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一篇文章說到,“吃茶” 是潮汕人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實際上,在潮汕人的生活中,一離不開茶,二離不開糜。
糜,是古漢字。古書的解譯是:“糜,煮米使爛也。” 糜,簡單來說,也就是普通話裏說的“稀飯”。不過,潮汕的糜並不是簡簡單單的稀飯。糜,是潮汕美食的精髓。糜,養育了世世代代潮汕人。吃糜不但是潮汕人的一種生活習慣,更是一種血脈的傳承。
雖然我們潮汕地區的客家人是潮汕地區的少數民族,我們的飲食習慣和其他潮汕地區大同小異。在潮汕土生土長的我,我的基因裏有糜的深深印記。
“吃糜”的起源是因為舊時候,我們潮汕一帶人多地少, 糧食不夠。一斤米用來煮飯,隻勉強夠三四個人吃。同樣一斤米, 可以煮一大鍋糜。米不足時,就放多點水,糜可以煮得稀一些, 這樣,至少一家老少的肚子都可以吃得飽一些。
就這樣,慢慢地,糜,成了我們潮汕人賴以生存的主食。 也是這樣慢慢地,鬥轉星移,歲月把“糜”變成了我們潮汕美食的靈魂。
古時候,由於交通和通訊不發達, 我們廣東和其他地方一樣,十裏不同俗, 百裏不同風。用米煮成的稀飯,廣州人叫做“粥”,潮汕人和客家人叫做“糜”。潮汕話和客家話裏“糜”的發音相似,隻是音調有些不同。
同是用大米加水煮成的稀飯,潮汕糜和廣州粥有很大的差別。 廣州粥熬得又稀又爛,幾乎看不到飯粒,感覺吃不到米香。我家先生是廣州人,隔三差五就喜歡煲排骨粥或魚片粥,那些粥爛得差不多像現在超市裏的嬰兒輔食,吃起來口感有點像漿糊似的。這裏的廣州老鄉來了吃過之後讚不絕口,說下次來就吃先生煮的粥好了。
雖然年輕的時候在廣州上學工作生活了將近十年,到現在我還是不怎麽感興趣喝廣州粥。對潮汕糜的偏愛,先入為主也許是主要原因吧。孩子長大了,空巢的我們很多時候隻有我們老兩口在家,我們經常一家人兩種稀飯: 一鍋粥,一鍋糜。在一起生活了幾十年來,我吃不慣他的粥,他吃不慣我的糜。
我們的糜比較稠而粘。要煮好一鍋白糜需要好米和適當控製火候。沒有電飯煲之前,我們在老家用柴火煮糜,一般會用中大火,這樣米不容易粘鍋,米粒可以煮得軟而不爛,煮好之後,一般熄火燜一陣,這樣糜上層會結一層薄薄的米膏膜,罩住糜,讓米香留在糜裏。吃糜時,我們會搭配一些“雜鹹”小菜。
以前老家貧窮,早餐常年吃糜,有時候白糜 ,米不夠時加上番薯煮成番薯糜,配送菜圃(蘿卜幹),鹹菜粒,醬菜,黑橄欖等,偶爾也會有些花生米和炒豆幹,不過 這些在當時是奢侈品了。除了豆幹, 其他配菜都是老奶奶自己耕種,自己曬幹,自己醃製的。中午有時吃番薯餅,擂茶,或菜飯,番薯飯等等,晚餐一般也吃糜,有時是白糜,有時是番薯糜。
老奶奶非常勤勞,也心靈手巧。雖然當年的日子貧窮,每天隻能用糜充饑,奶奶她還是會用心把吃糜的日子過好。 解放前,老奶奶用糜養大了我父親兄弟三人。文革十年,老奶奶用糜把我和三個弟弟從呱呱墜地一直撫養到上學的年齡。困難時期,媽媽吃不飽,她的奶水很少,那時候我們農村也沒有牛奶之類的,奶奶就用糜煮好了時上麵那層“米膏湯”喂我和我三個弟弟。
小時候,我們一旦有個頭疼腦熱的時候,那就是一日三頓都是吃白糜了, 而且隻能是白糜。生病期間,老奶奶會嚴禁我們搭配任何鹹雜小菜。奶奶偶爾會增加一點白水煮豆腐,有時豆腐上放幾滴醬油,送白糜,記憶中豆腐送白糜很不開胃呢。不過,很多時候,吃上兩三天白糜,喉嚨痛,肚子不舒服,感冒發燒就真的會好多了。白糜易消化易吸收,有很好的退火養胃療養身體功能。
上小學時跟我媽媽住校,媽媽忙於工作,我們一天三頓,頓頓吃糜,早餐媽媽煮白糜,白天我要幫忙帶小弟弟,到了中午幫媽媽住一大鍋菜糜,中午吃,晚上也吃。上了中學我就跟爸爸住校,除了中午托學校食堂“蒸飯”以外, 早晚幾乎都吃鹹菜送糜。
總之,潮汕糜伴隨了我整個童年和少年。我的血液參透了糜 。潮汕糜,成長了我也成就了我。
老家地處粵東山區,村裏出門見山。去年國慶假期,我和父母他們回老家,媽媽指著看得見的那座最高平頂山說,那就是大廟上,她說,以前老人有句話:“看不到大廟山頂了, 就可以不用吃糜了”。 意思是,如果能走出我們那個窮山區,就有幹飯吃,不用吃稀飯了。幸運的是,我上高中的時候,國家回複了高考,上大學給了我走出大北山區的機會, 不用吃糜啦。
吃糜對我來說是一種貧窮時候的記憶。離開老家去廣州上大學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沒有吃糜, 也不想念吃糜,因為小時候吃夠了, 窮怕了。
三年前,當我胃出現問題的時候,有一朋友提醒:糜很養胃。我又開始了吃糜。不過現在吃糜已經和以前吃完全不同了。如今的材料豐富多了,可以做出各種各樣的糜。從此我喜歡上了吃糜, 我的胃也因吃糜好多了, 這裏真的要感謝我們潮汕的吃糜文化。
我媽媽現在已經八十多歲了,她還是喜歡吃糜,無論在哪裏, 天天白糜送鹹菜,吃了一輩子好像都不煩。以前我不懂,現在生活好了,我們有足夠的大米煮飯了,媽媽為什麽不吃飯要吃糜。 隨著年齡的增長,現在的我明白了,也許她吃的不隻是白糜,她吃的是一種故鄉情懷。
近年來,每次從澳洲或者國外回到深圳的父母家,我的老媽媽都會提前為我煮好一小鍋白糜。吃一碗老媽媽端上來的白糜,配送老爸自己醃製的醬菜,狼吞虎咽過後,身心會得到充電。一般回去之後的開始兩三天,我都不出門應酬,隻想留在家裏吃白糜,讓自己的腸胃充分洗滌和休息, 這樣才不容易生病。
用白糜療養疲憊的身體,是我老奶奶的祖傳良方。我的老奶奶仙世已經有二十多年了,我也年紀大了,生活慢了下來,我開始更多想念老奶奶,想念老奶奶煮的糜和她做的鹹雜菜, 想念和奶奶在一起那些簡單快樂的日子, 那是我人之初最美的時光,也許是因為有糜的烙印吧。
我的老奶奶是我心目中最有智慧的老人,她的勤勞和善良到現在村裏的左鄰右舍都還常常說起。老奶奶在世時常年持齋拜神,她老人家的功德馨竹難書。寫到糜,此文必須獻給天上的老奶奶,感謝老奶奶的養育之恩,希望老奶奶在天上過得好,保佑我們子孫後人安康
時代不同了,潮汕人把平平淡淡的大米稀飯吃得多姿多彩。現在吃潮州糜,可以是簡簡單單的家常便飯, 也可以像一場盛宴,市場上不但有讓人目不暇接的各種配菜,糜的品種也玲琅滿目。
以前,吃糜是為了充饑。現在,吃糜更多是為了養生。吃糜是海外遊子對家鄉的一種回憶,是民俗的繼承。
對潮汕文化感興趣的朋友,除了品嚐我們的工夫茶,一定要吃一頓我們的潮汕糜, 特別推薦吃一碗白糜。“吃糜”是潮汕文化的精華之一。
2018.08.04寫於澳洲家中,修改於2018.08.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