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開始講滅法國的故事,這個故事,1986版西遊記電視劇裏沒有單獨演,而是把這個故事合並到玉華州了。其實在原著裏是兩個故事。
滅法國的國王,因為被和尚罵了,所以特別討厭和尚,許願要殺一萬個和尚,已經殺了9996個,正好唐僧師徒四人來到。觀音菩薩及時報信,孫悟空就進城偷了四身俗人的衣服,師徒們穿戴起來,假裝俗人,進城找店投宿,找借口睡在一口大櫃子裏。不料晚上櫃子被強盜當作財物搶去,很快又被官軍繳獲。孫悟空就半夜作法,變了千百個小猴,鑽到滅法國的國王、王後、滿朝文武家裏剃頭,第二天,君臣發現都沒了頭發,才幡然悔悟。這時捕盜官員將大櫃送到。師徒四人鑽出,告誡國王要遵信佛法,並把國名改為“欽法國”。
滅法國王和鴦掘摩羅
這個故事,和佛教的鴦掘摩羅的故事有點像,不妨講一講。
鴦掘摩羅,也譯作央掘摩羅,央仇魔羅,央崛鬘、鴦崛髻。佛陀在世時,住在舍衛城裏,他相信殺夠一千個人,就可以得涅槃。於是在城裏殺害了九百九十九個人,切取各人之手指頭,戴在頭上作為鬘飾。然而還差一個。這時他的母親拿著四種美食給兒子送飯。鴦掘摩羅就想:不如把我母親殺了,讓她升到天上。就拔劍上前要動手。這時佛陀到來,向鴦掘摩羅說法。鴦掘摩羅終於懺悔,放棄邪見,皈依佛法。
佛祖點化鴦掘摩羅。
這裏麵發願殺千人,殺了999個;與滅法國王發願殺一萬個和尚,殺了9996個,豈不是很像。
在滅法國裏,孫悟空使了一個神通,使一國君臣都沒了頭發。原著這一段,寫得筆墨開張,十分精彩:
現原身,踏起雲頭,徑入皇宮門外。那國王正在睡濃之際。他使個“大分身普會神法”,將左臂上毫毛都拔下來,吹口仙氣,叫:“變!”都變做小行者。右臂上毛,也都拔下來,吹口仙氣,叫:“變!”都變做瞌睡蟲。念一聲“唵”字真言,教當坊土地領眾布散。皇宮內院,五府六部,各衙門大小官員宅內,但有品職者,都與他一個瞌睡蟲,人人穩睡,不許翻身。又將金箍棒取在手中,掂一掂,幌一幌,叫聲:“寶貝,變!”即變做千百口剃頭刀兒。他拿一把,分付小行者各拿一把,都去皇宮內院、五府六部、各衙門裏剃頭。咦!這才是:法王滅法法無窮,法貫乾坤大道通。萬法原因歸一體,三乘妙相本來同。鑽開玉櫃明消息,布散金毫破蔽蒙。管取法王成正果,不生不滅去來空。這半夜剃削成功。念動咒語,喝退土地神祇。將身一抖,兩臂上毫毛歸伏。將剃頭刀總撚成真,依然認了本性,還是一條金箍棒,收來些小之形,藏於耳內。
其實“管取法王成正果,不生不滅去來空”已經透露出這段故事的原始出處了。瞬間讓人沒有頭發,這正是佛祖的大神通!如《增一阿含經》十五:
諸佛常法若稱善來比丘便成沙門。是時世尊告迦葉曰:善來比丘!此法微妙,善修梵行。是時迦葉及五百弟子所著衣囊盡變作袈裟,頭發自落,如似剃發以經七日。’
也就是說,隻要佛祖肯向你說一句“善來比丘!”話音一落,那你的頭發就嗖地一聲不見了,而且不是新剃的,就像剃了七天一樣。而且,你的衣服就自動變成袈裟,身受具足戒。而且不用一個人一個人地說,無論麵對多少人,隻需要一句話!這裏佛祖隻要麵對迦葉及五百弟子說一聲“善來比丘”,五百多人的頭發齊刷刷地落個精光。
“善來比丘”,也說成“善來苾芻”,苾芻是比丘的另一種譯法,例如《大乘菩薩藏正法經》,佛給五百長者剃度:
爾時佛言:“善來諸苾芻!”即時諸長者。須發自落袈裟著身。成苾芻相。
一句“善來諸苾芻”,就把五百長者的頭發剃了!讓人家當了和尚。
鴦掘摩羅呢?當然是被佛祖用這樣的方法剃度啦,佛祖還親手找刀子麽?例如《佛說鴦崛髻經》,說鴦崛髻(即鴦掘摩羅)被佛祖點化後,發心皈依,佛祖就向他說了一句“善來比丘”。於是,“時鴦崛髻須發自墮。身著袈裟在世尊後”,頭發和胡子自己就掉下來,這就更明顯了,和國王一夜之間沒了頭發很相似。
所以說,孫悟空在整部《西遊記》裏使了諸多神通,唯獨這個神通了不得!它已經接近了佛祖的境界了!黃周星雖然沒有看出這個神通的出處,但也隱約覺得這一段寫得漂亮,就在這裏評論說:
此一番普會神通,不但全部西遊所未有,亦六合內外、亙古亙今所未有。奇哉奇哉!
另外,滅法國這個國名,應該也是根據“滅髮(為了和發展的發區別,暫時用一下這個繁體字)”的這個梗取的。要知道,“髮”字雖然在中古是個入聲字,但是在《西遊記》的時代,早就歸了去聲了。所以大蟒精那一回,就有這樣的韻文:
風生雲起,徑至莊家。僧和怪鬥,其實堪誇。一遞一拳搗,一遞一把抓。和尚還相應,相應沒頭髮。
這個“髮”字,已經不作入聲字對待了。還有,法原也是入聲字,後來變成上聲字,民間評書裏,法官、鬥法、法國、法蘭西,“法”字往往讀成去聲,我們聽劉寶瑞先生的《鬥法》就很清楚。裏麵的“法”全都讀成頭髮的“髮”。所以清代的黃周星就說:
滅法國竟成滅髮國矣。孰知彼髮不滅,此法不生耶。
另外,玄奘法師的《大唐西域記》裏,提到了鴦掘摩羅的故事,所以。這個故事變一變形式,進入到《西遊記》,是完全可能的。
觀音報信
唐僧師徒經過滅法國前,還有一段觀音菩薩報信,原著是這麽寫的:
正行處,忽見那路傍有兩行高柳,柳陰中走出一個老母,右手下攙著一個小孩兒,對唐僧高叫道:“和尚,不要走了,快早兒撥馬東回,進西去都是死路。那國王前生那世裏結下冤仇,今世裏無端造罪。二年前許下一個羅天大願,要殺一萬個和尚。這兩年陸陸續續,殺勾了九千九百九十六個無名和尚,隻要等四個有名的和尚,湊成一萬,好做圓滿哩。你們去,若到城中,都是送命王菩薩。”
這段菩薩報信,其實在南傳五部經藏中部的《鴦掘摩羅經》裏,就有類似的記載:
在憍薩羅國波斯匿王的領土中,有位名叫鴦掘摩羅的盜賊,是凶暴者、血手者、執意殺害者、對活的生物不同情者,由於他,村非村;城鎮非城鎮;地方非地方。世尊取缽與僧衣,走上前往盜賊鴦掘摩羅的路上。 牧牛人、牧家畜人、農夫、路人看見世尊走上前往盜賊鴦掘摩羅的路上。看見後,對世尊這麽說: “沙門!不要前往這條路,沙門!這條路上有位名叫鴦掘摩羅的盜賊,是凶暴者、血手者、執意殺害者、對活的生物不同情者,十人、二十人、三十人、四十人、五十人成群前往這條路,他們仍栽在盜賊鴦掘摩羅的手上。”
然後釋迦牟尼使出神通,鴦掘摩羅怎麽追也追不上。鴦掘摩羅於是醒悟,把凶器扔到了山澗裏。可見,鴦掘摩羅故事本來就有報信的情節的。
滅法國與明代製度
滅法國,是整部書裏唯獨一個沒有妖怪的國家。所以這裏麵寫的是人類社會,當然是比著當時的明代社會寫的。
紀曉嵐就注意過滅法國的問題,他在《閱微草堂筆記》卷九《如是我聞三》裏記:
吳雲岩家扶乩,請來了丘處機降壇。在場的一個人問道:“《西遊記》是不是您老人家寫的?”乩筆批道:“是。”那人又問:“您是元初的人,但書中祭賽國裏有錦衣衛,朱紫國有司禮監,滅法國有東城兵馬司,唐太宗有大學士、翰林院、中書科,都是明朝的製度。”乩筆就不動了。再問,也不回答。原來這位“丘處機”已經逃跑了。
祭賽國不但有“錦衣衛”,提奔波兒灞、霸波而奔兩個小妖審問,居然還用到了“駕帖”,原文說:“行者道:待我們奏過了,自有駕帖著人來提他。”真是像模像樣!
滅法國這一段也是這樣,書中寫到官軍繳獲了大櫃,報到朝廷:
隻見那武班中閃出巡城總兵官,文班中走出東城兵馬使。當階叩頭道:“臣蒙聖旨巡城,夜來獲得賊贓一櫃,白馬一匹。微臣不敢擅專,請旨定奪。”國王大喜道:“連櫃取來。”二臣即退至本衙,點起齊整軍餘將櫃抬出。
這一段,是活脫脫的明代製度。東城兵馬使其實就是五城兵馬司之一。這是是明代官名,分東、西、南、北、中五城,管理京城捕盜和疏理溝渠、街道等事務(有點像東城、西城、海澱、朝陽的公安局)。但是為什麽屬於“文班”?可能是因為明代五城兵馬司隸屬於主管監察、彈劾的都察院,所以才叫“文班”。
這裏還涉及到一個詞“軍餘”。軍餘,是指未取得正式軍籍的軍人。《明史·華敏傳》:“又有華敏者,南京錦衣衛軍餘也。”
《西遊記》的明代製度還有很多,例如宮城的後門,都叫“後宰門”。不僅烏雞國的宮城後門叫“後宰門”,連獅駝國宮城的後門都叫“後宰門”。明代北京和南京宮城南門為正門,均稱正陽門。北門為後門,均稱後宰門。如呂毖《明朝小史·崇禎紀》記崇禎帝“縊於後宰門煤山之紅閣”。這個後宰門,其實就是今天的故宮神武門。
另外,師徒四人在金殿見假的烏雞國王,有這麽一段:
唐僧道:“都進去,莫要撒村,先行了君臣禮,然後再講。”行者道:“行君臣禮,就要下拜哩。”三藏道:“正是,要行五拜三叩頭的大禮。”
五拜三叩頭是明代朝見皇帝的禮儀。俯首至手為拜,五次;叩頭至地三次。到了清代,才改為“三跪九叩”,《明世宗實錄》嘉靖元年元月一日,“上禦奉天殿,文武百官及四夷朝貢使行五拜三叩頭禮。”今天我們說見了皇上要三跪九叩,這是清代製度。有好多小說影視,以為從有皇上開始,朝見的禮節就都是三跪九叩,不管唐宋元明,都這麽編這麽演,這是欠考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