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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正教授論文《甲骨文家譜刻辭研究》

(2016-07-29 12:51:37) 下一個

甲骨文家譜刻辭研究

──對《庫、方二氏藏甲骨卜辭》第1506片甲骨的考察

 

  在使用甲骨文的時代,占卜吉凶和祭祀祖先成了甲骨文記載的主要內容。祭祀祖先最基本的先決條件就是對自己祖先的確認。所以在商、周兩代的青銅器銘文上最為常見的“子子孫孫永寶用”就成了一句祖先傳給後代的基本訓條。在商周時代,“國之大事,唯祀與戎”。為了準確牢記自己的曆代祖先名氏,成了當時各國和各部落史官和家族成員的基本任務。商代甲骨文多為占卜問疑的記錄,但也有一些並非卜辭。這就是表譜刻辭,它大致包括幹支表、祀譜、家譜等內容。郭沫若《卜辭通纂》中將甲骨文分為五類,其中之一就是世係。陳夢家《殷墟卜辭綜述》中分為三類,其中一類是“表譜刻辭”。此類中又有“幹支係、祀譜和家譜”之分。這大概就是甲骨文表譜刻辭存在的曆史原因吧。

在已經出土的十幾萬片甲骨文中,在內容可以明確看作是家譜刻辭的,大概隻有三片:其一見於《殷契卜辭》第209片甲骨,其一見於《庫、方二氏藏甲骨卜辭》第1506片甲骨,其一見於《殷虛文字乙編》第4856片甲骨。以上三片甲骨中,家譜的特征最為豐富和最有研究價值的當推《庫、方二氏藏甲骨卜辭》第1506片甲骨。它真實地紀錄著倪氏家族十一代十三位祖先名氏的殷商甲骨刻辭,成了名副其實的家譜刻辭。在《英國所藏甲骨》一書中,將《庫、方二氏藏甲骨卜辭》第1506片甲骨列為第2674片。

第1506片甲骨見如下照片:

《庫、方二氏藏甲骨卜辭》第1506片甲骨是一大片牛肩胛骨,最初由美國傳教士方法斂收藏,後轉手出售給大英博物館。根據齊文心先生對這片甲骨的實地考察,發現“這是一塊經過加工的卜用胛骨,上半部殘去,隻留下半部的骨麵部分,表麵光潔,呈米黃色。正麵除家譜刻辭外無卜兆。反麵左上角邊緣處殘留半個鑿眼,在鑿壁的右側有一黑色灼痕,此外無其它鑽鑿或契刻”。

由此,她得出結論:“看來應是一塊廢棄的卜骨”。

按照從右往左的順序,我將照片上的文字釋讀如下:

射 禦 禦 洪 徠 噩 壹 壹 帷 燕 衛 吹 兒 貞

子 子 弟 子 子 子 子 弟 子 子 子 子 先

曰 曰 曰 曰 曰 曰 曰 曰 曰 曰 曰 曰 祖

商 射 修 禦 洪 徠 噩 啟 壹 帷 燕 衛 曰

                      吹

上述刻辭以“貞”字開始,而文中卻皆為表譜刻辭,故此齊文心先生主張:“內容結構不合理,右邊一個貞字本應是卜文之辭,而家譜是既成的事實,無需貞問,放在一道不倫不類。”此說恐非。把十一代十三位祖先的名字放在一起,又冠以”貞”字之下,這隻能說明這是祭祀的考慮,也即:這一家譜的準確性質應該是祭祀祖先的祭譜。我們所講的家譜,也正是基於這一意義之上才可以稱之為家譜的。其實,上古漢語中出現個別怪異詞語是很常見的事情,並卜僅僅表現在甲骨刻辭中。比如,《周易•小過卦•上六》的爻辭就是“弗過遇之,飛鳥離之。凶。是謂災眚。”我們按照“觀象係辭”的作《易》宗旨,可以發現這裏的確象辭“弗過遇之,飛鳥離之”和兆辭“凶”之間具有對應關係,已經實現了兆辭對象辭的解釋,在全部《周易》中是十分完整的象辭和兆辭的對應,但是,這裏卻偏偏出現了“是謂災眚”四個字,這裏的“是謂災眚”四個字很顯然是屬於“放在一道不倫不類”的。我們曾設想這四個字可能是後代傳抄或注解的文字誤入正文中。可是,至今在已經出土的簡帛類各種版本的《周易》中,卻一直就是如此出現的,根本不是後代傳抄或注解的文字誤入正文。那麽這裏的”是謂”句式和對“災眚”概念的解釋,與全部《周易》三百八十四爻完全不同。因此,隻是以上古漢語中出現個別怪異詞語作為判斷此偏甲骨的真偽,是完全靠不住的。

再看這裏出現的人名。胡厚宣、齊文心等先生主張這裏出現的人名怪字很多、“弟”和“子”二字在甲骨文中的用法不是這種家族和血緣關係的含義等等。此說初看頗似有理,然而我們把真實可信的甲骨史料提示出來,就可以發現他們的主張有多麽武斷了:

“婦妥子曰稟”、

“婦妥子曰蒦”……

以上出自《甲骨文合集》21727、21793。

這難道不正是在這種家族和血緣關係的含義上使用的“子”字?!而且,這裏的“某子曰某”的格式難道不正是和家譜刻辭同出一轍?!

再看這裏出現的:“貞勿□昉弟”,出自《金璋所藏甲骨卜辭》第616篇甲骨,難道不正是“弟”字作為兄弟意義的用法?

於省吾先生在《甲骨文家譜刻辭真偽辨》一文中,針對這些用字怪異的人名,從甲骨文字的演變規律出發,對上述十三位人名用字進行了詳細地考證。特別是有些文字的寫法,如“弟”字,在該片甲骨出土和著錄的1903-1908年期間還根本不可能被準確地認識、卻在1940年出版的《殷墟文字乙編》中才得到證實等多個確鑿的鐵證,認為這些人名用字的字形是作偽者不可能看到、也不可能具有的古文字學知識背景。於先生的這一考證,從古文字學立場上已經解決了否定論者對家譜刻辭中的怪異人名用字的質疑。

那麽,接下來在家譜刻辭中的問題是:“帷子曰壹”和“壹弟曰啟”同為第五代,“洪子曰禦”和“禦弟曰修”同為第九代,有什麽必要在這裏相同輩分的人同時舉出兩個?為什麽還要特別記載“壹弟曰啟”和“禦弟曰修”呢?

根據我們對商代曆史紀年的了解,這種現象隻在下列情況下才出現,即:

他們都是當時隸屬於商王朝的小的諸侯國國君繼承人,所以才有必要在同一片甲骨上相同輩分的人同時舉出兩個。也就是說,當時的倪姓是殷商王朝統治下的一個小諸侯附屬國的國君,在那裏奉行的卻是長子繼承製,而在第五代和第九代卻出現了兄終弟及的現象。“帷子曰壹”和“壹弟曰啟”同為第五代,“洪子曰禦”和“禦弟曰修”同為第九代,因為他們先後繼承王位,所以才有必要把他們的名字同時記錄下來。我們考察《史記•周本紀》中的記載也可以發現,同為商王朝附屬國的周人,在開國之前的王位繼承上一直也是以長子繼承製為主、兄終弟及製為輔的。普通的百姓和貴族是完全用不著這樣記載的。而這一現象根本不是當時的作偽者所能理解和偽造得了的。

看起來,我們對於商王朝及其所屬國的王位繼承製問題需要重新審視。

王國維先生在《殷周製度論》一文中曾經考證:

  特如商之繼統法,以弟及為主而以子繼輔之,無弟然後傳子。自成湯至於帝辛三十帝中,以弟繼兄者凡十四帝;外丙、中壬、大庚、雍己、大戊、外壬、河亶甲、沃甲、南庚、盤庚、大辛、小乙、祖甲、庚丁。……故商人祀其先王,兄弟同禮,即先王兄弟之未立者,其禮亦同,是未嚐有嫡庶之別也。此不獨王朝之製,諸侯以下亦然。

如上所述,商朝的王位繼承法是采用兄終弟及製的,兄無弟則傳兄之子。但是,這一製度是否推廣到商的所屬諸侯國,史料中一直是語焉不詳的。而我們通過《庫、方二氏藏甲骨卜辭》第1506片甲骨的史料記載,卻發現了在倪姓諸侯國中,是長子繼承製為主,而兄終弟及製為輔的。

上述甲骨文家譜刻辭中出現的十一代、十三位祖先,考慮到當時殷商時人的平均壽命,我們按每代20-30年計算,則這一家譜涉及到的曆史長達220年-330年。幾乎涵蓋了整個殷墟甲骨文使用的曆史年限。陳夢家先生在《殷虛卜辭綜述》一書中將這件第1506片甲骨定為殷王武丁時代所刻。誠如是,則第十一代的“射子曰商”及其“商子曰某”的第十二子孫應該生活在殷王武丁時代。武丁生活的時代大約在公元前1250年—公元前1192年之間,在位59年。則倪姓的始祖倪吹又將比此再早220年-330年。即公元前1470年或1580年,這正是殷商王朝建國不久的太丁、外丙、中壬、太甲四帝的時代。因此,一篇倪姓甲骨文家譜刻辭,幾乎和殷商王朝的傳承是並列發展而來的。換句話說,這一家譜曆史年代和殷商曆史年代是一致性的。在這塊甲骨出土的1903年,無論是學術界還是作偽者,還沒有人對商代的曆史紀年有如此清晰的認識。

過去,在甲骨學界一直存在著有關第1506片甲骨真偽問題的爭論。主張是偽刻的學者有郭沫若、容庚、唐蘭、胡厚宣、徐中舒、陳邦懷、丁驌等先生,主張是真品的學者有董作賓、陳夢家、於省吾、饒宗頤、張秉權、張政烺、李學勤等先生。近年以來,越來越多的甲骨學家認為它是真品。上述家譜刻辭曆史年代和殷商曆史年代的一致性,是我們判定第1506片甲骨文家譜刻辭和骨片皆為真品的最為重要的年代學證據。這片甲骨是1903年出土,當時對於商代曆史年代的準確認識還無從談起。而文字字形到人名所包含的曆史信息,根本不是後代所能偽造出的。

再看刻辭的書法問題。齊文心先生主張“通篇文字刻工粗疏,字體軟弱,以中間橫排十個子字最為明顯。與甲骨文真跡所表現出的以圓熟的技巧,刻成渾厚雄勁的文字是截然不同的。”對比照片和拓本,我們發現此說並不盡然。具體到單個人名用字,隻有前幾個人名字體是有些纖細,但那是因為這些字受到了筆畫、骨質等方麵的因素製約而成的,其他文字則皆是”渾厚雄勁”、上下一氣貫通的,絲毫也沒有呆、滯、拙的感覺。齊先生上述之言,有些求之過甚。因為,於省吾先生在《甲骨文家譜刻辭真偽辨》一文中很明確地指出家譜刻辭”文字姿勢遒硬調協,其行款曲伸自然,皆非作偽者所能企及。”

我們再看看親自觀察過這片甲骨的著名甲骨學家陳夢家、張政烺等先生的看法:“1949年春與朱德熙、馬漢鱗再三討論,確認為原刻。張政烺見告,他也早已肯定它是真確的。”

接下來,我們繼續考察倪姓的由來及其地理位置。

根據第1506片甲骨刻辭,我們知道了倪姓在曆史上最早的祖先是倪吹。

甲骨文中的“兒”即“郳”,也就是”倪”。“郳”和“倪”為後出字,加“邑”部偏旁,大都與古國有關,表示國名或者城名,甲骨文和金文中時常出現“兒人”、“兒伯”、“史兒”、“小臣兒”等曆史記載,更加證明了當時倪姓是個小諸侯國這樣一個曆史事實。這是典型的“因地以成名”的得姓方式。“郳”與“倪”相通,進入春秋戰國時代以後,“倪”字取代“兒”、“郳”,成為姓氏用字。

根據宋代鄧名世《古今姓氏書辯證》一書的記載:“郳(倪),出自曹姓。邾武公封次子於郳,是為小邾。其地東海望郳城是也。”在著名的青銅器《邾公幼鍾》上,其銘文記載:“陸終之孫邾公作厥和鍾”。這一銘文意義乃在於暗示著在商周直到戰國時期的神話傳說中,邾公是“陸終之孫”。按照《世本》的記載:“吳回氏生陸終”,在吳回之前,則是軒轅黃帝的正妃嫘祖生昌意、昌意娶蜀山氏酋長之女昌仆生顓頊、顓頊的次妃騰隍氏生稱、稱的兒子叫老童、老童娶根水氏部族的女子驕福生了重黎和吳回。如此以來,則倪姓出自曹姓,也就是出自姬姓的軒轅黃帝。而陸終的夫人女媸生晏安,晏安因輔佐舜帝有功,被舜帝封於曹地,建立曹國,賜姓曹。故此,倪姓出自曹姓,已經是上古時代的氏族、姓氏發展史上的一個定論。

在上述殷商甲骨刻辭中,倪姓的先祖名叫倪吹,他生活的時代殷商王朝建國不久的太丁、外丙、中壬、太甲四帝的時代。即公元前1470年或1580年前後。而在此之前的夏代和五帝時代,應該就是倪姓的遠祖曹姓的時代。而到了倪射的兒子倪商的時代,按照我們的上述推斷,顯然應該是商代晚期。很可能他已經是末代皇帝了。因為武王克商以後,曾經封古曹國的後裔曹俠到邾地,繼承陸終、吳回的香火。邾地,就在今天的山東滕州一帶。因為近鄰魯國,所以當時邾國成了魯國的一個附庸國。周宣王時代,再次封邾顏的小兒子到郳,組成新的小邾國。郳成了小邾國的國都,於是,小邾國國君開始以郳地為姓,小邾國的國名變成了郳國。“郳”字右邊表示城池。擁有城池的郳人,加個人字偏旁就成了“倪”姓。從此,“郳(倪)”姓正式定型。《公羊傳•莊公五年》中記載有“秋,倪黎來朝”、《左傳•昭公二十年》中記載了“倪甲出奔鄭” 一段曆史事實。在春秋戰國時代,倪國是“齊威王所謂泗上十二諸侯”之一。簡單來說,倪姓從曹姓中誕生,經過曆史演變,最終出現了倪姓。殷商甲骨刻辭的真實存在,宣告了中國千古第一家譜的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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