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時的生與死
北極湖
我老家在長江邊上的漢口,小時候,最興奮的事情之一就是和父母一起回家鄉省親。
那一年,我四歲,父親帶著我急匆匆趕到漢口,那一個深秋夜晚,一列綠色京廣線客車徐徐停在老舊的漢口車站,站台上擠滿大嗓門兒的漢口人(許多湖北人的嗓門兒都特大),懵懂無知的我第一次出門,對周圍的一切滿懷新鮮感,那時,漢口車站與富麗堂皇的北京站相比,顯得很舊很破,但使我倍感親切的是,漢口人說著和我父母一樣的家鄉話。
父親牽著我小手,身背笨重行李,深一腳淺一腳地來到站前街一棟灰色二層公寓,急促腳步在木板樓梯上發出咚咚響聲,父親在一處靠近樓梯口的房門前停了下來,深吸一口氣,用左手背輕輕敲了兩下門,一邊敲一邊大聲地喊:“爸,我回來啦!” 門被打開,五十多歲的爹爹(武漢人稱爺爺為“爹爹”)裹著薄被,氣若遊絲地躺在床上,眼窩凹陷,骨瘦如柴,床邊,風度猶存端莊典雅的太(武漢人稱奶奶為“太”)不停抹著眼淚,太年輕那會兒是遠近馳名的大美人,睿智、能幹、強勢,並且也像大多數漢口女人一樣脾氣火爆。
見大兒子不遠萬裏由北京趕來,爹爹抬起眼皮,有氣無力地對父親說了一句最後想說的話,:“兒啊,來啦!,妞妞(我大姐的小名)怎麽沒來?” 在孫輩中,爹爹最寵愛漂亮活波的大姐,上次去北京時,整天把大姐扛在肩上,三天兩頭地給這位最疼愛的大孫女買來各式各樣的好吃的。
爹爹打量了我一眼,遂又昏睡過去。已到肝癌晚期,病痛讓這位平素交遊廣泛,性格豪爽的人度日如年。
幾天之後,爹爹撒手人寰,家裏立刻來了很多親戚朋友,小小年紀的我第一次直麵生與死,在孩子眼中,人死了,就是再也無法從床上醒來了,被送去醫院之後,就再也不會回來了。
爹爹的葬禮榮衰之極,一生果敢、精明強幹的太決定將老伴兒葬到鄉下祖墳,記得一個秋風秋雨的子夜,客船緩緩行駛在寂靜無聲的漢江,很多年以前,爹爹從漢江走到波濤洶湧的長江,而幾十年後,又順著充滿鄉情的漢江回到幼年曾生長的地方。
爹爹按照家鄉傳統習俗入葬,那一天早上,家族的一名長者扛著魂幡引導在前,父親和其他三位親友抬著爹爹棺木,後麵跟著誦經的道士,葬人們攜花圈而行,向道路兩旁紛紛揚揚散著紙錢,燃放鞭炮,八個樂手吹奏出如泣如訴的陰陽旋律,淒美的哀樂引來最後麵送葬的親友們一片片纏綿不絕的哭聲。
走在送葬隊伍裏,眺望人們身上的白衣白褲,胸前白花,幼年的我第一次明白,何謂生與死,第一次領悟,人類在死亡麵前是何等的無能為力,麵對死亡,無論是何等強大與聰慧的人也終將敗下陣來,死亡是這個世界至高無上的統治者!
向死而生,人世間所有悲歡離合都將埋葬於厚厚的泥土之中。
"Where,O death, is your victory? Where, O death, is your sting?"
這個世界人死並不燈滅. 靈魂的世界, 肉眼看不見但卻真實地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