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雙肩兩手掛滿了行李,眼睛和嘴利索地指揮階梯般的三個孩子過馬路、擠公交、上火車。一位阿姨側著身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位女同誌真不簡單。母親得意地笑眯了眼。我們在名叫“東瓜鋪”的小鎮下了車。
母親示意我牽著弟弟妹妹前麵引路,因為這是我第二次來這裏。
第一次是父親領著我來的。之所以對此鎮印象深刻,全因鎮上有家賣冬瓜糖的鋪子。父親一向比較節儉,這次一反常態,我說想買幾根冬瓜糖,他一聲不吭進了鋪子,一下要了兩斤,我驚喜萬分。也許他心痛女兒小小年紀跟著自己受苦,任何條件都能答應。小鎮盡頭橫臥一條大河,艄公將我們送到河的對岸,正值酷暑,舉目四望,滿目枯黃的野草和蒼涼的荒山。父親蹲下身子往我嘴裏塞了幾粒人丹,一路上話不多。我依稀記得跟在父親後麵走了很久,隻見父親指著遠方轉身對我說:到了。在一片荒無人煙的曠野裏,幾排平房伏臥在一棵大樹旁,那便是父親下放的地方,五七幹校。
母親每年有幾周探親假,這次拖家帶口來幹校與父親相聚,是我記憶中最快樂的時光。
白天父親和一群接受改造的下放幹部到地裏幹活,我們圍坐母親身旁聽她津津樂道祖上的奇聞逸事,或者民間故事。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位餓死的男孩,孩子媽臨出門前烙了張足夠吃幾天的大餅,中間挖個洞,套在懶孩子脖上,幾天後孩子媽回家發現孩子還是餓死了,他吃完頸前的部分,竟然懶得用手移動頸後的大餅。
記得一天晩飯後,父親獨自到很遠的商店買些日用品,當晚下起傾盆大雨。聽說通往商店的道上有座監獄,裏麵關押了很多反革命和殺人犯。母親問我們誰敢去商店給父親送傘,弟弟妹妹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似的,我感到三雙目光唰的投向自己,一是擔心爸爸會淋雨,二是不認輸的倔勁作祟,我拿起雨傘衝進茫茫黑夜裏。雨點劈劈啪啪打在傘頂上,發出可怕的聲響,一個聲音說,不用怕,不會有事的,爸爸也在回來的路上;另一個聲音道,還是回去吧,如果殺人犯趁著雨夜越獄出逃……我越想越怕,雙腳被這兩個聲音攪擾的六神無主,突然雨中隱隱傳來弟弟稚嫩的喊音:姐姐,媽媽讓你回來!我的眼眶頃刻間盈滿了委屈的淚水。回到家裏,隻見母親笑彎的雙眼裏透著欣賞的神情:逗你玩呐,還當真了?
父親在幹校的日子裏,獨自照看三個孩子的母親幹了一件大事。她帶著弟弟到深山老林的一個伐木場待了幾天,那以後的某天,一輛載著幾根大園木的卡車停在我們家門口,我不知道母親是怎樣結識的這些伐木工人和卡車司機,又是怎樣將電線杆般粗大的一堆園木變成了兩套家具,其中的一套落戶到了遠在北京的姨媽家。
我們的童年很少有父親的影子,每次他“空降”般突然出現在門口時,我們仨便像猴子似的抱腿拽胳膊,母親隻是抿著嘴笑。在父親下放的8年時間裏,母親給了我們無憂無慮、自由快樂的童年,給了逆境中的父親無怨無悔、不離不棄的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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