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紅, 她比煙花寂寞
在我小的時候,流行背課文。背過的眾多課文中,《火燒雲》是印象很深的一篇,我現在還記得,課文裏的火燒雲在天上變幻出各種繽紛的顏色,一會兒紅彤彤的,一會兒金燦燦的,甚至把老爺爺的胡子和欄裏的小豬都染成了金色。
記憶中的童年天空,總是被這樣瑰麗的火燒雲染紅,好像天邊都著火了。學了那篇課文的傍晚,我急急忙忙跑到豬圈邊去看,嘿,我家的兩頭小白豬果然變成小金豬了。奇怪的是,長大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那樣絢爛的霞光。
很多年以後,我才知道那篇課文的作者叫蕭紅,那時還沒讀過她的書,隻是猜想,她小時候一定又孤單又敏感吧,因為孤單,才會長時間去看天上的雲,因為敏感,才會記得那樣清楚,而能夠喜歡她的人,多半也有這樣一段孤單而敏感的童年歲月。
最初讀蕭紅,是從《生死場》開始,讀得全身發涼,她筆下人物的命運,就像北方的冬天一樣殘酷,讀到那個癱子因為無人照料,下身都長出蛆來時,我把書一丟,再也不忍看下去。
怎麽會有一個人,把疼痛寫得如此真切呢?
當時的我,對這種撲麵而來的疼痛避之不及,所以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我對蕭紅的作品敬而遠之。
還是前幾年,開始讀她的《呼蘭河傳》,一讀之後就放不下了。這個時候讀蕭紅剛剛好,往前一點,不諳世事,無法體味文中的悲涼滋味,再晚幾年,童心泯滅,就領會不了字裏行間潛藏的一派天真了。
隻有幾萬字的一篇小說,卻讀了很久,恨不得把每個字都先咀嚼一番,再咽下去。我還記得小說開頭的那個泥坑,不知道它現在是否還在咕嚕咕嚕地冒著泡,把人啊馬啊往裏麵吞。讀到有火燒雲的章節,忍不住笑了,有重遇故人的欣喜。然後,就是放河燈、跳大神的那一段,一個句子冒出來:
滿天星光,滿屋月光,人生何如,為何如此悲涼?
至此,蕭紅的天才氣息泄露無遺,如果說《呼蘭河傳》是一首絕句,這就是全詩的詩眼。兒時讀武俠小說,書中常常寫人“胸口仿佛被人打了一錘”,總覺得太誇張了。但我讀到這個句子時,確實有這種感覺。
最喜歡的章節,還是關於她和祖父以及後花園的故事。她總是說,她家的院子很荒涼,其實有了祖父的陪伴,那個小院子倒是顯得暖意融融。祖父教她念詩,她老是瞎嚷嚷。祖父給她烤掉在井裏的小豬,她吃得可香啦。她一天天長大,祖父一天天老去,直到有一天,她嚷著要把小豬趕到井裏麵去,“我要落井的”,祖父哄著抱她回去。
“祖父都快抱不住我了”。
簡簡單單的幾個字,我居然看得落下淚來。
滿紙都是蕭索,滿篇俱是悲涼,人生啊,居然寂寞到這樣的地步,隻能遁進回憶中尋找已逝的溫情。
寫作《呼蘭河傳》時,蕭紅29歲,困守在戰亂時的香港,用文字來回望故鄉。她常說自己是一個沒有故鄉的人,其實,一個人隻有在離開故鄉時,故鄉才會在記憶中凸現出來。呼蘭河,那個小城,是她最初想逃離的地方,最終卻成了她反複回望的地方。
寫這部小說的時候,她還不到三十歲。全書卻像極了一個老人的回憶錄,仿佛人到暮年,透過漫長的歲月回望童年時光,所以《呼蘭河傳》有一種奇怪的基調,世故雜糅著天真,淒涼交織著歡樂,“童心來複夢中身”,說的就是這種感覺吧。
古人有詩讖之說,其實何嚐沒有文讖呢。寫《呼蘭河傳》時,蕭紅把她對這世間所有的眷戀、怨恨、不甘、悲憫都一股腦地寫了進去,她是不是預感到,自己的時間不多了?
作品完成後兩年,她因為庸醫誤診,在香港含恨去世,死前已經不能說話,僅在紙上留下了最後的遺言:“我將與藍天碧水永處,留得那半部‘紅樓’給別人寫了。半生盡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
世人提起彌留之際的蕭紅,總是喜歡談論她臨終前還盼望著蕭軍來救她,卻忽視了“半部紅樓”之說。英年早逝,她為之深深不甘的固然有感情的成分,但更不甘心的是沒有寫完想寫的東西,這對於一個天份極高的寫作者來說,才是最大的遺恨。“半部紅樓”興許並不是指續寫紅樓,隻是代指真正想寫的作品,駱賓基在《蕭紅小傳》中回憶說,蕭紅曾希望他能夠把自己送回上海,“有一天我還會健健康康的出來。我還有《呼蘭河傳》第二部要寫……”
了解到這一點,才能真正認識蕭紅,才能明白為何她在客居日本,貧病交加時仍能寫信給蕭軍說,那是她的黃金時代-----那時她一無所有,卻迎來了她身為寫作者的黃金時代,閱曆、經驗、精力恰恰積澱到了一定地步,隻待噴薄而出。
她原本可以給我們留下更多更好的作品。
可惜的是,後人對蕭紅感情生活的興趣,遠遠大過於對她作品的興趣。因為她在感情上的顛沛流離,更被很多人看成亂世弱女子的代表。
這真是對蕭紅最大的誤解。
什麽是弱者?任憑命運擺弄逆來順受才是真正的柔弱吧。蕭紅的一生,不論結局如何,都是她主動選擇的結果,從她長大成人後,每一步都是自己走的,生命中重要的人,都是她自己選擇的。哪怕走到了懸崖邊上,她也沒有放棄過對生命的自主權。她被男人拋棄過,也拋棄過男人,僅僅活了31歲,卻留下了近百萬字的作品,一部《呼蘭河傳》足以傳世,這樣的人生,隻怕還輪不到絕大多數人來同情吧。
哪怕是她備受詬病的感情生活,其實也並不是完全沒有可取之處。
蕭紅和三個男人同居過。
她很小的時候,就被許配給了富戶之子汪恩甲,兩個人之間其實是有好感的,蕭紅在哈爾濱讀書時還給他織毛衣。她之所以逃婚,主要是父親太過專橫,還有就是當時家裏人希望她早日結婚,而她是想繼續求學的。這也能夠解釋,為何她困難時會向汪恩甲求助,兩人為何又會同居,畢竟,前麵有感情基礎在。後來,汪家退婚,蕭紅還狀告汪恩甲的哥哥汪大澄。
兩人在東來順旅館住了很久,彈盡糧絕,汪恩甲回家求助,丟下了身懷六甲的蕭紅,從此杳無音訊。不管汪恩甲是出於什麽原因,做出這樣的事的確怎麽譴責也不過分。但從這段經曆可以看出,蕭紅在感情上是個主動的人,她並不是不能接受汪恩甲,而是不能接受父親強加於人的態度。
這從她和蕭軍的交往中也能夠看出來。坊間有一句話流傳甚廣,說蕭紅每次都是大著肚子被男人拋棄了,事實上純屬以訛傳訛。第一次,她是被拋棄了沒錯,第二次,是她選擇離開了蕭軍,蕭軍才是被拋棄的那個。
蕭紅困在東來順旅館時,寫信向蕭軍所在的報館求助。蕭軍去看她,留下了一些錢和書,兩個人之間的交集原本就僅此而已。就在蕭軍要告別時,蕭紅站起來,對他說,能不能留下來談談。這一談,蕭軍為她的談吐和才華所驚,從此演繹出了二蕭的傳奇。
在和蕭軍的感情中,從開始到結束,蕭紅看似是被動的那個人,其實主動權一直握在她手裏。
後來的故事大家都很熟悉,蕭軍和蕭紅相處常有摩擦,蕭軍可能很有男性魅力,時不時鬧些緋聞,有次外遇的對象甚至是他們共同的朋友。此外他個性粗暴,甚至會出手打蕭紅。為了緩解矛盾,蕭紅在魯迅的勸說下,一度曾東渡日本,就是為了有個冷靜期。回來後矛盾加劇,蕭紅痛定思痛,決定與蕭軍分手。
蕭軍原本還以為她隻是和往常一樣鬧鬧,沒做太多挽留,因為這個時候她已經懷了他的孩子。沒想到的是,蕭紅居然挺著肚子嫁給了端木蕻良,二蕭的緣份至此而盡。
要說蕭紅生命中最愛的男人,肯定是蕭軍。她那麽愛他,卻能在認識到他並不適合時咬牙抽身而退,這樣的行為,能夠稱為“不智”嗎?
我也不同意那種把蕭紅看成“人渣吸附器”的看法。汪恩甲勉強能稱為人渣,至於蕭軍和端木,無論如何都沒有墮落到人渣的地步。
蕭軍為人,英雄氣極重,是他救蕭紅於絕境之中,並發掘了她的寫作天賦,將她引領到寫作路上的。從那以後,蕭紅就從來沒有放棄過寫作,這一點蕭軍居功甚偉。他們有過爭吵和摩擦,但在這周圍,始終湧動著相濡以沫的愛意。所以蕭紅臨終時,還想著要她的三郎來救她。這樣一段感情,縱然是千瘡百孔,也不能完全否定。
和蕭軍相反,端木的缺點是不會保護女人。蕭紅大著肚子時,他居然拋下她一個人先去重慶,這是他最為人詬病之處。但他也帶給了她一段相對平靜的日子,在娶她時,甚至不顧親友的反對,執意要給她一個正式的婚禮,盡管她當時還懷著別人的孩子。蕭紅去世後,他獨身了很多年才再娶,後來偶爾提起她,也是眷戀不已的口吻。
這兩個男人,都不算是十惡不赦的壞人,隻能算是有弱點的平常人。
蕭紅也有她感情上的弱點,她骨子裏極熱烈,一旦愛上一個人,就會不管不顧、全心投入,和蕭軍在一起尤甚。這樣密不透風的愛情傷人,更傷己。
她還特別要強。蕭軍回憶當年與蕭紅的相處時曾說:“她最反感的,就是當時我無意或有意說及或玩笑地攻擊女人的弱點、缺點的時候,她總要把我作為男人的代表或‘靶子’加以無情的反攻了。有時候還要認真生氣甚至流眼淚!一定要我承認‘錯誤’,服輸了……才肯‘破涕為笑’、‘言歸於好’”。
這麽看來,蕭紅有著很重的女權意識,可惜,她碰到的時代不對,碰到的人也不對。
蕭紅的一生,是十分寂寞的。
即使是她愛過的三個男人,也沒有充分認識到她的價值,相反,他們反而常常輕視她。
他們認為蕭紅是有才華的,可這才華也很有限,至少,在他們之下。所以,端木會叫蕭紅替他抄稿子,蕭軍會嘲笑她寫的東西太過靡弱,在她去世多年後還感歎:“她的心太高了,像是風箏在天上飛……”
蕭紅的確是心比天高,不管別人如何評價,她從未低看過自己的創作。聶紺弩評價說她是個散文家,但小說卻不行,她淡淡地辯駁:“有一種小說學,小說有一定的寫法,一定要具備某幾種東西,一定寫得像巴爾紮克或契訶夫的作品那樣。我不相信這一套。有各式各樣的作者,有各式各樣的小說。”
唯一充分肯定她的是魯迅。他出錢幫她出書,不遺餘力地替她推介,病時也陪她說笑。魯迅以嚴肅聞名,可隻有在他麵前,蕭紅才回複了嬌俏的小女兒態。有一次,許廣平拿出很多發帶,把其中一條桃紅色的係到了蕭紅頭上,魯迅見了,鄭重地說:“不要那麽打扮她。”他是懂得她的,蕭紅那樣的性格長相,確實和桃紅色不搭。
有人揣測他們之間興許有些曖昧,我倒覺得,他們很像祖孫倆。或許魯迅毫無保留的付出,讓蕭紅想起了她逝去的祖父。這是她在人世間唯一覺得溫暖的兩個人。
蕭紅的身後更加寂寞。
近來忽然熱鬧起來了,人人爭說蕭紅,說來說去,焦點無非聚集在她和幾個男人的故事上。這樣的熱鬧,我想蕭紅一定是不需要的,像我這樣深愛她的讀者都覺得不需要。
因為這股熱勁,人們喜歡把蕭紅和張愛玲相提並論。其實不管是在生前身後,蕭紅的關注度都遠遠不如張愛玲。這和她們所寫的題材有關,張愛玲所寫的癡男怨女都市百態即使過了數十年,仍然令讀者有共鳴,蕭紅筆下的殘酷世相農村風情,當代大多數讀者讀起來會有所隔膜。她們的文字風格也迥異,張愛玲錯彩鏤金,蕭紅則如出水芙蓉。
張愛玲也遭遇過感情上的坎坷,但很快就啟動了自保機製,成全了後半生的雍容自重。
蕭紅不是張愛玲,她也有一雙冷眼,可在看透了世界的不堪後,仍然固執地愛著這個世界。即使飽受白眼冷遇,她仍然渴望愛、渴望肯定、渴望尊重,她如此寂寞又如此熱烈,世界如此清冷,她卻想用自身的熱量把它捂熱。她想飛,現實卻一直拽著她的腳不放。她是矛盾的,也正是這種矛盾,造就了她小說中的張力。
最後她終於飛起來了,借助於手中的一支筆,往故鄉飛去,飛得很低很低。在天空上,她看到了什麽,是夢縈魂牽的呼蘭河,還是望著她微笑的祖父?
兩年之後,她耗盡了最後一絲力氣,從天空上墜落了下來。還好,在此之前,她已經完成了自己的飛翔。
她原本還可以飛得更高。
張愛玲最牛,骨子裏洋溢著不屑,不屑男人的齷齪,命運的乖張,政治的利誘,真正的大家閨秀。
我也非常喜愛呼蘭河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