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談《色戒》：愛，就是不問值不值得
張愛玲的短篇小說《色·戒》，深得作者自己的喜愛。她雖然在1950年就完成書稿，但是卻經過近30年不斷修改，直到1978年才將這篇小說和其他兩個小故事《相見歡》、《浮花浪蕊》結集成《惘然記》出版。張愛玲在卷首語寫道：“這個小故事曾經讓我震動，因而甘心一遍遍修改多年，在改寫的過程中，絲毫也沒有意識到三十年過去了，愛就是不問值不值得。”
高三那年第一次讀到這篇小說，完了我這樣覺得：這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子不被時局成全的初戀。可要是成全了呢，住在上海華麗的愛麗絲公寓，裹著精致的睡袍，易先生倒了以後她漂泊不定，成了另一個女子王琦瑤，又是一首《長恨歌》。後來在愛玲書友會中跟很多人討論過，大家的看法各種各樣，覺得自己也許理解的太淺。但是隔了這麽幾年，今天又翻了一遍，依然覺得這是一個簡簡單單的女孩子的故事，隻是有著模糊沉重的悲哀。
女主角王佳芝是美麗的。愛玲在文中也用了不同的視角反複描寫。首先是麻將桌上的強光燈，這是近距離高清鏡頭下的王佳芝：“酷烈的光與影更托出佳芝的胸前丘壑，一張臉也經得起無情的當頭照射。稍嫌尖窄的額，發腳也參差不齊，不知道怎麽倒給那秀麗的六角臉更添了幾分秀氣。臉上淡妝，隻有兩片精工雕琢的薄嘴唇塗得亮汪汪的，嬌紅欲滴，雲鬢蓬鬆往上掃，後發齊肩，光著手臂，電藍水漬紋緞齊膝旗袍，小圓角衣領隻半寸高，像洋服一樣。領口一隻別針，與碎鑽鑲藍寶石的“紐扣”耳環成套。”後來，在咖啡館裏等易先生時，被王佳芝吸引到的一位男子這樣描述她：“不大像舞女，要是演電影話劇的，又不麵熟。”而王佳芝自己這樣說自己：“從十五六歲起她就隻顧忙著抵擋各方麵來的攻勢，這樣的女孩子不大容易墜入愛河，抵抗力太強了。”最後是易先生眼中的王佳芝：“她穿著高跟鞋比他高半個頭。他顯然並不介意。知道他在看，更軟洋洋地凹著腰。腰細，婉若遊龍遊進玻璃門。”
總結為一句話就是這是一個太過引人注目的美麗的女孩子，並且毫無戀愛經驗。
可是跟他搭戲的易先生就不一樣了，情場老手，誘惑多到忙不過來，善於給歡場女子挑禮物，出手又大方。愛玲這樣講:"不去找他，他甚至於可以一次都不來，據說這樣的事也有過，公寓就算是臨別贈品。他是實在誘惑太多，顧不過來，一個眼不見，就會丟在腦後。還非得釘著他，簡直需要提溜著兩隻乳房在他跟前晃。"
他們兩個人棋不逢對手，但是又偏偏在時局的推動中，從香港輾轉到上海在一場謀殺案中狹路相逢了。
在李安導演的電影中，兩個人有不少的床戲，愛玲在小說中也寫道，王佳芝感覺每次跟老易在一起後就像洗了一個熱水澡。
但是兩個人到底有沒有動情？先說易先生，在小說中易先生對王佳芝的感情分為兩個階段，前一個階段，用現在的話說就是走腎，“一坐定下來，他就抱著胳膊，一隻肘彎正抵在她乳房最肥滿的南半球外緣。這是他的慣技，表麵上端坐，暗中卻在蝕骨銷魂，一陣陣麻上來。”
王佳芝死後，愛玲這樣寫老易的心思：
“想想實在不能不感到驚異，這美人局兩年前在香港已經發動了，布置得這樣周密，卻被美人臨時變計放走了他。她還是真愛他的，是他生平第一個紅粉知己。想不到中年以後還有這番遇合。”
“不然他可以把她留在身邊。“特務不分家”，不是有這句話？況且她不過是個學生。他們那夥人裏隻有一個重慶特務，給他逃走了，是此役唯一的缺憾。”
“他對戰局並不樂觀。知道他將來怎樣？得一知己，死而無憾。他覺得她的影子會永遠依傍他，安慰他。雖然她恨他，她最後對他的感情強烈到是什麽感情都不相幹了，隻是有感情。他們是原始的獵人與獵物的關係，虎與倀的關係，最終極的占有。她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他雖然殺了她，可是不能說他不愛她，老易終是走了一點心，但是走的有點少，不夠救王佳芝的命，因為他愛她的前提就是她以自己的性命救了他，他不殺她，怎麽成全她？
王佳芝呢？她對老易的感情比較複雜，首先作為一個刺客，對目標動情是大忌諱，王佳芝當然明白，所以她一方麵在跟易先生演感情戲一方麵又在告訴自己愛上這個男人是件滑稽而危險的事。但是作為一個毫無戀愛經驗的女生，她似乎不太善於控製自己，因為，說到底，她連愛是什麽，也不知道。文中有這麽完全是女性化的細節：
兩個人在店裏試戒指的時候，愛玲寫道：“他這安逸的小鷹巢值得留戀。牆根斜倚著的大鏡子照著她的腳，踏在牡丹花叢中。是天方夜譚裏的市場，才會無意中發現奇珍異寶。她把那粉紅鑽戒戴在手上側過來側過去地看，與她玫瑰紅的指甲油一比，其實不過微紅，也不太大，但是光頭極足，亮閃閃的，異星一樣，紅得有種神秘感。”
“那，難道她有點愛上了老易？她不信，但是也無法斬釘截鐵地說不是，因為沒戀愛過，不知道怎麽樣就算是愛上了。”
“鄺裕民給了她一小瓶，叫她最好不要吃，萬一上午有什麽事發生，需要腦子清醒點。但是不吃就睡不著，她是從來不鬧失眠症的人。”
失眠是因為易先生？也許隻有她自己知道。
“他的側影迎著台燈，目光下視，睫毛像米色的蛾翅，歇落在瘦瘦的麵頰上，在她看來是一種溫柔憐惜的神氣。”
她覺得老易對她是憐愛的心情，其實，她是在憐愛老易而已，殺手的身份逼著她在潛意識裏調換了兩人的心事。
“這個人是真愛我的，她突然想，心下轟然一聲，若有所失。太晚了。”
不晚，最後你不是救了他？
救了老易之後，王佳芝還想著怎麽跟布局的人交代，她抱著生還的希望，直到老易的封鎖令下來，攔去了她的路。
然後是審訊，肯定是用刑了，王佳芝有沒有受到皮肉苦我們無從猜想，這中間老易應該也沒有給她傳遞什麽訊息，隻是她一個人的痛苦和拷問，後悔？不後悔？死之前，她弄清楚自己的心了嗎？
或許也如愛玲所說，愛就是不問值得不值得。
故事的結尾，易太太跟幾個女眷打著麻將商量著誰請客的事，在一片喧囂聲中，易先生獨自走了出去。
走出去幹嘛？
他需要靜一靜。
人到中年，一場驚心動魄的豔遇，不僅如此，還他媽的幾乎成了愛情故事，有愛情麽？該不該殺王佳芝？太快了點吧？再考慮一下會不會留下她？
王佳芝牢獄裏待了不久就上了刑場，不用去想這一切了，可是老易不行，她的影子會永遠依傍他，他得拷問自己，給死去的她一個答複。
看到有人論備胎的等級，說低級的備胎是男人心中的一張床，高級的備胎是紫霞仙子留在至尊寶心裏的一滴淚。
可是都不如王佳芝留在易先生心裏的一聲槍響。
作者薇薇卡：
中國傳媒碩士在讀，熱愛寫字，一直試著想講動人故事，最後卻發現，故事的皮毛之下，心才是最重要的答案。個人公眾號:戀戀風塵 ID:vivicajiangg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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