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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往事,並不如煙

(2016-07-04 14:07:18) 下一個

----- 懷念楊明湖在崇文機修的日子

楊明湖,男,1947年2月1日出生,遇難時42歲;… 1989年6月4日淩晨2時左右,於東長安街南池子公安部前遇戒嚴部隊掃射,..... 6月6日8時於北京同仁醫院搶救無效死亡;骨灰存放於西郊萬安公墓。                                                                                               

----摘自《廣場活碑》

 

人進入中年後,經常想起過去的時光,特別是年輕時度過的歲月。

我高中畢業時,文革已進入末期,但還未結束,我被分配到一家區屬小廠做鉗工。1975年秋天的一個下午,廠領導通知我去崇文區工業局辦的7.21工人大學學習,我們這所7.21大學都是從區屬工廠工人中而來,文化水平不高,也就是工人技術培訓班的水平。學校的地址是北京崇文機修廠一間教室裏。

剛到崇文機修時,給我們這些區屬小廠的學徒工有煥然一新的感覺。當年的崇文機修在區屬廠裏就算龍頭老大了,高大的廠房,車間裏一排排的機床真是壯觀。特別還要提到當年區屬廠的工資,我們屬於小集體,過了學徒期,升到二級工就算到頭了,工資是每月35.5元,工人們經常調侃自己的工資是‘咪搜搜’(音樂簡譜355的發音), 而崇文機修是大集體,二級工的工資是每月39.78元。當時工資十年八年不漲是正常的。就衝這一條,不知多少區屬廠的工人想進崇文機修。

到7.21大學報到後,我開始去崇文機修。每天早晨騎自行車到天壇東門,沿著天壇東裏向南,過護城河前向左轉就是崇文機修。工廠圍牆外就是京廣鐵路,進出北京的列車不時駛過。同學們上課之餘,每天吃飯,開會及參加工廠的各種政治活動,都與崇文機修的工人在一起。崇文機修大概有3-4百人,文革後期的政治學習,讀報及各種批判會已經使人精神麻木了,幾乎沒人能夠坐下來讀點書,想想自己的未來。大部分人都是得過且過,坐一天和尚撞一天鍾,混一天算一天。

一個冬天的下午,太陽照得人懶洋洋。一個手裏拿著一本厚厚的黑色硬皮書的年輕人與我攀談起來。他身材修長,大大的眼睛,戴一副黑框寬邊眼鏡,講話中似乎有少許的南方口音,給人一種文雅又有修養的感覺。他身著一身藍色工作服,自我介紹叫楊明湖。我們友好地聊起天來。他告訴我,利用業餘時間,他正在學習英語,教他英文的輔導老師是英文雜誌《中國建設》的一個編輯。接著他說,手裏的書是英文版聖經。然後他翻開聖經讀了一段,問我感覺如何,我那時英文很差,根本就聽不懂他讀的什麽,他於是用中文給我解釋了所讀的內容。他的英文讀的是那樣優雅,中文解釋的是那麽清楚。真美妙啊,要知道那可是文革中的1975年,那是一個文化沙漠的年代,誰聽過聖經,誰又讀過聖經。看著他飛揚的神采,追求未來的精神,我有一種莫名的感動。現在想來,追求知識追求真理是人類的天性,即使在最瘋狂最扭曲的年代,也扼殺不了高舉知識火把前進的年輕人。

冬天的陽光是溫暖的,與明湖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多。明湖大我8-9歲,老三屆高中生,是崇文機修的工人,曾經下過鄉,插過隊。當時正是文革末年,北京的政治形勢十分敏感,小道消息滿天飛,但我不記得他談過政治話題,我們更多地是在討論英語,新的技術和未來的夢想。有時他也談一些過去的經曆。他告訴我,高中畢業時正趕上文革上山下鄉,他就選擇了浙江天目山脈的老家,在那裏種過地,做過山村學校的教師。他緩緩地給我講起在天目山插隊的故事。他說學校的教室在山上,他即教數學又教語文,還帶其它課。有時正上著課,一縷白雲慢慢地飄了過來環繞著教室,課堂裏靜靜的什麽都看不見了,他這時就把課停下來,過了一會等雲霧飄過去,再接著講課。他還告訴我,天目山脈非常大,百姓生活清苦,交通不便,有些老人一輩子沒有下過山。我那時沒去過南方,聽他講的入迷,就非常向往天目山。多年後我有一次乘車途徑天目山脈,親眼目睹了它的雄偉,領略了它的魅力。

當明湖即將離開天目山返回北京生活和工作時,學校的孩子們都哭了。孩子們圍著明湖哭著說:   ”以後我們再也遇不到這樣好的老師了,可能也沒有機會讀書了。“明湖講述這些故事後,望著遠方緩緩地說:“真的忘不了那些天目山的孩子,有機會一定再去看看他們。”這時一列長長的火車在廠外奔馳而過,伴隨著它的轟鳴,我們腳下的地麵也在抖動著。

炎熱的夏天來了,1976年7月28日唐山發生了大地震,北京震感強烈。那時,明湖騎著自行車經常晚上來我家,告訴我們防震知識及最新的震情通報。每次來我家,在地震棚下,我們都聊到很晚,有時我哥哥也加入我們的談話。記得講起文革中他去武漢,正趕上“百萬雄師”組織聲勢浩大的武裝示威遊行。”百萬雄師“的隊伍手持旗幟,攜帶武器,乘坐軍車,卡車通過長江大橋。講到興奮處,明湖呼喊著遊行的口號並擺出遊行隊伍乘坐卡車的姿勢和動作,我仿佛也置身於遊行隊伍之中。 1967年7月和8月,他在武漢串聯時,武漢地區組織了橫渡長江的紀念活動。武昌江邊的起渡點有上萬人參加,明湖也加入了橫渡長江的隊伍。他大聲喊道:“大旗歸我“,然後高舉紅旗走向長江。但由於組織不周,秩序混亂。明湖被後麵的人簇擁向前,當他下水時,後麵準備下水的隊伍拚命往前湧,下水後,人還沒遊起來,後麵的人就壓了上來。明湖遊泳技術還是不錯的,一看不好,一個長距離潛泳,然後拚命以自由式衝出重圍,逃出險境。他渡過了長江撿了條命,而很多人再也沒有從水中出來。明湖告訴我,那次橫渡活動死了好多人,第二天在武昌橋頭堡下看到許多屍體,而且江裏還在打撈。那次活動死了多少人,可能永遠也說不清。明湖講給我們聽時,仿佛就發生在昨天。

春去秋來,時鍾指向了1976年10月,經曆了無數政治運動的北京開始蘇醒,工廠大院也漸漸有了新的氣象,競爭機製開始引入,知識和技術開始受到重視。當時的崇文機修,無論機床設備的數量還是質量都是一流的,即使與市屬大廠相比也不遜色。工廠裏的年輕人占絕大多數。記得明湖畢業於男26中(今匯文中學)老高中,在廠裏工人隊伍中屬於絕對的技術骨幹。進入崇文機修大門後,前行3-4百米,是由各車間廠房圍著的空曠場地,北麵的車間最大,東西走向,幾十台車,銑,刨,磨機床整齊排列。北麵的車間有兩個大門,從右邊的門進去後再向右拐,走到盡頭就是明湖的機床—銑床。那時廠裏有句話是“聰明的銑工“,因為銑床加工的部件相對複雜,需要看圖紙,有時還需要做一些數學計算,比如三角函數,數學方程等等。明湖聰明能幹,又是老三屆高中生,理所當然地操作銑床。我有時去車間找他,經常看到他正在銑床邊忙碌著。他經常邊看圖紙邊計算,用遊標卡尺測量工件的尺寸,選擇銑刀,然後在工作台上夾緊工件,開動銑床,在馬達轟鳴,銑刀飛轉中,完成了工件加工。我在車間實習時也選擇了銑床,與明湖的銑床離得不遠,有問題時經常去找他請教和討論。工廠後來又添置了一台高精度機床—坐標鏜床,有專用的房間,室內恒溫,采用數字控製係統實現坐標定位和加工過程自動化。這台坐標鏜床是崇文機修最精密的機床,也是最高價值的機床,明湖負責它的操作和維護,他是真正的工人技術專家。

我在7.21大學學習了一年,後來留校又帶了一年的課,與明湖在一起共二年多的時間。1978年春天,我離開了崇文機修,也離開了北京,到上海讀大學。後來回北京時,我曾去明湖家裏找過他,但沒有碰到。他的家位於廣渠門內大街安華樓對麵不遠的一座樓房裏,那時候家中都沒有電話,更沒有手機,聯係不方便。再往後,我就出國了,從此再沒有見過明湖。在異國他鄉,我經常想起崇文機修的日子,明湖的麵容也時時掠過腦海。但由於沒有他的地址也就一直沒有聯係過。那時我去找他時隻知道他家的位置,但並沒有記下地址。

一晃30多年過去了。2014年6月的一個周末晚上,在美國華盛頓國會山前的水池旁,我出席了紀念六四25周年的活動。我獨自安靜地坐在後排的位置上,靜靜地聽著演講者發言,其中一項是宣布已知的六四遇難者名單,配著肅穆的音樂,緩緩讀出一個個遇難者的名字。忽聽到楊明湖的名字及遇難時的年齡42歲。我當時一驚,掰指一算正是朋友明湖的年齡,當時驚得說不出話來。但轉念一想,也可能是重名吧,但心中還是放心不下。紀念活動結束後,回到家中立即上網在穀歌搜索中輸入“楊明湖”三字,穀歌即刻給出了六四遇難者“楊明湖”的家庭地址,我再輸入這個地址到穀歌地圖的搜索欄中,找到了這個地址在地圖上的位置,那正是我去過且熟悉的明湖家的位置,再查又出現了遇難者“楊明湖”的照片,細看正是朋友明湖。當確信這一切都是真的時,淚水濕潤了我的雙眼。

歲月匆匆,自1978年與明湖在崇文機修分手後再也沒有見過他,也不知道他的信息。沒想到多年後再聽到他的消息時,他已經於25年前在天安門前的長安街上灑下了鮮血並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世界。他為正義而獻身,他走的如此匆忙,他又走的如此堅強。

當我寫這篇文字時,明湖又出現在我的腦海裏,他的臉龐那麽清晰,他的聲音就在耳旁。明湖用平凡和真誠活出了人生的美麗,用英勇和善良活出了對生命的理解。我有時想,明湖走了,誰去天目山看望那些他曾經教過的孩子? 誰去再渡長江? 誰去保衛廣場?

2016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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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6)
評論
xchao 回複 悄悄話 仿佛又回到了89年. 永遠忘不了
不言有罪 回複 悄悄話 感動。邪惡的專製,吞噬了無數無辜的同胞。
清漪園 回複 悄悄話 有朋如明湖,不枉此生。
Janezhang008 回複 悄悄話 感人至深!
沁雪 回複 悄悄話 他應該會感動於您的紀念!
鎮妖石72 回複 悄悄話 情真義切的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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