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父親節臨近。第一次過沒有父親的父親節,有一絲不知所措的感覺。本想寫點什麽,以表達心中的失落。可是腦子亂,心也靜不下來。隻好重貼年初在父親離開不久寫下的短文,以慰父親在天之靈!
讀過一些寫父親的文字,恐怕隻有朱自清的《背影》,最讓我難以釋懷。沒有跌宕起伏的情節,也沒有華詞麗藻的堆砌,是那份平淡樸實,那份難以割舍的牽掛,在我內心深處,產生共鳴,讓我一輩子也忘不了初讀時的那份感動。
平淡樸實,也是我的父親一生的寫照。父親出生於一個落敗的家庭,十三歲輟學,到中聯製藥廠當學徒。父親天性聰慧,一點即通,在中藥的辨識,中成藥的製作,以及藥性藥理方麵,學有專長,造詣過人。解放後,調到省航醫院中藥房當藥劑師。之後又靠自己的研修和領悟,在中醫方麵,漸顯才能,遂轉為中醫師。從擔綱坐堂,到開門授徒,祛病鎮痛,杏林宥嘉。父親的一生,沒有學曆,沒有官職,沒有亮點,沒有高峰;雖默默無聞,卻踏踏實實地走完了自己的人生之旅。
在我的眼中,父親也是極普通的。無論是孩童年代,還是長大成人之後,我都不記得父親對我有過什麽特別的說教。記得的,唯有父親爽朗的笑聲,那是在看到我,每取得一個小小的進步後,父親由衷地歡笑。父親的笑聲,是從他內心發出的歡快和喜悅,飽含著深深的讚許,寄托著殷殷的期望,勝過所有的說教,具有神奇的作用。讓我懂得,我們每一個人的每一份努力,都是為了至親家人的開心和滿足。
我成長在一個文化缺失的年代,讀書的年齡沒有書讀。在我同齡的夥伴們紛紛退學,為一生之計而去拜師學藝時,父親卻堅持認為,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不容我有絲毫的棄學之念。讓我至今難忘的一件事,是剛上初中時,父親想盡辦法,為我借了一套魯迅選集。這對一個渴望讀書的學童,不啻於一筆財富。這套書伴我度過了許多不眠之夜,讓我開始閱讀和思考人生,引導我在人生的起步階段,如何去麵對心靈的傍徨,使一個懵懂年少的空虛心靈,得以充實。
“書讀多了,容顏自然改變。”我信這句話!有人說中國人沒有信仰,我總是付之一笑。中國人的信仰,似乎毫無目標,就像父親一生走過的路,彎彎曲曲,起起伏伏。可是一路上,走過了坎坎坷坷的艱辛,看過了花花綠綠的風景。我們方才領悟,人生的境界,就是沉沉浮浮,起起落落;才明白,人生所求,既不在天堂,更不在地獄,僅在於心安理得的那份從從容容,平平淡淡。
知父莫若子。但願我讀懂了父親的人生!平淡無奇、樸實無華,正是父親人性的亮點;淡泊安逸、知足常樂,恰是父親人格的高峰。
今日大年初二,是父親的生日。父親卻走了,漸行漸遠,連讓我牽掛的背影,也沒有留下。我隻能獨自一人,靜靜地,悄悄地,用兩行熱淚,寄托我的哀思。
2-9-2016
外一篇:老家
老家凋敝了。
一路上,忐忑不安,回到了闊別30餘年的老家。必須回來!因為這裏是祖祖輩輩的長眠之地,乃根之所係。跪在父親的新墳前,心情極度複雜。哀思、愧疚、惆悵,一絲絲,一縷縷,欲罷還休;卻難以感受到遊子歸來的那種慰籍。魂夢所牽的故裏,難忘的鄉音,兒時的記憶,都在耳邊眼前縈繞。仍不免,思緒傍徨,若有所缺,若有所失。
缺失什麽?說不清,道不明,也許僅是鄉愁吧!鄉與愁兩個字,連在一起,原不以為然,而今終有所悟。
愁的是家鄉的凋敝?還是自己的無奈?也許都是。
村裏僅存幾戶人家。好多家都搬上前嶺,靠馬路邊,建了新屋;更多的鄉親,舉家遷往遠近城鎮;也有像我這樣的,僑居海外。離開的,義無反顧。留下的,是一棵棵孤寒的老樹,一張張憔皺的麵孔。斷垣殘壁,庭戶荒蕪;人煙稀疏,雞犬不聞。目光所及,一片蕭條破敗,讓人平添無盡的愁緒!
記得離開老家時,村裏尚有五十多戶人家,幾百口人。事實上,老家屬於典型的鄂南村居,三麵環山,一麵傍水,也算得上山青水秀。水是指村前上下兩口水塘,還有一眼老井。上麵的那口水塘,是用一道高堤,圍起村前那條凹壟,在上遊形成的一個微型水庫。小時候,趕上天熱,經常和幾個小夥伴,脫得精光,在淺水處嬉水。要是不上學,有時就把媽媽的縫衣針,偷一枚出來,彎成釣魚鉤,到塘尾子去釣魚。春夏季節,下雨天,拿一隻平口撮箕,在塘邊水流湍急的水溝裏,去撮小魚小蝦。運氣好,能逮到鯰魚和黃鱔什麽的。每當得手時,就盼著天黑,粘著媽媽拾掇晚飯。
下麵的那口塘,猶如一條玉帶,平行地鑲嵌在村子的正前方。岸邊栽著幾株水柳,濃濃的樹蔭下,臥著誰家的一條水牛。旁邊,幾隻雞在覓食,調皮的小犬會追過來,演一出雞飛狗跳的鬧劇。夏天,水麵長出荷葉,風兒吹起,把清新的荷香,送進家家戶戶。傍晚,若從前嶺歸來,朝村子望一眼,隻見燈火爍爍,炊煙嫋嫋,不由得加快步履。回家,這種放學蒙童的心聲,早已變成千裏遊子的信仰。
過了村前的那條凹壟,走上前嶺,便是本地治所之在,有學校、供銷社、各種機構等。這裏原本是宗氏祠堂,祠堂前有一棵幾人合抱的香樟。祠堂早已蕩然無存,但舊址尚在,每讓尋根之人,依稀憶起老家的陳年往事。那深邃的巷道、細膩的窗欞、厚重的石碾,高挑的飛簷,還有那曆久經年的水漏,聲聲滴滴,滴滴聲聲,悠長而又久遠。
懵懂少頑之年,常爬上自家閣樓。樓上有一木箱,堆滿了發黃的線裝書,後來才搞清,那其實是家譜。“... ... ...,錦學有同顯,安邦定國能”,一世世,一代代,生生不息。那時年少,對追根尋源這等事,不甚在意。等到有所意識時,家譜竟遺失殆盡。初中時,父親幾次提起,家族遠祖在明朝曾榮中高第,並被召為郡馬。後突遭變故,從江西逃難到湖北,輾轉來到江夏。多虧郡主遠祖母的一箱細軟,買地治產,得以安居下來。當時家族尊卑上下,口齒數十。按長房、二房、新屋,各立門戶,依次築第建宅,自始村落初具規模。村子裏還有另兩片宅院,分別叫西頭和下頭,猜是仆役之所。村後,翻過一道山崗,住著幾戶張姓人家,那便是當時的佃農了。
不久,宗族的幾戶堂祖,又陸續搬遷過來,在附近辟村另居,漸漸地也形成了幾個村落。經家族商議,在幾個同宗村落的中心,建起了宗氏祠堂和書塾。家道從此中興,田耕為業,詩書子弟。人丁漸見興旺,是為一方鄉紳。
小時候,村裏一位“錦”字輩的長者,得閑時,常跟我等後生,講起家族過去的排場。遠祖定居之初,曾請堪輿先生,在離村幾十裏之外,選了一處老祖墳山。每年祭祖,要經過五裏墩,渡過梁子湖,再從五裏界上岸,方能抵達守護祖塋的山廬別墅。為了渡河方便,家族把渡口買了下來,並賜姓船家,助其落戶岸邊。這戶船家香火不斷,子孫繁衍,今也成了湖邊村落。光緒爺的時候,家族祭祖的儀仗最盛,男丁騎高頭大馬,女賓乘香車軟轎。一路上,素幡招展,紙箔飛揚,吹吹打打,延綿數裏,來回要花好幾天的功夫。
可惜好景不長,光緒爺的時候,也是家族走向落敗的開端。時局動蕩,戰亂頻仍,國祚家運,艱澀交疊。祖塋漸成荒山野嶺,已無力顧及。等到家族長房傳到“有”字輩,便是祖父大人,承繼了百畝良田,還有附近塗鎮整條街的商鋪。祖父因經營不善,又兼生性善良,不防小人,以致受騙上當,失去所有,隻落得赤貧而終。卻苦了父親,13歲輟學,離鄉背井,艱難維持。不幸今又作古,留下不肖我輩,忝列長房。雖矜持恭儉,卻難當道義。眼見家鄉凋敝,徒歎奈何。今又飄零海外,與老家終成天涯之隔。悵然失落,奈何奈何!
追思至此,方才意識到,我的缺失之憾,原來竟是根之迷失呀。
嗟乎!禁不住潸然淚下。
2-19-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