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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秋-- 村裏那點兒事兒

(2016-11-20 10:46:52) 下一個

馬衛國

        馬衛國生得身材魁偉,他在棉紡廠扛布匹,每包裏有幾軋布一百五十來斤,別人扛一包累彎了腰,他一手一包提起來健步如飛,同齡的小夥子和他掰碗沒有一個贏得了他,馬衛國說話辦事和他扛布包一樣麻利。他為人正直誠懇樂於助人。

        據說當年鬧大水,馬衛國和小夥伴們在鐵道溝裏抓魚, 免費送給不識水性的人。這一天,他一個猛子上來,舉著兩條活蹦亂跳的紅鯉魚, 想炫耀一下兒,  卻發現岸上的小夥伴們一個也不見, 都跑回村子裏去了。村子裏隻住了些老弱婦孺,魏占山媳婦快生了,可這一向柔弱的女子,此刻卻異常堅定,她說不想把孩子生在村子裏,因為村子整個被洪水包圍著,眼看臨盆她臉都憋綠了,就是不肯使勁把孩子生出來。

        白水茫茫,百戶人家似乎隨時有可能被大水淹沒,村裏僅有的幾個木筏由男人們撐著去莊稼地裏勘察澇情去了。老人們見到馬衛國和另外幾個半大小子,像是見了救星,要他們幫著想主意。

        大家七嘴八舌有人說到屋頂上去生安全些,有的說到樹杈上去,望著鐵道坡,德高望重的李先生若有所思地出神,他果斷地說:”道坡上有窩棚,地勢也比村子高,那裏最安全。”

         他顫抖地用幹瘦的手指指著身大力不虧的馬衛國:”你,你背上你嫂子,浮水去道坡上的窩棚裏,快走。”

         馬衛國馬步下蹲,已經開始呻吟的占山媳婦被架過來,死死箍住他的脖子,皮球似的肚子壓在寬厚的背脊上。這村北頭離火車道有一兩百米,馬衛國水性好,平時一個猛子能紮到對麵不成問題,可現在背著個眼看就要臨盆的產婦,淒苦的叫聲遠比幾乎窒息的脖子更難以忍受,他一聲不吭,像烏龜一樣平平穩穩的往前遊,也許隻花了十分鍾,也許花了一個小時,可感覺像是許久許久。幾個夥伴在一旁跟著遊過來,誰也不知道怎麽幫忙,他們一反平日裏嬉皮笑臉的常態,異常嚴肅地跟在馬衛國後麵,李先生趁馬衛國他們還聽得見,大聲囑咐:”就到支書的窩棚裏,那裏有熱水。”下麵的話被一陣劇烈的咳嗽淹沒。

        半小時後,占山媳婦自己接生順利生下九斤的胖兒子,起名金馬以表示對馬衛國的謝意。村子裏的頑童們有時嘲笑金馬,說他是馬衛國的兒子,純屬是無稽之談。而金馬經常跑到馬衛國家門口去玩兒,馬衛國一個月回一趟家,看見金馬總是滿臉堆笑,偶爾還給他塊兒糖。

        由於姐弟眾多,父母年老多病,加上馬衛國的臉色也不招年輕姑娘們的親睞,雖然過了而立之年,還是光棍一個人,老父親見街北的王真人賣房子,狠了狠心花兩百塊錢買了下來。條件是給無兒無女的王真人養老送終,三間大北房等他過世之後也歸馬家所有。也巧了,事成第二天,提親的就上門來了,媒人是能說會道的王二奶奶,提得是張長生的小姨子白梅。

        張長生住街北,朝街開的院門,媳婦白芳不愛幹活,有人背後說她好吃懶做,但她人聰明和氣,把老公孩子們調動起來下地幹活兒,自己坐在當街和老頭兒老太太們一起曬太陽,日子過得馬馬乎乎。有人說白芳每天望著南胡同,看著馬衛國騎著紅旗牌自行車,早就惦記上了他的工資,以前馬家七口人住在南胡同盡頭,她擔心妹妹嫁過去和婆婆小姑子們住在一起受氣,現在有了王真人家的東房住,人員簡單多了,她坐在小板凳上磕著瓜子兒合計好了,就去托媒人上門提親。

        白梅個子不高,身材勻稱,五官秀麗端莊,讀書不多,但讀報紙寫信都沒問題,見麵也沒被馬衛國嚇著,馬衛國相中白梅,二奶奶告訴馬衛國等著好消息。麥收過後馬衛國的父親馬大水催著媒人去說過門的時間,九月十六是黃道吉日,適合嫁娶。 老祖宗定下的規矩,幾百年來, 迎親嫁娶,出西頭,進東頭。一大早, 迎親的人們挑著彩禮從村西頭出村去接新人,  十一點來鍾。 白梅戴著大紅蓋頭, 坐著馬車,從東頭進了村,  成了馬衛國媳婦。

秦鐵丁和姚麗

         那時候全村隻有三輛自行車,支書有一輛是永久牌的,另一輛自然是馬衛國的,十年前買得全新的紅旗,一個月跑一次石家莊,風吹日曬,雖保養得好,沒有鏽跡斑斑,但也舊了。另外一輛是村裏業務員秦鐵丁前幾天才買的新自行車,鳳凰牌的。有人背後說是他早年投機倒把賺了點的錢。

         秦鐵丁比馬衛國大兩歲,光棍一個,和母親度日,他為人勤快,精明能幹,春冬兩閑時給大隊上跑業務,比起村子裏隻靠工分生活的農民富裕多了,而且出差時,天南地北都去過,算是村裏唯一見過世麵的人。秦鐵丁買車那天,東村口上站滿了人,嶄新的風凰牌,鋥光瓦亮,二奶奶說比秦鐵丁的大金牙還耀眼。說他當天穿了件深藍色大衣,頭戴黑色大沿帽,好像還帶著幅墨鏡,總之要是騎馬的話,很象山寨版的佐羅。馬衛國拿著秦鐵丁的車試了試,沒過幾天就騎著迎親去了。鐵丁的慷慨帶來了好運氣,衛國的媳婦炕頭還沒坐熱,有個陌生人進了村兒,她站在迎親隊伍後麵,一開始大家還以為是女方親戚,可穿帶不整不像走親的, 那時候走親戚一般都會穿平時不穿的衣服, 又新有幹淨,  所以走親戚的人一眼就能被認出來,過去一問這陌生人, 才知道她是個外地人。

        這女的二十多歲,問少了,她慢慢答,大家還聽得懂,問多了,要麽不吭氣,要麽說一大串話。誰也聽不懂。李先生見多識廣,說秦鐵丁這兩年去過好多地方,說不定能聽懂。把秦鐵丁叫過來,他連說帶比劃,除了小朋友們去搶喜糖,別的人都被吸引過來了。

        外來妹叫姚麗,遼寧錦州人,坐火車去成都親戚家,從德州轉車時,錢被偷了,沿著鐵路一路討飯往西走,到了楊秦莊,見有娶親的,過來要口飯吃。

         二奶奶從喜宴上拿了幾個饅頭,盛了一碗肉菜,讓秦鐵丁帶她回家。姚麗為人大方,說自己身世不好,挑來挑去,高不成低不就。二十好幾嫁了個酒鬼,清醒時丈夫對她不錯,醉了就發酒瘋,動手打她, 春天丈夫醉酒睡去,再也沒醒過來。秦鐵丁把買自行車剩下的錢,一部份給老母親貼補家用,剩下的本來是自己半年的煙酒錢,現在都給了姚麗做路費,她說到了成都就把錢寄來。住了一晚上,第二天去五裏外的周家店去上火車,秦鐵丁騎著嶄新的鳳凰自行車去送姚麗。

         三個月過後,凡是見過秦鐵丁的人,都問:”外來妹把錢寄來了嗎?”

         後來沒有人問了,大人們囑咐孩子們別去問,以免讓秦鐵丁心裏別扭。

         小孩子們有事兒沒事地跑到馬衛國家門口要喜糖,又過了三個月,春回大地,北國大地冰雪消融,百花含笑,馬衛國媳婦的肚子漸漸隆起,二奶奶給她道喜,告訴小孩子們過幾個月再來要喜糖,他們一哄而散。一轉眼的功夫又回來了,他們說外來妹回來給送錢了。

         姚麗回來了,誰也不知道她還沒還錢,她和秦鐵丁母親住一個房間,先是說老太太要認幹女兒,後來二奶奶給秦鐵丁提親,雙方都不反對,有人說二奶奶肯定說了秦鐵丁不少好話。一個月後,秦家張燈結彩,娶親也是送親的隊伍,按規矩馬車帶著姚麗從西村口出去,從東村口進來,姚麗和秦鐵丁喜結連理。桃花盛開的春天,也正是春耕繁忙的時候,新婚夫婦,第二天一大早扛著鋤頭並肩下地去幹活,迎著朝陽和芳草的青香,沐浴在美滿幸福中,絲毫不覺得勞累。麥收過後,姚麗的肚子開始隆起,秦老太太看著姚麗,高興地合不上嘴,轉過年四月初九,姚麗生了個兒子,取名青鬆。

 青鬆

         青鬆的出生給秦鐵丁一家帶來了無數的歡聲笑語,秦母為人精明能幹,白發蒼蒼,但梳理得一絲不亂。 她一天到晚帶著孫子, 趁孩子睡著了, 老人才有時間收拾家務, 或者梳梳頭。 她梳頭的梳子,鏡子,卡子,辮繩放在一個精致的烏木盒子裏,每隔一天梳理一次。把辮子散開,用烏木梳子一遍又一遍地把頭發梳理得油光發亮,然後編成辮子。

         青鬆剛出生時,頭大身子小,媽媽奶水不足,急得奶奶差點病倒。村東頭楊井家養了群羊,正好母羊生了小羊,奶水多得喝不完,要來多餘的羊奶喂青鬆,可小家夥不喜歡羊奶,他瞪大眼睛,嘴巴緊閉,頭一歪,奶撒了。

        奶奶說:”越澆越旺。” 把羊肚手巾一半墊到領子裏麵,一半搭在孫子的小棉襖上,把奶灌到奶瓶裏,耐心地喂著孫子。

        兩個月後,青鬆會笑了,奶奶邊喂他喝奶,邊唱:”小小子,喝羊奶,不喜歡,把頭歪, 你說可愛不可愛。”  大孫子,是老太太的命根子。

        青黃不接的時候,沒什麽好吃的,奶奶想給孫子買有營養的點心,可代銷部的桃酥比土坯還硬,想起了在石家莊紡織廠上班的馬衛國,不妨讓他從省城買好的點心給青鬆吃。

        但凡在城裏工作的,特別是有鐵飯碗的人都受到鄉裏鄉親的尊重。這馬衛國也不例外,隻是他幼年生天花臉上落下幾粒麻子,人們給他起了個外號叫麻衛國。

         奶奶娘家是富農,小時候跟比她大兩歲的哥哥學識了幾個字,說話辦事比村子裏別的老人們開通得多,加上她為人熱情,愛幫助別人,在村裏人緣很好。

       這天春光明媚,老太太抱著孫子在當街曬太陽,馬衛國周末休息,騎了自行車回家,看到奶奶,馬上過來打招呼:”嬸子,恭喜您,添了個大胖孫子,讓我瞧瞧。”

        他往前一湊, 青鬆就樂, 馬衛國高興地說,:  “這孩子和我有緣, 他不怕我。”

       奶奶忙說: “這孩子什麽都好, 就是缺嘴, 麻煩你這當叔叔的從省城給捎點兒好點心回來。”

        馬衛國熱情地答應:”沒問題, 還需要什麽,您隻管告訴我。”

        從此,馬衛國每個月花一塊八從石家莊帶回一袋奶粉, 花兩塊錢買兩斤桃酥捎回來,秦鐵丁一家感激不盡,逢人便說馬衛國救了青鬆半條命。

        奶奶把桃酥泡到溫水裏, 搗碎, 用勺子喂青鬆, 青鬆長得又白又胖, 他對著奶奶笑, 奶奶也對著他笑, 臉上的皺紋也跟著笑, 小家夥用小胖手沿著奶奶的皺紋認真地輕輕地畫著,  烏黑的大眼睛不時笑眯眯看奶奶一眼, 嘴巴等著桃酥, 奶奶的眼睛濕潤了。

小秋

         青鬆剛滿周歲姚麗又懷孕了,害喜厲害吃不下什麽東西,奶奶毫不慌張,從容的照顧孫子和兒媳婦,從早忙到晚毫無怨言。她說姚麗娘家遠,絕對不能虧待了平時孝順自己的好兒媳婦。奶奶自己沒女兒,索性把姚麗當親閨女對待。姚麗見白發蒼蒼的婆婆一個人忙裏忙外,心裏不忍,偶爾逗逗青鬆,可青鬆並不習慣和媽媽玩。他的小手緊抓著奶奶的衣襟不放,試了幾次之後,就放棄了,姚麗不想惹兒子不高興,加上身體不舒服,自己回房休息。也許是奶奶的護理有效,姚麗生下來的女兒又白又胖,哭聲響徹四鄰,奶奶原本期待抱兩個孫子的失意瞬間被喜悅取代,老人被這可愛的孫女深深地打動了,她烏黑的大眼睛似乎在看著屋裏的每一個人。把奶奶看笑了,笑得眼角眉梢的皺紋更深了。奶奶從背後拉過青鬆來,讓他叫妹妹,不到兩歲的青鬆平時對奶奶言聽計從,此刻倔脾氣犯了,抱著一雙小手,閉緊嘴巴就是不說話。可能是不習慣剛出生的妹妹這麽快就成了全家人重心的緣故。

        秦鐵丁是村裏的業務員,領回活來,給村裏的年青人們做,比如繡花,做橡膠圈,處理小動物皮毛,打磨砂輪等。這次出差前,他給孩子取了名字,如果是男孩,就叫秋陽,是女孩的話,叫秋月。出差回來,秋月已二十多天了,秦鐵丁見是個女孩,有點不知所措,奶奶要他過來抱抱孩子,他搓搓手,伸過手來,秋月竟然一把抓住了爸爸的大拇指,父女二人就這樣相識了。鐵丁捧起女兒,她烏溜溜的大眼睛觀察了他幾秒鍾,然後小嘴兒左撇一下,右撇一下,最後裂開小嘴一笑,爸爸眼睛濕潤了,用胡子拉碴的臉輕輕地蹭蹭女兒,她又眨眼又做鬼臉,表情異常豐富,全家人都給逗樂了。

        青鬆明知道妹妹叫秋月, 可是他一直叫妹妹小秋, 一開始大人們還更正他, 後來大家都跟著叫小秋,戶口本上確實用秋月這個名字, 按奶奶的說法, 秋月是大名, 在學校用。

奶奶本來重男輕女,把青鬆視如命根子,但是秋月一出生奶奶的心就被她軟化了,她從來沒有冷落過秋月。

        三歲時,奶奶抱著她上街去玩兒,穿著紅色夾襖的秋月像個大布娃娃,奶奶抱著她左扭右扭,她的胳膊甩來甩去:”秋月來晚秋,秦妞沒人瞅。”

        秋月高興得咯咯笑,那是秋月最早記得的事,她三歲,奶奶四十九歲。

        奶奶娘家是富農,從小家裏有長兩歲的哥哥和小兩歲的弟弟。父母死得早, 哥哥和弟弟他們對奶奶照顧有加,奶奶少年時和兄弟們學會了讀書寫字,雖然不多,但奶奶會寫:

                         才

                          秀

                          張

   我     見  常   生   有   人  來

                          叫

                          門

                           開

         姚麗在娘家是老小,沒帶過小孩子,見婆婆照顧孩子們周到備至,她也樂得清閑,農活忙時實在沒空花時間在孩子們身上,春冬兩閑,她變著花樣給孩子們做好吃的, 抽空到當街去打麻將。孩子們的事她自然關心,但一天到晚沒多少時間和孩子們在一起,久而久之,青鬆和小秋月回家都叫奶奶,大家都習以為常。

        村裏人說小秋是奶奶的丫環,奶奶走哪,她跟哪,而奶奶是小秋的老媽子,小秋要什麽,奶奶總是第一時間送到。 奶奶說小秋是她的心肝, 小秋兒時說奶奶是天下第一好的奶奶, 長大當媽後說奶奶是她的第二個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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