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正教授的學術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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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正教授論文《商周古文字史料中的蚩尤和善卷》

(2016-08-01 06:28:11) 下一個

商周古文字史料中的蚩尤和善卷

 

一、“蚩尤”和炎帝、善卷關係之研究

 

蚩尤和黃帝之間的大戰和史實早已經是上古文獻中的重要篇章了。根據《山海經·大荒北經》中的記載:“蚩尤作兵伐黃帝。黃帝乃令應龍攻之冀州之野。應龍畜水。蚩尤請風伯、雨師縱大風雨。黃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殺蚩尤”。關於這場著名的大戰,《逸周書·嚐麥解》中記載為:“蚩尤乃逐帝,爭於涿鹿之阿,九隅無遺,赤帝大懾。乃說於黃帝,執蚩尤,殺之於中冀”。又見裴駰《史記集解》中引應劭曰:“蚩尤,古天子”。

可以得知:蚩尤是和黃帝同時代的一個“古天子”。他們二人之間的戰爭,其實就是爭取部落聯盟首領之戰。但是,為古今學術界所注意的卻是他和炎帝、和善卷之間的親族關係,這正是本節所要研究的內容。

根據《路史·蚩尤傳》中的記載:“蚩尤,薑姓,炎帝之裔也”。

有關“蚩尤”和炎帝、善卷關係,學術界大約有以下幾說:

  • 蚩尤即炎帝說。

先後有夏曾佑、丁山、呂思勉等先生持此觀點。如,丁山先生主張:“蚩尤泉即阪泉的支津,阪泉即涿水的支津,當然與炎帝的阪泉之戰,可以說即與蚩尤戰於涿鹿。由是言之,所謂赤帝(或炎帝),確即蚩尤了。”

  • 蚩尤乃神農臣說。

宋忠首倡此說。見《世本》(王謨輯本)中的記載:“蚩尤,神農臣也”。

  • 善卷即蚩尤說或善卷即蚩尤後裔說。

劉範第先生持此說。

但是,他的主張沒有給出具體的古文字學和考古學的證據。

這樣一來,我們就需要先查找商周金文中“蚩尤”存在的古文字學證據。最為關鍵的字是“蚩”字,《說文解字》中的解釋是:“蚩,蟲也。”但是,《廣雅》中對此的解釋是:“蚩,亂也”。丁山先生在《中國古代宗教和神話考》一書中主張:“蚩之本誼,當是蟲之可以為災害者也。引伸之則為災害。”識讀“蚩”字的唯一途徑就是從上古時代有關“蚩尤”的形象、圖像記載入手。因為圖像證據是記錄並保存象形文字造字之初最為重要的形象特點和信息的最有力證據,也是遠古時代漢字字畫一體化階段的反映。目前在證據學界正在熱議的圖像證據無形中成為我們本論文的研究著眼點之一。

關於蚩尤的形象,目前傳世文獻的記載有以下四說:一、根據《初學記》卷九引《歸藏•啟筮》中的記載:“蚩尤出自羊水,八肱八趾疏首,登九淖以伐空桑,黃帝殺之於青丘”。二、根據《太平禦覽》卷七八引《龍魚河圖》中的記載:“蚩尤兄弟八十一人,並獸身人語,銅頭鐵額,食沙石子”。三、根據《述異記》中的記載:“人身牛蹄,四目六手,耳鬢如劍戟,頭有角”。四、《路史·後紀四·蚩尤傳》中羅萍注曰:“蚩尤天符之神,狀類不常,三代彝器,多著蚩尤之像,為貪虐者之戎”。此即著名的以饕餮像解蚩尤之說。我們在下文《“蚩尤”和青銅器上饕餮形象的關係研究》一節中單獨給予研究。綜合上述記載,目前傳世最早的有關“蚩尤”的圖像文獻證據出自東漢畫像石。見如下:

 

其中,我們將這裏的蚩尤形象提取出來,加以放大如下:

 

 

請注意這個圖形的結構。

那麽漢代畫像石的形象究竟是繼承了古佚書《歸藏•啟筮》和《龍魚河圖》中的相關記載並予以圖式化而來的、還是漢代的藝術家們首創的呢?在沒有任何證據之前我們無法立刻作出肯定或否定的答複。根據上述三種文獻的記載,蚩尤的三個形象特征又主要體現在一個最主要的方麵,那就是“八肱八趾疏首”。試一一加以解釋如下:

首先是八肱。所謂“八肱”,肱,《說文解字》中為:“肘臂節也”。“八肱”又可寫作“八紘”,它的引伸義是指四方和四隅,《淮南子》中有“九州之外有八寅,八寅之外有八紘”之說。因此,“八肱八趾疏首”中的“八肱”是指指向四方和四隅的八條手臂。

其次是八趾。所謂“八趾”,古時所謂“趾”,指足,不指腳趾。它和上麵的“八肱”是相對應的,也是指指向四方和四隅的八隻腳。

最後是疏首。所謂“疏首”,疏,《說文解字》中為:“疏,通也”。段玉裁《說文解字注》:“引伸為疏闊、分疏”。袁珂先生解釋為:“疏首就是長著分叉的腦袋。”可是我看這裏出現的漢畫像石中反映的蚩尤形象,並不是長著分叉的腦袋,而是梳著分叉的辮子或者說戴著分叉的頭飾。

我們把上麵的漢代畫像石中的蚩尤形象加以文字化處理,一次得出變化過程如下:

蚩尤形象從漢畫像石還原為殷代銅器符號文字邏輯演繹圖


 

通過上述七個圖形的演變過程圖,我們可以立刻看出來漢代畫像石中的蚩尤其實是繼承了商代中晚器的一件青銅器上的特殊字形的銘文而來。在上述變化過程中,“八肱八趾疏首”的形象特點一直保持不變,形成了完整而可信的證據鏈。

——而這件青銅器著錄在《三代吉金文存》第二卷第九頁第五張拓片中。此字收錄在《金文編》附錄第147號圖中,容庚先生也不認識此字。我們考證了“疏首”的含義就是梳著分叉的辮子或者說戴著分叉的頭飾,我們可以直接得出的唯一結論就是:《三代吉金文存》第二卷第九頁第五張拓片銘文中記載就是蚩尤的造型,進而也就具有了說明該銘文的含義和讀音,而我們通過殷代《尤辛爵》銘文的記載,已經知道了當時“尤”字的寫法,則這裏的名字隻能是原始的“蚩”字。而原始的“蚩”字在字形上還保留著“八肱八趾疏首”的造型,甚至今天的簡化漢字依然可以看出這一特點,更肯定了此字為“蚩”字的可能。因此,“蚩”字應該就是象形字。於是,著錄在《三代吉金文存》第二卷第九頁第五張拓片的青銅鼎的準確稱呼應該就是《亞蚩鼎》。它是殷代晚期的文物。這是自有文獻記載以來關於蚩尤的最真實可信的、最直接的考古學證據。

其次,我們再考察商周金文中“善卷”存在的古文字學證據。

實際上,商周古文字學史料上存在著對善卷的相關記載,這也許可以作為善卷即蚩尤後裔說的證據吧。我們試加以詳細考證如下:

案:在曆史文獻中出現的“善卷”,一般有五種寫法:善卷。見《慎子·逸文》、《莊子·讓王篇》、《莊子·盜蹠篇》、《荀子·成相篇》、《列子·楊朱篇》。二,善綣。見《呂氏春秋·下賢篇》、《路史》。三,單卷。見《路史》。四,單父。見《路史》。五,亶卷。見《路史》。《路史》中同時出現“善綣”和“單卷”二名,而沒有定論的“善卷”一名,又增加了“單父”、“亶卷”之名,讓人感到些遺憾。見:“師於善綣、許由、尹中,而學於務成子附……師紀後,拜蒲衣,親單卷,學於務成軺。”而對於“單父”,該書則解釋說“單父為舜師單卷所居,或作亶卷,故稱單父”。對此,清代學者畢沅在《呂氏春秋校正》一書中曾注意到“善綣,《莊子》作善卷”的現象。何光嶽先生在《善卷的來源和遷徙》一文中主張“卷、綣字音皆同”。案;綣字從糸,卷聲。古作“卷”。本義屈曲。

有關蚩尤文字史料在殷代青銅器銘文中的出現,以古文字學證明了蚩尤神話和曆史人物的出現的曆史時間段,即在殷代中晚期蚩尤傳說就已經真實存在。為中華遠古文明起源問題上的炎、黃、蚩三祖說提供了最為直接的證據。

 

二、商周金文中的善卷和善國

 

在商周古文字史料中,目前有的隻是在西周中期的《氏諺》銘文中準確記載著“氏諺作善”一段史料,這是迄今為止有關善氏保存最早的實證史料了。這裏的“氏諺”,即名諺,而氏為“”,其姓則不明。善,即善氏。氏諺為善氏作青銅,顯然是為他人作器。在西周中期時代,為他人作器,一般多出是因為軍功或政績而受西周天子的賞賜,然後才出現作器行為。如《蔡尊》銘文中的“王在魯賜貝十朋,對揚王休,用坐尊彝”。但也有大臣自作器的,如《師望壺》銘文中的“大師小子師望作寶壺,其萬年子孫孫永寶用”。但是,象《氏諺》銘文中出現的這種為他人作器而具體原因銘文中卻又沒有明確說明或者暗示的現象,就比較罕見了。隻有一種解釋,那就是當時氏和善氏兩國出於結盟的需要,各自製作青銅器以相互贈送,作為結盟的象征。《周禮·秋官·司約》中記載:“凡大約劑書於宗彝,小約劑書於丹圖。”《周禮》鄭玄注;“大約劑,邦國約也。書於宗廟之六彝,欲神監焉。”類似的銘文,何光嶽先生在《善卷的來源和遷徙》一文中曾以春秋戰國時代的三件青銅器銘文為例:“周、春秋時期的諸侯很重視自己的膳食享受,也設膳人之官,還鑄專烹牲肉的膳鼎如‘魯司徒元作善鼎’、‘郝伯肇作孟妊善廬’、‘郝伯祀作善廬’等等”。這一解釋很有新意。但是,這裏的“善鼎”、“善廬”的“善”字,我的看法還是“善氏”之“善”,而非“膳食”之“膳”。雖然早出的“”和晚出的“鼎”、似乎和烹飪有些關係,但是在商周乃至於戰國時代有關青銅器的製作背景問題的研究告訴我們:不論是周天子為自己製作膳食用具還是大臣的飲食自作器,都是難以成立的。因為當時製作青銅禮器和製作日常用具有著本質的區別。

再如,這裏“郝伯肇作孟妊善廬”、“郝伯祀作善廬”的“廬”,按照何先生的解釋思路,難道是想將其解作廚房?案:廬是廬器,也就是古代戈屬兵器上的柄。它和飲食、和膳夫沒有任何關係。《周禮·考工記·廬人》記載:“廬人為廬器。戈六尺有六寸,殳長尋有四尺,車戟常,酋矛常有四尺,夷矛三尋。”所謂“郝伯肇作孟妊善廬”、“郝伯祀作善廬”,就是郝伯肇給自己的夫人孟妊善製作了一件武器贈送給她、郝伯祀給善製作了一件武器贈送給他。和膳食是無關的。孟妊善,按照當時女子用名的一般規律來看,孟是排行,妊是其姓,而善是其氏。根據《通誌•氏族略》的記載:“妊姓,未詳因生之始,妊娠,女子之事也,姓,女子之事也。妊古作壬,又作任。或雲黃帝二十五子,十二人以德為姓,一為任氏,六世至奚仲封薛。又雲黃帝之孫顓頊少子陽封於任,故以為任氏。又任為風姓之國,實太皞之後,主濟祀,今濟州任城即其地。任姓之任,任國之任子孫,皆以任為氏”。則這裏的“孟妊善”乃古薛國直係後裔,而“善氏”為表明了她的所在國善國為古薛國之支流。而她嫁給了郝國國君郝伯肇,郝國和善國的婚姻聯盟關係至此已經十分清晰。另一位郝國國君郝伯祀的出現,更進一步證明了郝國國君的爵稱是“伯”。之所以爵稱很高,根據《新唐書·宰相世係》的考證:“郝氏……商帝乙之世,裔孫期封於太原之郝鄉,因以為氏。”故此,殷天子帝乙為郝姓始祖,在商周時代,郝國絕對稱得上是個貴族,出自黃帝後裔的善國和出自帝乙後裔的郝國聯姻,可稱門當戶對,強強聯盟。

可以得出結論:善卷是和蚩尤並立的兩個上古時代具有神格色彩的曆史人物。

 

三、商周金文中有關“蚩尤”的銅器

 

也就是凡是銘文中出現“蚩”、“尤”二字的青銅器,不論是屬於商還是周,我們統一串並起來進行研究。最典型的是:

1、《亞蚩鼎》銘文中的“蚩”字,見《三代吉金文存》卷二第九頁:

 

這件銅器出自商代中晚期,就是一個具有族徽性質的文字“蚩”字,也是當時蚩尤傳說和信仰真實存在的鐵證之一。

2、《丙申角》銘文中的“蚩”字也出自商代中晚期,見《金文編》附錄第226號:

 

這個字形最大的特點還是保留了“八肱八趾疏首”的蚩尤造型。隻是它在圖像上表現得更為原始,為我們考察“蚩”字的最初形態提供了直接的證據。而且還體現了《太平禦覽》卷七八引《龍魚河圖》中的記載蚩尤“獸身人語,銅頭鐵額”的外在特征。

這個字的簡化,就變成了下麵形狀:

 

而這個字形就完整地出現在西周中期著名的《史牆盤》銘文中。

3、接下來我們再談《史牆盤》銘文中的“蚩尤”二字,“蚩”字不識而被列入《金文編》附錄第696號:

 

這裏的“蚩”字,學術界對此字的隸定,異說頗多。該銘文內容為“”。我們通過對此字之“八肱八趾疏首”之造型的分析,可以發現此字乃“蚩”字之變體。因此,出現在《史牆盤》銘文中的“蚩尤”二字,乃是有始以來第一次“蚩”、“尤”二字連在一起使用並記錄在青銅器銘文上的史料證據。對《史牆盤》銘文的最新解釋,我將另有文章進行研究。

4、《魚鼎匕》銘文中的“蚘”二字,見《三代吉金文存》卷十八第三十頁:

 

該銅器為戰國早期之物。銘文中出現“欽哉。出遊水蟲,下民無智,參蚘命”等內容,於省吾《尚書新證》中就已經提出了“蚘”即“蚩尤”的主張。但是,這裏出現的“蚩尤”二字已經脫離了早期象形字的特點,顯然是經過美術化處理的結果。它是戰國時代文字美術化演變的一個證據。從《亞蚩鼎》到《丙申角》、再到《史牆盤》、直至到《魚鼎匕》,“蚩”字作為象形字演變的曆史清晰可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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