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蕉人的困惑》
上世紀初的淘金熱和八九十年代的出國風,我和數以百萬計的新移民一樣,在異國他鄉安家落戶,落地生根,開花結果, 有了後代。這些在海外出生的第二代華裔常常被稱為香蕉人,黃皮膚,西化了的白人思想。這種內外的非統一性使很多香蕉人迷茫,給他們的人生帶來困惑和苦惱。
我兩個兒子可以說就是這種黃皮白心的香蕉人。他們有香蕉人一樣的煩惱和失落。不過,隨著年齡的長大,最近他們的“白心”有慢慢向“紅心”轉變的趨勢了,也許他們將來會變成黃皮紅心的新品種香蕉人。
這些香蕉人是移民的產物,是華人從大民族變成少數民族突變的結果。這種民族屬性的改變影響的不隻是一代人,也許會影響香蕉人的後代。每一種環境的改變帶來主體本身的蛻變是必然的,而每一種物種的蛻變都會伴隨著去舊的割舍痛苦,和迎新的迷茫和困惑。
香蕉人的困惑很少有人關注。這些香蕉人中,很多繼承了我們中華民族吃苦耐勞的美德,從小成績優秀,進了好學校,好大學,有一份令人羨慕的白領工資。在很多人眼裏,也許他們這些香蕉人有中西方文化和語言的雙重優勢,在西方社會如魚得水。事業上他們看起來確實如此,心靈上其實也許不然。他們當中很多人沒有歸屬感,沒有我們這些第一代移民的那種故土歸屬感。這種失落可能伴隨他們一生,甚至困擾他們的學習,工作和生活。
他們生長在物資豐富的西方社會,他們衣食無憂,但這些香蕉人的精神世界是否一樣豐富了呢?這些西方社會接受他們的程度如何? 他們有歸屬感嗎?他們和當地主流社會的年輕人區別在哪來?他們的祖國在哪裏?他們的多元文化背景是他們的優勢還是劣勢?他們的困惑在哪來?
他們在這些西方社會,不管是上幼兒園,還是小學,中學,大學,都屬於少數民族。這種少數民族的生長環境,造就了他們與主流社會不同的價值觀和世界觀。在有些國家,包括澳洲,華人在不那麽久以前還甚至受到歧視或種種不公平的待遇,我們不能否認,這些或多或少會給他們的成長打下一些自卑的烙印。
第一代香蕉人的父母往往為了生計,很少顧及他們心靈的成長。他們拚命地賺錢,把這些香蕉人送到最好的學校,希望他們融入主流社會。這些香蕉人,盡管他們有些人覺得自己很西化,說著地道的英語或當地語言,甚至染上黃頭發,可是他們的主流社會還是認為他們是中國人,可這些香蕉人對中國的了解又不多,有的連中文都不會講,和在國內土生土長的中國年輕人有著決然不同的價值觀和社會觀。
我有時候覺得這些香蕉人很可憐,我常常在想:這些沒有歸屬感的香蕉人,他們雖然豐衣足食。可他們的心靈是否很空虛?是否像無家可歸的流浪漢那樣呢?
我第一次接觸香蕉人,是在八十年代末,我剛到新西蘭讀MBA的時候。為了生計,我一周四個晚上在一個華人的快餐館打工,沒有工資,他們給我提供免費住宿和上班時間的餐費。老板餘先生和老板娘餘太太是善良人士,他們是從香港來的移民,祖籍台山。他們的四孩子都是香蕉人,那時他們兩個大女兒已經嫁了洋人,他們不同意也沒有辦法,她們私自結婚了。老伴娘跟我講起就會流眼淚,她說她沒有辦法跟兩個女婿和外孫交流。她的苦腦,我當時無法理解,隻好安靜地聽她說了,她那時好像非常需要人說說話,說中文。那時候的老移民,覺得孩子嫁個鬼佬很丟人。
餐館老板的小女兒米雪兒那時候上中學,有時候也會跟他們來餐館。小米是我接觸的第一個香蕉人。她隻會一些簡單的廣東話,平時她跟父母交流也隻限於簡單的日常用語。因此她和我交流都是用英文。這樣就給了我很好練習英文和了解香蕉人的機會。原來我們從小那麽熱愛的偉大祖國,也是他們父母的祖國,對他們這些香蕉人來說是那麽陌生,他們了解到的中國是那麽貧窮,那樣封閉和潦倒。他們父母帶他們回過大陸一次,那是七十年代末祖國剛剛開放的時候。她說,鄉下的孩子非常高興分到他們父母帶回去的舊衣服,孩子們搶著喝可樂,路上灰塵滾滾,地上很多垃圾,街上很多車都頻繁地按喇叭。。。。。聽了我很心酸,可這些都是事實,是我們當時的國情。要不我怎麽會背井離鄉來到這天涯海角呢?
店鋪的房產是餘老板他們自己的,樓下一個快餐店和一個鋪店,鋪店後麵有一個房間和廚房,衛浴。我就住在樓下那個房間。樓上四間房租給學生。他們和我是同一個大學的,都是本科生,年紀比我小。他們其中兩個人是洋人,兩個是香蕉人,姐弟雪麗(Shirley)和大衛(David)。因為和他們共用一個廚房,我跟他們混得也還算熟絡。他們從來沒有回過中國,父母是台山的第一代移民,租了農場種菜。父母平日忙碌於菜園,除了小時候,父母管他們的吃喝拉撒睡,平時很少跟他們有什麽交流,上大學了就更少了。他們隻會講一些簡單的台山話,對中國幾乎沒有任何了解,隻知道父母來自台山,至於台山在哪裏,他們都說不清楚。
雪麗是個很勤奮的女孩子,除了讀書,還打兩份工。她個子不高,把頭發染成了黃色。如果你隻是聽她說話,根本不會知道她是個中國人,英文是她的唯一熟悉的語言,也是她的母語。有一天傍晚,雪麗回來把單車放好,氣呼呼地進廚房來跟我們說:“猜猜發生了什麽事?”。原來,她去麵試一份工作,其中麵試官問的第一句是:“你來新西蘭有多久了?”她說這不是第一次人家這樣問她。她跟我說她對中國一無所知,盡管她在這土生土長,可別人看她還是不像當地人。我清楚地記得,她當時搖著頭,沮喪地跟我說:“我不屬於任何地方(I don’t belong to anywhere! )”。經過她帶著近視眼鏡,她眼裏的失望和無奈,仍然流露無遺。這一幕深深地觸動了我,快三十年了,我清楚地留在我腦海裏。
同樣一句話,“你來新西蘭多久了?”,我不知道給人家問過多少次,有麵試的時候,有閑聊的時候,我並沒有什麽反感,覺得是很普通的一句破冰聊天而已。我想那是因為我有歸屬感,雖然我新來乍到,或我黃皮膚看起來不屬於這裏,但我有祖國,來自大中華。
在新西蘭公共衛生部工作時,認識了我洋人同事蕾絲麗(Lesley)和他的先生咖文(Gavin)。咖文當時剛過六十歲,是第二代香蕉人,可以說除了廣東話的“你好”和“多謝”,不會更多的中文。那時候在在坎特伯雷省公共衛生部工作的華人寥寥無幾。我們和他們一家也因為我是中國人就來往得像親戚似的,過年過節他們都會邀請我們到他們家和他們家人聚聚。他不止一次對我說,他很遺憾,年輕的時候沒有好好學習中文。他說,他年紀越大越想了解中國文化,了解中國,了解自己祖先的故土。這不也是在尋找一種歸屬感麽?
我有了自己的孩子之後,我下定決心培養他們的歸屬感,我們偉大祖國的歸屬感。我們在家堅持跟他們講中文;孩子會講話就教他們唱中國國歌;能聽懂故事的時候時候就給他們講“粒粒皆辛苦”,“拔苗助長”等等中國故事;上學前讓他們學會了中文拚音,希望先入為主,把中文基礎拿下來。中小學也堅持教他們認讀寫中文字;告訴他們我們是龍的傳人,帶他們參加各種各樣的華人社區活動,如打腰鼓,學習武術等等。總之,為了他們有歸屬感,為他們熱愛我的故土,了解我的祖國,我費盡了心機。
上小學之前不敢帶他們回去,因為好多朋友的孩子回去都病得厲害。在加上他們的外公外婆爺爺奶奶也都來新西蘭住過,我們就一直等到小兒子五歲上學後,在2000年底才帶他們回去了。沒想到,回去還是感冒發燒了,咳嗽不停。到北京和峨眉山景區那人山人海,人們排隊插隊的等等現象使他們特別反感。那時的祖國,最使他們受不了的是經常有人在街上隨地吐痰,甩鼻涕,隨手丟垃圾。我努力多年,用心良苦樹立在他們心中的偉大祖國形象,就這樣一下沒有了。
後來我們一起搬到了澳洲,兩個兒子小的時候勉強又跟我們回去了幾次,長大後就不怎麽願意回去了。大兒子中學的時候,在有一次我跟他聊天時,我說,不管怎麽樣,中國是我們的祖國,我們要熱愛和包容她。大兒子回答我:“那是爸爸媽媽的祖國,不是我的祖國,我的祖國是新西蘭。”他們在新西蘭出生,沒錯,那裏是他的第一故鄉,可他是中國人呀,百分百的中國人呀,他父母的祖國不就是他的祖國嗎?我困惑了,困惑我兩個兒子的祖國在哪來?他們真的歸屬新西蘭嗎?我也熱愛新西蘭,喜歡那裏善良的百姓,清廉的政府,良好的社會製度和美麗的國土,可那隻是我的第二故鄉,並不是我的祖國。
我困惑,我擔心我兩個兒子長大找工作的時候,人家麵試時,是不是也會問我兒子:“你來澳洲多久了?”那我兒子將會是怎麽反應呢?會不會生氣或難過呢?是否也有一種無名的失落感呢?
當大兒子大學畢業了,開始找工作的時候,我跟他談到這個問題,希望他多少有些心理準備。兒子坦然地笑笑,把手搭在我肩膀上說,“媽媽,這是二十一世紀,人們的思想不會像以前那樣狹隘了。”希望如此,社會在發展,人類在進步,隨著通訊科技的發展,各國文化的互相滲透,人與人之間也增進了了解,希望世界也來也美好,我們的孩子也不用因為黃皮白心而困惑。
世界在進步,我們的孩子也在成長。最近我從大兒子那裏知道;中國政府在環保上的投資力度是世界上最大的了。他說,沒有一個國家像中國那樣會把百分之三點五的國民產值投資到環保上。大兒子其實比我還關心中國的變化,前兩周回來吃飯的時候,他告訴我從一九四九年以來,中國已經有一半的動物種類絕種了。他說,媽媽,你知道嗎?就是說現在這些孩子,還有以後出生的孩子,再也沒有機會認識那一半已經消失的動物種類了。可見, 我的香蕉人,也開始憂國憂民了,也許要變成紅心香蕉了!
國內近年的變化很大。比如深圳,變得幹淨漂亮多了,人們的素質也有了很大的提高。我期望我的兒子們多回去走走,希望他們重新認識今天的中國。強大起來了的中國,一定會減少這些香蕉人成長中的困惑,工作和生活中的失落感,增強他們對中國認同和歸屬感。
寫於黃金海岸2016.06.07,又是陽光明媚的一天,我把大半天時間獻給了這篇關於香蕉人的文章。修改於2017.06.0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