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岸月明

寫作是把自己想說的話找個樹洞說出來
正文

一個典型移民的非典型經曆

(2016-08-17 15:09:02) 下一個

[本係列故事基本虛構,略有原型,原型絕非一人,如果和您的經曆有雷同,歡迎主動對號入座。]

引子

其實這個故事的名字也可以叫做"一個非典型移民的典型經曆",完全看你怎麽定義"典型"和"非典型"。

根據美國全民普查2010年的數據,一個典型的新移民(取各項指標平均值或中值或最常見值)應該是西裔,男性,25到35歲之間,教育水平高中。這樣算,我們的女主人公,中國女留學生夏綠蒂是個非典型移民。隻不過她所經曆的掙紮,希望,迷茫,和幸福是每一個連根拔起,落戶到新大陸的人都經曆過的心路曆程,絕對稱的上典型。

從另外一個角度,夏綠蒂是在世紀之交來到美國的成千上萬中國留學生之一,是個典型的中國留學生新移民。稍稍不同的是,她諳熟英文和西洋文化,拒絕承認自己需要跨過文化屏障。她的經曆也許真的象她認為的那樣,跟別的留學生有不同,非典型。

前言

夏綠蒂14歲的時候就知道自己將來要出國。別誤會,她並沒有一個遠在天邊的姨媽,或者不幸出生在一個“別人家的孩子”左近,所以每天被鞭策著樹立遠大理想。相反她的父母是各自農民家庭裏,向外鄉走的最遠的人,其實也不過在省城定居下來。周圍的玩伴們大多早早定好了人生的職業方向。比如乒乓球打的特別好的初中同桌“大可” 已經在廚師學校裏逍遙的過了一個學期。再比如,曾經天天一起上學的小姐妹阿麗,現在每個禮拜都會寄信來,匯報郵電技工學校裏姑娘間的勾心鬥角。

14歲的高中生夏綠蒂,讀完了阿麗新來的一封信 “今天我上鋪的那個女生跟我的對鋪去逛街了,沒叫我,就是叫了我也不稀罕去。好懷念我們初中無憂無慮的日子啊。。。” ,拿出一個新的筆記本子。在第二頁寫下:“我的人生規劃:讀大學,讀碩士,出國,讀博士。”她完全沒有概念,這些話是打哪兒冒出來的。14歲的她好像坐在自己的人生外圍,給自己的未來做了一個預言。若幹年後,她回想這一天的時候,她甚至有些遺憾,隻有14歲的自己,眼光畢竟沒有遠到讀完博士之後。倒不如一起規劃了,省了現在許多事,她有些忿忿地想。當然14歲的她也完全沒有想,出了國,還會回來嗎?生活在外國,她是中國人呢,還是外國人, 還是半生不熟的假洋鬼子?14歲的她想不到,也解決不了這許多問題,但是筆記本子上的這一頁直接決定了她的大學誌願,三年後夏綠蒂是大學外語係的一年級新生了。

第一章

夏綠蒂的真名當然不叫夏綠蒂。夏苗苗的父母想不出這麽洋派的名字。這個名字本來的主人是夏苗苗大學的外教,一個身高接近1米80,身形纖細,氣質像伯朗特姐妹書中女主人公的英國姑娘。真正的夏綠蒂一出現在教室裏,全屋的外語係女生們就感覺到了一種說不出的壓迫感。她那麽高冷,讓人覺得,就是掂起腳,也看不到她的眼睛。對身高剛剛一米五的夏苗苗來說,這句話,一點比喻的含義都沒有。她的皮膚白的像是透明的。她說話的聲音是很特別的沙啞。90年代初的女孩子們,即便是外語係的,也還不習慣用性感來形容任何同性或異性。不過20年以後的夏苗苗再回憶初見夏綠蒂的時候,才意識到,那個初秋,她第一次見到了關於性感的一個具像詮釋。不知道當時僅有的兩個男生是怎麽想的。反正其中一個會寫詩的才子就成了夏外教沙龍的常客,當然另一個總是很樂意跟著一起“打打醬油”。

在理工科的學生看來,外語係的大學生活是匪夷所思的。 “用四年的時間學外國人說話?”。。。考上物理係的隔壁班男生撓撓頭對夏苗苗說。苗苗其實心裏一點底都沒有,畢竟她是家族裏的第一個大學生。轉念一想,“反正我是要出國的,把外國話說好怎麽都不吃虧。”

學外語當然不是學說話那麽簡單。一年級的新鮮人們很快發現,除了外教夏綠蒂,大三,大四的師姐們,還有教精讀泛讀的女老師們,各個舉手投足,要麽是高冷的英國範兒,要麽是奔放的美國範兒。甚至日語專業的師姐師兄和來交換的日本留學生走在一起,根本都分不出來誰是中國人,誰是日本人!外語係的四年幾乎是學習做一個外國人的四年。

學習做個外國人,要做的第一件事,當然是給自己取個外國名字。這便是夏綠蒂名字的源起。好在外國人不僅不計較重名,還認為別人用自己的名字顯示對自己的欣賞(在夏苗苗這裏,事實也的確如此)。看到夏苗苗的新名字,外教夏綠蒂給了中國女學生夏綠蒂一個大大的擁抱。

第二章

夏綠蒂是勤奮的。西單外文書店的二樓,是她常光顧的地方。那裏有印刷精美的影印版韋伯,朗文大詞典。50到100塊人民幣的價格雖然對夏綠蒂們還是昂貴的,她們已經從氣質優雅,剛叢利物浦或者紐約回來的教師口中知道,正版的價格幾乎是影印版的10倍。

於是沉重的大詞典和能接收美國之音和英國廣播電台的短波收音機成了夏綠蒂的標配。每天清晨天還沒亮的時候,她躡手躡腳的從上鋪爬下來,路過食堂買個熱乎乎的雞蛋,揣在兜裏,就躲到第一教學樓前麵的花圃,找個相對僻靜的角落,打開收音機,在BBC主持人永遠不變的播音聲中,開始了新的一天。

最一開始廣播當然是聽不懂的。但是倫敦或紐約腔的熏陶很快讓夏綠蒂覺得大洋彼岸的那些人,那些事離自己似乎並不遙遠。而緊接著的精讀課上,她們用的也是影印的原版英國教材,上麵大段直接引用泰吾士報上或嚴肅或詼諧的文章,甚至有報縫裏的訃告和小廣告。她們會在課堂上聽到老華僑教師關於那種起司味道最難聞的評論,也會好奇的追問另一位真正紐約土生的外教,大蘋果的那個區比較安全。

有時候自己也不過大學剛畢業的外教頭天夜裏大概狂歡晚了,早晨的口語或者聽力課就改成電視電影欣賞與討論。教學材料是這個外國姑娘塞在旅行箱裏帶來的當年的Seinfield 或者阿甘正傳。17歲的夏綠蒂其實剛剛從千軍萬馬的高考中透過一口氣,還沒有來得及思考或者品位自己祖宗的文化,就一下子被扔進了西洋文化的旋渦。她甚至連受到衝擊的感覺都沒有。好像一株小桃樹被嫁接上了李子枝,雖然腳地下的土地還是原來的土地,可是吸收的營養卻是經過李子基因過濾過的。

所以四年後當夏綠蒂站在底特律機場的快餐店前點她人生第一份炸薯條的時候,她是信心滿滿的。她以為,自己和這個她此生來過的最大的機場上來來往往人們,和那些黃頭發,藍眼睛的人們,和那些互相擁抱打招呼的人們,沒有什麽不同。她以為,自己完全準備好了,在這個她從書本上,廣播中,電影裏,閑談裏,來過無數次的國度裏生活,就象一個本土姑娘那樣生活,或者就象她在北京或上海那樣生活。

第三章

“I would like to order some chips. (我想點一份薯條。)”這是夏綠蒂踏上美國土地後說的第一句話。開口之前,其實還是深吸了一口氣,腦補了一下諸如客居英國這樣的短片。她對自己的發音還是挺滿意的。雖然學了很多英國材料,夏綠蒂卻結結實實地練就一口卷舌頭的美音。這是得到暑假來學中文的美國學生們證實過的。他們聽到夏綠蒂講話,第一個反應就是睜大眼睛,帶著不可思議的表情說,“你去過美國嗎?Where does your crazy Californian accent come from? (你怎麽會有加州口音)”

“Excuse me?!” 夏綠蒂還沒從對自己發音的自我陶醉中清醒過來,就看見櫃台後麵那個卷頭發的黑人姑娘,揚著一隻眉毛,不耐煩的說。夏綠蒂原本整理好的自信一下子在風中淩亂了。

“I, …I want some chips…”

“uh?”

“Chips, here, here” 夏綠蒂掂著腳尖指著玻璃櫃台下麵裝滿薯條的那一格。

“You meant, french fries… two dollars and twenty five cents”

“Right! French Fries!! Thank you!”夏綠蒂猛然想起隻有英國人才說Fish and chips. 作為一個正牌英美文學學士,她的的臉一下子滾燙了。心裏對自己100個不能原諒。

黑人姑娘收了錢,遞給她一份小紙盒裏裝著的七八根寬薯條。根本沒有多看她一眼。當然也完全沒有想和她多說一句話的意圖。夏綠蒂一麵心疼錢一麵念念不忘自己剛出的醜,有些失望的退回到自己的舒適空間,坐回到同機來的另外兩個留學生身邊。

第四章

學化學的小楊跟夏綠蒂要去同一所學校。張平是去同城另一所學校做博士後的。張平口袋裏揣著新婚妻子的照片,是據了國內老板的苦苦挽留,毅然決然來的美國,雖然決心大,難免會有些患得患失。這會兒張平正看著候機廳裏各色頭發,悄悄把和地毯反差甚大的沾滿塵土的鞋子往行李箱後麵藏了藏。鞋子其實嶄新的,還是花花公子牌。窩心的妻子一定要在百盛買這雙幾百塊的鞋子,說男人要有雙好鞋子。怎奈北京的塵沙幾分鍾就把鞋子蒙了個嚴嚴實實。這些塵土也跟著飛了一萬公裏,降落到了美利堅的土地。

“你說我們這樣把自己在國內的基礎都放下,從頭開始,是不是有點虧?”

小楊锛兒都不打的回答, “有什麽虧的?在國內也是叫人瞧不起的瑣男。到不如,來美國,大家都一樣了,誰都別笑誰。”

夏綠蒂瞄了一眼有些娃娃臉的小楊,很詫異這樣的話會從他嘴裏說出來,畢竟是北大的高才生,多少也算天之佼子吧。再想想在機場托運的時候,小楊居然托了個紙箱。夏綠蒂有點感慨。雖然隻不過出身小康人家,夏綠蒂從來沒有感覺過別人可能會另眼看自己。她甚至有些不以為然的想,小楊沒準兒有了受歧視的斯德哥爾摩綜合症。她從來都相信,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混的不好,一定是因為自己不夠努力。無法融入環境,一定因為自己太拘束在自己的舒服空間。總之偏見跟歧視,有形的還是無形的,從來沒有出現在她的字典裏過。

若幹年以後,夏綠蒂才意識到小楊的話裏包含的智慧,在有些人的眼睛裏,人是分類的,隻要你被歸為某類,那你就被染上了這一類人共同的顏色。當年的底特律機場,這三個年青人是同類,他們眼睛睜的很大,臉上掛著過多的笑容,他們講話聲音有點大,他們英文有口音。當然他們的膚色還有頭發和眼睛的顏色本身就已經自成一類了。雖然夏綠蒂以為自己不同於小楊跟張平。她以為自己的言行舉止是合宜的,自己和這個國家裏的人在文化上是沒有屏障的。她以為隻要自己足夠努力,就能安然融合入主流。英文這個詞是“assimilation”. 一個外來的分子,無縫融入新的環境,聽起來是多麽有吸引力的事。接受的同時也被接受。被改變的同時也改變外部。

在以後的很多年,夏綠蒂一直在努力融入。又過了很多年,夏綠蒂才發現,想融合本身也許就未必正確。如果本來是一滴油,千方百計溶進水裏的結果是讓自己變得四分五裂,千瘡百孔。而水還是水。也許這是一個馬賽克的國度,每個人都帶來了絢麗的色彩,那麽不同,反差巨大,甚至可能互相矛盾,放在一起,卻美不勝收。當然每一片馬賽克跟背景粘合的多緊密,就全看個人造化了。有的很幸運的跟周邊的馬賽克粘的嚴絲合縫。有的犬牙交互,邊緣傷痕累累。也有的到底沒找到合適的位置,終於在一次狂風中跌落,留下身後一個小小的空白。當然,沒過多久又會有新的馬賽克補上。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

第五章

拿著一張校園地圖,夏綠蒂無所畏懼的開始“探險”。國際學生辦公室,係辦公室,社會安全卡辦公室,體育館,圖書館,電腦房。每到一處,就要用力拉開沉重的門。但是迎接她的無一例外都是一張或若幹張笑臉。在美國的第一周,夏綠蒂是快樂的,也是自信的。她流利的英文,常常會讓見慣了低頭囁嚅的外國學生的工作人員驚訝。說話時,她從來不憚於迎著別人的目光,偶爾也會老練的聳聳肩膀。

係裏的新生歡迎會上,她大大方方介紹自己,不自覺的用上了出國前剛看的演講技巧。那本書裏,很鄭重的強調,在美國,擁有演講的本領至關重要。“這是一個看 “嘴”的國家。你在別人眼裏的形象很大程度上取決於你展現自己,推銷自己的能力。” 書上如是說。

不過有一件頭疼的事,她必須立刻處理。那就是住在哪裏。夏綠蒂沒有像大多數新生那樣聯係中國來的師兄師姐(當然她也沒有師兄師姐,外語係其實出國的比例遠低於理科係,這一點14歲時候的夏綠蒂當然沒想到),在老生沙發上睡幾天,然後搬進剛畢業老生騰出的跟其他的中國同學共享廚衛的空房間。她希望給自己機會盡快的融入。她選擇的是國際學生辦公室安排的“寄宿家庭”。 按照事先說好的條件,寄宿家庭從機場接夏綠蒂回家,夏綠蒂可以在寄宿家庭住至多兩周,包吃飯,直到找到自己的房子。學校也許會給寄宿家庭一些經濟補償,具體怎樣,夏綠蒂也不甚了了。

沒有見到寄宿家庭之前,夏綠蒂有一點點天真甚至文學氣的幻想。也許這家裏,有一個打領帶上班的爸爸,一個在家操持家務但對中國文化很感興趣的媽媽 。兩個孩子都是高中生了。也許我們還能成為朋友,夏綠蒂想。也許我和這家人能做一輩子的朋友,他們將來就象是我在美國的家人。我可以教他們做中國菜。他們也許會邀請我參加他們的感恩節家庭聚會。然後也許他們還可能去中國旅行。我當然會自告奮勇作他們的導遊。。。。當然這樣跌宕起伏的猜測,驚喜或失望,在溝通無比快捷的今天是沒有的。如今,說不定寄宿家庭的照片在臉書上都能找到。

來接夏綠蒂的是辛普森女士,哦,她更喜歡被稱作辛普森小姐,因為她雖然年過五十卻從來沒結過婚。辛普森小姐的職業是夏綠蒂從未聽過的手部康複師。她是典型的嬰兒潮一代,接受了一些女權主義的想法,年輕時選擇了自食其力的工作,陰差陽錯的錯過了姻緣。辛普森小姐的家裏一塵不染,從地毯到家具,到床上用品,統統是白色的。甚至兩隻貓咪也渾身雪白,沒有一根雜毛。

這樣幹淨的家裏,有一個更幹淨的廚房。似乎看不出有人在那裏做過飯的痕跡。夏綠蒂踏進這個家裏的時候,距離底特律機場的那一小盒薯條又過去了將近5個鍾頭。饑腸轆轆的她對晚餐充滿期待。辛普森小姐端上桌子的是一盒微波加熱的mac and cheese。她自己什麽也沒吃,因為她在節食。看著這一盤子語焉不詳的有黃有白的東西,夏綠蒂莫名的有點委屈。想起每當家裏來客人,媽媽都千方百計做些特別的吃食,夏綠蒂模糊意識到自己可能算不上一個需要鄭重對待的客人。不過也許,辛普森小姐隻是不會做飯。我自己也不會做飯呀。夏綠蒂這樣寬慰自己。

餓,是寄宿家庭留在夏綠蒂腦海裏最主要的印象。若幹年後,當夏綠蒂發現自己的晚餐也不過是幾片沙拉葉子時,心裏對辛普森小姐的埋怨竟然也漸漸淡了。

有了辛普森小姐家的經曆,夏綠蒂決定在融入美國的進程中稍稍放緩些步子。她決定申請學校的研究生宿舍,而不是租住在美國人家裏。而後者曾經是她的第一選擇。研究生宿舍雖然貴些,但是至少有機會接觸到中國學生以外的其他族裔。夏綠蒂去過同機來的小楊跟其他中國理工男留學生合租的獨立房子,那裏除了滿樓飄蕩的炒菜味兒,四處亂扔的襪子,還有24小時循環播放的快樂大本營跟流星花園。置身其中完全感覺不到人在美國。

第六章

外語係的出國留學,能拿到獎學金的不過那幾個專業,教育學,政治學,社會學,語言學,個別還有曆史或者比較文學。總之,用現在的話來說都是坑爹,苦x專業。當然這些專業也不是中國人紮堆的專業。夏綠蒂係裏據說往屆也有中國留學生,隻是讀不到兩年就紛紛轉學商,法,會計,甚至個別生猛的還有轉計算機的。所以夏綠蒂這一屆竟然一下子收了兩個中國學生。

另外那一位,幾乎是夏綠蒂的反義詞,當然這是她自己的看法。馮一民比夏綠蒂大幾歲,在國內讀了本科,研究生,還工作了幾年,都是在本專業領域。如今來讀博士,從專業角度是一脈相承,根紅苗正。但是馮一民英文口語幾乎可以用聞者流淚來形容。每次係裏講座,馮一民總是麵帶微笑坐在第一排,可是仔細看會發現,他的表情完全和講座內容沒有相關性。別人哄堂大笑的時候,他微笑,別人巋然歎息的時候他還是微笑,一次,兩次,夏綠蒂看出了端倪。或許講座的內容他沒聽懂吧?夏綠蒂自己的情況其實也不樂觀,插科打諢的話她聽的一點都不費勁,拾個別人的落地笑,也能偽裝的滴水不漏。可是講座的精髓,她也聽不懂。畢竟大學四年,她的精力主要花在研究英文詞句的文學之美和探討蘇格蘭牧羊人的日常飲食了。

所以麵對馮一民,夏綠蒂有一種複雜情緒:既有優越感,也有認同感。私心裏,夏綠蒂不希望自己和馮一民被看成一類。每當看到馮一民操著蹩腳的英文在電腦房裏跟美國同學打招呼的時候,夏綠蒂就下意識的躲的離馮一民遠一些。要到很多年以後,有一次夏綠蒂在聽Ted Talk,慷慨激昂的演講者提到弱勢群體中的強勢個體刻意疏理本群體,將自己區別與本群體,以免受群體歧視之害。比如女性佼佼者(或者想成為佼佼者的女性)會回避跟工作場合的其他女性打成一片,少數族裔也有一部分總是紮在白人堆裏或者避免提攜同族裔的後輩。以免將自己和自己所處的弱勢群體中的其他人混為一談。聽到這裏,夏綠蒂倒吸一口氣,為自己的少年輕狂找到了理論依據。要知道,每當美國同學們對著自己和馮一民說話時,特意放慢語速,夏綠蒂小小的自尊心就受到一次傷害。有時候幾乎忍不住要說,其實你看過的那些書,追過的那些劇我都看過的。

夏綠蒂沒有問過馮一民的感受。但是有次跟一個和馮一民走的比較近的外係學生聊天,意外聽說馮一民居然大學到研究生作了七年響當當的係學生會主席,還發起了一個民間公益助學活動。夏綠蒂的嘴巴張的老大,半天合不上。想起上課的時候,分組做項目,無論是否指定了組長,那個滔滔不絕,指指點點的領頭的人總是某美國同學。而這個領頭人分給自己和馮一民的任務永遠是做幻燈片,打印材料,或者收集數據。

夏綠蒂愈來愈覺得,周圍的人似乎在透過一層濾鏡看待自己和馮一民,而且無論自己多麽努力,修補自己的發音,發掘美國化的愛好,甚至盡量遠離中國人的小圈子,她也永遠隻是兩個中國學生之一,或者若幹中國留學生之一。

這種感覺在一次課堂作業的時候達到了頂峰。這是一個典型的博士生的研修課。教授不怎麽講,隻是布置若幹閱讀材料,每堂課的材料由不同的學生輪流帶領全班討論。負責引領討論的學生要事先作很多功課。帶領大家討論,總結分析大家的發言並且提出更進一步的問題。

通常這樣的課,教授會把一個學期的課程列出來,把材料清單讓大家傳閱,自由選擇自己感興趣的材料做導讀者。可是這一次課的教授是係裏資格最老的一位學術泰鬥。他不僅列出了材料清單,還自己確定了每個題目的導讀人選。每個題目有兩個導讀員。夏綠蒂驚奇的發現自己的名字和馮一民的並列在一起。她下意識的抬頭看看教授。正好遇到教授的目光。他微笑著點點頭,眼睛似乎在說,沒錯,就是你們兩個一組。

夏綠蒂莫名的覺得想要爭一口氣。她非常用心的準備了這堂課。拿出當年上精讀的功夫,把艱深晦澀的材料前前後後讀了好幾遍,每一個意思有點模糊的詞都查了字典。還拉著馮一民演練了兩次。課堂導讀非常成功。連馮一民的椒鹽英語都聽起來沒那麽明顯。課後老教授專門對他們兩個說你們做的非常好。在另一個私下場合,教授告訴夏綠蒂把他倆排在一組的目的就是想看看他們的真實水平。畢竟每當和美國同學結組,他們兩個人的聲音就聽不到了。聽了教授的話,夏綠蒂不知道心裏應該是感謝,還是怨尤。也許都有吧。感謝他給了自己表現的機會,工作以後夏綠蒂才意識到這樣的機會其實不是每個上司都會有意識提供的。更多的時候,老板寧可打安全牌,給你安排他看來最能“勝任”的工作,落實到夏綠蒂這個非土生的雇員身上,就是做幻燈,收數據這樣的“幕後”工作。當然嗔怨的心也不是沒有。其實本土學生裏也有很多不喜歡講話,每次小組工作都躲在幕後的。教授卻沒有想到測驗一下他們的真實能力。也許這些人給教授,老板的印象是“靜水必深”吧,是“韜光養晦”吧。

第七章

如前麵所說,夏綠蒂的專業中國人很少。學這個專業的美國人大多是思想比較左傾,對弱勢群體富有同情心的人。加上美國人見人三分熟的開朗個性,讓夏綠蒂覺得美國同學真的很好相處。夏綠蒂一直是個比較活潑外向的人。來到新的國度,本能的想多交朋友給自己建一個安全社交網絡。所以係裏同學官方非官方的活動她總是積極參加。馮一民不一樣。美國同學組織的看電影,晚餐沙龍,他參加了一兩次,覺得沒什麽可聊的,就不再浪費自己的時間了。夏綠蒂對這些活動一次不拉。同學們聊當時流行的美劇老友記,聊各自喜歡的樂隊,夏綠蒂也能插上兩嘴。有時候還能發表一兩個驚人高論,頗為得意。但是她很快發現,文化語境這個詞還真不是幾節電影電視評論課就能涵蓋的。更多的時候他們聊流行的脫口秀主持人,聊體育,聊小時候玩的遊戲唱的歌。每當這時候夏綠蒂就隻有瞪眼的份了。偶爾發聲,總是請別人名詞解釋。如此幾次,夏綠蒂自己也不好意思總是打斷談話的流程了,就悄悄退出來在一邊看看雜誌。偶爾個別同學注意到她落了單,走過來安慰性的聊兩句天,第一句問的總是“一民沒有來嗎?”

聊天插不上話,沒什麽大不了的,畢竟讀博士不是MBA,社交活動並不是博士生涯的重心。真正讓夏綠蒂有些難過的是第一個學期過半後發生的一件事,讓她覺得自己真的看不透這些美國同學的想法。 還是作業的事情。一門理論課,老師采取的評分方式是個人平時小論文加小組期末大論文。夏綠蒂跟另外兩個美國學生結成一組。他們一個是個溫柔的紅頭發姑娘,和夏綠蒂差不多大。另一個是個三十出頭的“熟男”,有點象在職讀博,因為據他自己說,他同時是附近一所文理學院的老師。紅頭發筆頭功夫很厲害,每次的小論文都被老師拿來當範文。在職博士個子不高,人挺幽默,長的有一點美國中西部勞動人民的隨和樣子。夏綠蒂真心喜歡這兩個搭檔。

期末大論文,紅頭發主動提出由自己執筆。在職博士和夏綠蒂求之不得,知道自己沾了大便宜,論文的分數低不了。夏綠蒂深深覺得自己應該多多貢獻力量,不能白沾這個便宜。於是她很努力的查資料,絞盡腦汁的獻計獻策。紅頭發一直都很淡定,畢竟這樣的論文對夏綠蒂是個天大的任務,對紅頭發是小菜一碟。夏綠蒂發給紅頭發的材料都如同泥牛入海。終於,論文遞交的日子快到了。夏綠蒂心裏正捏著一把汗,忽然收到了紅頭發的郵件附著洋洋灑灑一大篇論文。郵件裏請兩個組員為文章提意見。夏綠蒂把文章通讀一邊,心裏再次升起自己沾了便宜的想法。夏綠蒂決定非常嚴肅的對待紅頭發關於提建議的要求,以為這是自己應盡的責任。

夏綠蒂盡心盡力的 寫了一大篇自己的建議,末了沒忘了加一句,建議僅供參考,如釋重負的點了發送鍵。心裏覺得自己至少作出了貢獻。五分鍾以後,隻聽迪的一聲,新郵件來了,來自在整個作業中一直比較沉默的職博士。夏綠蒂到現在還記得看到那封郵件的心情。信裏在職博士嚴厲的指出,紅頭發承擔了寫作任務,夏綠蒂應該心存感激,如果夏綠蒂認為文章寫的不好,就自己另起爐灶,不要在這裏指手畫腳,雲雲。淚水一下子蒙住了夏綠蒂的眼睛。從小到大,夏綠蒂一直是善解人意的乖女,時時處處提醒自己多多站在別人的角度看問題。從來還沒有遭到過這樣的當麵指責。而且這直白刻薄的指責來自她一直認為好相處的美國同學。她徹底懵了。

這件事情是以夏綠蒂剖白自己提建議隻是盡到組員的職責,完全沒有批判踩低論文的意思,以在職博士直接忽略夏綠蒂的辯解郵件,以紅頭發和稀泥的擁抱結束了。從此以後,夏綠蒂學到了一個教訓,有時候別人讓你提建議並非真的是讓你提建議。當時的夏綠蒂覺得這是成長路上有關情商的一次磨練。長大了以後夏綠蒂偶爾會思忖,如果自己不是留學生夏綠蒂,而是當年的外教夏綠蒂,或者是丹麥來的約翰,在職博士的想法跟做法會不同嗎?她想不出答案。

第八章

夏綠蒂的父親雖然隻是個小職員,但還是有些前瞻性的。在國內駕駛學校還鳳毛麟角的時候,托朋友給夏綠蒂報了個名。不菲的學費和兩個月的時間到底讓夏綠蒂在拿到博士錄取通知的時候也拿到了綠皮駕照。

駕校裏紮實的訓練對夏綠蒂的重要性很快凸顯出來。別的留學生要麽央老生教幾天,要麽飛快找個會開車的男朋友。經濟係的安飛兒買了第一輛車,第一次上路就報廢了,自此好幾年不敢碰四個輪子的東西。

夏綠蒂也在幾個月後攢夠了一輛二手車的錢。車買回來了,是輛十年新的火紅豐田花冠。夏綠蒂對這個車車愛惜的不得了。暴風雪的冬天也恰好到了,車車買的正是時候,從此上晚自習可以不用騎自行車了。平時除了周末的白天,還是要走路或騎車上學,因為舍不得買學校一個月好幾十塊的趴車證。

學校的停車場周日是可以免費停車的,但是禮拜六不行。夏綠蒂常常很期盼周日的到來這樣她可以開車去係裏,把車停在樓下,不必拖著沉重的電腦包和書步行十來個街區。

這麽一個周六的早晨,夏綠蒂想起自己的統計作業還沒做完必須去係裏用那裏的統計軟件。神使鬼差的,她不知怎麽覺得那天就是禮拜日。急匆匆的把車往停車場一停就匆匆跑上樓了。

周六的電腦房裏很安靜,除了同一門課的另外一個男生也在那裏趕統計作業。夏綠蒂當然不會辜負亞洲人數學都好的刻板模式,她的統計作業經常被同學們借去作參考。拜大四時心血來潮考的計算機證書所賜,夏綠蒂對軟件的掌握也快過其他同學。所以這個美國男生見夏綠蒂來了很高興,趕快跟她討論了幾個自己拿不準的問題。其實除了關於統計作業,和在電腦房裏碰見。夏綠蒂跟這個男生幾乎沒有什麽私交。到底也在美國生活了快一年了,夏綠蒂發現自己越來越多的活動在當初想避開的中國人圈子。 雄心勃勃的融入計劃好像有點擱置了。

作業做的還算順利。快吃中午飯了,夏綠蒂抬起頭來忽然看見窗外一輛遠去的大拖車上端坐著一輛很熟悉的紅色小車。什麽情況!!她狂奔下樓,自己車子曾經的車位空空蕩蕩。她快要哭出來了,連忙拉住一旁路過的校園巡警求助。警察叔叔指指停車場的牌子說今天是周六,你沒有趴車許可吧。顯然見慣不怪的警察叔叔,熟練的抽出一張打印的紙上麵印著拖車公司的地址和電話,末了還善意的提醒別忘了帶支票。

夏綠蒂頭昏昏的回到樓上電腦房不知道該怎麽處理這件事情。拖車公司的地址顯然是幾個英裏以外,走是走不到的。她的目光落在剛剛才請教過自己統計問題的美國同學身上。根據在國內讀大學的經驗,男生一般不會拒絕女生的求助。更何況畢竟是同班同學。

“Err, Tim” 夏綠蒂咽了一口口水,有些艱難的說,

“Yes?”

“Did you drive to school today?”(你今天開車來的學校嗎?)

“Yes, why?”

“My car was towed. Could you give me a ride to pick it up?”(我的車被拖了,能不能麻煩你送我去取趟車?)

出乎夏綠蒂的預料,Tim 的反應很奇怪。他似乎有些驚訝夏綠蒂向他提出這樣的要求。肢體語言似乎放射出“我們根本不熟吧”的信號。他想了想說“I have an appointment in the afternoon.” 停了停,他又說“ Do you have a roommate who can give you a ride?”

夏綠蒂心裏對自己的求助已經後悔了一萬次。可是她真的不知道還有誰能幫她,同年來的比較熟悉的朋友大多還沒有車。而且她也沒帶電話本,連個求助電話都打不了。

Tim 看夏綠蒂臉漲的通紅,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終於下定決心似的說,“Do you have the address?”

在夏綠蒂的千恩萬謝中,Tim把她載到10分鍾車程外的拖車廠,把她放到門口就離開了。夏綠蒂在寒風中折騰了一個鍾頭終於把車開回了家,顧不上心疼200塊的拖車費,心裏一遍遍反複念叨的是 “人情冷暖”。 而且詭異的是,從此Tim把她當透明人了,機房裏見麵也不打招呼了。夏綠蒂莫名其妙的得罪了一個同學,還不知道自己到底那裏出了問題。從那以後,夏綠蒂出門再也沒有忘帶過電話本,而且每到一處,一定會研究好公交線路,手機裏存幾個出租車公司的電話。好在現在有了Uber 和Lyft, 這樣的尷尬真的隻能是曆史了。

多年以後的一個冬夜,夏綠蒂跟感情很穩定的男朋友托尼談到這件事,托尼說“He must be thinking you were hitting on him.”(“他一定以為你要泡他。”) 夏綠蒂恍然大悟,雖然事隔多年,也禁不住氣得要笑了。這美國男人自我感覺還真的好。聯想起,某次電視上采訪某曾駐亞洲高管。頭發全白的他,津津有味的回憶其當年在北京叱吒風雲。末了他忍不住補充了一句, “My assistant, a Chinese lady, had a crush on me.” 這句話不客氣的翻譯就是,我的中國女助理對我有點花癡。

尾聲

Tim 的故事起了頭,夏綠蒂一下子把心裏多年壓抑著的話跟托尼倒了個幹幹淨淨。不知道從小生活在北維州小鎮,連美國國門都沒邁出過的托尼聽懂了多少。隻是夏綠蒂知道這些話,講給托尼聽是安全的。講完了,夏綠蒂心裏似乎有什麽東西輕輕的放下了。第二天和托尼一起出去吃飯,她還是會說,看那個服務生,沒看見你的時候,好像我不存在。看見你了就笑的那麽燦爛了。托尼會一邊撫平夏綠蒂腦後那一搓總是有點翹著的頭發,一邊說“其實剛才我們兩個她都沒看見。”

生活還在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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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miaomiaoxia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維立' 的評論 : 謝謝您的鼓勵
miaomiaoxia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心戚然' 的評論 : 謝謝您的評論,結局是隱喻和妥協。現實的情況是,跨越屏障最有效的辦法恐怕還是跟本地人結婚。雖然筆者不認同,但是對於女主人公也許是一個最終的出路。
維立 回複 悄悄話 寫得很真實,文筆也好,謝謝。
ily 回複 悄悄話 是大部分中國學生移民的心路寫照。 謝謝寫出來。
心戚然 回複 悄悄話 不管怎樣的經曆,最終還是中國的鮮花嫁接到美國的枝頭了。
心戚然 回複 悄悄話 不管怎樣的經曆,最終還是中國的鮮花嫁接到美國的枝頭了。
miaomiaoxia 回複 悄悄話 謝謝你花時間讀。歡迎建議。
ali88 回複 悄悄話 很有意思的文章,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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