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阿炳與《二泉映月》
作者:楓韻
不記得是什麽時候第一次聽《二泉映月》了,隻記得上中學的時候,每逢戲匣子裏播放這首曲子的時候,那哀婉悲涼的曲調總是會讓我呆在那裏,母親就會無可奈何的搖頭感歎,說我真是個癡呆子,沒有文化的母親在那個音樂匱乏的年代,是怎麽也理解不了兒子那顆渴求音樂的多愁善感的心,可是母親也總是忘不了在戲匣子裏播放這首曲子的時候喊我來聽,當我佇立在戲匣子前全神聆聽的時候,母親又總是習慣的用充滿愛意的眼神衝我搖著頭,重複著那句癡呆子的話悄然走開。後來母親居然也會哼唱這首曲子了,離世前幾年已經老年癡呆了的母親,盡管已經不認識我這個兒子了,但每當聽到這首《二泉映月》,竟還是會搖著頭喃喃地說“你真是個癡呆子,你真是個癡呆子”。2001年母親走了,每逢掃墓除了祭祀供品外我總是會在她的墓碑前播放這段《二泉映月》,耳邊就又會想起“你真是個癡呆子”的親切話語,《二泉映月》成了我跟陰陽兩隔的母親溝通的橋梁。
2000年我別妻離子到澳洲留學,在眾多的隨身聽曲目裏聽得最多的就是這首《二泉映月》,孤寂清幽的留學生活讓我對這首二胡曲情有獨鍾,學習之餘、臨睡之前、跑步健身、憑海臨風的時候都會聽它,深夜離開圖書館回家的時候,經常諾大的停車場隻有我一輛車停在那裏,我就會把汽車的音量開到最大,自己坐在空曠的停車場反複聆聽,也經常會在風景秀麗迷人的黃金海岸的沙灘上邊享受日光浴、邊複習功課、邊用隨身聽播放這首《二泉映月》。
最早知道華彥鈞的故事,是通過79的電影《二泉映月》,電影中的華彥鈞為幫賣唱藝人鍾師傅女兒琴妹還債而被惡霸逼走他鄉,後來返鄉偶遇琴妹,兩人相依為命,卻被升做警察局長的惡霸打瞎眼睛,琴妹不堪局長侮辱投河自盡,華彥鈞從此成為瞎子沿街賣唱,創作出《二泉映月》。電影的結尾是:解放後,華彥鈞受到了黨和人民的關心,成為了著名音樂家,他懷著激動的心情,在琴妹的墳前拉起了《二泉映月》。那部電影對我的影響極深,影片中的音樂及插曲至今記憶猶新。可是前幾年偶然看到黑陶的《二泉映月—十六位親見者回憶阿炳》一書,徹底顛覆了我對阿炳既有的一切認知,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官方對《二泉映月》的宣傳,也總是強調華彥鈞是通過這首曲子在表達對舊社會的控訴和對新政權的歌頌。對於這種解讀,黑陶的評價是:“絕對簡單、庸俗、強加”。
阿炳是無錫洞虛宮雷尊殿的當家道士華清和與一個寡婦的私生子,母親在生下他一年後就去世了,華清和精通道教樂器,吹拉彈撥樣樣精通,從小耳濡目染的阿炳在父親的嚴格教習下,很快就因長相俊俏,琴術高超,被無錫人稱作“小天師”了。21歲繼承亡父雷尊殿當家道士職位,但隨即染上鴉片和嫖妓惡習,生活無著,入不敷出,穿著邋遢,真是吃盡當光,行跡猥瑣(wěi suǒ)。30多歲時,因梅毒發作導致雙目失明,無力參與法師工作,遂以街頭賣藝為生。46歲與董催弟結婚,平時他身背琵琶,一手搭在妻子肩上,一手拉胡琴,學雞鳴狗叫、編新聞,罵邪惡,淋漓盡致;在街頭演奏收入不滿意時,他就會發脾氣、罵人,聲音高得很,一定要周圍的人再湊錢給他,甚至會用二胡拉出喪樂詛咒大家,一幅火爆草根脾性。有錢就吃茶吃酒吃鴉片,落得家徒四壁,跟當年電影中的苦大仇深、一身正氣的華彥鈞有著天壤之別。
1950年8月下旬,中央音樂學院的教授為阿炳錄製了《二泉映月》等3首二胡曲和《大浪淘沙》等3首琵琶曲。官方記載1950年12月4日,華彥鈞病逝,終年57歲。不過當年作為記者的陸文夫聽董催弟說:阿炳給天津客人(應該是音樂家)錄了好幾首曲子,一個銅錢也沒拿到。後來想彈三弦,蒙皮被老鼠咬破,阿炳認為不吉利、是老天爺要斷他活路,再加上家中斷糧,煙癮發作,借催弟出門乞討,抽出道袍腰帶,上吊死了!
阿炳上吊有他的理由,或叫“厭世”,或叫對這個人世,已沒有眷戀。令人感歎的是趕去錄音的專家,他們刨到二胡金礦,卻沒給盲人家一個銅板!無錫百姓,春夏秋冬,長年累月,聆聽漫街而來的琴曲,爺爺奶奶大叔大娘,或許還有學童,會端些殘粥剩飯,摸索幾個銅板,讓阿炳夫婦在這世上留口氣。他們是最忠實的聽眾,比什麽狗屁音樂家,高貴一萬倍!民間回憶《二泉映月》,阿炳每拉一回都有變化,還用一種特別的老弦,仿佛銼刀,深深淺淺,在挫痛你的內心。這樣的評論,當代任何大師、評論家,說不出來,也沒資格說出來!
自暴自棄,曆盡磨難的瞎子阿炳在新社會伊始選擇上吊離開了這個世界,不能不令人扼腕痛惜,這是對那些標榜自己為什麽伯樂、專家的一個巨大的諷刺,不知道此後當他們誇誇其談的麵對天下人炫耀:幸虧是他們發現了瞎子阿炳的時候,有沒有過一絲一毫的內疚與懺悔。不過轉念一想阿炳的選擇應該也算是睿智的、幸運的,不然若幹年後的文革浪潮也不會讓他這樣曾經行為不端、惡習滿身的民間藝人得以善終的。哦!苦難的阿炳、苦難的祖國呀!
“二泉映月”,並非百分百原創,而是內含妓院淫曲“知心客”的原始素材。阿炳拉著二胡,麵對的是他自己和最普通、最下層的百姓。那弦上流淌著的琴音,富有民間通俗的音素,這是阿炳在西風簌簌、長街夕照、孤月冷夜、昏暗陋室中,引自心靈深處的“依心曲”, 它訴說著阿炳自身的遭際與痛苦、身世與不幸、不可逆轉的個人命運的悲哀,吞飲著無盡憂傷的幹涸之淚,體驗著真正的人生況味。這就是一種超越,正是這種超越,使《二泉映月》高於世俗之上,顯得超凡脫俗。它那迤邐的琴音,“如泣如訴,餘音嫋嫋,不絕如縷”,能很快將每位聽者導入“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lí)婦”的境地。《二泉映月》所深藏的悲涼淒清的意蘊,不僅為阿炳的同鄉和國人所懂得,也為外國人所感悟和理解,顯示了一種震動心靈的審美價值。樂曲中不斷重複的音段,既是作者自身淒苦的生存體驗,又像是一次次對命運的叩問。這是他更高層次上的超凡脫俗,顯示了對於人的生存的深刻理解。以至於日本指揮家小澤征爾第一次聽到《二泉映月》後,流著眼淚告訴別人:“像這樣的樂曲應該跪下來聽。”這就是動人心魄的偉大藝術的價值所在。
我喜歡阿炳,喜歡真實的阿炳,喜歡那個沿街賣藝、惡習滿身、脾氣暴躁的瞎子阿炳,那個被什麽人捧為民間文藝神明供奉於廟堂之上的“傑出的民族音樂家”華彥鈞是政治的產物,是被人杜撰出來的。相信曆史會還原一個真實生動的、有血有肉的瞎子阿炳,那些曾經有過的短暫輝煌,那些荒誕不羈的放浪生活,那些沿街賣藝嚐盡人情冷暖的日子,那些飽受鴉片折磨的痛苦時光,以及後來的種種不堪與不幸,才使瞎子阿炳把《二泉映月》演繹的那麽挫痛人心、那麽揪人肝腸、那麽魂牽夢繞、那麽綿延不絕,相信《二泉映月》一定會在世界音樂史上刻下一道重重的色彩亮麗的劃痕,永不磨滅、永放異彩。
備注:部分文字、史料節選自下列文章並作了適當的更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