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載(九)
時代背景(1)
玩是孩子的天性,也應該是孩子的權利,更應該是孩子的生活主題。隻不過今天的孩子沒趕上好時候,和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孩子比,權利、主題,都談不上了,玩之於他們,成了一種或多或少地被加以遏止的業餘的業餘的活動。但阻撓他們享受應有的快樂的家長們,卻一定還留有當年瘋玩的幸福記憶。不知道這是成全了孩子,還是害了孩子。
世事和環境的變遷,必然會連帶“玩”的主題的變遷。倒退三四十年,北京孩子上語文課,老師講課文的次序是先講時代背景,後講段落大意,那麽,對於當年的北京孩子,“玩”這堂課外的“大課”的時代背景,又是怎樣的呢?
孩子是玩的主體。那時候,計劃生育的國策尚未出台,獨生子女人家不是沒有,但少得可憐,生兩個也算少的,有五六個孩子的家庭很平常,七個八個也不新鮮。因而回望六七十年代,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現象是:孩子多。不論住胡同還是住機關大院,鄰裏之間,孩子皆可以“群”論,形容起來就是“嗚泱嗚泱”的。玩騎馬打仗、雙球打壘、官兵捉賊等等,動輒有滿山滿穀的孩子衝鋒陷陣。有時候一個樓的適齡孩子模擬軍事遊戲,照著軍棋(陸戰棋)封官,兩個陣營從司令到班長封完了,還能剩下成片隻能當兵的孩子,若加上同樣數目的女官兵,場麵可想而知。由此還引出一個動輒出現的情景:天擦黑的時候,家長扯著嗓子亂叫孩子的小名,呼喚在外邊瘋玩的孩子回家吃飯,有的老大老二老三輪番叫。如今這種聲音已經根本聽不到了。很多過來人感歎當年鄰裏關係的親密,其實這種關係的確立,與孩子之多,孩子之間的紮堆玩、串來串去不無某種連帶關係。
和今天比,當年的孩子學習的壓力可以忽略不記。寒暑假不必多說了,就是“玩”字當頭,假期作業也留,也有學習小組,也返校一兩次,但都屬於象征性的。再好的學生,也難免把作業留到最後幾天突擊,意思意思而已。家長和學校都不去大張旗鼓地督促。課外的輔導班和提高班向所未聞。平時孩子背著書包上課,下了課書包一扔就開玩,除了夏季,天不黑不回家,這是一種非常普遍的常態。
六七十年代的北京,沒有遊樂場(僅中山公園內有一個今天看起來不過巴掌大的、能坐“汽車”和“飛機”的轉盤遊樂區),沒有電子遊戲廳,沒有滑板、軲轆鞋,沒有形形色色的智力玩具,沒有各種旅行度假生活,總之,沒有現代化的“玩”;北京孩子就在家門口這一畝三分地裏折騰著玩,好在當年的北京城裏樓少,城外樓也不多,高樓尤少,禁止孩子進去折騰的綠地花園更少,相應而言,是平房多,空場多,土路多,樹多,磚頭、沙子、木頭、鐵絲網多。從撒尿和泥到爬樹上房揭瓦,從構築工事到追追殺殺,各個年齡段的孩子,都可以盡情地利用這個天然遊樂場,施展自己玩的創造性和天分。“玩具”或製作“玩具”的原材料,常離不開紙、皮筋、皮球、玻璃絲、線軲轆、鐵絲、磚頭、沙子、樹、土、木頭……
那時候,北京的胡同裏和樓群間普遍栽著一些有年頭的樹,像槐、柳、楊、棗、榆等等,小樹林也不罕見,住在大廟附近的,還能與更有年頭的鬆柏樹為鄰。這些樹都是北京孩子登高望遠和采摘的去處。院裏如有一排柳樹,遇春夏兩季,有時候棵棵樹上掛著孩子。孩子爬樹,經常是毫無目的,就是爬著玩。看誰爬得高,爬樹的高度與心理上的恐懼感加榮譽感成正比。如今四五十歲的北京孩子回首當年,一定還記得院裏的哪棵樹好上或不好上,哪一回腳踩空了或踩折了樹叉摔成腦震蕩。我們院有個外號叫“包子”的50年代出生的孩子,小學時曾從一棵柳樹的高處失足,被低處的樹枝接住,揀了條命,但幸運沒能長期和他相伴,“文革”結束後的一個夏天,他和幾個同事去郊區遊泳,家長沒擋住,20歲出頭就葬身在懷柔水庫裏。
有目的的爬樹,也很多見,像摘槐花,用背心當口袋摘棗,掰柳樹枝做笛子吹,摘楊樹葉子玩拔根兒,捅樹上的馬蜂窩,摘桑葉或榆樹芡喂蠶,上柳樹粘雞鳥……孩子從樹上下來,弄不好就是一臉楊剌子蟄過的痕跡。爬樹或利用樹做沒有章法的玩的文章,在六七十年代的孩子當中,也是一種常態。就當年的男孩子以及相當為數的女孩子而言,誰沒爬過樹呢?西藏中學教音樂的張老師在佟麟閣路一帶長大,他和我說過,從鬧市口到白塔寺,兩側胡同裏的棗樹沒有一棵他沒上過。
當年的孩子也“出遊”。最簡單的玩法是漫無目的的幹走,稱“遛圈”,類同大人的散步。有時候也遛人,即幾個孩子合謀途中甩掉一個。那時候孩子都覺得世界很大,北京很大,自己住的院子也很大。從三裏河走到甘家口就有長途跋涉的感覺。巴掌大的院子轉著圈玩,都覺著沒邊際。有機會搭一段卡車,則是一件相當爽快的事情。有個朋友說起過,他們院有個孩子父親當司機,有一次把卡車開回家,這孩子左磨右求,當爹的終於破例拉著一堆孩子上街兜了一圈,前排的孩子站在卡車跨鬥上,神色如毛主席檢閱紅衛兵。途中穿越人多的地方,有的孩子也沒忘了玩壞,衝著人群大叫一聲:“老張!”引來好幾個張姓路人的抬頭應答。這些孩子的得意忘形終於在歸途中遭到報應,有個孩子光顧著體驗兜風的暢快,不留神腦門被樹枝剮了個兩寸多長的口子,急送醫院縫了好幾針,險些傷及眼睛,至今傷疤還在。
時代背景(2)
60年代後期,中蘇關係緊張,到處張掛毛主席的幾道重要指示:“備戰、備荒、為人民。”“提高警惕,保衛祖國。要準備打仗。”“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把毛主席指示落到實處的重大舉動之一,是挖防空洞。特別是林彪一號令發布和珍寶島衝突發生後,北京便掀起了全民上陣,大挖特挖防空洞的熱潮,舉目便是工地。胡同大院小院,工廠機關學校,都不例外。揮鎬掄鍬、脫坯燒窯的場麵比比都是,較之今天備戰2008年奧運會的基建規模要熱鬧得多。開始是挖防空壕,不封頂,各單位三天兩頭演練緊急集合時,往裏麵鑽。有的單位還發給白布單,演習蘇修一旦使用核武器時往腦袋上蒙,據說能有效抵禦核輻射。包括孩子在內的一般市民也有一種戰爭在即的緊張感。後來防空壕升級為防空洞,再後來又升級為連為一體的人防工程,而戰爭的氛圍則看減。毛澤東說過,利用小說反黨,是一大發明。北京孩子則可以說,利用防空洞玩,是我們的一大發明。所謂“利用”,也是多方麵的。
防空壕時期,是“跳”,即跨越壕溝,姿勢等同加助跑的跳遠。成堆的孩子天天跳,到處跳,比著跳,一遍又一遍地跳,防空壕越寬越跳,挖得越深越跳。很多孩子如登山運動員心裏算著還有哪座雪山沒上過那樣,惦記著周圍還有哪個防空壕沒跳過或沒跳過去。跳遍了咱院的再跳別的院的。就這麽來來回回跳溝,樂趣何在呢?大概是刺激感、征服感和好勝感輪番“作祟”。不少孩子沒少崴腳,甚至不少孩子留下了後遺症—至今走長路還愛犯崴腳的毛病。至於沒跳過去,折進溝裏嗑著下巴頦紫藥水紅藥水亂抹一氣之類的“事故”,也難免發生。
防空洞時期,是“鑽”,類似抗戰時的鑽地道。或打著手電或點著蠟燭或摸黑,也沒有任何目的,就是鑽著玩。想穿了,當年孩子鑽防空洞,心態可以照比今天大人的旅遊—換一個環境呆著。因而是越黑越好,岔口越多越好。最好是從此地進去,從幾裏以外的某個彼地出去,便不失一種刹那間的征服者的歡悅,回院後免不了向沒鑽或沒敢鑽的孩子反複陳述:是從哪進去的,從哪出來的,過了多少陣子還斷不了搬出來當重大曆史事件回顧。有的孩子聽來恐怖故事也刻意挑鑽防空洞的時候講,圖個之又。我曾多次聽一個住北蜂窩的中學同學說起,他四五年級時和另一個孩子摸黑鑽防空洞,走著走著就聽身後響起“唰、唰、唰”的腳步聲,兩人下意識地停住,腳步聲也停了。一抬腳,“唰、唰”聲又起。如是反複數次,兩人從緊張到肝顫到篩糠般地哆嗦,就差暈過去了。好在他們熟悉這個防空洞的若幹出口,屁滾尿流地逃之夭夭。他說,此後再也沒敢鑽過防空洞,哪怕是一堆人打著手電的時候。幾十年後提這件事,他們仍不承認是幻覺、回聲或別的什麽可以解釋清楚的理由,而堅信是真真切切的腳步聲。
挖防空洞的時候,沙子、磚、膠泥、石灰、水泥預製板等建築材料隨處可見,孩子當然要利用這些材料大做“玩”的文章。至於如何去做,則五花八門,不一而足。隻能用電影《地道戰》裏的話說,叫“各村有各村的高招”。
防空洞裏的一大特點是潮氣襲人,幾十年過去了,如今很多北京孩子偶遇地下返潮的場合,或許還能勾起玩防空洞時的記憶。
六七十年代,北京孩子玩的種類很多,很繁雜,數不勝數。多數玩法通行全市,隻有大同小異之別;但細分起來,也有少數玩法因孩子居住環境的不同而不同。胡同裏四周都是平房,孩子平地折騰的餘地不大,但上房容易,翻牆容易,上樹也容易,棗樹、桑數較城外的機關宿舍多得多;大院的孩子上房機會少,但因院子大,空場多,玩成規模的“兵團作戰”的遊戲,又比胡同的孩子便利得多,至少跑得開。大院裏的水泥甬道,也是當年一些遊戲需借助的“器材”。那種機關與宿舍連為一體的院子,禮堂、洗澡堂、食堂、車庫、操場樣樣具備,孩子更是如魚得水。總之,六七十年代,院子越大,結構越複雜,隔三差五地施工,孩子的玩就越豐富多彩。這大概也應了那句學術用語——“地理環境決定論”。
那時候玩什麽,都是一陣一陣的。這陣子流行煙盒,過一陣子就是彈球,再過一陣子是冰棍棍……品種五花八門,規則的版本也很不一樣。但基本上是土法上馬,用接近於零投入的成本賺取莫大的樂趣。以下的分類,也屬於今天的他們強加給昨天的他們的。
收藏加賭博類
煙盒、彈球、糖紙、冰棍棍、瓷片、鐵片、牛奶瓶蓋……這些櫃台裏見不到的玩具,可以攢,因而曰收藏類;玩起來也可以爭輸贏,因而又曰賭博類。
煙盒(1)
煙盒最具賭博色彩,在六七十年代,它是有“麵值”的,大體以香煙的檔次及罕見程度定分值,各院版本不一,看上去都是天文數字。我的印象是:大中華全無敵,工農兵半無敵,老牌(解放前或已經停產的品牌)三億,小外國兩億,紅藍牡丹、群英一類150萬,大前門、恒大、光榮、墨菊一類30萬,戰鬥、大生產、紅燈、永紅、葡萄、飛馬、金鍾、綠葉、海河一類15—20萬。好像還有20分的,記不準是什麽牌了。
王朔提供的他們院的版本是:
“紅雙喜”是頭子,金卡,全無敵;等而下之是一批名煙:中華、上海牡丹、雲煙、熊貓,當時賣五毛幾都稱為“三十萬”;大前門、恒大三毛幾的“十萬”;飛馬、海河兩毛幾的三萬兩萬不等;有一品“戰鬥”,暗綠的包裝,煙錢一毛九,我們定它“九千九百九”。後來三十萬一檔又添了“鳳凰”,上海出的,聞上去有股巧克力味兒;十萬裏加了一個“香山”,北京煙,次煙裏多了一個九分錢的“豐收”,煙紙之差還不如小學生作業本光滑,不帶它玩。還見到一些稀奇古怪的老牌子煙和外國煙“哈德門”、“三炮台”、“駱駝”什麽的,已經失傳,不知其價,煙紙都很精美,一律歸入三十萬行列—都是大孩規定的。
一個署名“東子”的北京孩子在他取名《煙盒》的書中,記得更細,甚至專門列出了一個清單,如下:
(大)中華無敵
(藍)牡丹 100億
(老)上海 95億
(紅)牡丹 90億
(新)上海 85億
北京 80億
紅專 75億
雙貓 70億
幸福 65億
金扇 60億
鳳凰 55億
群英 50億
極樂 40億
雲煙 35億
紫羅蘭 30億
新青島 25億
阿詩瑪 20億
友誼之花 15億
以上簡稱為“滑溜毯兒”。(中華除外)
九龍壁、石林、茶花、美麗 25億
紅山茶、紫藤、青島、白塔 24億
紅炮台、陵蘭、棧橋、禮花 23億
一隻筆、宏圖、翡翠、人參 22億
千佛山、泰山、香山、秦嶺 21億
中南海、當陽、開封、雲崗 20億
大重九、葡萄、龍鳳、萬象 19億
望海樓、海洋、長江、烏江 18億
青海湖、許昌、蘭州、成都 17億
地動儀、延塔、天池、寶成 16億
山海關、草原、迎賓、迎春 15億
水簾洞、金鍾、握手、鋼都 14億
新得利、金獎、琥珀、鑽石 13億
狼牙山、玉鳥、飛馬、燕舞 12億
黃果樹、白蘭、紅梅、雙鹿 11億
花果山、花籃、喜梅、喜鳳 10億
鬱金香、山花、金花、梅花 9億
八達嶺、三門峽、三七、雙線 8億
金絲猴、黃金葉、白貓、墨菊 7億
白河橋、紅玫瑰、綠葉、金橘 6億
大福字、大雁塔、東升、豐收 5億
(白)紅纓槍、紅滿天、紅舞、紅億 4億
(粉)紅纓槍、紅山城、紅光、紅河 3億
大生產、大建設、北海、富強 2億
大前門、大團結、大眾、大象 1億
以上簡稱為“小毯兒”①
這是一個很經不起推敲的記錄。它太細;排列和分類太有規律;很多湊到一起的煙牌並非同一時期的產品;孩子經常過手的,也沒那麽多牌子。姑且錄之存疑。
煙盒又稱三角,因為通常是把煙盒疊成三角玩。玩法大致有三種:撮鍋,接抓,拍。
“撮鍋”要找一塊水泥地,用滑石或粉筆畫一個方框或圓圈,是為“鍋”。兩到三人,每人一家,各出一兩張等值的三角,碼在鍋裏。這邊先用石頭、剪子、布猜先,排出出場順序。然後依次用鐵鏈子或排(石片或鐵片)在距鍋十來米的地方貼著地皮擲出,姿勢有如今天的保齡球動作,目的是把三角擊出鍋同時不讓鐵鏈子(排)留在鍋裏。第一個出場的如得手,再接著“撮”,如次次得手,把鍋裏的三角一氣清光,還不算贏,還得把鐵鏈子(排)扔到一個規定的範圍內你認為最不容易被擊中的位置,由後麵的選手用他的鐵鏈子(排)擊打,如都擊不中,就算告贏,鍋裏的煙盒歸你。如有人打中了你的鐵鏈子(排),就得把到手的煙盒吐出來,機會留給下一個選手。這樣循環往複,直至最終有人把鍋裏的煙盒全部清光而自己的鐵鏈子(排)又沒有被打中,方為最後的贏家。順便提一句,“排”是北京孩子通行的一種拋擲類遊戲工具,指巴掌大小、略有厚度的石片或鐵片,有“聽排”一說。
“撮鍋”玩起來場麵很壯觀,孩子多時,同時開好幾鍋,爭吵的,支招的,沸沸揚揚。到天擦黑的當口收場時,高手能把對手帶來的兩褲兜三角洗盡,回家將品相好的分高的拆開夾在書裏,第二天拿出來當欣賞品展示。
玩“接抓”不需要場地,也是兩三個人玩,每人把要出的三角置於暗處,同時亮出,不論張數,以分值高低定先後。例如我出20張別的煙盒,你出一張中華,那也是你先來。玩法是手心向上,拇指彎曲,將三角擺齊,直摞或斜摞在手心上。然後把三角拋起,手背翻過來朝上,接這些三角,接不住則被視為犯規,接住了,進入下一個環節,把手背上的三角再拋起來,完成最後一抓的關鍵動作。這一抓,有不同的規定。如甭管多少張三角,要把一張掉在地上,其餘的全抓在手裏,這叫“固定掉一”;如由對手觀察之後,指明掉幾張,這叫“說幾掉幾”;如一張也不能掉,但要在三角被拋起來的那一刻完成先接後抓或先抓後接的動作,這叫“接抓”或“抓接”。接抓要難於抓接,這是一般孩子的感覺。高手據說能在數十張三角的拋來拋去和接抓間揮灑自如,滴水不漏,很少失手,那是需要點雜耍的功夫和天分的。我以前的一個同事據說“接抓”功夫了得,他每回隻帶十張三角出門,裝回一褲兜子,天天如此。
煙盒(2)
“拍三角”是一種相對簡單的玩法。兩個人玩,一人出一張。先把三角的邊往裏窩一圈,一人將三角擱在地上,另一人用手掌或手中的三角衝著地上的三角連煽帶拍一下,如能把對方的三角翻過來,即告贏。
還有的把煙盒疊成一寸來長的長方型形狀,起名“壓角”。“壓角”的玩法,與三角無異,沒什麽新鮮的,形狀不同而已。
四處尋摸煙盒,也是孩子的一件樂事。家長抽的煙,前門、恒大、琥珀、工農之類,數量和品種誘惑力都不大,撒網麵要進一步擴大。周圍的垃圾站肯定天天去翻,從那時候過來的孩子,沒有去垃圾站撿過煙盒的,恐怕寥寥。複興門內有個垃圾總站,城裏城外的孩子不乏有人跋涉幾裏地隔三差五地走一趟。有的孩子模仿撿破爛的做了那種耙子,每次都深挖一通。抽煙的大人扔煙盒時的習慣是將其揉成一團,孩子在垃圾站或馬路上撿到煙盒後,先要把團皺巴的煙盒展平。攢下來的煙盒,都夾在書或雜誌裏,相互展示,也有互通有無的時候。有“大款”分門別類,光中華就能夾一本書。也有的孩子不往書裏夾,一大厚遝子,窩起來,套上一根皮筋,別的孩子要看哪一張,得現用手撚。那時,老鳳凰和老雙喜,都是煙盒裏的珍品。煙鬥牌的圖案裏,還鬧出了反動標語,據說能拚出“劉少奇萬歲”這幾個字,一時分值陡降。有個朋友告訴我,他家裏有個祖傳的盛雜物的木頭盒子,外麵糊著一些老牌煙盒,他在別處從未見過,那可是一拿出去能讓一群孩子眼暈的罕見品,流行玩煙盒的時候,他天天想的,就是如何把這些粘上去不知多少年的煙盒揭下來。
不少孩子當年三角疊多了,成為一種習性。早就洗手不幹之後,見著紙就疊三角,大到報紙,小到汽車票。可謂積習難改的一種範例。
冰棍棍
玩冰棍棍,局限於夏天。玩法裏也有接抓一說,規則類同於三角。玩起來幾十根甚至上百根在手心手背上打轉,動靜不小。高手不僅能把數不清的冰棍棍從手指碼到手臂,接抓也很自如,看上去也是一種享受。玩法裏最簡單的一種是把冰棍棍往牆上扔,看誰的反彈得遠,實際上是比力氣。還有一種是將冰棍棍置於窗台或乒乓球台子上,露出一寸左右的頭,然後用食指和中指猛剁一下,看誰的遠。
那時冰棍的品種單調,冰棍棍進入遊戲領域的,是三分和五分一根的那種,竹子做的,有三寸長短,比毛衣針略粗一點。木製冰棍棍不帶玩,手背朝上,中間三個指頭墊著,小拇指和大拇指別住木頭冰棍棍,朝膝蓋一磕,就折了。攢冰棍棍,不能指著老贏,高手畢竟有限,大家的本領都差不多。更不能靠自己每天吃的一兩根,因為玩起來都是一把一把的。最好的辦法是“掃”大街,逮著一條馬路搜尋,一趟下來能收獲不少,至於衛生與否,說句孩子的糙話:“管丫的呢。”
瓷片、鐵片、奶瓶蓋
瓷片和鐵片的玩法,和三角、冰棍棍差不多。玩瓷片興起於修地鐵時,從工地上流散出來不少五顏六色、方橡皮大小的瓷片,到了孩子的手裏,蔚然成風。後來發展到“洗劫”公共場所,從牆上和地下扒瓷片。有個朋友住在宣武區,他們院的孩子經常到南線閣的大華陶瓷廠偷瓷片。鐵片來自鋼鐵廠,有圓、長兩型。後來的調查顯示,玩過瓷片的孩子要遠多於玩過鐵片的孩子,這隻能意味著瓷片找起來比鐵片容易,或者說,“出品”瓷片的地方多於鋼鐵廠。
那時訂牛奶,論磅,有一磅和半磅兩種,盛在如今一種盛酸奶的玻璃瓶子裏,叫奶瓶。每天早上把空奶瓶放在窗台上,送奶的蹬著三輪車過來換奶瓶。奶瓶口上包著一層紙,用皮筋紮著,揭開後還有一層和瓶口一般大小的硬紙片,是為牛奶蓋。這東西攢多了也成氣候,一摞一摞的,玩法以接抓為主。
糖紙、剪紙
糖紙是女孩攢著玩的(小男孩也攢),不進入“賭博”環節,但經常互通有無。糖紙都夾在書裏,一頁夾兩張,按類分,五顏六色,花哨。糖紙的分類就是糖的分類。有蠟紙的、玻璃紙的等等。那時上海奶糖如大白兔和米老鼠名氣最響,糖紙是蠟紙的,被奉為上品,高粱飴、黃油球等品種也是蠟紙的。酥糖是一般膠版紙的。女孩攢糖紙和男孩攢煙盒一樣,也須不怕髒不怕累,到垃圾站裏刨。所不同的是,回來後再處理比較麻煩。玻璃紙的要過水洗幹淨,晾上。蠟紙的先在下麵墊一層煙盒裏的錫紙(孩子叫金紙),再在錫紙下點火熏,火要恰到好處,可以一下把皺巴的糖紙捋平,過火就成了“燒”,反而壞菜。攢糖紙類似集郵,不少糖紙配著套,得想辦法把它們弄齊。成套的玻璃糖紙夾在一本書裏,翻著看,對女孩來說,是一種精神上的愉悅。
米老鼠糖紙花樣斑斕,當中一種紅色的最少見,不容易收集。曾聽沈小農夫人任淑平說,她小時候鍾情米老鼠糖紙,迷得不得了,非攢成一套完整的則不甘休。家長被纏不過,就領她到崇文門井岡山食品店(前身為法國麵包房,北京一種專營西點及高級食品的商店),花八塊錢給她買了一鐵盒米老鼠奶糖。孩子都喜歡吃糖,拿糖哄孩子,也是那時候家長的慣技。但這次卻不是衝糖而是衝糖紙去的。任淑平已記不清通過那盒子糖攢出多少張米老鼠糖紙,總之,自己攢夠了,還分給別的女孩不少。
剪紙是一門藝術,歸於美術類。但北京孩子“創作”的剪紙,並非剪出來的,而是刻出來的,名為“刻剪紙”。這當然不屬於對藝術的追求,而是刻著玩。步驟如下:先到商店買電光紙(電光紙五顏六色:紅的,綠的,黑的,天藍的……);然後將現成的剪紙鋪在墊板上,再鋪上電光紙(不帶顏色的背麵朝上),用鉛筆塗抹,直至覆蓋剪紙,讓原剪紙的刻痕凸顯在電光紙的背麵,這套程序近似製作書法碑帖的拓片;取出原剪紙,即可下刀(豎鉛筆刀或剃須刀片),按痕跡刻,刻畢翻過來,就是一幅作品。剪紙的造型按說是不受限製的,但當年幹什麽事情都為政治氣候所籠罩,剪紙的主題也都如此。成套的樣本有馬恩列斯毛頭像、一大會址、井岡山、韶山、遵義會議會址、延安、天安門等革命遺址係列圖,雷鋒、歐陽海、麥賢德、黃繼光等英雄人物組圖……刻好的剪紙和糖紙一樣,都夾在書裏,互相傳閱。
彈球
彈球分兩種,一種是帶“芯”的,就叫彈球,是玻璃跳棋的棋子;另一種無“芯”,叫泡子,體積較彈球稍大,是一種玻璃原料。泡子沒芯,但顏色有白藍黃綠之分。彈球的計量單位是“顆”。
彈球的玩法有不少版本。最慘烈的是“真贏”(當年玩什麽都有“真贏”和“假贏”之分)。先要問清楚:“真贏假贏?”贏球的玩法稱 “出鍋”,以兩三個人為宜。在土地上畫一個比課桌麵小一圈的長方型的“鍋”,每人出一個彈球,置於鍋內。距鍋十米開外,畫一道線。每人從鍋的位置把手裏的老子兒(母球)彈向線的方向,離線最近者先出手。“出鍋”的勝負,規則與三角中的“撮鍋”沒區別,區別在於手中的工具,三角是鐵鏈子或“排”,彈球是球,技巧性的要求要高一些,一般不直對著鍋出手,而是斜著打。有個朋友告訴我,他曾用兩顆球贏回一副玻璃跳棋,盡管有好漢不提當年勇一說,但這話如果屬實,他至少是當過他們院的彈球高手。還有個朋友,本來贏了一個孩子十來個球,這孩子回家把他哥叫來,威嚇之下,又吐了出去。
除了“出鍋”,還有“叮大廂”、“吃雞肉”、“五坑”之類的玩法。這些一般不掛球,屬於純粹的遊戲。後來“叮大廂”和“五坑”不怎麽玩了,一直流行下來的,惟有“吃雞肉”。
“吃雞肉”,理論上人數不限。先在地上挖一個小洞,從十米開外的一道線上開始彈球,目標是把球彈進坑裏,和打高爾夫球的意思差不多。中間環節是輪到誰彈,你可以把球衝著坑裏彈,也可以根據形勢,打別人的球,使之離坑更遠,這又有點像斯諾克台球。玩起來也不省事,準度,審時度勢的素質,都不可缺。先進坑的呆在旁邊看熱鬧,最後剩下的一個,有兩種選擇,要麽冒險把球往坑裏彈,彈進去,大家都重來,無所謂輸贏;要麽把球彈到一個距坑三摣以裏的地方,名曰“挨吃”,其他參與者自坑的位置把球彈向挨吃的球,如都打不著,即告結束。如果最後一人把球彈不進坑(離坑很近),或離坑三摣以外(可以就近擊打),雞肉就算“吃”上了。一人擊打一次,要是七八個人,挨“吃”的球的落點就不知離坑多遠了,往回扔不到三摣以裏(更不可能直接進鍋),再接著“吃”。
“吃雞肉”兩個人玩沒多大意思,三四個人以上,“雞肉”一旦“吃”上,就很難收場。一兩個小時過去也是它。被“吃”的孩子往往衝著坑的方向瞎扔,直至絕望。有時候別的孩子大老遠過來,人還未到,聲音先到:“誰挨吃呢?”經常是雙方都累了,或到了飯口上,家裏的大人連呼帶叫,便以饒了挨“吃”的孩子而告終。挨“吃”的球被“叮”成兩半,也是常有的事情。
彈球不像煙盒和冰棍棍,前者大街上撿不到。現在已很難說清,當年的孩子個個揣一兜子的彈球,源自何處。有的孩子專門做個類似煙袋模樣的袋子,用來盛彈球。一般是裝在褲兜裏,不玩的時候手都愛往兜裏和弄,嘩啦嘩啦聽響;玩的時候抓出一把來,挑一個“疤痢”最多的出陣。彈球與泡子不可同場競技,似乎泡子的含金量差一點。如果掏出一把五顏六色的新球,能讓周圍的孩子眼暈一陣子。倘家裏有一套玻璃球跳棋,那就無異於今天藏一幅張大千的畫,是不會舍得拿到球場練手的。因為球一旦“出場”,一盤下來,就難免會被叮成“疤痢”。
彈球的姿勢也有講究,標準的姿勢是拇指彎曲,用拇指關節處與食指指尖夾住球,然後彈出,這樣既有力量,也容易瞄準。弄不好成了拇指指甲與食指的彎曲處觸球,則被譏為“擠豆子”,猶如遊泳姿勢裏的“狗刨”。瞄準的時候,各人習慣也不盡一致。有的孩子作半蹲狀,把球架在膝蓋上,有的孩子用左手支撐在地上,再把右手架在左手上,有點像打台球。如果故意把持球的手前移,被稱為“大努”或“大杵”,屬惡意犯規,好像也沒什麽配套的懲罰措施,大不了重來,玩嘛。
彈球的很多玩法都離不開坑,挖坑也很簡單,或者說不用挖,找一塊土地,把大泡子放在地上,脫鞋,用鞋底子猛勁一拍,再用手撚兩下即成。
說起來這些收藏和賭博式的玩,都不是消費意義上的遊戲。孩子玩這些東西,起初也是沒辦法的辦法。正因如此,它們才能風靡多時,讓幾代孩子樂此不疲。倘不是玩出來的,你家縱有三副嶄新的玻璃跳棋,家長每天給孩子一張中華煙盒,也絕對找不到那種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