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父是浙江桐鄉人。 出生於1933年4月, 卒於2024年2月。 享年90歲餘。
上世紀80年代,我和妻子正在戀愛期間。 一日嶽父陪嶽母到濟南省親,順便來看看我妻子。 我正好在, 一開門未加思索就叫了聲爸爸。 按山東風俗, 隻有訂婚後準女婿和準兒媳才應改口叫爸、媽。 據說還有“改口費”。 我們從來沒有那個訂婚環節, 也根本沒想過什麽改口費。 妻子後來問我, 你怎麽突然改口叫爸爸呢? 我說是矢口, 沒有原因。 其實不然, 嶽父和我父親身材相仿, 臉型接近, 我從他身上看到了我父親的影子。 我和他似乎前世有緣。他的家庭和身世在某種程度上和我有些相似之處。
1949年5月份,他的家鄉解放。6月份仍在讀高中的他16歲就參加了解放軍,考入華東軍政大學學習。 一年後被選入華東軍區青年幹部培訓學校學習。 畢業後被分配到中央軍委機要局做譯電員,任西南組組長。 他參與了西藏和平解放的秘密電報翻譯工作。 親自翻譯了毛澤東主席與西藏的談判電報。 1953年初,他和他的小組被派往朝鮮戰場誌願軍司令部, 參加了抗美援朝後期的決定性戰役-金城戰役。 那場戰役中誌願軍68軍第203師609團第2營和第607團的一個偵察班組成的作戰支隊摧毀了南朝鮮首都師王牌軍白虎團團部。 即聞名世界的奇襲白虎團。金城戰役使得陷入僵局的停戰談判繼續進行,迫使韓國總統李承晚在停戰協議上簽字, 為戰爭結束奠定了基礎。嶽父帶領的譯電小組做到了電報命令翻譯零失誤。 受到當時誌願軍總參謀長謝芳的表彰。
嶽父於1953年底回國, 臨時住軍委機要局香山辦事處等待轉業分配。 他們本是機要局工作人員, 去趟朝鮮戰場怎麽不讓回機要局工作了呢? 嶽父解釋很簡單,他們的職位已有別人頂替。 那些“別人”是什麽背景, 嶽父從來沒提及, 或許根本不知道。 但可以想象, 中國幾十年戰亂,當時百廢待興, 工作職位不是那麽多。 軍委機要局(當時由中國唯一沒帶過兵打過仗的大將李克農主持)是個非常熱門的單位。 像嶽父這樣沒背景的人自然要被轉業。 話說回來, 他若留在機要局, 他的命運是否改變也不得而知。
他被指定由煤礦總局(煤炭部前身)安排工作。 後來被分配到煤礦總局1953年設立的淄博礦務局。 曆任辦公室主任和宣傳科長。 嶽父一表人材, 身高1.78左右, 站如鬆,坐如鍾, 談吐不凡。 和書記一起出差, 接待方總誤認為嶽父是大領導。
他出身於書香門第。 他祖父借論語李生論善學者典故為他取名善學。他父親民國時期曾任安徽桐城縣教育科長。他支持過大刀會。 解放前夕回到家鄉。 後來任教於桐鄉一中。 他母親是大家閨秀,受過良好教育,在一小學當老師。 1957年6月反右運動開始。 桐鄉一中擬定他父親為右派。 那時他大妹妹剛剛考取南京大學。 他父親知道被打成右派是什麽後果。 他一直自疚,認為他的背景已連累了兒子,不能再害女兒了。在桐鄉一中宣布結果的前一天晚上在學校附近的北港河投河自盡。 岸邊放著他心愛的懷表和一張年僅八歲的小兒子照片。 那隻懷表記錄著他一生的坎坷。 小兒子自然是他的牽掛。 據官方不完全統計, 反右運動有50多萬人被劃為右派。 4000歲人“非正常”死亡, 他父親是其中之一。嶽父一直沒跟子女提起此事, 直到晚年才跟他大女兒說了此事。 但從不提及詳情。 嶽父那時隻有24歲, 剛成家不久。 我也是不滿25歲失去父親。 巧合的是他父親和我父親都是諱名鳳池。 兩人都是51歲離世。他的母親小學教書收入微薄。 他時常接濟弟妹, 並資助大妹妹讀大學。 順便提一下, 前些時間“天才譯者”金曉宇的故事刷爆國內報紙和網絡。金曉宇的母親就是嶽父的大妹妹曹美藻。 她上大學的機會可以說是她父親用生命換來的。
(嶽父的大妹妹,天才譯者金曉宇的母親曹美藻)
嶽父有多彩的人生經曆,才華橫溢,文筆出眾,非常敬業。 在淄博礦務局洪山煤礦工作似乎有點埋沒人才。 其實, 他如果能在這種相對普通崗位上平安無事, 就是奢求了。 他父親陰魂還沒散盡, 厄運又降到他的頭上。 文革開始了。他的背景不知怎麽被挖出來的。 一夜之間成了暗藏的階級敵人。 他參加抗美援朝,轉業後在淄博礦物局工作,起草過無數工作報告,出過兩本書, 撰寫全國勞模五四采煤隊的宣傳資料。 這些功績似乎不能抵消他唯一的過錯, 就是他父親的背景。 他父親被定為“畏罪自殺”, 抗拒無產階級專政。 1969年文革進入高潮, 他被揪走關牛棚。 每天“正常”日程就是遭批鬥, 寫認罪書。 當時嶽母正懷著他們的小兒子, 逃到鄉下親戚家躲避, 以免遭受揪鬥,殃及腹中的胎兒。 關牛棚遭批鬥沒人管飯。 他們12歲的大女成了他們的聯絡員。 每天走十幾裏路為父親送飯。後來小兒子出生, 他沒能陪在妻子身邊, 連去看一眼的權利都沒有。 當大女兒告知他這個消息時,不知她是否看到父親強忍的眼淚。 或許她不理解在她離開時,父親為什麽突然轉身掩麵。
文革過去了, 中國迎來改革開放。 鄧小平和胡耀邦撥亂反正, 給反右運動一個“說法” - 反右擴大化。 99.99%以上的人都得以平反。 就是說真正右派寥寥無幾。 文革也被定為十年浩劫。 若非父親的背景, 嶽父文革期間也不會受牽連遭迫害。 他的人生軌跡也許不同。 一切都過去了, 似乎柳暗花明。1981年他終於被接納為共產黨員。 人已近半百, 生命如斯矣。
1993年離休後,算是他人生最安逸的年月。 子女都已成人,他有機會周遊世界, 享受晚年。 我是2019年最後一次見他。 2020初新冠疫情爆發後, 他一直沒有離開過淄博。 2022年疫情已緩解, 國內逐漸解除限製。 他可以在子女陪伴下,遊覽淄博周圍公園。 他89歲高齡仍是滿麵紅光,行動自如。 血壓、血糖、血脂都在理想範圍。 不服用任何藥物, 從不相信保健藥。 醫生和家人都認為他能活過百歲。 2023年初他因發燒去醫院檢查, 結果是新冠陰性。 本以為僥幸逃過新冠病毒。出院回家幾天後發現在醫院期間傳染上新冠病毒, 返回醫院治療。 遺憾新冠摧毀了他的健康,接下來頻繁住院。 後來臥床不起。 2023年四月初一,他在病榻上度過了90歲生日。
今年元旦後他因發燒再次住院。 臥床一年有餘,多年積累的體能幾乎消耗殆盡。 加上多次住院,用遍了各種抗生素等藥物, 身體已不再對治療有明顯反應。 身體每況愈下。 我妻子2月初趕回去守在他床邊。 北京時間2月7日上午9時,他瞑目辭世。
嶽父兄妹四人,他是長兄。 大妹妹曹美藻排行第二。 還有一個妹妹是桐鄉屠甸中學老師, 已退休。 小弟弟生前住在北京女兒家, 2017年前已去世。 兄妹四人,三人已先後離開。
我從此失去一位良師益友。 希望他知道我們對他的崇敬和愛戴永無止息。 願老人家在天之靈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