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裏河 (節選) - 黃裳
。。。
在“大院”潔淨, 平整的小路上走著,頭腦裏雜七雜八想著一些複雜的問題,這樣一直走到了庭院深處。角落裏有一排車房, 一座座公寓樓前麵的花畦都鋪著草地,種了小樹,環境是幽靜的, 確是學者居住和用功的理想地方。 我走上三樓去叩門。門開了一條縫,露出了主人的麵影。濃密的頭發,飽滿的雙頰,鍾書還是二十年前的老樣子,甚至還更結實而年輕,這是出乎我的預料的。他沒有先去拔掉門後的掛鏈,卻回過頭去喊道:
“楊絳, 你看是誰來了?“
這時從書房裏匆匆走出了頭發半白,戴著細邊眼鏡,文靜纖弱的女主人。她眯著眼對我端詳了好半日,依舊叫不出我的名字。坦率地說,如果在街頭相遇,如果鍾書不曾先叫過一聲,我也完全認不出這就是楊絳了。
我被放進了書房,讓在沙發上坐下, 主人立即開始用響亮的無錫腔不停地談話了,他甚至沒有拉一把椅子來坐,就一直站在我的麵前。在北京很少有自由地用故鄉方言談話的機會,我很能理解他的這種心情。沒有好久, 他已經轉換了不少話題。在鏡片後麵疾遽閃動著的目光充分顯示了在不斷地變換的思路,正像大工廠控製室的電子屏幕上出現的光景。
他首先提起了我四個月前發表的一篇《槐聚詞人》,在那裏我追述了三十年前在青華園對他們兩位進行的一次夜訪。他指出我記憶中的一個失誤。在他倆住的那間冷清的大房間裏,確有一隻講究的西餐長台,但椅子是沒有的。他說,那隻不過是兩隻豎擺著的木箱。同時他還對我沒有全文發表那首得意的詩表示了“不滿“。我想,這也正好是一個例證,說明許多新聞報道(包括曆史記載),由於種種原因,都不可能達到完全忠實地反映曆史真實的程度。
。。。
我對鍾書一些都不見老表示了我的高興。 這時楊絳就告訴我,在那“史無前例”的十年中,鍾書也曾經患過嚴重的疾病,直弄得語言障礙,手腳不靈的地步。楊絳說在當時的醫療條件下,花了多少力氣才確診出那病因,由於哮喘缺氧致使大腦外膜受傷。當時鍾書一人住在一間小屋裏,楊絳要設法照顧他的生活,還要借交通工具拖他去看病。。。她的頭發就是從這時開始,慢慢地變白了。我想,有時白發也是很美甚至是非常美的,為什麽有些人總是千方百計劃要來染呢?
在兼做會客用的書房裏,他倆各有一個工作的桌子。鍾書的是臨窗橫放的一隻大書案,絳的是側放著的一隻小書桌。我來的時候,他們都正在工作。寫得一手出色喜劇的女作家現在在翻譯。她新近出版了兩打本《堂·吉柯德》,又出了一本小小的《春泥集>。在這本小書裏,她論證了藝術家最有趣味的工作在於客服難(這是《讀紅樓夢偶記》),也論證了中國古典戲劇的“幅度廣而密度鬆的史詩結構”。這都是隻有女性的細心才有可能作出的研究。我沒有向她提出我的讀後感,正像我不想在鍾書麵前放論古典一樣,也不敢在女劇作家麵前議論戲劇。我一直在懷疑,為什麽有些人總是熱衷於在我們非常自由的傳統方法,形式我問他有沒有助手。這似乎也上加上許多限製,枷鎖。
。。。
他們的書房裏幾乎一切都是新的,新的家具和新的書架。書架隻有一隻,書不多,也並沒有什麽線裝舊書。鍾書給我看了他的著作的許多種外文譯本,五顏六色的,《圍城》就有好幾種。他告訴我,這本小書人民文學出版社已經決定重印。他說,現在看書很困難,離城,裏圖書館都很遠,借書不便。 這似乎也不能真正解決問題,書還是要自己讀。我想,這話是很有道理的甘苦直言。讀書不隻是接觸,積累資料,重要的還是思考,發現,否則有了多少架先進的電子計算機,學者就能毫不費力地產生出來了。這樣的便宜事,至少在今天,還是並不存在的。
他從書櫥下麵取出一部《管錐編》來相贈,又用毛筆下了幾個字,“校讎粗率,訛脫不少,未及訂正,聊供思適耳》。“他還有自己留存的一部,每冊都有許多改正的地方,折著角。我也不想借臨了,拍半天也抄不完。他說,”這也無妨,留下一點事給旁人做,也挺好》“
書櫃上麵掛著一張古磚的舊拓片,旁邊有很長的題跋,沒有細看;沙發後麵是一軸王夢樓的小條幅,寫得卻很好,乍看會誤認作明人的法書的。王夢樓的字我並不十分喜歡,他的技巧實在已經熟練得有些“濃得化不開”了,但這一副就不同,很有生氣,別有一番姿媚,簡直不像通常的王夢樓。鍾書也很喜歡,讓我下次再來細看,再看看他別的收藏。
一九八零年九月二十二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