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江珍珠

回顧; 總結; 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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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 媽

(2015-09-07 11:47:47) 下一個

(寫在中國人民抗日戰爭勝利七十周年之際)

 

奶媽,陳徐氏,浙江紹興人, 屬兔(1915 – 1984?)。她是我表兄的奶媽,所以家人,鄰居們都這樣叫她。我記事起表兄已去杭州的浙江大學讀書,奶媽在我家裏的工作改變為每天買菜做飯洗衣洗碗,兼帶照顧我的祖母。我的表兄屬龍,生於一九四零年。奶媽大約在這年因日本鬼子的侵略,在鄉下民不聊生,生活艱難,忍痛割舍自己哺乳的兒子,到上海來給別人當奶媽養家。

我記憶中的她,那時年約五十歲。總是身穿中式,凡是林藍布的大襟衣衫,黑色的大檔,大白褲腰的中式褲子,腳上是自己從糊布扒,紮鞋底,到上鞋幫的圓口黑布鞋,雖然不時髦,但總是穿的幹幹淨淨,整整齊齊。她的身材高大肥胖,約有一米六五左右。圓臉,有點雙下巴,五官端正,細小的眼睛,小巧的鼻子,一口天生的,整齊潔白的牙。前額頭發有點稀薄,頭發盤成腦後的發髻,她每天用刨花的浸出液當頭油擦頭發,頭發烏黑,梳的紋絲不亂。性格開朗,大嗓門。雖然沒上過學,不識字,沒文化,但是她知道很多做人的道理。

每天為我們全家九口人準備一日三餐,她烹製的食物的味道總應該符合家裏人的要求。但是我小時候卻不好好吃飯,對奶媽的廚藝毫無記憶,無法點評。隻記得她喜歡醃製紹興鄉下的傳統食品,比如雪裏蕻,彌陀芥菜,鹹白菜,黴毛豆,黴千張,醉蟹,醉毛蚶,醃鹹鴨蛋,當年都是我父母喜愛的中式食品,雪裏蕻炒冬筍絲和豬肉絲,我至今還很喜歡。每年端午節,冬至,除夕,她總和我的保姆阿梅一起忙著裹粽子,磨米粉,蒸年糕,煮湯團,烹製特別的菜肴。這些應節的食品和應節的活動,給我的童年帶來許多歡樂。第一批的食物先要供祖宗,要上香,再給列祖列宗磕頭。然後是要孝敬祖母,接下來自己才可以品嚐。

奶媽能吃能睡。她的胃口很好,因為苦出身,有飯吃飽就行。晚上睡覺鼾聲如雷。到了六零年的三年自然災害時,就有了麻煩。每個人糧食有定量,購買副食品都憑票。她再也不能暢開肚子吃飯了,全家人吃飯得用稱來定量,每個人都不能多吃。她和阿梅想辦法在花園裏搭了個雞棚,養雞生蛋,給家裏人補充營養。我有時鑽進半人高的雞棚,幫她去檢蛋。有一年,我們三個孩子,名義上一人養一隻小鴨子,實際上都是奶媽在給鴨子喂糠喂菜。慢慢地鴨子長大了。有一天,奶媽突然滿麵笑容地宣布鴨子夠重了,可以殺了吃鴨肉了。結果我們三個都攔著,不許她殺我們的鴨子。

那時候,除了學校外沒有什麽運動場所供少男少女遊玩。女孩子們在弄堂裏跳橡皮筋,踢鍵子,無傷大雅。男孩子踢起足球,就人見人怕了。不是一起腳,足球踢碎了人家的窗戶玻璃,就是盤球時,橫衝直撞,讓行人躲閃不及。別人不出頭,奶媽見了就叫罵,“不許在弄堂裏踢球。” “怎麽家裏沒大人管?” 那些男孩看見她害怕。有一次,足球飛進了她廚房的窗戶,被她一把擒住沒收了。男小子們怎肯幹休?聚眾來討足球,十四號裏劉山在電影局當官的父親出麵談判。結果是球還給男孩們,他們承諾不再在弄堂裏踢球。奶媽好厲害,知道談判時要有足球作籌碼。她也管教過我的姐姐,久蘅。聽老人說久蘅年少時喜歡畫畫,有一次不知在哪裏亂塗亂畫,挨了奶媽的罵,彩色鉛筆也被她折斷,心裏很不爽,氣急敗壞地跑到奶媽的床上,在她的被窩裏撒了一泡尿。晚上奶媽才發現自己的被窩臭哄哄,濕淋淋,查詢的結果,久蘅承認是她。我不知道後來久蘅有沒有受到父母的管教? 奶媽是學乖了,再也不管“閑事”,以免被“報複”。

奶媽常常痛說她苦難的家史,對日本兵的燒,殺,搶,強奸中國婦女,深痛惡絕。日寇入侵了她的家鄉後,她因生活所迫來上海做奶媽,有一對兒女和丈夫留在家鄉。後來女兒被她丈夫送進了育嬰堂,兒子寄養在別人家裏,最後和家人失去了聯係。她認為家人可能死於戰亂,但是從來沒有放棄通過鄉下的弟弟尋找家人的一線希望。她逆來順受,說算命先生給她算過命,命裏無兒子。兒子是失而不能複得。文革時的憶苦思甜,她也是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罵東洋人。說她家鄉的地主都很勤勞,人很好的,弄的造反派目瞪口呆,下不來台。記得有一年她要回鄉去看望親弟弟,買了點心和一捆十隻細瓷碗當禮物。點心晾在竹扁裏,我以為是什麽好吃的東西,悄悄拿了一塊嚐嚐,什麽味道忘記了,肯定是難吃地立馬吐掉了。

 

在文革前一年,她的家鄉突然傳來消息,說是女兒找到了,現名陳彩鳳,在浙江肖山的麻紡廠裏當女工。女兒帶著準女婿來上海見丈母娘,準女婿是個瘦高個,也是麻紡廠的工人,看上去與她的女兒很相配。也許是母女分離的太久,雙方沒有深厚的感情。不知為什麽,奶媽對準女婿總看不入眼,她大概要擺擺丈母娘的架子,也可能希望女兒嫁個有手藝的夫婿,讓她將來“老有所靠”。她曾經拿了一個剝開一點皮的桔子,請我的大姑夫,上海文史館館員,朱孔陽“革物”,預測她將會得一個外孫或外孫女?“外孫女。” 大姑父的回答讓她很失望,大姑父的解釋是桔子,吉,肯定會得一個第三代,但是美中不足是桔子剝開一點皮,所以得一外孫女。後來也沒有人再去求證,預測到底準不準?

文化大革命在一九六六年的六月來到了,因為我家是弄堂裏第一家被抄家的,一幫弄堂裏的小孩子欺負我,吐口水。奶媽知道了,找到二十五號領頭的王琴家去告狀,威脅她若我再被人欺負,唯她是問,對她不客氣。我很感激奶媽,在我們落難時敢挺身相助。從沒有幹落井下石的壞事。

不久我父親的薪水被減,家中不能再雇傭工人,奶媽和阿梅也因抄家而嚇壞了,她們自願離開。奶媽那時去杭州投奔女兒,她女兒在舊城區有一間木房子給母親住,不知怎麽搞的,母女最後翻了臉。女兒在肖山和奶媽斷了來往,也不孝敬膳養母親。看來奶媽有第六感覺,從一開始就看他們不入眼。她後來獨立生活,在裏弄拆紗頭養活自己,很堅強。可是奶媽還象我們的親人,常常托她認識的卡車司機到山裏去買筍幹,鮮竹筍帶到上海給我母親。因為她,成全了我表兄表嫂的美滿婚姻。我後來在杭州再見到她,吃驚她大變形象,也許是省吃簡用的緣故。她不再肥胖,衣服飄飄然很寬大。隻是臉還是圓圓的,性格還是很開朗,樂觀。她後來因腦溢血去世,走的很快,沒有給別人留下麻煩。

在中國人民抗日戰爭勝利七十周年之際,我想到奶媽苦難的一生。若沒有日寇的入侵,奶媽一家不會家破人亡。她的人生也許是另一個樣子。許多中國人的人生會是另一個樣子。寫下這篇小文章,以紀念奶媽(一九一五年到二零一五,她誕辰一百周年。)希望中國長久和平,繁榮富強,避免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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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橫塘雨眠 回複 悄悄話 繼續!
橫塘雨眠 回複 悄悄話 寫得很上海!
czhz 回複 悄悄話 感情真摯,隻是不明白你奶媽的一生跟抗戰有什麽必然聯係?日本人不來,照樣有可能進城當保姆。
齡齡媽媽 回複 悄悄話 非常形象的人物,謝謝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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