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滴滴村:被互聯網收編的司機和他們的江湖
“你要是覺得,隨便玩玩就能賺到錢,勸你不要搞。都是靠時間熬出來的。”夏正武笑了,“我們所謂的自由,不是你們所謂的自由。”
“叛變者”
深圳梧桐山腳下的大望村,一直以大量湖南攸縣籍出租車司機生活其中而聲名在外,直到出現了“叛變者”夏正武。即使不是第一個“叛變者”,他也是最出名的那個。
回頭看來,2015年4月那個傍晚發生的事情,遠不止是一個49歲的出租車司機決意將自己12年工齡清零。他從此跳出了那張需要繳納份子錢但也涵蓋社保的特許經營權合同,也跳進網約車時代的滾滾浪潮裏。那晚還是一個小型專車公司的成立起點,讓一個與科技革命看起來很遙遠的村莊開始了自我進化。
那個乘客與別人不太一樣。從一上車,他就明顯話多。“師傅,你看著開車技術不錯,你開了多少年的車?”“生意沒有以前好了吧?”“那怎麽沒想到去開滴滴呢?”
在乘客汪國平看來,那個司機也是特別的。但凡打車,他就會和司機聊天,有些人根本懶得接他的話,有些人能聊,但答案不是他所期待的,提起滴滴不是充滿憤懣之意,就是帶有為難情緒,“我們不敢幹啊”,或者,“車還沒有到期”。但夏正武給人的感覺,健談、爽快,他的租約馬上就到了,他對滴滴的態度,似乎是開放的。
汪國平唇上留著兩撇小胡子,樣子看起來精明老練,說話偶爾有一點誇大其詞的傾向。他當時是小額信貸公司的老板,很多錢借出去了收不回來,公司一度要斷掉資金鏈。但畢竟有幾十輛車抵押在他手裏,他想著轉型成立專車公司,與滴滴合作。不是所有車都能派上用場——比如加長林肯幾無用武之地,但他眼下亟待解決的並不是車。他缺的是好司機。
汪國平向夏正武發出了邀請。“你幹脆跟我來搞專車吧。你是最合適的,深圳你閉著眼睛走。”
一個月後,汪國平的“快易達”專車公司成立,夏正武成為首批招募的專車司機之一。
專車司機與出租司機,像是移動互聯網語境裏的一對反義詞,讓人聯想到彼此存在競爭並帶有敵意的兩個群體。把它們放到一起搜索,出來的結果是不同城市的出租司機打砸、圍攻專車的新聞。
與互聯網世界更為接軌的深圳,出租司機們的落差更大。除了滴滴,優步、易到等網絡約車公司以及已被並入滴滴的快的,也早早在這座城市布局,通過一輪輪的割喉戰,完成了市場教育。出租車市場遭到嚴重擠壓。幾年前,一個出租車司機可以月入一萬五六,現在,七八千元已算是天花板。
但深圳的出租車司機與同是大都市的北京、上海的區別在於,本地人占比極少。湖南籍司機一度占據半壁江山,其中以攸縣人居多。夏正武原籍益陽,是攸縣的倒插門女婿。
從上世紀90年代,親帶親,鄰帶鄰,像快速迭代的無性繁衍,攸縣人相繼湧入出租車行業。而城中村因為房租便宜、停車方便,成了他們首選的棲居地,攸縣老鄉們選擇在故土之外,繼續做老鄉。皇崗村、石廈村、大望村,都是深圳人眾所周知的“攸縣的士村”。據估計,大望村住有1000多名出租車司機。
2 大望村是深圳著名的“的士村”,但現在村裏有了越來越多的專車司機。
兩條相互競爭的敘事線索被並入一條。很快,整個村子知道,有個出租車司機變成滴滴專車司機了。通過口口相傳,一些消息在村裏被交叉驗證著:他第一個月交了12000塊錢給他的妻子,這是他妻子在“太太團”聚會的時候聊起的。當男人們找上門來問,夏正武承認了。
那段時間,每天都有老鄉上門谘詢。早一批,晚一批,與出租車早晚7點的交接班時間相對應。夏正武實在,把自己所知道的——甚至他的收入支出的所有細節,全部分享。但他也很謹慎,不輕易出具意見,“情況就是這麽個情況,要不要搞,你自己判斷”。如果那人表達加入的意願,他才帶著去見老板汪國平。他也害怕時勢逆轉,帶人入錯行,“他們以後就會挑毛病,當時要不因為你啊……我沒有必要。”
但對於親人,他還是幫著拿主意。45歲的謝學文是他外甥,2015年10月交了車,打算回長沙做貨車司機的老本行。夏正武向他陳述利害,勸他“一起搞滴滴”。
謝學文算是被迫離開出租車行業的。2015年6月,他的副班司機不幹了,跑去開滴滴。“招副班”的告示在車後窗貼了幾個月,硬是招不到人。每月一萬兩千多的份子錢沒有人幫他分擔,出車的時間更長,但賺錢反而少了,算下來隻有四五千元。公司向他承諾會降租,但一拖再拖。如此熬了4個月,他再也無法忍受。
“我的頭腦很簡單,就覺得出租車做不下去了,我就不做了,也沒想可以轉一下。”謝學文說。舅舅雖然隻比他大幾歲,但“舅舅永遠是舅舅”,說話管用。對於有意離開的司機,出租車公司總會動用各種說辭挽留,但他們大概不會想到,那個最有效的遊說者,曾是己方陣營的一員。
恰恰是昔日技藝與經驗,成為這些老司機們在新行業成就卓越的機會。“不認識路是最麻煩的事情,但出租車司機都是活地圖。”汪國平說。他的專車公司除了租車費用,另一個收入來源是總體進賬的返點,而出租車司機們從來沒有讓他失望:他們能吃苦,習慣長時間作戰,同等時間往往能賺到更多錢——他們知道哪裏是訂單高發區。在招募員工時,他對其他行業的人會慎重選擇,但對出租司機——夏正武至少介紹了十幾個人,來者不拒。
2016年年初,一篇微信公號的文章讓夏正武在村裏再次紅了一把。因為服務好、用戶評分高,也因為那段轉型故事,滴滴公司將他樹為模範人物,並以他為主角拍攝,發布了一組圖文,在網絡上傳播很火。他因此被同行們笑稱為“滴滴村村長”。采訪的邀請紛至遝來,有幾個星期,手機被記者打爆了。
夏正武並不開心,拒絕了幾乎所有采訪。“每天接電話的時間都多過我做生意了,”他向汪國平抱怨,但又不能設置拒絕陌生來電,“我不是靠出名吃飯的,我是靠幹活吃飯的。”他告訴《博客天下》,“你們是第三家采訪到我的媒體”,並發誓這將是最後一家。
一次,有個乘客看了他半天說,好像在新聞裏見過他。他裝作不知道,敷衍了過去。“因為很多人心態不平衡,”他後來解釋,“你服務好?你出名?我給你打個一星(即最低分)試試?會有這種人。”
轉型之後,許多事情都隨之改變。座駕售價近20萬元,手刹變成自動擋,開起來輕鬆得多。
但他也失去了一些以往的樂趣,載客需全程靜音,他鍾愛的草原歌曲,沒什麽機會播放了。出車時間全由自己掌控,想休息隨時休息,沒有交接班的捆綁。在街上不停兜轉的接客方式已經成了過去式,現在他把車停靠路邊,等待平台派單即可,沒有訂單時,還可以睡上一覺。“現在比原來更自由了。”夏正武反複強調。
然而有一些事情,是恒久不變的。
按照新公司規定,每月有4天假期,提前報備即可獲批,不過夏正武、謝學文從未休息過。在出租車行業,主班司機比副班司機更吃香,攤的份錢少是其次,主要在於無需跑夜班,“睡眠質量會好一些”,但現在,熬夜是常態。他們通常每天上午10點出門——為了避過早高峰堵車,夜裏一兩點回家,如果訂單多,則可能跑到三四點,工作時間遠遠超過了以往開出租。出租司機夏正武,在交班後吃過晚飯,保持著在公園散步的習慣,但專車司機夏正武,想散步唯有繞著車走幾圈。
他沒有機會和妻子、女兒道晚安。
1夜裏12點後,專車陸續回村,一旦過了3點,找車位將非常困難
日入1000元是夏正武的平均收入,但看起來驚人的數字,是要經扣減的,每天租車費用200元,21.77%的流水額需上繳平台,油耗也要一百多元。
沒有任何人強迫他,他自願委身在那個逼仄空間裏,成為車的囚徒。“你要是覺得,隨便玩玩就能賺到錢,勸你不要搞。都是靠時間熬出來的。”夏正武笑了,“我們所謂的自由,不是你們所謂的自由。”
從老板到司機
賀軍與夏正武是完全不同類型的攸縣人。
“夏師傅是典型的老實人,做事踏踏實實。攸縣人性格跟他差不多,誰嚇唬他一下,讓他給幾千塊,他也會給。”賀軍說。
他坐在他開的湘菜館裏,毛主席的畫像就掛於壁上。他外號“肥仔”,有一副臃腫的身材,留著板寸,脖子上戴著條粗碩的金鏈子——盡管如此,他仍然給人一種無害的敦憨之感,去開滴滴時,他會遵守規定將鏈子摘掉。飯店是他的主業,開滴滴隻算興趣愛好。
與夏正武的謹慎風格不同,賀軍直言不諱到令人驚訝。他看好滴滴,理由是,“政府想打壓你,通過平台呼叫所有車,守在那裏抓就行了,來一個抓一個,一下子打盡。何必出去抓車呢?”他認為現在的處理方法是一種微妙的平衡,“大領導怪罪下來,他說我在執行了。”
他也是大望村的老住戶了。2007年,他在大望村開了這家湘菜館後,搬進這裏。“我算半個地頭蛇,什麽風浪都見過。”他說。開店不到3個月,東北混混、本地民兵與關外來的複員軍人3夥人,就在他的店裏發生口角,各自叫了人,展開對峙。他擺了兩桌好菜,請各方頭腦坐下來,平息事端。夏正武等人從未接觸到村裏的領導,但賀軍與他們關係熟絡,他們常來店裏吃飯。大望村沒有人敢欺負到他頭上。
那些年,攸縣人賀軍從不與“的士佬”來往,成天廝混的多是生意場上認識的外地人。“打車時你跟他說攸縣話,好像要占他便宜似的。”他解釋,一個不成文的規矩是,攸縣司機遇到老鄉打車,結算時要少收幾塊,把零頭抹掉。
但據侄子賀背的說法,主要因為當時賀軍高傲,瞧不起人。賀背今年24歲,從15歲起就出來跟著叔叔學廚。“他經常不跟你說話的,館子裏的人都怕他。”
1賀軍與侄子在他開在大望村的餐館裏吃午飯(左一、左三、左四依次為賀背、賀軍、賀熊)
1989年,14歲的少年賀軍帶著幾十塊錢隻身闖深圳。在餐飲行業,他在曲折中一路上升,成為廚師長,獲得股份,最多時手下帶著200多人。他身上有股野蠻的生命力,粵菜原本是他的專攻,但因為湖南人身份,手藝再好也難被認可,才半途改學湘菜。“我以前家裏很窮,錢都是自己賺到的,沒人管到我。”他自稱是家裏的土皇帝。2007年時他最誌得意滿,在深圳的幾個不同地方都開有餐館。
但也正是那一年,他開啟了一段此後困擾他七八年的地獄之旅。他沾上了賭博。
麻將、骰盅、牌九,乃至香港的跑馬,什麽都賭。他的癮越來越大,後來是去澳門賭場的貴賓廳。當然是輸多勝少。開在西麗的一個餐館,在一場麻將中作價320萬元輸掉。而輸得最大一次是在澳門,十幾個小時裏,他先是贏了260萬,但竟不收手,直至輸掉500萬。當時他身無分文,收債人給他買了船票,押著他回深圳。另一座酒樓因此被抵押掉了。
輸錢的事情傳回老家。他父親趕至深圳,追問他到底輸了多少錢。他死咬住不說。“這個錢是我自己賺的,我沒從家裏拿過一分錢,輸了多少錢不用你們管。反正我也給過你幾十萬。”他對父親說。父親氣得半死,當晚就回了老家。
至2009年時,他所借的高利貸利滾利已達300多萬元,而他身上隻剩一百多萬元現金。他對妻子說,這些錢你拿走,我們離婚吧。講了幾次,妻子始終不願意離開他。
債務終歸是要麵對的。他把所有放高利貸的人約到一起。“利息一分錢沒有,本金我慢慢還。如果不同意,就一分錢不給了。”按原約定,300萬的欠債每月要還45萬利息,他根本還不起。他橫下一條心,如果來硬的,就做一輩子的混混。
對方唯有同意。某種程度上,也得益於他市井生存的經驗,借債時在借條上寫明本金與利息,而非籠統一筆賬,這樣高額利息就不受法律保護。此時,他隻剩下大望村一家店,另一家亟待裝修的店因現金流斷裂而變賣。
此後他用了整整4年還清這筆賭債。連續4年春節,他都沒有回過攸縣。“因為沒有錢。我們那裏講究排場,過年要放炮。”
這些聽起來驚心動魄的故事,賀軍講述的時候,語氣很平靜,某些情節反而缺少戲劇化。比如他說到,當他提出離婚而妻子拒不應允時,兩人一滴眼淚都沒掉過;輸掉幾百萬的那些夜晚,他也沒有失眠,倒頭就睡。
但他還在賭。澳門去不了,就在村裏賭小錢。昔日白手起家的攸縣之子,淪為故鄉的反麵教材,一直追隨他的侄子賀背也走了——他當時尚欠賀背母親5000元。“以前總有幾個人願意跟著我,當我倒黴的時候,他們都離開了。”他說。
也許隻有親曆者才能理解他的轉折——真正讓他決定金盆洗手的,不是一場滅頂式的大敗,而是親友鄉鄰的催債壓力。全是小賬,“你那裏幾千,他那裏幾千,我覺得很煩了,給我壓力太大了。我才戒賭”。
2015年中,村子裏漸漸有人開起滴滴後,賀軍也加入了這股潮流。最開始是開快車,後經人引薦,進了汪國平的專車公司。賺錢在其次——他的餐飲生意大有起色,在受訪的夜晚,他剛剛送了700份盒飯到會展中心——重要的是,把零散時光全部消耗掉,就不會想到賭。
“我想把我的人生改變。”賀軍說。
每晚他在後廚幫忙,飯點過後沒那麽忙了,才開車出去。但不要以為他對自己沒有標準,每次出去哪怕再晚,至少要賺到500元才回家。
為了符合專車司機的著裝要求,他買了兩套以前從沒穿過的襯衣西褲。這種裝束並不能讓他看起來像個真正的紳士,也算不上舒服,“我肚子大一點,白襯衣就有點繃”。但就像變裝的超人,他投入到那個嶄新的角色中。車廂備有T恤和短褲,收工時他會在車上換掉。
曾經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他在大望村裏找不到自己的位置,變得封閉而沉默。舊時生意夥伴都身家千萬,他被拋在了最後麵,感覺不好意思一起玩了。而攸縣“的士佬”呢,他們並不在一個圈子裏。
現在,他似乎完全融入到新朋友中。因多年來在村中的“江湖地位”——也是順應本人意願,他擔任起名為“賞罰群”的微信群群主,管理賬目。按公司規定,司機每次被評為一星,罰100元,如果全天沒有3星及以下的評分,汪國平獎200元。利用這個小金庫,公司組織活動與聚餐。不久前,司機們還一起去了趟大梅沙。
至少按賀軍的說法,從前的老板朋友,沒有因他去開專車而嘲笑他,“他們說我變了,不是以前的‘肥仔’了”。
滴滴不是萬能藥。把賀軍從賭徒命運中拯救出來的,是他自己。而他的妻子,當然還是原任,依然在他的生活裏。
隻是在某些時刻,過去的痕跡仍會不經意流露。比如,當談及當日跑到的一個金額較大的訂單時,他用的是牌桌上的話,“手氣還可以”。
家族
聯接夏正武家族的那條隱形紐帶,就長在大望村裏。某種程度上,他們的生活變遷標示了這座城市的外來務工史。
2003年,夏正武到深圳之初,就住進了大望村。在那種村民自建的“握手樓”,他住4樓,樓下住著妻子的哥哥與姐夫——他們更早些年就來深圳開出租了。這種家族式蟻居,或許初衷隻是圖個相互照應,事實上足以對房東形成合力的對抗。“每次說要漲房租,都遭到司機的全體反對,他們會聯合搬走,”一位房東抱怨說,“因為這裏的司機都是集體住在同一棟樓裏,他們搬走了,一棟房子就全空了。”
當時的出租車行業是香餑餑。“一般白領是一個月一兩千塊錢,高級白領是三千多塊錢,但我們能拿一萬多。”
出租車屬於特許經營,想申請到一輛車絕非易事。“你去搞車,隊長把抽屜打開,你把現金裝到信封丟裏麵,他把抽屜一關。”夏正武回憶,“茶水費最少6萬。反正行業裏這麽一句話,如果你當隊長,經曆過一次舊車換新車(需重新申請牌照),你就賺了。”這個潛規則在2010年被媒體曝光後才嚴格禁絕。
副班司機雖無需操心牌照,但也需要關係。“你都不知道他是哪裏來的,你會跟他搭檔,把車交給他嗎?你不會的。”鄉鄰關係自然地成了一種準入門檻。
住進大望村後,夏正武從來沒有搬過家。“環境確實非常差,但你想我每天幹活這麽辛苦,讓我搬家我也不想弄。”他的一室一廳在2003年時月租是350元,現在漲到1100元,大約隻有市區公寓的三分之一。
夏正武逐漸把他原籍益陽那邊的親友——這些年算下來至少有十幾個人,引入到深圳開出租。光在他家長期借宿過的,就有4個人。直至現在,客廳裏還擺著張床,以備接待客人。外甥謝學文也在舅舅家住過,他考了兩次上崗證才通過,前後住了一個多月。穩定下來,他才搬到幾分鍾步距的另一幢樓裏。“出租車司機好像群居動物,都是我介紹你,你介紹他,然後枝繁葉茂,越來越多。”夏正武說。
1夏正武當年帶外甥謝學文加入出租車行業,現在又帶他開起專車(左一為夏正武)
總體而言,夏正武絕非那種輕易與人發生衝突的人,但家人有事,他會衝在前麵。他承認,有幾次“打仗”,都是為了外甥謝學文。
幾年前在加油站,有個小子不好好排隊,還賭氣撞了謝學文的車。他勃然大怒,呼叫老鄉支援。當時已至下半夜,大家都不接活了,一路飛馳過去,“所有的紅燈我們甩都不甩它”。
情理都站在他們這一邊,十幾個人把加油站一圍,下車就把那人給狠揍了一頓,一哄而散。後來警察來了,問是誰打的。謝學文回答,都是路見不平的,不認識,打完就走了。他最後賠了500塊錢。
“我們都是輸錢不輸氣的。”夏正武承認他也動了拳頭,“老鄉不幫老鄉,誰還幫你呢?”
“司機這個群體你管不好,他們就是一群流氓。你管得好,他們能變成有用的人才。”汪國平說。
他的方法是把夏正武任命為隊長。與出租車行業的隊長不同,這個隊長需要親自出車,也不可能“打開抽屜”。他沒有什麽實權,更多近乎一個榮譽,以及溝通的橋梁。在這個現有約80名專職司機的公司裏,有十幾個人都是夏正武帶進來的,甚至是他的親戚,他的聲音至關重要。
“如果老汪說,可能別人並不會相信,因為他是老板。我不是老板,我跟你們天天住一起的,不可能害你啊。我從來不說假話的。”夏正武說。
在法律關係上,滴滴平台與專車司機隻是合作而非隸屬關係,並無日常交集。為了最大化調用資源,平台的獎勵政策時常變動,一些溝通上的誤差難免產生,而一旦控製不當,可能演變為司機與滴滴的衝突。但至少在汪國平的專車公司,此類事件從未發生過。
汪國平的公司裏另一個有重要地位的人,是賀軍。他在大望村攸縣人中有著很強的號召力,而且,他的3個侄子也都進了公司。他沒有獲得隊長一職,私下裏他也會說,“都是因為老汪怕我造反”。但千萬別把他想象成狠角色,現在的他深具親和力,公司裏誰都可以叫他“肥仔”——他喜歡被人這麽叫,隻有3個侄子不能。
“肯定要叫叔啊,輩分不能亂。”28歲的賀熊說,早年間他也跟過賀軍一段日子,學煲瓦罐湯。
最早加入的侄子是賀背。過去幾年,他在佛山幫父母看店,本想去廣州開出租,賀軍召喚他——欠他母親的5000塊錢早還了,他就回歸了。現在,他就住在賀軍家裏,獨享三居室中的一間,來客人就睡客廳沙發。
賀背身份證上的名字不是這個,賀背是他小時候用的原名。但賀軍依然這麽叫他。他是看著侄子長起來的。“生他的時候,他媽差點死掉,背出來去醫院的,所以叫他賀背。”賀軍說。
賀熊之前在廣西開了3年家具店,生意垮了,虧了80萬,才決意投靠叔叔。目前他和賀背都有了自己的專車。第三個侄子5月底才來,車還沒發到手。
賀軍的餐館成了侄子們的食堂。每天上午出車前,他們會在這裏吃碗米粉,其他時間趕上飯點,也一起吃飯。當然是免費的。
賀熊初來乍到,賀軍為他擔任起向導,帶他在村子轉。他提醒侄子,他所住的區域比較亂,“打牌的都在那邊”。
與許多城中村一樣,大望村自有看不見的江湖。這些事情賀軍一清二楚。早些年,地下賭檔與放高利貸的營生被東北人的幫派控製。上百個河南人也住在這裏,負責給龍崗與平湖的迪廳、夜店看場子,到了晚上就一窩蜂地出去了。現在,大的幫派都不在了,隻剩下一些零星的放高利貸的小混混。
走在村裏的路上,一輛車迎麵開來,車裏的人探出頭向他打招呼。車駛過後,他輕聲說道:“那人是個放高利貸的。”
他早就對那些人把醜話說在前麵了,“如果你敢借給我侄子,我一分錢不還你們”。
侄子們一天到晚在外麵出車,兩三天難得見一次麵,但隻要碰到一起,他就會問起每人的業務量。“3天隻做1000多元?”他對賀背的成績很不滿意,“上周還跑了7000塊呢。”他懷疑侄子們又去聚餐了,“耽誤時間”,他嘟囔著。幾周前3人就曾先斬後奏,過生日喝酒去了。
他每天查崗,在微信裏看侄子們有沒有回話。如果沒有,就直接打電話。他訂下規矩,看見他的未接來電,必須馬上回複。賀熊曾因回複不及時被他憤而拉黑。
有一次,賀熊的同學來找他玩。他就沒有出車,約上賀背,幾個人把手機一關,去賓館打了一天牌。晚上回餐館,賀軍將他們攔在門外痛罵:“如果你們這麽瞎混,全部滾出去。”原來,他通過車載衛星定位係統查到侄子們的位置。“定在那裏沒動過,肯定在賭博。”
他不想侄子們走他的老路,“在這裏的年輕人很容易沾上賭博。從打小牌開始,輸了錢,旁邊馬上有人借你高利貸”。
實際上,他們隻算遠親。在攸縣農村“賀家組”的56戶人裏,低一輩的賀姓男丁都是他侄子。“不單單開滴滴他才管我,他就等於我們親叔一樣,全部要管,包括與老婆吵架。”賀熊說。
角色轉換
賀軍與他的第一個乘客相處並不愉快。
那是2015年5月,他剛開滴滴快車,從大望村接上一個女人,結果遇上了堵車。那人一直罵個不停,他很快就受不了。他半途放下乘客,並按照13元的快車起步價塞去15塊,“你不用找了,反正我不拉你了”。
他掉頭就回家睡覺去了。後來他在司機群裏抱怨,別人告訴他,這種遭遇挺正常,沒什麽大不了的。
作為回報,他獲得了一個“一星”的最低評價。
當他跑到一百多單的時候,他又遇到一樁堵心事。事由是他不對,那天他與侄子剛好都有接機預約單,他想早些回家,便私下和侄子調換了。把客人送到3個不同的地方後,最後下車的那個自稱從事互聯網行業的女人指出他人車不符,拒絕付款。車費是280元,他賠了女人300塊錢。
“300塊對我沒什麽,但我剛剛做滴滴,不想被投訴。”他回憶。
他之前哪裏受過這種委屈,開餐館遇到的客人五花八門,但有事輪不到他出麵,有經理頂著。“那個女的太狡猾了。人車不符,你可以不上車,把所有人送完了,才說不付錢。”
“酸甜苦辣都嚐過,把我的性格也磨掉了。”賀軍感歎。
每一個滴滴司機都麵臨著挑戰。對於曾經的出租司機來說,他們需要對抗的,是昔日的慣性。
謝學文從來是個不愛說話的人,開出租車時幾乎不和乘客說話,看見有人招手,停車、開車、收錢。但現在,他必須要說了,接單後的標準用語是:“您好,我是您的專車司機。”
而當他說起話來,又是個大嗓門,甕聲甕氣的。他必須控製,用一種略顯怪異的發音方式——聽起來他好像在依賴鼻腔說話,才顯得溫柔一些。但有時乘客聽不清,他就想,“完蛋了”。
最初開專車的一段時間,他的評分隻有4.7,屬於全公司墊底的極低評分了。他很苦惱,向舅舅抱怨,就差給乘客當孫子了。比如有乘客抱著小孩坐在副駕,他會說:“先生,您這樣坐是不行的。”那人說沒事。他有點著急,但還是客客氣氣,“路上很多攝象頭,抓到了要罰款的”。那人還是無動於衷。
“我能再說嗎?我說了,他給你一個一星怎麽辦?”以前在出租車上,他哪需要管這些。
“你表達的是你的立場呀,你是怕扣分怕罰款,你沒有站在乘客的立場。”夏正武給外甥演示正確的方法,“如果急刹車,這個小寶貝坐在前麵不安全。這樣乘客很願意接受的。”
“我哪裏想到那麽多喲!”
“換位思考,懂不懂?換位!”
慢慢地,謝學文的評分也長上來了。“他那個人畢竟學曆不高,讓他說出個所以然來,他也說不出來,但是這個人是誠實肯學的,我一教呢,他還是會聽我的。”夏正武說。
1謝學文以前不愛搭理乘客,但現在他有意識地在提升自己的親和力
賀軍的滴滴之旅在繼續。這一年,他遇到了各種各樣的人:一個青年臨登機時才發現手機忘在車上,賀軍返回出發點,把手機交還他的父親;一個麵色憂鬱的香港人去皇崗關口,聊了一路自己不開心的事情,最後竟給了50塊錢的小費;兩個美國人完全不懂中文,靠著手機打字,最終順利抵達……
一個離異女人一路上都在同婚介所打電話,直至到了目的地惠州,才發現她原本要去的是惠陽,他於是主動提出免費送她一程,以避免投訴。但一路上他們聊得很開心,女人確認是自己搞錯了,照價全付,還說到下次去爬梧桐山,要順道做客他的飯店。
賀軍發現,他喜歡上了與乘客聊天。
從有些角度看,乘客與司機的地位似乎並不平等。乘客一旦投訴,依據汪國平專車公司的規定,司機就要接受罰款,還會影響每月返點。一位司機講述了某次他的兩難處境,情侶在他車上,一個要調頭回家,一個堅持往前開,他不知道聽誰的,兩個人都是他的“上帝”。他試圖調和,被罵了一頓,拿到低評分。
一般預約等待限時10分鍾,接機則必須無限等待。賀熊曾從下午2點等到淩晨——預約期間無法接實時單,才接到乘客電話,飛機因大雨降落於汕頭,訂單取消。
在所有受訪者中,夏正武是唯一願意理解這種不平等的人。“滴滴憑什麽跟出租車來搶市場?服務。你憑服務贏得市場,而不是靠價位。”
他們更有禮貌。他們更友善。他們更在意你的感受。但他們不是新的人類物種,他們是你在出租車上可能遇到的同一批司機。他們都不完美——謝學文說話甕聲甕氣,賀軍是個賭徒,夏正武曾為侄子出頭打過人。
但這些不完美的人,盡力在提供盡可能完美的服務。
同一個屋簷下
置身大望村,你很容易忘記這裏是廣東。村裏餐館選擇不多,湘菜館占了絕對多數。湖南人鍾愛的檳榔在每個小賣部都可以買到,賀軍店裏的夥計一天要嚼4包。“攸縣”成了一種商標,如果說用在餐飲業尚可理解,但一家理發館與修車廠也冠以攸縣字樣。
“隻要你願意,你可以在這裏全天都講攸縣話。”賀軍說。
如果稍微觀察,你會發現大望村壯年人占了多數,老人和小孩占少數,與湖南的村莊恰恰相反,就像是互相咬合的齒輪。
很多人都會把稍大的孩子放回老家,小的帶在身邊。賀軍16歲的大女兒在攸縣讀中學,9歲的小女兒則在大望村讀小學。很難視她為廣東人,因為她不會說廣東話,在這個村裏,廣東話是排在普通話與攸縣話之後的第三通用語言;也很難視她為湖南人,因為她尚缺那裏的生活經曆,她在大望村出生長大,老家總計隻回過2個月。
無論賀軍與夏正武有多少不同,至少有一點上是一致的:他們在大望村已經生活了足夠長的時間,但依然對這個地方缺少歸屬感。
“這個村子我不喜歡也不討厭,但我喜歡老家,永遠不會改變。”賀軍說,“這裏的米粉雖然叫攸縣米粉,但沒有攸縣的味道。”夏正武則肯定地說未來要回湖南,“等我孩子一上大學我就走”。
10年前的大望村,最多的是製衣廠。互聯網對大望村的第一波改造是製衣廠的逐漸消失。信息透明化的力量與網購的消費習慣,殺死了欠缺競爭力的小作坊。
現在,第二波改造來了。
盡管變化仍持續發生,就目前來說,出租車司機轉開專車的,還是少數派。更多人的心態是保持觀望,不敢冒險。
而即便像夏正武這樣的先行者,也選擇每月租車,而非像賀軍與其侄子那樣自行購買。實際上,他每月租金要比月供還高一些。
這並不是一個簡單的數學問題,如果追問下去,夏正武會忸怩地說,“因為這個新生事物,政策性的東西誰也不敢保證搞多久。如果我買個車,搞一年就搞不了了,那我折現賣掉的話,這一年白幹了。租車簡單,我不要操那份心”。
移動互聯網早已覆蓋了大望村,但如果不是加入滴滴,夏正武是屬於這個網絡之外的人。他早就用上智能手機了,但隻使用打電話這一個功能——發短信都很少,他覺得打字費勁費時。加入滴滴後,他的手機裏至少多了兩個移動應用,“滴滴”是必須的,另一個是微信。
但直至現在,他對自身的互聯網改造不盡如人意:他總是忘了看微信,汪國平與他達成共識,有事直接打電話;由於跟不上“搶紅包”的節奏,一位滴滴的總監在過年時不好意思地問起他,“是不是最近有情緒,怎麽一個都沒搶”;他自拍技術恐怕遠遠落後於他的車技,他的微信朋友圈隻有一張自拍照片,若非被提醒,他意識不到眼睛是閉上的。
2015年1月,汪國平將公司的新年聯歡會放到賀軍的餐館舉辦,他不放過每一個普及滴滴的機會,“滴滴專車公司”的條幅就高高地掛在店門之外。這個舉措引發了內部的擔憂。這裏可是傳統的的士村啊,“這麽高調不怕被砸場子嗎”。
這種敵對是可以理解的。兩個陣營的人總能在這座城市不同的角落相遇,專屬經營權被共享經濟(滴滴的專車、快車有近80%是兼職司機)所挑戰,而最煩躁的是,輿論的同情與支持主要還流向了那一方,有些乘客上了出租車竟然還會毫不客氣地褒貶評價。都是滴滴的錯。
即便夏正武也承認,當他還開出租車時,對滴滴“有一點討厭,如果你問我路的話,我就不會告訴你”。而謝學文開了滴滴後,也能感覺在路上遭遇前同行的怨氣,“他知道我們是幹滴滴的,有時候超你的車,或者變道,對你不客氣”。
但那場聯歡會平安地結束了。
其實,彌漫於外界的滴滴與出租車的緊張氣氛,在這個處處是熟人網絡的村裏並不存在,每個家族都有不同陣營的人。雙方的對話常常是這樣的,比單價,比客源,購車要多少錢,被抓到罰款多少錢,每月賺多少錢。“天天就是聊這些,對比。”賀熊說。
在夏正武印象中,從2003年到現在,深圳出租車隻停過3次工。一次是非典期間,一次是爭取燃油補貼,最近的一次是2016年1月,針對滴滴。
停工發生,大望村的出租司機向來共同進退。“有時候並不是心裏想罷工,是為了大局,”夏正武說,“大家都罷,你要不罷,你以後在這個村裏麵怎麽見人啊,人家說你八輩子沒見過錢。”
盡管停工是因滴滴而起,鄉鄰間的和諧關係並未破壞。夏正武記得那天早上,他大哥把出租車停在門口,對他說:“你快出去吧,外麵好多客。今天讓你們賺個飽。”
那之後的幾天,深圳政府發布消息,“鼓勵出租車企業降低租金以減輕駕駛員的負擔”,並對每輛車發出每月2000元的補貼。
“其實做出一點小小的讓步,出租車就不會餓死了。他們心理上受到安慰,政府還是重視我們,就像解決兩千塊錢,第二天就開工了。”夏正武說。
從前開出租時,他也琢磨過行業改革。“但是我想又有什麽用呢?誰會給你改革?因為它沒有受到衝擊的時候,是沒有人站出來說話的。”他認為兩個陣營不該敵對,“相反有滴滴專車之後,你出租車司機更有理由,讓政府和公司做出讓步,減租。如果沒有滴滴,一輩子都不能實現。”
夏正武獲得過“優秀出租車司機”的證書,全年無投訴、無違章、無罰款。他說他從不繞路,撿到手機會返還失主,但他也承認,他會拒載。
對於那個他已經離開的行業,你能感覺到他的感情仍在,“不管是司機服務水平、整體素質,全國沒有一個城市的出租車能夠跟深圳比”。
他仍會努力地為其辯護,他說乘客以為的繞路,可能是因為這座城市單行道較多;提及行駛於關外的“綠的”經常不打表,而且投訴往往是無效的,他強調關內的“紅的”不一樣,“是正規軍”。
“深圳管得多嚴啊。”那些內部製度他記得清清楚楚,“發現一次繞路罰款兩千。多繞的錢,按50倍返還給乘客。發現兩次,取消上崗證……”
至於滴滴與出租車在所難免的競爭,誰該獲勝,對於夏正武來說,並不是一個容易回答的問題。
“我有親戚開出租車,也有親戚在開滴滴,我希望雙方都不要失業。最完美的結局。”他說。
采訪結束時已是淩晨3點,此時到黎明是大望村最難找車位的時間段,因為專車都回村了。路旁停滿了車。夏正武把車開到了村中一處林中空地,但樹與樹的縫隙也都擠滿了車,要知道擱兩年前這裏一輛車也不會出現。
兜轉多處地方,半小時後,他終於死心了。
他唯有冒險一試,將車開到家樓下。他極不情願,因為要穿過一處極其狹窄的胡同。天黑看不清,他心疼車被擦壞。車以近乎嵌入牆壁的狀態,一厘米一厘米地推進,通過了那條幾米長的關口。
夏正武長噓一口氣,他的一天結束了。按照他的習慣,他要抽幾根白天沒太多機會抽的煙——他總怕煙味沾到車廂,然後衝涼,吃飯,睡覺。
他所在的大望村則是不會沉睡的,不斷有夜歸的車燈亮起,而幾個小時後,大批出租車將啟程,它們顏色一致,向著城市進發,有如道路上的蜂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