推開玻璃窗,一屁股坐上窗台,身體倚在窗欄上。
一股冷空氣颼地卷進室內。火車漸漸遠去,聽來像是夜晚的風聲。
"喂,不冷嗎?傻瓜。"
島村也站起來,走過去,倒是沒有風。
這是一幅嚴寒的夜景,仿佛可以聽到整個冰封雪凍的地殼深處響起冰裂聲。沒有月亮。抬頭仰望,滿天星鬥,多得令人難以置信。星辰閃閃競耀,好像以虛幻的速度慢慢墜落下來似的。繁星移近眼前,把夜空越推越遠,夜色也越來越深沉了。縣界的山巒已經層次不清,顯得更加黑蒼蒼的,沉重地垂在星空的邊際。這是一片清寒、靜謐的和諧氣氛。
女子發現島村走近,就把胸脯伏在窗欄上。這種姿態,不是怯懦,相反地,在這種夜色映襯下,顯得無比堅強。島村暗自思忖:又來了。
然而,盡管山巒是黑壓壓的,但不知為什麽看上去卻像茫茫的白色。這樣一來,令人感到山巒仿佛是透明而冰涼的。天空和山巒的色調並不協調。
島村捏著女子的喉節,一邊說"天這麽冷,要感冒的!"一邊使勁把她往後拽。女子一把抱住窗欄,啞著嗓子說:"我要回去啦!"
"你就走吧。"
"讓我就這樣再坐一會兒。"
"那麽我洗澡去。"
"不,你留在這兒。"
"把窗關上吧。"
"讓我就這樣再坐一會兒。"
村莊半隱在有守護神的杉林後邊。乘汽車不用十分鍾就可以到達火車站。那裏的燈火在寒峭中閃爍著,好像在啪啪作響,快要繃裂似的。
女子的臉頰,窗上的玻璃,自己的棉袍袖子,凡是手觸到的東西,都使島村頭一回感到是那樣的冰冷。
連腳下的鋪席也是冷冰冰的。他正要獨自去洗澡時,女子這回卻溫順地跟上來,說:"請等一下,我也去。"
女子正要把他脫下的散亂的衣裳收拾到籃子裏去,一個投宿的男客走了進來,發現女子畏縮地把臉藏在島村懷裏,就說:"啊,對不起。"
"沒什麽,請進。我們要到那邊去。"
島村連忙說了一句。然後就那麽光著膀子,抱起籃子走進了旁邊的女澡堂。女子當然是裝成夫妻的樣子跟了上去。島村默默地頭也不回就跳進了溫泉。他放心了,正要放聲大笑,又急忙把嘴湊到泉口,胡亂地漱了漱口。
回到房間,女子輕輕地抬起仰著的頭,用小拇指把鬢發撩上去,隻說了一聲:"多悲傷啊!"
女子像是半睜著黑眸子。可是,湊近一看,原來那是她的睫毛。
這個神經質的女子徹夜未眠。
窸窸窣窣的腰帶聲把島村驚醒了。
"那麽早把你吵醒,真對不起。天還沒亮呐。我說,請你看看我好嗎?"女子關上了電燈,"看見我的臉嗎?看不見?"
"看不見,天還沒亮嘛。"
"胡說。你好好看看,怎麽樣?"女子說著,把窗子全推開了,"看見了吧?不行啊,我回去啦。"
黎明時分這麽寒峭,島村有點意外。他從枕邊抬起頭,望見天空仍是一片夜色,可是山巒已經微微發白了。
"對了,沒關係,現在是農閑,一早不會有行人的。不過,會不會有人上山呢?"女子喃喃自語,拖著係了半截的腰帶來回走動。
"剛才五點鍾的那趟下行車好像沒有下來客人。客棧裏的人起床還早呐。"
女子係好腰帶,還是時而站起,時而坐下,然後又踱來踱去。這種坐立不安的樣子,像是夜間動物害怕黎明,焦灼地來回轉悠似的。這種奇異的野性使她興奮起來了。
這時間,可能室內已經明亮,女子緋紅的臉頰也看得很清楚了。島村對這醉人的鮮豔的紅色,看得出了神。
"瞧你這臉蛋,都凍得通紅啦!"
"不是凍的,是卸去了白粉。我一鑽進被窩,馬上就感到一股暖流直竄腳尖。"說著,她麵對著枕旁的梳妝台照了照鏡子。
"天到底亮了。我要回去了。"
島村朝她望去,突然縮了縮脖子。鏡子裏白花花閃爍著的原來是雪。在鏡中的雪裏現出了女子通紅的臉頰。這是一種無法形容的純潔的美。
也許是旭日東升了,鏡中的雪愈發耀眼,活像燃燒的火焰。浮現在雪上的女子的頭發,也閃爍著紫色的光,更增添了烏亮的色澤。
大概為了避免積雪,順著客棧的牆臨時挖了一條小溝,將浴池溢出的熱水引到大門口,匯成一個淺淺的水潭。一隻壯碩的黑色秋田狗蹲在那裏的一塊踏石上,久久地舔著熱水。門口晾曬著成排客用滑雪板,那是從庫房裏剛搬出來的,還發出輕微的黴味。這種黴味也被蒸氣衝淡了。就連從杉樹枝頭掉落下來的雪,在公共浴池房頂上遇到熱氣,也融化變形了。
女子從山上客棧的窗口俯視過黎明前的坡道。過些時候,從年底到正月這段日子,這條坡道將會被暴風雪埋沒。那時赴宴就得穿雪褲[冬天套在和服外麵穿的一種褲子。]、長統膠靴,還得披鬥篷,戴頭巾呢。到了那時節,積雪會有丈把厚。島村現在正下這條坡道。不過,他從路旁高高地晾曬著的尿布下麵,倒是可以望見縣境的山巒,上麵的積雪熠熠生輝,顯得格外晴朗。綠色的蔥還沒被雪埋掉。
村裏的孩子正在田間滑雪。
一走進村裏的街道,就聽到從屋簷滴落下來的輕輕的滴水聲。
簷前的小冰柱閃著可愛的亮光。
一個從浴池回來的女人,仰頭望著在屋頂掃雪的漢子說:"喂,請你順便掃一掃我們的屋頂好嗎?"
女人感到有點晃眼,用濕手巾揩了揩額頭。她大概是個女侍,趁著滑雪季節早早趕來的吧。隔壁是一家茶館,玻璃窗上的彩色畫已經陳舊不堪,屋頂也傾斜了。
一般人家的屋頂都葺上細木板,鋪上石子。那些圓圓的石子,隻有陽光照到的一麵,在雪中露出黑糊糊的表層。那不是潮濕的顏色,而是久經風雪剝蝕,像墨一般黑。一排排低矮的房子靜靜地伏臥在大地上,給人這樣的感覺:家家戶戶好像那些石子一樣。真是一派北國的風光。
一群孩子將小溝裏的冰塊抱起來扔在路上,嬉戲打鬧。大概是冰塊碎裂飛濺起來的時候發出閃光非常有趣吧。站在陽光底下,覺得那些冰塊厚得令人難以置信。島村繼續看了好一陣子。
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女獨自靠在石牆上打毛線。她穿著雪褲,還穿上高齒木屐,卻沒有穿襪子,可以看得見在凍紅了的赤腳板上長著的凍瘡。坐在旁邊柴標上的一個約莫三歲的小女孩,心不在焉地拿著毛線團。從小女孩這邊牽到大女孩那邊的一根灰色舊毛線,發出了柔和的光。
從相隔七八家的一所滑雪板工廠傳來了刨木的聲音。另一邊的屋簷下,有五六個藝妓站著聊天。那個女子可能也站在那裏。直到今晨才從客棧女侍那裏打聽到她的藝名叫駒子。果然女子一本正經地瞧著他走過來。女子必定滿臉通紅,佯裝若無其事的樣子,島村還沒這麽想,駒子已經連脖子都漲紅了。她本可以背過臉去,但卻窘得垂下了視線。而且,當他走近時,她慢慢地把臉移向他那邊去。
島村感到自己的臉頰好像也在發燒了,正要急步走過去,駒子卻立刻追趕上來。
"到這種地方,真難為情啊!"
"要說難為情,我才難為情呢!你們那麽一大堆人,嚇得我不敢過去。你們經常是這樣的嗎?"
"是啊,過了晌午飯常常是這樣。"
"你這樣紅著臉,嘎達嘎達地追上來,不是更難為情嗎?"
"那倒無所謂。"
駒子斷然說過之後,臉頰又飛紅起來,就地停下腳步,攀住路旁的柿子樹。
"想請你到我家來坐坐,才跑過來的啊。"
"你家就在這裏嗎?"
"嗯。"
"要是讓我看看日記,去坐坐也不妨。"
"我要把那些東西燒掉再死。"
"可是,你家裏不是有病人嗎?"
"哦?你了解得這麽詳細呀!"
"昨晚你不也到車站去接了嗎,是不是披著一件深藍色鬥篷?我也是乘那趟火車來的,就坐在病人的附近。那位姑娘侍候病人真認真,真親切啊。是他的妻子吧?是從這裏去接,還是從東京來的?簡直像慈母一樣,我看了很受感動啊!"
"這件事你昨晚為什麽不告訴我?為什麽不說一聲?"駒子變了臉色。
"是他的妻子吧?"
但是,駒子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卻又問道:"為什麽昨晚不告訴我?你這個人真奇怪!"
島村不喜歡女人家這樣厲害。但是使她這麽厲害的,倒不是島村或是駒子本人有什麽道理,這也許可以看作是駒子性格的一種表現吧。總之,在她這樣反複追問之下,他好像覺得敲擊中要害似的。今晨看見映著山上積雪的鏡中的駒子時,島村自然想起映在暮靄中的火車玻璃窗上的姑娘,但他為什麽沒把這件事告訴駒子呢?
"有病人也沒關係,不會有人到我房間裏來的。"
駒子說著,走進了低矮的石牆後麵。
右邊是覆蓋著白雪的田野,左邊沿著鄰居的牆根種滿了柿子樹。房前像個花壇。正中央有個小荷花池,池中的冰塊已經被撈到池邊,紅鯉在池裏遊來遊去。房子也像柿子樹幹一樣,枯朽不堪了。積雪斑斑的屋頂,木板已經陳腐,屋簷也歪七扭八了。
一進土間[過去日本式房子進門入口處為土地,叫作土間],覺得靜悄悄,冷颼颼的,什麽也看不見,島村就被領著登上了梯子。這是名副其實的梯子。上麵的房子也是名副其實的頂樓。
"這裏本來是放蠶的房間,你嚇了一跳吧?"
"醉醺醺地回來,爬這種梯子,多虧你沒摔下來。"
"摔過哩!不過,這種時候多半一鑽進樓下的被爐裏就睡著了。"
駒子說著,把手伸進被爐支架上的被子裏試了試,然後站起來取火去了。
島村把這間奇特的房子掃視了一圈。隻有南麵開了一個低矮的窗,但細格的紙門卻是新糊的,光線很充足。牆壁也精心地貼上了毛邊紙,使人覺得恍如鑽進了一個舊紙箱。不過頭上的屋頂全露出來,連接著窗子,房子顯得很矮,黑壓壓的,籠罩著一種冷冷清清的氣氛。一想起牆壁那邊不知是個什麽樣子,也就感到這房子仿佛懸在半空中,心裏總是不安穩。牆壁和鋪席雖舊,卻非常幹淨。
他想:駒子大概也像蠶蛹那樣,讓透明的身軀棲居在這裏吧。
被爐支架上蓋著一床同雪褲一樣的條紋棉被。衣櫃雖舊,卻是上等直紋桐木造的,這是駒子在東京生活的一個痕跡吧。梳妝台非常粗糙,同衣櫃很不相稱。朱漆的針線盒閃閃發亮,顯得十分奢華。釘在牆壁上的一層層木板,也許是書架吧,上麵垂掛著一塊薄薄的毛織簾子。
昨晚赴宴的衣裳還掛在牆上,露出了襯衫的紅裏子。駒子拿著火鏟輕巧地登上了梯子。
"雖是從病人房間裏拿來的,但據說火是幹淨的。"
駒子說著,俯下剛梳理好的頭,去撥弄被爐裏的炭火。她還告訴島村:病人患腸結核,是回家鄉等死的。
說是"家鄉",其實他並不是在這個地方出生。這裏是他母親的老家。母親在港市不當藝妓之後,就留在這裏當了舞蹈師傅。她還不到五十歲得了中風症,就回到這個溫泉來療養了。他則自幼愛擺弄機器,特意留在這個港市,進了一家鍾表店。不久,好像到東京上夜校去了。也許是積勞成疾吧,今年才二十六歲。
駒子一口氣說了這麽許多,但是陪他回來的那位姑娘是誰?她為什麽住在這人家裏?對於這些,駒子卻依然隻字未提。在像是懸在半空中的這間房子裏,駒子即便隻說了這些,她的聲音也會在每個角落裏旋蕩。島村有點不安了。
正要走出房門,他眼裏閃現一件微微發白的東西,回頭看去,原來是一個桐木造的三弦琴盒。看起來要比實際的三弦琴盒大而長,簡直無法令人相信,她竟背著這個赴宴。這麽想著的時候,被煙熏黑了的隔扇門開了。
"駒姐,可以從它上麵跨過去嗎?"
這是清徹得近乎悲戚的優美的聲音。像是從什麽地方傳來的一種回響。
島村曾聽過這種聲音。這是那位在雪夜中探出窗外呼喊站長的葉子的聲音。
"行啊。"駒子答應了一聲,葉子穿著雪褲輕盈地跨過了三弦琴盒。她手裏提著一個夜壺。
無論從她昨晚同站長談話時那種親昵的口氣,還是從她身上穿的雪褲來看,葉子顯然是這附近地方的姑娘。那條花哨的腰帶在雪褲上露出了一半,所以雪褲紅黃色和黑色相間的寬條紋非常顯眼,因而毛料和服的長袖子也顯得更加鮮豔了。褲腿膝頭稍上的地方開了叉,看起來有點臃腫,然而卻特別硬挺,十分服帖,給人一種安穩的感覺。
但是,葉子隻尖利地瞅了島村一眼,就一聲不吭地走過了土間。
第四節
島村走到外麵,可是葉子那雙眼神依然在他的眼睛裏閃耀。宛如遠處的燈光,冷淒淒的。為什麽會這樣呢?大概是回憶起了昨晚的印象吧。昨晚島村望著葉子映在窗玻璃上的臉,山野的燈火在她的臉上閃過,燈火同她的眼睛重疊,微微閃亮,美得無法形容,島村的心也被牽動了。想起這些,不禁又浮現出駒子映在鏡中的在茫茫白雪襯托下的紅臉來。
於是,島村加快了腳步。盡管是潔白的小腳,可是愛好登山的島村,一邊走著一邊欣賞山景,心情不由地變得茫然若失,不知不覺間腳步也就加快了。對經常容易突然迷離恍惚的他來說,不能相信那麵映著黃昏景致和早晨雪景的鏡子是人工製造的。那是屬於自然的東西。而且是屬於遙遠的世界。
就連剛剛離開的駒子的房間,也好像已經屬於很遙遠的世界。對於這種茫然的狀態,連島村也覺得愕然。他爬到山坡上,一個按摩女就走了過來。島村好像抓住了什麽東西似地喊道:
"按摩姐,可以給我按摩嗎?"
"嗯。現在幾點鍾啦?"按摩女胳肢窩裏夾著一根竹杖,用右手從腰帶裏取出一隻帶蓋的懷表,用左手指尖摸了摸字盤,說:"兩點三十五分了。三點半還得上車站去,不過晚一點也沒關係。"
"你還能知道表上的鍾點啊?"
"嗯,我把玻璃表麵取下來了。"
"一摸就摸出表盤上的字?"
"雖然摸不出來,但是……"說著,她再次拿出那隻女人使用嫌大了點的銀表,打開蓋子,用手指按著讓島村看:這裏是十二點,這裏是六點,它們中間是三點。"然後推算,雖然不能一分鍾不差,但也錯不了兩分鍾。"
"是嗎。你走這樣的坡道,不會滑倒嗎?"
"要是下雨,女兒來接。晚上給村裏人按摩,不會上這裏來。客棧女侍常揶揄說,我老頭子不讓我出來,真沒法子啊!""孩子都大了?"
"是啊。大女兒十三。"她說著走進屋裏,默默地按摩了一陣子,然後偏著頭傾聽遠處宴會傳來的三弦琴聲。
"是誰在彈呀?"
"憑三弦琴聲,你能判斷出是哪個藝妓來?"
"有的能判斷出來,有的也判斷不出來。先生,您的生活環境一定很好,肌肉很柔軟啊!"
"沒有發酸吧?"
"發酸了,脖子有點發酸了。您長得真勻稱。不喝酒吧?"
"你知道得很清楚嘛。"
"我認識三位客人,體形跟先生一模一樣。"
"這是很一般的體形嘛。"
"怎麽說呢?不喝酒就沒有真正的樂趣,喝酒能解愁啊。"
"你那位先生喝嗎?"
"喝得厲害,簡直沒法子。"
"是誰彈的三弦琴?這麽拙劣。"
"嗯。"
"你也彈嗎?"
"也彈。從九歲學到二十歲。有了老頭子以後,已經十五年沒彈了。"
島村覺得盲女顯得比實際年齡年輕些,說:"真的在小時候練過?"
"我的手雖盡給人按摩,可是耳朵還靈。藝妓的三弦琴彈成這個樣子,聽起來叫人焦急。是啊,或許就像自己當年所彈的那樣。"
她說罷又側耳傾聽。
"好像是井筒屋的阿文彈的。彈得最好的和彈得最差的,最容易聽出來啦。"
"也有彈得好的?"
"那個叫駒子的姑娘,雖然年輕,近來彈得可熟練啦。"
"噢?"
"唉,雖說彈得好,也是就這個山村來說。先生也認識她?"
"不,不認識。不過,昨晚她師傅的兒子回來,我們是同車。"
"哦?養好病才回來的吧?"
"看樣子還不大好。"
"啊?聽說那位少爺長期在東京養病,這個夏天駒子姑娘隻好出來當藝妓,賺錢為他支付醫院的醫療費。不知是怎麽回事?"
"你是說那位駒子?"
"是啊。看在訂了婚這情分上,能盡點力還是要盡的,隻是長此下去……"
"你說是訂了婚,當真嗎?"
"是真的。聽說他們已經訂婚了。我是不太了解,不過人家都是這麽說的。"
在溫泉客棧聽按摩女談藝妓的身世,那是太平常了。惟其平常,反而出乎意料。駒子為了未婚夫出來當藝妓,本也是平凡無奇的事,但島村總覺得難以相信。那也許是與道德觀念互相抵觸的緣故吧。
他本想進一步深入探聽這件事,可是按摩女卻不言語了。
駒子是她師傅兒子的未婚妻,葉子是他的新情人,而他又快要病故,於是島村的腦海裏又泛出"徒勞"這兩個字來。駒子恪守婚約也罷,甚至賣身讓他療養也罷,這一切不是徒勞又是什麽呢?
島村心想:要是見到駒子,就劈頭給她一句"徒勞"。然而,對島村來說,恰恰相反,他總覺得她的存在非常純真。
島村默默尋思:這種虛偽的麻木不仁是危險的,它是一種寡廉鮮恥的表現。在按摩女回去以後,他就隨便躺下了。他覺得一股涼意悄悄地爬上了心頭,這才發現窗戶仍舊打開著。
山溝天黑得早,黃昏已經冷瑟瑟地降臨了。暮色蒼茫,從那還在夕暉晚照下覆蓋著皚皚白雪的遠方群山那邊,悄悄地迅速迫近了。
轉眼間,由於各山遠近高低不同,加深了山巒皺襞不同層次的影子。隻有山巔還殘留著淡淡的餘暉,在頂峰的積雪上抹上一片霞光。
點綴在村子的河邊、滑雪場、神社各處的杉林,黑壓壓地浮現出來了。
島村正陷在虛無縹緲之中,駒子走了進來,就像帶來了熱和光。
據駒子說,迎接滑雪客人的籌備會將在這家客棧裏舉行,她是應召在會後舉行的宴會上陪客的。她把腳伸進了被爐,冷不防地來回撫摸島村的臉頰。
"奇怪,今晚你的臉真白啊。"
然後,她一把抓住了他鬆軟的肌肉,仿佛要揉碎它似的,又說:
"你真傻啊!"
她已經有點醉意。散席後,她一進來就嚷道:
"不管了,再也不管了。頭痛,頭痛!啊,苦惱,苦惱!"在梳妝台前一倒下,她臉上立即露出一副令人覺得可笑的醉態。
"我想喝水,給我一杯水!"
駒子雙手捂住臉,也顧不得把發髻散開,仰臉就躺下了。不一會兒,又坐起來,用冷霜除去了白粉,臉頰便露出兩片緋紅,連自己也高興得笑個不停。說也奇怪,這次酒醒得很快。她感到有點冷似地顫抖著肩膀。
然後,她輕聲地開始談起八月份因為神經衰弱,已經賦閑了整整一個月的事。
"我擔心會發瘋。不知為什麽,我一味苦思冥想,然而還是想不通,連我自己也不明白。真可怕啊。一會兒也睡不著,隻有出去赴宴時,身體才好受一點。我做過各種各樣的夢。連飯也不能好好吃。在大熱天裏,把針截在鋪席上,戳了又拔,拔了又戳,沒完沒了的。"
"是哪個月份出來當藝妓的?"
"六月。不然,說不定我現在已經到浜鬆去了。"
"成親去?"
駒子點點頭。她說,浜鬆那個男人死皮賴臉地纏住要她同他結婚,可她怎麽也不喜歡他,真為難啊。
"既然不喜歡,又有什麽好為難的呢?"
"不能那麽說啊。"
"結婚還有那樣的魅力嗎?"
"真討厭!不是這樣嘛。我這個人不把日常生活安排得妥妥貼貼,是安不下心來的。"
"唔。"
"你這個人太隨便了。"
"可是,你同那個浜鬆的男人是不是有什麽關係?"
"要是有,就用不著為難了。"駒子斷然地說。"不過他說,隻要我在這個地方,就不許我跟別人結婚,不然就不擇手段地加以破壞。"
"離浜鬆那麽遠,你還擔心這個?"
駒子沉默了一會兒,身體暖和了,安詳地躺了下來。突然無意中說出一句:
"那時我還以為懷孕了呢。嘻嘻,現在想起來多可笑啊。嘻嘻嘻嘻。"
她嫣然一笑,突然把身子卷縮起來,像孩子似地用兩隻手攥住島村的衣領。
她那合上的濃密睫毛,看起來好像是半睜著的黑眸子。翌日淩晨,島村醒來,駒子已經一隻胳膊搭在火盆上,在一本舊雜誌背後亂塗亂畫開了。
"哦,我回不去啦。女傭來添過火了,多難為情呀。嚇得我趕緊起來,太陽都已經曬到紙拉門上了。大概是昨晚喝醉之後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幾點啦?"
"已經八點了。"
"洗個溫泉澡吧?"島村站了起來。
"不,在走廊上會碰到別人的。"她好像完全變成了一個嫻靜的淑女。待島村從浴池回來時,她已經巧妙地在頭上裹上手巾,勤快地打掃起房間來。
她神經質地連桌腿、火盆邊都擦到了,扒爐灰的動作非常熟練。
島村把腿伸進被爐裏,就這樣無所事事地抽著煙。煙灰掉落下來,駒子就悄悄地用手絹揩淨,並給他拿來了一個煙灰缸。島村報以開心的笑。駒子也笑了起來。
"你要是成了家,你丈夫準會老挨你罵。"
"有什麽好罵的。人家常常取笑我,說我連要洗的衣服也疊得整整齊齊的,大概是天性吧。"
"有人說,隻要看看衣櫃裏的東西,就曉得這個女子的性格了。"
屋裏充滿陽光,暖融融的。兩人在吃著早餐。
"大好天啊!早點回去練練琴就好了。在這樣的日子裏,音色也會不同的。"
駒子仰頭望了望晴朗的天空。
遠處的重山疊巒迷迷蒙蒙地罩上了一層柔和的乳白色。島村想起按摩女的話就說,在這裏練也行。駒子聽後,站起來往家裏掛電話,叫家裏人把長歌[長歌是一種伴三弦、笛子演唱的歌曲,常與歌舞伎、舞蹈等配合演出。]的本子連同替換的衣裳一起拿來。
白天見過的那家也會有電話吧?島村一想到這個,腦海裏又浮現出葉子的眼睛來了。
"那位姑娘會給你送來吧?"
"也許會吧。"
"聽說你同那家少爺訂了婚?"
"哎喲,什麽時候聽到的?"
"昨天。"
"你這個人真奇怪,聽到就是聽到嘛,為什麽昨天不說呢?"
但是,這回不像昨兒白天,駒子淡淡地笑了。
"除非是瞧不起你,不然就很難開口。"
"胡扯!東京人盡愛撒謊,討厭!"
"瞧你,我一說,你就把話兒岔開了。"
"誰把話兒岔開了?那麽,你把它當真的啦?"
"當真的了。"
"又撒謊了。你明明不會把它當真,卻……"
"當然,我覺得有點不能理解。可是有人說,你是為未婚夫賺點療養費才去當藝妓的?"
"真討厭,簡直就像新派劇了。什麽我們訂了婚,那是瞎說!有好多人是這樣認為的哩。我不是為誰才去當藝妓,可是該幫忙的還是要幫忙嘛。"
"你說話盡繞彎子。"
"我明說吧,師傅也許想過要讓少爺同我成婚。可也是心想而已,嘴裏從來也沒有提過。師傅這種心思,少爺和我也都有點意識到了。然而我們兩人並沒有別的什麽。就是這個樣子。"
"真是青梅竹馬啊!"
"嗯。不過,我們是分開生活的呀。我被賣到東京時,隻有他一個人來給我送行。我最早的一本日記開頭就記著這件事。"
"你們兩人要是在那個港市呆下去,也許現在就在一起生活了吧。"
"我想不會有這種事。"
"是嗎?"
"還是不要為別人的事操心好。他已經是快死的人了。"
"但是,在外麵過夜總不好吧。"
"瞧你,說這種說多不好啊。我愛怎樣就怎樣,快死的人啦,還能管得著嗎?"
島村無言以對。
然而,駒子還是一句也不提葉子的事。為什麽呢?
另外,就說葉子吧,她就連在火車上也像年輕母親那樣忘我地照拂這個男人,把他護送回來;今早她又給同這個男人有著微妙關係的駒子送替換衣裳來,她心裏又是怎麽想的呢?
島村不愧是島村,他又陷入了遐思。
"駒姐,駒姐。"這時,傳來了那位葉子低沉、清徹而優美的喊聲。
"嗯。辛苦啦。"駒子站起來走到隔壁三鋪席大的房間裏。
"葉子你來了。哎喲,全都拿來了,這有多重啊。"
葉子沒有言聲就走回去了。
駒子用手指撥斷了第三根弦,換上新弦後把音試調好了。此時,島村已聽出它的音色十分清越。但打開放在被爐上鼓鼓囊囊的包袱一看,裏麵除了普通的舊樂譜以外,還有二十來冊杵家彌七[杵家彌七(1890-1942),長歌三弦專家]的《文化三弦譜》。島村感到意外,拿在手裏說:
"就靠這些玩意兒練習?"
"可不是,這兒沒有師傅。沒法子啊。"
"家裏不是有個師傅嗎?"
"中風啦。"
"就是中風了,還可以動嘴嘛。"
"說話也不清楚了。不過,舞蹈嘛,他還可以用尚能動的左手給你矯正,可三弦琴聽起來令人心煩。"
"你怎麽知道的?"
"當然知道羅。"
"良家女子倒不算什麽,藝妓在這偏遠的山溝裏還能這樣認真練習,樂譜店的老板知道了也會高興的吧。"
"陪酒時主要是跳舞,後來讓我去東京學習,也是學的舞蹈。三弦琴隻模模糊糊記得一點兒,忘了也沒人給指點,就靠樂譜啦。"
"歌謠呢?"
"歌謠嘛,是在練舞時聽熟的,算是勉強湊合吧。可是新歌大多是從廣播裏學來的,也不知行不行。其中還摻進了自己的唱法,一定很可笑吧。而且在熟人麵前唱不出口哩。要不是熟人,還能放開嗓門唱唱。"她說著有點羞羞答答,擺好架勢,好像在說"來吧"就等著對方點歌,直勾勾地盯住島村的臉。
島村突然被她的氣勢壓倒了。
他在東京鬧市區長大,對歌舞伎和日本舞自幼耳濡目染,暗記了一些長歌的歌詞,自然就聽會了。他自己沒有學過。提起長歌,立即聯想到舞蹈的舞台,而不是藝妓的筵席。
"真討厭,你這個客人,真叫人不自然。"駒子輕輕地咬著下嘴唇,把三弦琴放在膝上,一本正經地打開練習譜,簡直判若兩人了。
"這個秋天就是看著譜子練習的。"
這是《勸進帳》[日本歌舞伎傳統劇目,三世並木五瓶作詞,四世杵屋六三郎作曲]的曲子。
突然間,島村臉頰起了雞皮疙瘩,一股冷意直透肺腑。
在他那空空如也的腦子裏充滿了三弦琴的音響。與其說他是全然感到意外,不如說是完全被征服了。他被虔誠的心所打動,被悔恨的思緒所洗刷了。他感到自己已經沒有力氣,隻好愉快地投身到駒子那藝術魅力的激流之中,任憑它漂浮、衝激。
一個十九二十歲的鄉村藝妓,理應是不會彈出一手好三弦琴的。她雖隻是在宴席上彈彈,可彈得簡直跟在舞台上的一樣!島村心想:這大概隻不過是自己對山巒的一種感傷罷了。駒子時而故意隻念念歌詞,時而說這兒太慢那兒又麻煩,就跳了過去。可是她漸漸地像著了迷了,聲音又高亢起來。這彈撥的弦音要飄蕩到什麽地方去呢?島村有點驚呆了,給自己壯膽似地曲著雙臂,把頭枕在上麵躺了下來
第五節
《勸進帳》曲終之後,島村這才鬆了一口氣,心想:唉,這個女人在迷戀著我呢。這又是多麽可悲啊。
"這樣的日子裏連音色都不一樣啊!"駒子仰頭望了望雪後的晴空,隻說了這麽一句。的確,那是由於天氣不同。要是沒有劇場的牆壁,沒有聽眾,也沒有都市的塵埃,琴聲就會透過冬日澄澈的晨空,暢通無阻地響澈遠方積雪的群山。
雖然她自己並不自覺,但她總是以大自然的峽穀作為自己的聽眾,孤獨地練習彈奏。久而久之,她的彈撥自然就有力量。這種孤獨驅散了哀愁,蘊含著一種豪放的意誌。雖說多少有點基礎,但獨自依靠譜子來練習複雜的曲子,甚至離開譜子還能彈撥自如,這無疑需要有堅強的意誌和不懈的努力。
在島村看來,駒子這種生活可以說是徒勞無益的,也可以說是對未來憧憬的悲歎。不過這種生活也許對她本身是有價值的,所以她才能彈出鏗鏘有力的琴聲。島村靠耳朵分辨不出她那纖纖素手的靈巧工夫,所以僅從弦音裏理解她的感情。但對駒子來說,他恐怕是最好的聽眾了。
開始彈奏第三曲《都鳥》的時候,多半是由於這首曲子優美柔和,島村臉上起的雞皮疙瘩開始消失了,他變得溫情而平和,呆呆地凝視著駒子。這麽一來,他深深感到有著一種親切的感情。
玲瓏而懸直的鼻梁,雖顯得有點單薄,但雙頰緋紅,很有朝氣,仿佛在竊竊私語:我在這裏呢。那兩片美麗而又紅潤的嘴唇微微閉上時,上麵好像閃爍著紅光,顯得格外潤澤。那櫻桃小口縱然隨著歌唱而張大,可是很快又合上,可愛極了,就如同她的身體所具有的魅力一樣。在微彎的眉毛下,那雙外眼梢既不翹起,也不垂下,簡直像有意描直了似的眼睛,如今滴溜溜的,帶著幾分稚氣。她沒有施白粉,都市的藝妓生活卻給她留下慘白的膚色,而今天又滲入了山野的色彩,嬌嫩得好像新剝開的百合花或是洋蔥頭的球根;連脖頸也微微泛起了淡紅,顯得格外潔淨無暇。
她坐姿端正,與平常不同,看起來像個少女。
最後她說,現在再彈奏一曲,於是看著譜子,彈起了《新曲浦島》[《新曲浦島》,曲名,以浦島的傳說為題材的長歌。由杵屋勘五郎和寒玉作曲]。彈完之後,她把撥子夾在琴弦上,姿勢也就隨便了。
她突然變得百媚千嬌,十分迷人。
島村簡直不知該說什麽。駒子更沒有在意島村的批評,樂嗬嗬地露出一副天真的樣子。
"這裏的藝妓彈三弦,你光聽琴聲,能分辨出是誰彈的嗎?"
"當然能分辨出來,還不到二十人嘛。彈《都都逸》[《都都逸》,又名《都都一》,流行的愛情民歌]就更好分辨了,因為它最能表現出每個人的風格來。"
於是她就地挪了挪跪坐著的右腿,又拿起三弦琴放在腿肚子上,把腰扭向左邊,向右傾斜著身子,望著三弦琴把說:
"小時候就是這樣練習的。"
"黑--發--的……"
她一邊稚氣地唱著,一邊"叮鈴鈴叮鈴鈴"地彈奏起來。
"你最初就是學唱《黑發》[《黑發》,是長歌之一]的嗎?""哦哦。"駒子像小時候那樣搖了搖頭。打這以後,即使過夜,駒子也不再堅持在天亮之前趕回去了。
"駒姐。"從走廊遠處響起了提高尾音的喊聲。駒子把客棧的小女孩抱進被爐裏,一心陪著小女孩玩,直到快晌午,才帶著這三歲的小女孩去洗澡。
洗完澡,她一邊給小女孩梳頭,一邊說:
"這孩子一看見藝妓,就提高尾音喊駒姐、駒姐的。無論是看照片還是圖片,凡有梳日本發髻的,她就認為是'駒姐'。我很喜歡孩子,因此很懂得孩子的心理,我說:'小君,到駒子姐家裏去玩好嗎?'"
駒子說罷,站起身子,走到走廊,又悠閑地坐在藤椅上。
"東京人都是急性子,瞧,已經開始滑雪啦。"
這個房間座落在高處的一角,可以望見山腳下的滑雪場。
島村也從被爐裏回過頭來看了看,隻見斜坡上的積雪花花搭搭的,五六個身穿黑色滑雪服的人在山麓那頭的旱地裏滑著。那邊的梯田田埂還沒被雪覆蓋,而且坡度也不大,實在是沒意思。
"好像是學生哩。今天是星期天吧?這樣滑法有什麽意思呢?"
"可是,他們滑雪的姿勢多優美啊!"駒子自言自語地說,
"據說藝妓要是在滑雪場上向客人打招呼,客人就會吃驚地說'哦,是你呀!'因為滑雪把皮膚曬黑了,都認不出來了。而晚上又總是經過化妝的。"
"也是穿滑雪服嗎?"
"是穿雪褲。啊,真討厭,真討厭!在宴席上才見麵,他們就說:那麽明年在滑雪場上見吧。今年不滑算了,再見。喂,小君,走吧!今晚要下雪哩。下雪前的頭晚特別冷。"
駒子起身走了以後,島村坐在她坐過的藤椅上,望著駒子牽著小君的手,從滑雪場盡頭的坡道走回去。
雲霧繚繞,背陰的山巒和朝陽的山巒重疊在一起,向陽和背陽不斷地變換著,現出一派蒼涼的景象。過不多久,滑雪場也忽然昏沉下來了。把視線投向窗下,隻見枯萎了的菊花籬笆上,掛著凍結了的霜柱。屋頂的融雪,從落水管滴落下來,聲音不絕於耳。
這天晚上沒有下雪,落了一陣冰雹後,又下起雨來了。回去的前一晚,明月皎潔,天氣冷颼颼的。島村再次把駒子喚來,雖然已快到十一點了,駒子還說要去散步,怎麽勸說也不聽。她帶著幾分粗暴,將他從被爐裏拖起來,硬要把他拽出去。
馬路已經結冰。村子在寒冷的天空底下靜靜地沉睡著。駒子撩起衣服下擺塞在腰帶裏。月兒皎潔得如同一把放在晶瑩的冰塊上的刀。
"一直走到車站吧。"
"你瘋了,來回足有一裏地呀。"
"你快要回東京了,我要去看看車站。"
島村從肩頭一直到大腿都凍僵了。
回到房間,駒子無精打采,把兩隻胳膊深深地伸進被爐裏,跟往常不同,連澡也不洗了。
蓋在被爐上的被子原封不動。也就是說,將另一床被子搭在它的上麵。褥子一直鋪到被爐邊。隻鋪了一個睡鋪。駒子在被爐邊烤火,低下頭來,一聲不響。
"怎麽啦?"
"我要回去了。"
"盡說傻話。"
"行了,你睡吧。我就這樣。"
"為什麽要回去呢?"
"不回去了,就在這裏等到天亮。"
"沒意思。不要鬧別扭了。"
"誰鬧別扭了?我才不鬧別扭呢。"
"那麽……"
"哎,人家難受著呢。"
"哦,原來是這麽回事。沒什麽關係嘛。"島村笑了,"又不把你怎麽樣。"
"討厭!"
"你也真傻,還那麽亂跑一氣。"
"我要回去啦。"
"何必回去呢。"
"心裏難過。哦,你還是回東京去吧。我心裏真難過啊。"
駒子悄悄地把臉伏在被爐上。
所謂"難過",可能是擔心跟旅客的關係陷得更深吧?或是在這種時候她極力控製自己鬱鬱不樂的心情而說的?她對自己的感情竟發展到這個地步了嗎?島村沉思了好一陣子。
"你回東京去吧。"
"我本來準備明兒就回去。"
"喲,為什麽要回去呢?"駒子若有所悟似地揚起臉來說。
"就是呆下去,我也幫不上你什麽忙呀。"
她羞答答地望著島村,忽然帶著激昂的語調說:"你就是這點不好,你就是這點不好!"
駒子焦急地站起來,冷不防地摟住島村的脖子,她簡直方寸已亂,順嘴說了一句:"你不該說這種話呀。起來,叫你起來嘛。"說著她自己卻躺了下來,狂熱得不能自己了。過了片刻,她睜開了溫柔而濕潤的眼睛:"真的,你明天就回去吧。"她平靜地說過之後,撿起了脫落的發絲。島村決定第二天下午三點動身。正在換裝的時候,客棧掌櫃悄悄地把駒子叫到走廊上。島村聽到駒子回答說:"是啊,你就算十一個鍾頭好了。"大概是掌櫃認為算十六七個小時太長了。
一看帳單,才曉得一切均按時間計算:早晨五點以前走的,算到五點;第二天十二點以前走的,就算到十二點。駒子在大衣外麵圍上一條白圍巾,把島村一直送到車站。島村為了打發時間,去買了些木天蓼醬菜和香蘑罐頭一類土特產,還富餘二十分鍾,便走到站前稍高的廣場上散步,一邊眺望著周圍的景色,一邊想道:"這是布滿雪山的狹窄地帶啊!"
駒子濃密的黑發在陰暗山穀的寂靜中,反而顯得更加淒愴了。
在這條河流下遊的山腰,不知怎地,有個地方投下了一束淡淡的陽光。
"我來了之後,雪不是融化得差不多了嗎?"
"可是,隻要一連下兩天雪,馬上就積上六尺厚。倘使連著下,那邊電線杆的燈也要埋在雪裏羅。若是我一邊走一邊想你什麽的,沒準會把頭碰在電線杆上受傷呢。"
"能積那麽厚嗎?"
"聽說前麵那條街的中學,學生們在下大雪的時候,一大早就裸著身子從宿舍二樓的窗口跳到雪地裏。身體一下子完全沒進雪中,看不見了。他們像遊泳似地在雪中劃著走。喏,那邊也停著一輛掃雪車呢。"
"我倒是想來賞雪的,可正月裏客棧會很擠吧?火車會不會被雪崩埋掉呢?"
"你這個人多悠閑自在,淨是這樣打發日子嗎?"駒子望著島村的臉說,"為什麽你不留胡子呢?"
"唔,想留來著。"島村一邊撫摸剛剃過胡須的青色胡茬,一邊思忖著:在自己的嘴角上掠過一道漂亮的皺紋,使平和的臉顯得更加雋秀英俊,說不定駒子正是看中了這一點?"你真是,一除去脂粉,你的臉看上去就像用剃刀刮過一樣。"
"烏鴉叫得討厭,也不知是在哪兒叫的。真冷啊!"
駒子望了望天空,把兩隻手交叉在胸前,抱住了雙臂。
"去候車室烤烤火吧。"
這時候,穿著雪褲的葉子打由小街拐到火車站的大路上,急匆匆地跑了過來。
"啊,駒姐,行男哥他……駒姐!"葉子喘著粗氣,好像小孩子要躲避可怕的東西而摟住母親一般,抓住了駒子的雙肩:"快回去!情況不好了。快!"
駒子忍受著肩頭的疼痛,閉上了眼睛,臉色刷地變白了。但是想不到她斷然搖頭說:
"我在送客人,我不能回去。"
島村吃驚地說:
"還送什麽呢,這就行啦。"
"不行!我不知道你還來不來。"
"會來的,會來的。"
葉子什麽也沒聽見似的,焦急地拉住駒子說:
"剛才給客棧掛電話,說你到了車站,我就趕來了。行男哥在找你呐。"
駒子一動不動地忍耐著,突然把她甩開,說:"不!"
這時候,駒子踉踉蹌蹌地走了兩三步,就哇哇地想要嘔吐,但什麽也沒吐出來,眼睛濕潤,臉上起了雞皮疙瘩。葉子緊張起來,木呆呆地望著駒子。但是,由於那副表情過分認真,不知是怒是驚,還是悲傷!像假麵具一樣,顯得非常單純。
她掉過臉來,冷不防抓住島村的手,一味提高嗓門連求帶逼地說:
"哦,對不起,請你讓她回去吧,讓她回去吧!"
"好,我叫她回去!"島村大聲說,"快回去吧!傻瓜。"
"有你說的嗎!"駒子一邊對島村說,一邊把葉子從島村身邊推開。
島村正想舉手指指站前那輛汽車,可是被葉子用力抓過的手指,有點麻木了。
"我馬上讓她乘那輛車子回去,你先走一步好嗎?在這裏,這樣不好,人家會瞧見的呀!"
葉子連連點頭:"快點呀,快點呀!"她說著轉身就跑,快得簡直令人難以置信。目送著葉子漸漸遠去的背影,島村的心頭掠過了這種場合不應有的疑團:那位姑娘的表情為什麽總是那麽認真呢?
葉子近乎悲戚的優美的聲音,仿佛是某座雪山的回音,至今仍然在島村的耳邊縈繞。
"上哪兒去?"駒子看見島村要去找汽車司機,就一把將他拽回來,"不,我不回去啊!"
島村突然對駒子感到一種生理上的厭惡。
"我不曉得你們三人之間有什麽關係,但少爺眼下不是快死了嗎!所以他想見見你,才讓人叫你的嘛。乖乖回去吧。不然會後悔一輩子的。說不定在我們說話之間,他就斷氣了。那怎麽辦呢?別固執了,幹脆讓一切都付諸東流吧。"
"不,你誤解了。"
"你給賣到東京去的時候,不是隻有他一個人給你送行嗎?你最早的日記本開頭不就是記他的嗎?難道有什麽理由不去給他送終?去把你記在他那生命的最後一頁上吧。"
"不,我不願看一個人的死,我怕。"
聽起來這好似冷酷無情,又好似過分多情,島村有點迷惑不解了。
"什麽日記,我已經不記了。我要把它全燒掉。"駒子喃喃自語,無緣無故地臉紅起來了。"啊,你是個老實人。要真是老實人的話,我可以把日記全都給你。你不會笑話我吧。我認為你是個老實人。"
島村不由得深受感動,覺得確實是這樣,再沒有人像自己這樣老實的了。於是,他不再勉強駒子回去。駒子也緘口不言了。
掌櫃從客棧派駐車站的接客處走出來,通知開始剪票了。隻有四五個身穿灰色冬裝的本地人在默默地上下車。
"我不進站台了。再見。"駒子站在候車室的窗邊。玻璃窗緊閉著。從火車上望去,她好像一個在荒村的水果店裏的奇怪的水果,獨自被遺棄在煤煙熏黑了的玻璃箱內似的。
火車開動之後,候車室裏的玻璃窗豁然明亮了,駒子的臉在亮光中閃閃浮現,眼看著又消失了。這張臉同早晨雪天映在鏡中的那張臉一樣,紅撲撲的。在島村看來,這又是介於夢幻同現實之間的另一種顏色。
火車從北麵爬上縣界的山,穿過長長的隧道,隻見冬日下午淡淡的陽光像被地底下的黑暗所吞噬,又像那陳舊的火車把明亮的外殼脫落在隧道裏,在重重疊疊的山巒之間,向暮色蒼茫的峽穀駛去。山的這一側還沒有下雪。
沿著河流行駛不多久,來到了遼闊的原野,山巔好像精工的雕刻,從那裏浮現出一道柔和的斜線,一直延伸到山腳下。山頭上罩滿了月色。這是原野盡頭唯一的景色。淡淡的晚霞把整個山容映成深寶藍色,輪廓分明地浮現出來。月色雖已漸漸淡去,但餘韻無窮,並不使人產生冬夜寒峭的感覺。天空沒有一隻飛鳥。山麓的原野,一望無垠,遠遠地向左右伸展,快到河邊的地方,聳立著一座好像是水電站的白色建築物。那是透過車窗望見的、在一片冬日蕭瑟的暮色中僅留下來的景物。
由於放了暖氣,車窗開始蒙上一層水蒸汽,窗外流動的原野漸漸暗淡下來,在窗玻璃上又半透明地映現出乘客的影像。這就是在夕陽映照的鏡麵上變幻無窮的景色。舊得褪了色的老式客車,隻掛上三四節車廂,好像不是東海道線上,而是別的地方的火車。燈光也很暗淡。
島村仿佛坐上了某種非現實的東西,失去了時間和距離的概念,陷入了迷離恍惚之中,徒然地讓它載著自己的身軀奔馳。單調的車輪聲,開始聽的時候像是女子的絮絮話語。
這話語斷斷續續,而且相當簡短,但它卻是女子竭力爭取生存的象征。他聽了十分難過,以至難以忘懷。然而,對漸漸遠去的島村來說,它現在已經是徒增幾許旅愁的遙遠的聲音了。
行男正好在這個時候斷氣了吧?駒子為什麽堅持不回去?
會不會因此未能給行男送終?
乘客少得令人生畏。
隻有一個五十開外的男人,與一個紅臉蛋的姑娘相對而坐,兩人隻顧談話。姑娘渾圓的肩膀上披著一條黑色的圍由,臉頰嫣紅似火,漂亮極了。她探出上身專心傾聽,愉快地對答著。看兩人的樣子,是作長途旅行的。
可是,到了有個紡織廠煙囪的火車站,老人急忙從行李架上取下柳條箱,從窗口卸到站台上,對姑娘留下一句"那麽,有緣還會相逢的",就下車走了。
島村情不自禁,眼淚都快奪眶而出,就連他自己也驚愕不已。此情此景,越發使他覺得這位老人是在同女子告別回家的。
做夢也沒想到他們兩人隻是偶然同車相遇。男的大概是跑單幫什麽的。
離開東京的老家時,妻子吩咐過:現在正是飛蛾產卵的季節,西服不要掛在衣架或牆壁上。來了以後,果然發現吊在客棧房簷下的裝飾燈上落著六七隻黃褐色的大飛蛾。隔壁三鋪席房間的衣架也落了一隻,它雖小,但軀幹卻很粗壯。
窗戶依然張掛著夏天防蟲的紗窗。還有一隻飛蛾,好像貼在紗窗上,靜靜地一動也不動,伸出了它那像小羽毛似的黃褐色的觸角。但翅膀是透明的淡綠色,有女人的手指一般長。對麵縣界上連綿的群山,在夕暉晚照下,已經披上了秋色,這一點淡綠反而給人一種死的感覺。隻有前後翅膀重疊的部分是深綠色。秋風吹來,它的翅膀就像薄紙一樣輕輕地飄動。
飛蛾是不是還活著呢?島村站起身來,走了過去,隔著紗窗用手指彈了彈。它一動不動。用拳頭使勁敲打,它就像一片樹葉似地飄然落下,半途又翩翩飛舞起來。
仔細一看,對過杉林那邊,飄浮著不計其數的蜻蜓。活像蒲公英的絨毛在飛舞。
山腳下的河流,仿佛是從杉樹頂梢流出來的。
丘陵上盛開著像是白胡枝子似的花朵,閃爍著一片銀光。島村貪婪地眺望著。
從室內溫泉出來,隻見一個叫賣的俄國女人坐在大門口。她為什麽竟會到這樣的窮鄉僻壤來呢?島村走過去一看,盡是些常見的日本化妝品和發飾一類的東西。
第六節
她好像已有四十出頭,臉上也起了皺紋,而且十分肮髒,但脖頸露出部分卻是白白胖胖的。
"你是打哪兒來的?"島村問道。
"打哪兒來?你是問我打哪兒來?"俄國女人不知怎樣回答,一邊收拾貨攤,一邊思忖著。
她穿的裙子,已經不像是西裝,而像是在身上纏上一塊不幹淨的布。她就像一個地道的日本人,背著一個大包袱回去了。不過,腳上還穿著皮靴。
在一同目送俄國女人的內掌櫃的邀請之下,島村走到了帳房,看見一個身材高大的女子背向他坐在爐邊。女子撩起衣服下擺站了起來。她穿著一身帶家徽的黑禮服。
島村覺得很麵熟,原來就是在滑雪場的宣傳照片上看到過的那個藝妓,她身穿赴宴服,下套雪褲,同駒子並肩坐在滑雪板上。她是個豐滿而落落大方的中年女人。
客棧老板把火筷子放在爐子上,烤著橢圓形的大豆餡包子。
"這東西,吃一個怎麽樣?是人家辦喜事的,嚐一口試試吧?"
"剛才那個人已經不再操舊業了?"
"是啊。"
"是一位好藝妓啊!"
"到期來辭行了。雖然她曾是個紅人兒,可是……"
島村拿起熱乎乎的豆餡包子,一邊吹著,一邊咬了一口,硬皮帶點陳味,有幾分發酸。
窗外,夕陽灑在熟透了的紅柿子上,光線一直照射到吊鉤[原文"自在鉤",爐上用以吊鍋壺,可以自由伸縮的鉤子]的竹筒上。
"那麽長,是狗尾草吧?"島村驚訝地看了看坡道那邊。一個老太婆背著一捆草走過去,草捆足比她身量高兩倍。是長穗子。
"是啊。那是芭茅。"
"芭茅?是芭茅嗎?"
"在鐵道省舉辦溫泉展覽會的時候,蓋了個休息室或者建了間茶室,屋頂就是用這兒的芭茅草蓋的。據說東京來人把整座茶室都買下來了。"
"是芭茅嗎?"島村又自言自語地嘟噥,"山上都綻開著芭茅?我以為是胡枝子花呢。"
島村下了火車,最先映入眼簾的便是這山上的白花。從陡削的山腰到山頂一帶,遍地盛開著這種花,白花花地一片銀色,好像傾瀉在山上的秋陽一般。啊!島村不由得動了感情,把漫山的白花當作是白胡枝子了。
但是,近處看芭茅,蒼勁挺拔,與仰望遠山的感傷的花迥然不同。
一大捆一大捆的草,把背著它的婦女們的身子全給遮住了。走過去時,草捆劃著坡道的石崖,沙沙作響。那穗子十分茁壯。
回到房間,看見那隻身軀粗大的飛蛾,在隔壁那間點著十支光燈泡的昏暗房子裏,把卵產在黑色衣架上,然後飛走了。簷前的飛蛾吧嗒吧嗒地撲在裝飾燈上。
秋蟲白天不停地啁啾啼叫。
駒子稍後來了。
她站在走廊上直勾勾地望著島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