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水寶塔——感懷農民
1.風水之爭
第六隊的村子後青翠的山嶺上，
有一座四米左右高的實心石砌寶塔，那是在清朝嘉慶年間建的，虛砌的塔門有楹聯：
繼往天地混沌
開來命數益清。
橫批：風生水起。
一條水渠從村前緩緩流過，一口用麻石砌的井水質清洌，青磚瓦屋沿山嶺下排列，村裏楓樹高大，柳樹枝條隨風飄揚，在下麵經過的女孩都顯得腰身嫋嫋了。這個山嶺另一邊也有一個村子，靠村子的這邊山嶺樹木不多，連井水都有點混濁，房屋是土牆茅頂，他們羨慕六隊那個村子，請人看了風水，說風水吉脈龍頭在第六隊的村子，而末脈龍尾在本村。要改運隻有在山嶺上建一座寶塔鎮住龍頭。
知道了本村不發達的原因，人們發誓要改變命運。他們準備了石料上山砌寶塔，被第六隊的村子人知道了，上山阻止打了起來，六隊村子男人高大威猛，幾個回合就把另一個村子的人打落下山。他們又去請教風水先生，風水先生如此這般說了。
一天夜裏，那個村子的人在山嶺的樹上掛上好多燈籠，男女老少高聲呐喊，一夜間就把寶塔砌成了。第六隊村子的人看到嶺上燈火點點滿山的人，當晚猶豫沒敢去。
第二天清早一個女人去井邊挑水，驚得她高聲大叫，原來井水變成了紅色，吉脈龍頭給寶塔鎮住了！
第六隊村子的人也想把寶塔拆除，無奈風水龍頭已經被鎮住，人們沒有了血氣鬥誌，就這樣寶塔就一直在山上了。
2.終身廝守土地的老農
梯爺七十多歲了，他走得最遠的地方就是衡陽縣集兵灘，離家大約三十裏路，就再沒有出過所謂遠門了。那是在解放前被國民黨抓壯丁，在集兵灘集中過夜，避過看守逃了回來。
他暗古銅色的布滿皺紋麵孔，說話不緊不慢，抽的是自種的旱煙，油亮的手腳皮膚布滿青筋，勞作的耐力超乎常人。在田裏收挖葧薺，比年輕人都挖得多，蹬踩車水（一種木製人力抽水用具）他若無其事抽著旱煙，腳好象可以一直蹬踏下去，累得年輕人眼巴巴的望著他，真想停下來休息，但車水是幾個人的同時勞動，再累你也得蹬踏下去。
梯爺有兩個女兒，一個女兒在六零年“苦日子”時死了，一個已經出嫁，梯爺就是老兩口過日子。他說五八年那會子吃大食堂飯不要錢，都說要進入共產主義了，敞開肚子吃，一、兩個月後沒東西吃了，大人還能忍得住餓，小孩哭著追著大人要吃。
“唉”，梯爺抽著旱煙歎了一口氣，“五八年在山上猛砍樹，說是要大煉鋼鐵，那時做獨輪雞公車的長彎形手把木料到處有，現在山上都是樹蓀子，難得找到這樣的木料了“。梯爺接著說：“冇山青就冇水秀，冇水秀哪有好風水囉”。在山坳間犁田，他哼唱著咿呀山調：
白天日頭好行腳，
夜裏落雨好作田。
刮風莫刮桃李園，
吹到江邊好行船。
·············
公家食堂大鍋飯，
不到三月全呷光。
年頭開會訂計劃，
歲末散會發亂話。
那年公社接到上麵通知，要求人死後都要火化。一農民家裏有人去世，被民兵挖墳要開棺起屍去火化，家人一齊跳入墓坑大喊：
“填土吧，把我們一起埋了”！
民兵哪敢動土，都走了。
一生產隊有個老農過世，為免遭火化，深更半夜抬到嶺上靠土埋了。
在土地上耕作了一輩子的農民，死了也離不開土地。
有一年坐火車，鄰座的一個青年喝完一瓶啤酒，順手將啤酒瓶扔往車窗外，砸在鐵軌旁的水泥溝沿上，鋒利的玻璃碎片灑在水田裏，想起曾經赤腳在水田勞作，老農一輩子在水田耕作，心裏就痙攣般的割痛！
3.何處不風流
“四人幫”倒台後，又可以耍龍燈，開演皮影戲了。晚上在禾坪演皮影戲，一把月琴、胡琴，幾個鑼鼓鈸就可開演，節奏很慢，大約九點開演，一直要演到第二天淩晨的兩、三點鍾，一出戲要十幾天才能演完。演戲中常常有插科打諢：
這個女人生得好喔，
就是講話好厲害囉，
嘴巴就象yin那門哪，
真想摸她大奶婆喲。
這時台下男女就會發出會心的哈哈笑聲，這是農民整日勞作的少有娛樂吧。
雖然寶塔鎮住了龍頭，但山還是在，水仍在流，六隊村子的女孩清秀，媳婦也漂亮。本隊的一個農民，身體精壯，是一把作田的好手。他與本隊的一名少婦好上了。
那天事發，被那名少婦的丈夫抓住，隻穿著短褲赤身綁在一棵大楓樹下，少婦的丈夫是退伍軍人，掄起寬厚的軍用牛皮帶一頓猛抽，這時一個女人急衝衝跑來撥開圍觀的人群，撲在赤身的男人身體上，怨恨地自言自語：
“我天天在家，你為嗎不來嗬”。
她以頭身和手臂護住丈夫血糊的身體，一動不動任憑那呼呼作響的牛皮帶抽打在自己身上。美國前國務卿和總統候選人希拉裏，也為總統克林頓丈夫的風流韻事全力保駕，雖然這位農婦與希拉裏地位相差懸殊，國別不同，但是天下女人的愛心是一樣的，可惜希拉裏最後沒有選上總統。 如果把這位農民換成是克林頓，克林頓一定會大喊：
“老婆，我愛你”！
而中國農民的那個強勁，就是把他打個半死，這幾個字他也說 不出口來。不會對女人說Honey、親愛的、美麗寶貝是中國人的一個劣根性和短板，再漂亮的女人沒有讚美和嗬捧就是一白癡，不過沒有女人的溫存男人也是一傻蛋。
4.一位農民之死
放養鴨子的這位農民個頭不高，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日曬風吹雨淋沒得休息日。他作事認真，一百多隻鴨子在稻田裏鑽進鑽出從未丟失過，每天早上的都會把鴨下的蛋一顆不少交給隊裏。
有時放鴨經過他家，他就把長長的竹杆插在田裏，竹杆頂端的細長布條隨風飄舞，鴨子就會在竹杆附近活動覓食不會跑遠，他的三個女兒會趕緊給爸爸端水過來，女兒還會背上裝穀子的背簍去吆喝喂食鴨子。這個時候他就能為家裏作些活了。
他頭上右側太陽穴有一個杯口大的疤痕， 一次放鴨經過一個水塘，他說1944年日本鬼子攻打衡陽，他被抓去為日本人挑運軍需品，年幼個矮實在挑不動了，被日本鬼子踢下這口水塘，用槍托摁在水下，最後還拿起一塊半截青磚砸在他右側的太陽穴，流了很多血，現在腦袋常常痛。
“日本軍隊裏還有蒙古和朝鮮兵”，他說“這些人也特別凶殘”。泱泱大國一旦衰弱，誰都可以來欺淩。
那天晚上這位農民說腦袋尖痛，躺下就再沒有起來了。
他的墳墓就在那座風水寶塔所在山嶺下，不遠處就是他曾經受過難的那口波光粼粼的水塘。下葬那天春雨濛濛，最小的五歲女兒在新墳旁一株開滿白色花朵的油茶樹邊，摘了一把乳白色的茶泡（油茶樹的變態葉，鮮嫩味甜）遞給姐姐，麵帶淚痕邊吃邊說：“姐，茶泡好甜”。年幼的女孩怎會知道，家裏失去了頂梁柱的父親，以後的日子會是多麽艱難！日本鬼子的禍害仍在延及中國人的後代。
5.批鬥地主
收割完晚稻農閑了，田野蕭瑟，生產隊又要開一次鬥爭地主的會了。
一天晚上月牙高掛，繁星滿天，在一個禾坪上，一對地主夫婦站在眾人前，大隊的“貧協”主席，身材高，但一隻手肌肉天生萎縮，看人乜斜著眼睛，麵龐後總是隱藏著怒氣，誰都欠他八百錢，他大聲質問還有哪些錢財沒有繳出來，還用筷子伸進這對夫婦的口中撬攪，弄得人家口中鮮血直流。
都是農民，相煎何急！
夫婦有一個兒子已經結婚生子，麵無表情的眼見父母被粗暴批鬥，可能見多已經麻木了，夫婦的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兒上前阻止，被人攔下推倒在地，女孩跑回家裏大哭，第二天早上路過她家門口，還聽到這個女孩的啜泣聲。
這個女孩正是青春年齡，所謂的階級成份劃分使她背負著原罪，應該是精神煥發的青春少女，卻眼神憂鬱，心情壓抑。早春山嶺上豔紅的映山紅花，也經不起疾風驟雨的吹打。
提起地主，人們腦海就會浮現劉文彩那樣的惡霸地主的形象，但是這對所謂地主夫婦待人和氣，住家簡樸，而且村裏也沒有見堂皇陰森的大宅，怎麽樣也難以與宣傳上的惡霸地主劃上等號。反正報紙說什麽，人們就信什麽，專家講什麽，人們就作什麽，說朝南走就不會往北行，這點人和牽著鼻子的牛沒差。
6.不倫不類的“知青”農民
那年耍龍燈，要人寫毛筆字。六隊隊長自小就進道觀當過道士，經常抄經、寫對聯，練得一手好毛筆字。我們稱羨他的字，他說你們才是有知識的年輕人。唉，我們鋼筆字都寫得象雞啄爛似的，別說毛筆字了，在那書籍奇缺，知識越多越反動的年代，學習什麽東西嗬，所謂“知識青年”是強加於人的。
一名長沙知青27歲了，下鄉去了海南島八年，為回家鄉，想方設法把戶口轉到我們這裏。他與一名女知青談戀愛，帶隊幹部將他從知青點趕了出去，免得他帶壞十七、八歲的知青，這對戀人最後還是成為夫妻了。
雖然吃得不好，可能是勞動鍛煉，喝水都長肉，女知青都發育得凹凸有致，好像有個精靈在身體裏鼓湧。現代的女性都在說減肥，有些女性同時又開刀動手術往身體的一些部位塞填充物，世界充滿了悖論！每個時代都有它的特征和時尚，現在同性戀，什麽人為變性、第三性高調亮相，大行其道，也是時尚了，不敢開罪，搞得都不敢多瞄幾眼漂亮女人了，真怕她（他）從褲襠裏掏出一杆槍把人嚇到，甚至要人命。
風水寶塔嶺下有一座高大的謝家祠堂，聽說住在祠堂附近一戶人家的妹子生得好哩，還有那裏又有一窩小狗了。
祠堂的青磚屋牆上有曆年的各色標語，“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農業學大寨”、“批林批孔”，還有“為革命大養其豬”，曆代“忠孝悌義”的故事雕塑蜷縮在祠堂的門楣上，隻有角翹屋簷上的陶製鼇魚、棲鸞和龍螭，向著天空張著口在呼喚著什麽。
到了那裏，這個妹子正在挑水淋菜，幾縷黑發和汗水附在清秀的臉龐，果然這個妹子胸豐臀滿，風水好人也有模樣哪。後來聽說在過去抗戰期間，那個風靡海內外的女作家瓊瑤，跟隨父母回故鄉避戰亂，還在這家祠堂念過一段時間的書呢，誰知道嗬。
“妹子，我幫你來擔水”，當時正在上映黃梅戲電影《天仙配》，我們象說又象唱：“我擔水來你澆園”。
“唱戲都是假的”。女孩撲哧清脆的笑出聲來。
”從天上飛下來的七仙女是假的，凡人董永是真的”。我們目不轉睛看著她說。
女孩不冷不熱的輕聲說：“董永就曉得可憐巴巴的唱”。
“好，好，我們是知青，來會仙女”。受到奚落，我們有些貧嘴了。
女孩咯咯笑起來：“仙女都是不呷不喝，一天就曉得唱歌跳舞，不做其它事”，她一臉汗水，放下水桶，兩手把著扁擔的鉤子。
我們趁機說：“妹子，那你歇一下，帶我們看小狗好不”？
女孩領我們到狗窩處饒有興味地說：“前幾天有人捉走了一隻小狗，那母狗天天夜裏圍著那戶人家的屋子吼叫，沒得法子，隻得放出小狗讓母狗帶回來了”。聽說如此，我們動作麻利人手兩隻小狗，這個女孩不敢阻攔這幾個橫樣的捉狗“知青”，隻在我們後麵認真地說：“這是一窩好狗，要好好喂養喔”。
一路上母狗緊跟吠叫，趕都趕不掉，走遠回頭看，幾個農民拿著扁擔正在追來，我們急忙丟下小狗，鑽進嶺下的樹林撒腿跑了。
後來得知這個女孩是曾經作過道士的六隊隊長的女兒。
一天夜晚，一條近兩米的蛇爬到住屋的土磚牆上抓老鼠，剛一看到，著實嚇人一跳，轉念一想，這不是送上來的美味嗎，把蛇挑落下來斬首，摸黑在農民地裏摘來大蒜，辣椒，美美地吃了一頓蛇肉大餐。還吃過別的東西就不說了，免得那些愛動物人士忌恨。
7.豪情學“大寨”
水庫基本上是在公社建製時期修建的，上麵一聲令下，就可調集各方人力物力做事，就象軍隊集中優勢兵力打殲滅戰一樣幹大事，我們所在地的興隆水庫，鄰隊的羅鎮橋水庫都是那個時期建的，特別是羅鎮橋水庫堤壩斜麵上，用水泥砌成的幾個碩大“農業學大寨”大字，既保護了堤壩，也顯示了那個年代人們的豪氣。現在集體散了，田分到戶了，沒有了調集各方人力物力的組織架構，好像缺少了生氣了。
為了落實“農業學大寨”，公社要在位於公路旁的前進大隊，挖移一座叫龍家山的山頭造田，以作學習大寨的示範，再說“前進”也是一個好名頭。本來這座山頭的四周就是良田，也有水塘，山上有樹木，山腳下有農居，有山有水，一幅典型的湘南農居景象。
挖移山頭，人力就顯得渺小了，雖有“愚公”精神，卻沒有感動神仙來移山，隻得由市委縣委調派工廠，部隊的推土機來支援，兩年好不容易把山推挖平了，但原來的幾百畝良田沃土都被生土埋沒，地沒肥力，又儲不住水，不能種水稻，隻得種玉米，長得高不過人的大腿，沒有什麽收成。這是龍家山，有龍脈！能隨便動土嗎？這樣壞風水，生活哪經得起瞎折騰。
還有一個“西北郊大會戰”，即在一個公社的西北地域挖山造地建桔園。好多人遍布山頭，隻見漫山紅旗招展，宣傳喇叭成天播放激昂的歌曲和表揚通訊稿，描繪金桔滿園飄香的誘人前景。人們寒天睡地舖早出晚歸，放炮開山，把個青青的山頭挖個稀巴爛，下雨天山上水土流失衝毀稻田，“大會戰”過後，無人問津，哪有桔園蹤跡，更別說香甜可口的蜜桔了。
南轅北轍誓豪情，
揚鞭奔遠空無影。
近幾年，這片曾經誓過豪情、下過苦力的山頭被開發成了墓地，當然山頂會安放一座風水寶塔。現在房價已猛於虎，而這墓地的價格遠甚於房價，人們在世不能成為腰纏萬貫的土豪有些窩火，這高價的墓穴逼得人最終將成為另一個世界名副其實的“土豪”，世道多變幻！
8.“社教”
離開農村多年了，不曾想九十年代初被選派去農村搞了一年“社教”。在市裏麵一個禮堂召開了“社教”動員大會，學習當時李總理關於“社教”重要意義的講話，可惱的是有人竟說“社教”是：
汽車嘟嘟響，
來了人一幫，
帶來撲克麻將，
一夜打到天光。
天地良心，我們從沒在“社教”期間打過一次牌和麻將，因為在一年的“社教”時間，總共在那裏睡了不到兩個星期。
和一位科長進駐在衡南縣裏的一個鄉村，村支書帶我們到一座房屋，說這裏後麵靠山，前麵視野開闊，風水不錯。
在公社生產隊建製時期，農民很難得出遠門。分田到戶，人們自由多了，鄉村大部分年輕人出外打工，有些在外作事的姑娘穿著時髦談吐不同於鄉下了，不要問人家作什麽，那是隱私。各種攤派多，鄉政府攤派賣的國庫券，農民連個國庫券的影子都沒見到過，種田的收入少，還有田地荒蕪，可能隻有焦裕祿能搞得了“社教”了。
一次這位科長說：“夥計，老鼠在床上被子裏都做窩了，我一個人在那裏睡了一晚，老鼠竄來竄去吱吱叫，風吹得窗子上的塑料薄膜呼啦呼啦響，嚇得我一夜就沒怎麽敢合眼”。
一年過得真快，上級領導要求寫“社教”的工作成績總結，多虧這位科長，膽子雖然小，思想卻放得開，滿滿寫了好多頁紙。在市裏“社教”工作成績總結報告大會上，大家正襟危坐，表情嚴肅地聽領導講話。道貌岸然，裝逼（真）也是生活的真諦，不裝逼，難成專家名流也成不了計謀，要誠心修練這種功夫，為裝逼正名。農民腳踏實地，辛辛苦苦種田，老老實實作事卻是生活的真理，古人語：“倉稟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沒有飯吃能裝個什麽逼！
9.人間需要“烏托邦”
“公社”，一個近乎烏托邦的名詞，給人以多少遐想。在公社生產隊建製時期農民勞動拿的是工分，一個勞動日（十個工分）所得甚少隻有幾毛錢，但人們是在走向人民公社美好遠景的路上。
離風水寶塔不遠的一個山嶺上，原來有一座廟，1944年國民黨的一支軍隊為增援堅守在衡陽城內的方先覺第十軍，與日軍在這個山嶺有過一場激戰，廟在戰火中被摧毀，隻有一些破磚碎瓦隱沒於荒草裏。現在此處又建起了一座廟，雖沒有宏偉的大雄寶殿，但菩薩和道教神仙塑像同處，共創和諧社會，香火旺盛。廟中楹聯：
世事攘攘釋思空，
心海茫茫道無為。
橫批：至誠則靈。
在廟前庭院，一個留著道士絡腮長髯的和尚走來，看了他一眼覺得麵熟。
“咦，您是六隊隊長嗬“我問。
和尚也看了我一眼，雙手合十打了一個諾：“喲，是知青兄弟，多年不見，在哪高就”？
“哪裏哪裏，是無知無趣的中年了，慚愧慚愧，一事無成，隻作過社教”。我實誠地回答。
“社教”？他怔了一下，引我進到主堂旁的廂屋，我拿出一聽可樂飲料雙手捧給他，他揚了一下舀水竹勺筒說：“喝水，遵循自然”。
我有些疑惑， “隊長，這裏是廟，但您從前是道士嗬”。
“佛法思空，道說無為，無大差別。田已經分到戶，不需要隊長了。你什麽時候搞‘社教’？鬧騰了好多年，田又到了私人的名下，回到原點了”。
我自嘲的笑了笑：“受組織的委派去搞‘社教’”。
“世事難料，現在都是地主了”，隊長和尚說。
“那對地主夫妻呢”？我想起了被批鬥的地主夫妻。
“去世了，他們女兒在外打工再也沒有回來”，隊長和尚頓了一下，“造孽噠，省吃儉用有了一點田評了個地主，鬥得要死,現在都有田了，有的田還沒人種，哪個沒建大房屋庭院，沒買房子作個地主就沒人看得起了”，隊長和尚雙手合十念道：“輪回無常嗬”。
“您女兒還好吧”？我語帶思緒。
“兩個女兒遠嫁外地，一個兒子讀完大學在廣東深圳作事”。
姑娘不嫁本村，都是同姓，這裏的人還恪守著“同姓相媾，其生不番”的古訓，隊長的兩個女兒勤快，又生得標致，使得本村的年輕人有肥水落入外人田的感歎。
“你們幾個知青把小狗全部捉走，一隻也不留嗬”。隊長和尚開玩笑地說。
“是我們的不是，是我們的不是”，我趕忙道歉也帶點辯解：“也是沒什麽東西吃嗬”。
“女兒說那幾個知青看起來野，人並不壞“。隊長和尚沒有介意捉狗的事，“後來不見你們來啦”。
“還想來看您女兒，就是怕挨扁擔打，那天幸虧跑得快”，我說“您女兒說話聲音也好聽”。
“事情過去了，誰會計較喲”，隊長和尚說：“女兒還望你們來哩”。
是嗬，想想沒去也是後悔。
“您遁入佛門，娘子獨守空房哪”。剛說完我就覺得冒昧了。
他雙手下按壓低聲音說：“堂客（方言：老婆）每天在念兒子冒買房結婚，又掛念外孫和女兒，還不如多念阿彌陀佛求個省心”。
我說：“您從小作道童，作隊長又處處帶頭苦幹，現在又入佛門清修，您受苦了”。
隊長和尚打開話匣：“走日本（當地特有語，1944年為避日軍攻打衡陽戰亂，民眾往廣西、貴州方向逃難）那年，我不到十歲，父母把我丟入道觀作道童，擔水劈柴作飯，也識字讀經抄經，吃了苦還有國難當頭，解放後毛主席領導，有誰敢侵略中國？雖然過了苦日子，但隻是苦累。牛吃草，鴨呷穀，各人自有各人福，各代有各代人的苦，知青兄弟，你說是不是”？
我連忙說：“我們知青下鄉隻是幾年時間，您們是作了一輩子的田，您保重身體”。
“廟裏吃得太清淡，有時回去開開葷”，隊長和尚輕聲說。
我也小聲打趣說：“現在中央領導號召與時俱進，開創新局麵”。想起廟裏的楹聯接著說：“世事繁擾，不如清心思空，如果無為能成全事情，象守株待兔那樣唾手可得就好了”。
隊長和尚笑了笑：“《道德經》上說‘事無事，為無為，味無味’的無事，無為是不去做違反自然，違背事理的事，這樣才能成事有為”。
我恭敬問道：“那‘味無味’呢”？
隊長和尚手執竹勺喝了口水說道：“所有生物都是自然造化之物，人也一樣。吃自然生成的食物，不苛求色香美味，《道德經》有言：‘為腹不為目，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沒有超乎自然的東西，否則是不會長久的”。
“隊長師傅”，我脫口說：“廟裏的楹聯是您作的”。
“一點心得，人是不可能達到思空、無為的境界”，隊長和尚凝望著菩薩和神仙塑像繼續道：“所以要塑造菩薩，推舉聖人，偉人，想象出美好的桃花源境界，向往那不可及的目標”。
“是烏托邦，隊長師傅”，我若有所悟地接口說道。
“烏托邦”？隊長師傅看著問我。
我說：“就是空想的好地方”。
隊長師傅點了一下頭。
廟的主堂裏，牆上及桁條上貼滿了“有求必應”、“如意發財”，“生意興隆”、“萬事順意”的紙幅，與“世事攘攘釋思空，心海茫茫道無為，”的廟中楹聯形成對比。
“隊長師傅，不知什麽時候再來見您啦”，想起就要離去要倒閉的工作單位，感到前路茫然。
“出門行遠，見多而識廣，繽紛有失真，似是而非，多而莫辨，即是《道德經》所言：‘其出彌遠，其知彌少’，請知青兄弟思勉”，隊長師傅接著說：“樹挪死，人挪活，讀千本書，會有妖書，行萬裏路，總有生路”。
“師傅”，我躬身要拜，他阻止說：“要拜奉至上的菩薩，至高的聖人，修思道行，世間都是凡人俗事，沒有完人至美”。
“所以要不斷地學習，增長知識”，我看著端坐在椅子上滿臉絡腮胡子的隊長和尚回答說：“孔子說’朝聞道夕死可矣‘”。
隊長和尚若有所思地說：“’道可道，非常道‘，求道沒有盡頭，隻有過程”，他又說：“《道德經》有言：‘學習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
“學習當然日益，又要去日損它”？我感到不解。
隊長和尚回答說道： “華麗高尚的外在表象，萬眾惟是的社會氛圍，潛移默化影響著人們，是模仿學習的楷模，少有人去窺究內裏是否合符事理和順其自然，為道要損其恣意妄為，違反自然規律的有為，損之又損，少之又少這類的有為，自然就會無為那些無益無良之事，達致‘無為而無不為’”。
我聯想說：“自己都不明白‘社教’，就去對別人‘社教’，我象妄為之徒”。
隊長和尚微笑著說：“我當隊長多年，起早摸黑，勞心勞力，多次評為學習大寨的勞動模範，也是妄為之徒了”，他毫無責備之意。
“哪裏哪裏，師傅，您作的事不是”，看著隊長和尚長年勞作青筋暴突的粗糙雙手，我忙不迭的說。
“此一時，彼一時，事物在每一個年代都有它的意義，‘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啊，所以要修行，求真道”，隊長和尚淡然意蘊的自言自語。
“師傅，您多保重”。在廟院門口，我麵向身著百衲衣的隊長和尚，後退移步雙手合十，轉身走向逶迤的下山小道。
沒有抽象思維的想象，就沒有人間五光十色的世界，動物隻知生存，人類則還有精神層麵的美好勝地。毛主席說過：“一切宗教都是麻醉人民的鴉片”。但是人們摧毀一個神祇，又會重奉另一尊神祇，加上玄妙的風水。
這是心的呼喚，
漫漫長夜閃爍聖光，
奔突羔羊迷途知返。
善惡萬能的金錢，
引領前行的方向，
眺望甘甜的源泉，
飄緲形上的烏托邦。
10.風水流轉
湘江在這裏迴轉了一個大彎，繞出了一個似半島的灣洲，這裏有大片的肥沃的稻田，一位朋友的家就住在這灣洲的頂端，至今還回味在他家吃的自釀的醇香酒釀，現在賣的酒釀，聞起來香得要命，吃進口甜得要死，味道總覺得怪怪的。他有六兄弟，當時在生產隊出工拿的是工分，與錢沒有直接聯係，家裏是沒有能力為眾兄弟建那麽多房，他父親很少言語，成天在田地勞作。
他小學畢業，但頭腦靈活，辛苦打工，富有實幹精神，辦了一個電氣電屏工廠，在城區買了高層樓房，有了城市戶口。八十年代初，零陵市（現永州市）以改革開放名義高價出售城市戶口，他為兄弟們都買了城市戶口。他說農民就是被區隔對待，連農村戶口本的顏色都與城市不一樣，要跳出農門，不被歧視！為平等、尊重可散盡千金。中國的改革開放經濟繁榮，農民遠赴他鄉辛勞工作，農民工是吃了最多的苦。
中國曆史上的朝代更替，都與農民起義有關聯。國民黨政府是被中國共產黨領導的農民武裝推翻，建立了中華人民共和國。1950年，毛澤東一聲令下，以農民為主體的誌願軍，將16國組成的聯合國軍趕到“三八線”，一掃近代中國的萎靡不振。先祖太公，棄農投入湘軍，跟隨曾國藩之弟曾國荃攻入太平天國都城天京（南京），搜捕太平軍士，也為錢財把個南京城翻了個底朝天。到底是故土難離，他後來帶一個南京的妾和財物，回到湘中的山村老家。兩房的後代不和，為一株在所謂風水地塊上的大柚子樹，相爭了一世，也沒見有誰飛黃騰達。有人吹捧曾國藩是清朝的什麽中興之臣，實則是腐朽、沒落清王朝的一個奴才，他領導組建的以農民為主的湘軍，與同樣是農民組成的太平天國起義軍士的廝殺，慘烈世所罕見。
都是農民，何如此殘殺！
雖然湘軍打敗了太平天國起義，也不能阻止清王朝的滅亡。
最近鄉下老家來電，說大伯過世了，壽年九十九歲零十個月。
兒子們圍著侍候他說：“老父，再挺一下，兩個月您就一百歲了”。家中有人滿百，鄰裏鄉親有好名聲。大伯濃密的胡須翹了幾下，還是落氣了，生死有命，天數難違。
大伯五十年代初在邵陽作事，聽說鄉下土改分田帶著家人回家鄉，不料成立人民公社，田又收回去了。他有五個兒子，但不跟兒子住一起，吃糧食自己種，抽旱煙自個栽，百事不求人，自由自在。他有一個兒子脾氣暴躁，大伯七十多歲那年，與這個兒子在田頭發生爭吵衝突，大伯掄起鋤頭就挖下去，這個兒子捂著受傷的肩膀兔子似的逃了。大伯怒氣拎鋤，頗有霸蠻的勇猛氣勢，仿佛顯現了他的湘軍先輩的猛氣和霸氣。他一輩子好煙酒，九十歲了他還犁田種地，他平生有一個缺憾是沒有女兒，常言道：有女萬事足。
中國男足，軟趴趴的半天硬不起來，隻在國內鬥還打架，連亞洲都衝不出去。國內早前在農村的計劃生育政策是生的是男孩就不能再生了，若是女孩還可以再生育，結果是現在男女比例失衡，什麽狗屁白癡的國家政策！就是違背自然規律的逆行！
父親翻著家譜說：“看你爺爺早年在家譜上寫的字多飄灑有氣勢，後來日子窮困，寫的字是有氣無力了，你爺爺什麽偏辟的字都認得，他挑著書擔讀遍了湘鄉縣”。
毛澤東也曾在湘鄉的東山學堂讀過書，他們是同年代的人，真懷疑他們同過窗。泥古不化，因循守舊，終囿於困苦。打破舊製，不畏聖賢言，毛澤東幹出了驚天動地的事，使中國人民團結起來一統歸心，與美國打，跟蘇聯鬥，提升了中國人的自信心，並且出了如至上聖賢的語錄，讓人們背誦學習，弄得人都懵圈成了懵逼了。不由想起了隊長和尚說的：“輪回無常嗬”。
現已分田到戶，農民不會象公社生產隊建製時期，被緊緊地束縛在土地上被區隔對待，所謂的農村和城市戶口淡化了，雖然田地名義上還是屬於國家，但隨著時代的發展，田地實質上將歸於個人，“有土斯有財”，但是人們還是湧往城市，交通擁堵，霧霾蔽天，高層住宅，上不頂天，下不著地，遠離自然，致使心地無依，戾氣叢生，難怪人們假期都去清淨自然的風水勝地啦。
城市的喧囂，無孔不入的霧霾，人們越來越懷念鄉村的靜謐和清新的空氣，有一座四周有茂林修竹，鳥語花香的鄉村住家是多麽的愜意。鄉村、城市應隻是一個名詞，不應夾雜人為的戶口區隔對待，沒有廣闊農村的食用供給，哪有城市的繁榮。習主席在“十九大”的報告中，當講出“愛農業，愛農村，愛農民”時，代表們報以經久的掌聲，“民以食為天”，習主席當過農民，體會過農民的艱辛，也深知農業的重要。
座落在青翠山嶺上的風水寶塔，飽經風雨，見證歲月，寄托企望，與風水寶塔隔山相望的廟觀，隱隱傳來祈願的的鍾聲。
風水流轉，世事如棋。終身廝守土地的老農已經故去，現在人們都處心積慮爭當地主，知青住過的房屋屋頂有些已經塌落，所謂的知青農民不見了蹤影，在謝家祠堂旁遇見到的那個清秀、樸實的鄉村少女是不知所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