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秋 -- 往事

奶奶

        奶奶覺多，頭一粘枕頭就睡著，小秋喜歡在靜夜中，側耳細聽，在狗叫聲，風聲，腳步聲，喘氣聲外，有大自然的酣聲，似近又遠，似真似幻，聽著聽著，入定般，不知置身何處，是夢是醒。

        奶奶說: “半夜醒來，不要馬上睜開眼，先咳嗽幾聲，萬一有尋夜的神靈，會趁機躲開，以免讓人看到。” 開始小秋半夜睜開眼之前，先咳嗽幾聲，然後再一隻眼一隻眼地睜開，可到了後來，希望看到夜神而不再出聲，卻從來沒有好運氣見到任何神靈。茫然地盯著漆黑的屋頂，等眼睛適應了，可以看到大炕上的奶奶，她均勻得呼吸聲中，身子一起一伏。

        奶奶說小秋象她，小秋隨和大度，貪睡。在幼小的心靈中，象一個自己崇拜的人是莫大的榮幸。小秋想著自己象奶奶, 越想越高興, 甜蜜蜜地睡著了。

        奶奶年輕時從婦女識字班學的歌唱給孩子聽：

月兒漸漸高，二八楊六嫂

小佳人兒坐繡房，一陣好苦惱

說起那苦惱事，丈夫把兵當

可恨地那日本炸彈落在了他的身上

有心去報仇，小腳不能走

滿腹仇恨無處訴，兩眼淚交流。。。

奶奶說: “新社會的孩子們，不用裹腳，太幸福啦。她們小時候，大人們強行要小女孩兒裹腳，說是:大腳，大粗腿，走路像開路鬼。 小腳，細腿腕兒，象朵蓮花瓣兒。”

       小秋盯著對門一家的奶奶洗腳, 小小的,  不醜, 可是怎麽也看不出來哪個地方象蓮花瓣兒。

        傍晚，奶奶會到村口的柴堆去拿柴火，放了學的小秋，跟著到井台上去坐會兒。那時天很高，湛藍，湛藍的，藍的讓人心動。小燕子掠上雲端，飛進雲朵不見了。小秋和奶奶聊天，邊仰望著那些看上去小得像螞蟻的小燕子，見小燕子好久不從雲層裏飛出來，有些忐忑不安。不知過了多久，宛若小黑點的燕兒從潔白如絮的雲朵中飄出，繼續高飛，幾乎要撞到藍天上，她小小的腦海裏，幻想著自己也能振臂高飛，翻山越嶺，踏上雲端，在耀眼的藍天白雲下翱翔，從高空俯瞰大地的各個角落，解人疾苦，助人為樂。奶奶說: “小秋為人厚道，心眼兒好，長大後可以當大夫，給人看病。”

        夏日裏，洗完碗筷，帶著孫子孫女出去乘涼，彩霞滿天，奶奶說：”今天火燒雲，明天熱死人。” 胡同北頭有塊石頭，乘涼的人一般自己帶個小板凳兒。小秋喜歡坐那塊圓滑的大石頭，大石頭白天曬了一天，晚上熱得燙手，有人說坐熱石頭長痔瘡，沒有人敢坐，小秋坐在石頭上，奶奶坐在板凳上，叫小秋坐到她的小板凳上，小秋求奶奶允許她坐在石頭上。天上繁星點點，有人說地上有多少人，天上有多少星星，每個星星都有靈魂，代表地上的某一個人。

        仲夏夜的流星很多，神秘地畫著金色的弧線灑落天際，留給人無限的遐思，小秋仰望著星空，好奇流星從何處來，又落到何處去，而代表自己的那顆星在哪裏呢?

        奶奶年幼時，曾經訂過娃娃親。男方與奶奶同齡，家有良田百畝，桑林數頃，念過私塾，少年有誌，考上大學去了天津去求學，親事無人提及。奶奶為人樂觀，豁達，從未埋怨過那個從未謀麵的人。十七歲嫁給爺爺，爺爺家世代貧農，他是獨子，一套院子，三間北房，東西配房，院子不大，靠大門口，有棵枸杞樹，院子中央有棵桑椹樹。枸杞樹是奶奶種的，而桑椹樹是爺爺種的。

往事

        很遺憾，從來沒見過爺爺，他在58年大躍進時活活餓死了，當時沒有足夠的糧食吃，隻好吃野菜和樹皮，後來人開始浮腫，渾身乏力，最後奄奄一息，咽下最後一口氣時，腫得已經麵目全非。

        不解得是，地方有官員到村裏來視察，村裏專門選了善於辭令的王耀祖去見官，見麵便說日子不苦，感謝政府，生活很好，全靠領導，三餐有饅頭，頓頓見葷腥。

        其實此人和村裏其他人一樣，好幾天沒見糧食渣了，他見官後狠狠咽了幾口唾沫，低頭耷拉耳地回到家。看著三個胖眉腫眼的兒子，似乎良心發現，再看看無米下鍋的媳婦，不禁淚如湧泉。

        秋天剛到，沒來得及吃上新收的玉米，王耀祖即爺爺之後，也去給閻王爺報到去了。臨死前，給媳婦說他愧對祖宗和父老鄉親，連漢奸都不如。

        古人貴朝聞夕死，上天厚待王耀祖的後人，三個兒子由寡母寒心茹苦撫養成人，在村裏過的不錯，人緣也好，尤其是老三和秦鐵丁同齡，為人正直豪爽，絕無當年他父親阿諛奉承的惡習。

        俗話說：多行不義必自斃，那個魚肉鄉裏的官員，由於太肥胖的緣故，下雨時滑倒，坐骨神經扯斷，一命嗚乎。

        自然有其他的地方官繼往開來虛報收成，為了讓秦鐵丁有口粥喝，奶奶狠了狠心，讓兒子去上寄宿學校，年輕的學生們早飯可以分到一碗粥，一個棒子麵兒窩頭，雖然不夠吃，比起村子裏的飯還是好多了。

        有個女生總是把勺子舔得幹幹淨淨。數年後，秦鐵丁二十五歲，媒人來提親，秦母高興得什麽似的，可是一聽說是舔勺妹，秦鐵丁把脖子一擰：寧可一輩子打光棍。當然，到了三十歲時，他有些後悔，直到姚麗出現他才釋然。

枸杞和桑椹

        枸杞樹的葉子小而密，狗杞全身都是寶, 嫩葉可以生吃或做茶, 枸杞子可提高免疫功能、能有效抑製腫瘤生長和細胞突變、具有延緩衰老、抗脂肪肝、調節血脂和血糖、促進造血功能等方麵的作用,這棵樹一年結不了多少果子, 不用擔心過量, 每逢夏天來臨,淡紫色的狗杞花相繼開放, 結果子的時間也不集中, 鮮紅的枸杞點綴在嫩綠的葉子中, 煞是好看。 見到紅色的枸杞子長大, 兄妹倆就忍不住要求去摘下來吃掉, 從來等不到大豐收的時候。家裏規定青鬆兄妹十歲前不允許單獨用梯子,一定要有大人看著他們去摘枸杞，樹不高, 但樹幹細, 而且支叉多, 爬上去不大容易。 他們會爬樹去摘桑椹，椹子樹高些，但好爬, 椹子很甜。兩顆樹產量不高，但紅色的枸杞和紫色多汁的桑椹，為兄妹倆的童年增添了無盡的樂趣。

        小秋和奶奶對枸杞樹情有獨鍾，美其名曰：榴榴樹。大家跟著叫，紅紅的榴榴放到手心裏，越看越可愛，舍不得吃，在那個物資不充裕的年代，紅豔豔的榴榴，即漂亮又美味。小秋問奶奶：”為什麽椹子是一串一串的，而枸杞是一顆一顆的?”

        奶奶說：”枸杞樹有三十年老了，而椹子樹才種下十來年，正是壯年，所以果子多些。” 小秋想: 要是榴榴樹年輕幾年就好了。

        後來房子翻蓋，兩顆樹都拔掉了，小秋很難過，三十年後還後悔沒把這兩顆樹栽到別的地方去。在異國他鄉買到的枸杞子都是幹的，完全不及新鮮的漂亮，口感也迥異，不過吃起來依然感到親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