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天而生”說神話的思想史研究
——對“析子孫”銅器銘文的最新解讀
從宋代以來,出現在商周彝銘上的一個特別的圖像文字就引起了學者們的特別關注,他們為此提出了各種各樣的解釋,這個特殊圖像文字具體實例可見下圖《舉方鼎》及其銘文:
對於上述銘文拓片中自上而下的前三個圖像文字,宋代學者呂大臨釋為“析子孫”,王黼認為“乃貽厥子孫之義”。但是,他們全沒有提出有力的證據來證明自己的觀點。近、現代學術界的學者對此也是眾說紛紜。林義光以為“實皆為床上抱子形,古以為銘器吉語”,於省吾以為乃“舉”字、丁山以為“即冀之古文矣”、郭沫若以為乃“古冀”字……舉凡金文大家,無不對此字說三道四,如此等等,不勝枚舉。不但迄今為止尚未有定論,而且連一個比較合理的、讓人信服的解釋也沒有出現過。
該圖像文字有多種變形,根據《金文編》的記載,我們整理如下:
我們認為:在商周彝銘史料中保存了大量的有關“感天而生”說神話的記載,這集中體現在上述所謂“析子孫”銅器銘文中。隻是因為對記載這一“感天而生”說神話的圖像文字的解讀——也就是對“析子孫”銅器銘文的解讀,一直是古今曆史學和彝銘學研究上的千古不解之謎,所以至今依然沒有被學術界所破解。
本文將集中圍繞這一曆史謎案,加以破解如下:
一、“析子孫”銅器銘文的真正內涵
其實,破解“析子孫”銅器銘文的關鍵是對“析”字的解讀!因為接下來的“子孫”二字的銅器銘文,中間的兒童圖像一般認為是“孫”,最下的人形圖像是“子”。也就是傳統意義上的所謂“子孫”二字——可是,這三個字組合後所具有的象征含義究竟是什麽?在漫長的古今商周彝銘研究的學術發展史上,對破解“析子孫”銅器銘文的關鍵是什麽還沒有人意識到,何談對“這三個字組合後所具有的象征含義究竟是什麽”的討論了。
我們通過上述《金文編》中總結的商周彝銘史料中“析子孫”銅器銘文,發現這個關鍵的“析”字,可以分成以下幾類:
第一類的“析子孫”銅器銘文中的“析”字位置一般多在最上方,居正中位置。如《父辛卣》。第二類的“析子孫”銅器銘文中的“析”字可以被簡化成或左或右的半個。半個“析”字的位置一般也多以居中為主。如《父丁鬲》。第三類的“析子孫”銅器銘文中的“析”字可以被完全簡化掉。如《父庚觚》。
再看上述銘文中“子”和“析”的位置:
首先,“子”和“析”的位置最接近,甚至可以相互包容為一起。如《番夫甗》、《能匋尊》。其次,在沒有“析”字的銘文中,“子”的圖像依然保持著承接上麵已經被省略掉的那個“析”字的形狀,是典型的“析”無而實有的一種上下貫通的氣勢和神韻。
——也就是說,“析”字的有無並不影響“析”字應該占有的空間位置和構圖的理解。可見這個字在商周時代實際上已經是一種神格的象征!從構圖的位置上來,這個字顯然在上述青銅器銘文中具有“天(天帝)”或者“日(太陽)”一樣的品格特征。
那麽讓我們再把這個字的上述種種變形總結如下:
下麵,讓我們對它的標準形的由來進行考證。既然它以圖像的形式出現在青銅器銘文中,可見它具有文字和圖像雙重內涵。而在商周青銅器上大量存在一種特殊的紋飾,即渦紋。見下圖:
這個圖像已經百分之百是銅器銘文中所謂的“析子孫”中“析”字的標準形。圖像演繹的結果告訴我們:
商周青銅器上著名的所謂的“析子孫”中“析”字的標準形,直接來源於當時的渦紋,是原始宗教信仰中太陽崇拜的反映,它具有“天”和“日”雙重內涵。如果說真要把此字隸定為什麽字的話,也隻能隸定為“天”或“日”字而已。也就是說古代學者所謂的“析”字,應當就是“天”或“日”字。隻有在“天”和“日”的觀念取得絕對權威之後,才可以出現“析子孫”中“析”字被部分省略和全部省略的現象。但是,省略與否並不影響“天”和“日”觀念在銅器銘文中的地位和價值。
上述字形中,中部的人形為“子”字似乎是沒有爭議的。而下部的人形是否為“孫”字就異議頻出了。我們隻需查看一下商周金文中“孫”字的字形,就可以知道:把上述文字中的下部定為“孫”字並不合適。我們主張,這裏出現的下部的人形不但不是“孫”字,而且它的含義在輩份上應該得到提升,即下部的人形應該是父輩、祖輩的象征。它的作用相當於“右”者,是輔助被感生的女性即將生產降臨之人。至於商周青銅器上著名的所謂的“析子孫”的真正含義,我們主張:這是“感天而生”的圖像表達。那圖像中的“子”一定是當時的某國國君或某位聖人最初誕生時的形象表達。
其中,《三代吉金文存》卷二中收錄一個鼎,其拓片如下:
銘文為:“母偛、父癸。感天而生。”此銘極其罕見,父母皆感天而生,銘文中一般多為父方感天而生,很少涉及到母方。因為這一神話在商周銘文中和對天的崇拜觀點是聯係在一起的。父權的確立和對天的崇拜逐漸統一起來。在如此大的宗教信仰環境下,父母皆感天而生就具有了特殊的意義。這為《周易》哲學中乾坤對立思想的出現準備了前提和基礎。
二、“感天而生”說神話
“感天而生”說神話,在相當長的時間內已經不再被國內學術界關注和研究了。如此重要的課題為什麽會被時下當紅的學術大腕兒們所冷落,我怎麽也想不明白。更何況著名的《周易》哲學,它的特點之一就是它具有獨特的感生思想,它具體表現為殷周時代的“感天而生”說神話及其哲學化的體現--陰陽交感思想的誕生。很遺憾的是;以對古文獻的考辨而著稱的古史辨學派卻根本沒有發現卦爻辭中的“感天而生”說神話的內容。他們隻是對《詩經》和上古神話傳說中的“感天而生”說有過涉及,而對於卦爻辭中的“感天而生”說神話,幾千年來無人論及,也就造成了對《周易》中的《鹹》、《艮》二卦內涵的誤解。
正是易學的陰陽交感思想才把“感天而生”說神話這一遠古時代的政治神話提升到係統化和理論化的哲學高度。從拙著《周易發生學》一書在1993年出版以來,我一直堅信我對這一問題的解釋是正確的。在此,我不但堅持這一觀點還要對舊說加以補充和完善。
我的觀點發表後,在國內外都引起了正常的關注。如,李伯聰在就發表了和我商榷的文章《鹹卦和艮卦的性心理學解釋》一文。他在文章一開始就說:“易學在傳統上一向釋《鹹卦》之‘鹹’為‘感’,今人李鏡池、高亨、王明、劉正又提出了解釋鹹卦卦爻辭的三種新說。”
(一)、“鹹”字的文化史研究
“鹹”字的出現是和《鹹卦》密切相關的。卦辭如下:
鹹:亨,利貞,取女吉。初六:鹹其拇。六二:鹹其腓。凶,居吉。九三:鹹其股,執其隨。往,吝。九四:貞:吉。悔亡,憧憧往來,朋從爾思。九五:鹹其脢。無悔。上六:鹹其輔頰舌。
《易傳·彖》中的解釋是:“鹹,感也。柔上而剛下,二氣感應以相與。是以亨也。”
孔穎達《周易正義》對此解釋說:
“柔上而剛下,二氣感應以相與”者,此因上下二體,釋“鹹亨”之義也。艮剛而兌柔,若剛自在上,柔自在下,則不相交感,無由得通。今兌柔在上而艮剛在下,是二氣感應以相授與,所以為“鹹亨”也。
看來,以“感”字來解說“鹹”字是易學研究和古文字學研究上的一個固定模式。曆代學者似乎注意到了這個問題的複雜性,總想把這個問題擺平。如,明代學者來知德在《周易集注》中解釋說“不曰感者,鹹有皆義”。清代學者李道平在《周易集解纂疏》中就把“鹹”字和“感”字歸結為“古今字也”。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周易》中出現的“鹹”字,多被解釋成“感”字。
出土文獻上的證據卻是另外一回事了。
馬王堆帛書《周易》的《鹹卦》之“鹹”字作“欽”字。而“欽”字正是古代文獻中記載的《歸藏》中的《鹹卦》。《說文解字》中解釋說:“感,動人心也。”《說文解字注》中為此解釋:“許書有‘感’無‘憾’。《左傳》、《漢書》:‘憾’多作‘感’。蓋憾淺於怨怒,才有動於心而已。”
在商周彝銘中出現的“感”和“鹹”的用例如下:
現存商周彝銘中並沒有出現“感”字,但是卻出現了“鹹”字。其中在殷代中晚期一件銅簋上出現了“婦鹹”三字銘文,收錄在《三代吉金文存》卷六第十八頁上。假如我們想到這個字從酒,那麽出現在這裏的“”字顯然應該是一種以酒祭祀的活動。而這裏的“鹹”字如果解作人名,則“婦鹹”乃是婦以酒祭祀神靈“鹹”(難道是巫鹹或其繼承者?)之義。又見殷代晚期一件銅尊上有銘文“鹹匕癸”,收錄在《殷周金文集成》卷十一第五六一三號,也是“鹹”字作為人名的用例。“匕”字為“比”之省,通“妣”字。又見《三代吉金文存》卷三第十四頁上收錄的一件殷代晚期銅彝銘文為“鹹子作且丁尊彝”,顯然也是人名。而這裏的“鹹”字如果解作動詞,則“婦鹹”乃是以酒祭祀而感動祖先之義。至少可以發現,在商周時代的語言中,“感”字全用“鹹”字表示出來。
在《易傳》中也出現了不少的“感”字用例:
《易》無思也,無為也,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非天下之致神,其孰能與於此?
是故愛惡相攻而吉凶生,遠近相取而悔吝生,情偽相感而利害生。
往者屈也,來者信也,屈信相感而利生焉。
看來,上述的“感”字大多具有“動也”、“動人心也”的含義。這在史料中也可以得到明證:
《左傳·昭公二十一年》:
春,天王將鑄無射,泠州鳩曰:“王其以心疾死乎!夫樂,天子之職也。夫音,樂之輿也;而鍾,音之器也。天子省風以作樂,器以鍾之,輿以行之。小者不窕,大者不摦,則和於物。物和則嘉成。故和聲入於耳而藏於心,心億則樂。窕則不鹹,摦則不容,心是以感,感實生疾。今鍾摦矣,王心弗堪,其能久乎!”
而在上古時代,“感”字還有特殊的文化史含義在內。如,在《潛夫論》等古籍中出現的“感”字用例:
太妊夢長人感己生文王。
有神如龍,首出常羊,感任如人生赤帝魁隗。
大雷繞樞照野,感符寶生黃帝軒轅。
後嗣握登見大虹,意感生重華虞舜。
後嗣修紀見流星,意感生白帝文命戎禹。
搖光如月正白,感女樞幽防之宮生黑帝顓頊。
扶都見白氣貫月,意感生黑帝子履。
帝女遊華胥之淵,感蛇而孕,十三年生庖犧。
再如:
舜母見大虹,感而生舜。(《竹書紀年》)
炎帝神農氏,薑姓,母曰女登,有蟜氏女,少典之妃,感神龍而生炎帝。(《三皇本紀》)
上述的“感”字都是性關係的隱語。也即著名的“感天而生”說神話,即被大神或龍蛇感後而生子。於是,“感”就成了人神•人獸性關係的隱語。許慎在《駁五經異義》一文中就曾引《春秋公羊傳》雲:“聖人皆無父,感天而生”。
而“感”和“通”有相同之處。“通”是“感”的另一層意思。見《左傳·昭公二十五》:
初,季公鳥娶妻於齊鮑文子,生甲。公鳥死,季公亥與公思展與公鳥之臣申夜姑相其室。及季姒與饔人檀通,而懼。
在《春秋公羊傳》中以“通”來說明性行為的事就更多了。如:
先鄭伯有善於鄶公者,通乎夫人,以取其國而遷鄭焉,而野留。
又:
原仲者何?陳大夫也。大夫不書葬,此何以書?通乎季子之私行也。何通乎季子之私行?辟內難也。君子辟內難而不辟外難。內難者何?公子慶父、公子牙、公子友皆莊公之母弟也。公子慶父、公子牙通乎夫人以脅公,季子起而治之,則不得與於國政,坐而視之則親親。因不忍見也,故於是複請至於陳,而葬原仲也。
可見“通”的性關係隱語和“感”有本質的區別。“感”有神話色彩,是人神•人獸性關係的說明。“通”則是人間色彩,是人與人之間非倫理性關係的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