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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出身永不能選擇

(2016-06-27 09:42:17) 下一個

已是深秋季節,天氣一天天地冷起來,人們又重新披起藍製服、灰製服、褪色的軍服,街上惟一鮮豔的顏色莫不過紅衛兵臂上的紅袖章,還有油了整牆的大紅油漆,上麵用白油漆寫著仿宋體毛主席語錄。

西北風不客氣地從西伯利亞吹來,頭天晚上貼在牆上的紅紅綠綠的大字報,第二天便被吹得七零八落,慘不忍睹。

學校裏的同學,大部分都串聯去了,全國各地,去哪兒都可以不花一分錢車費,隻要你說是“散播文化革命的火種”、“宣傳毛澤東思想”的,你到哪裏都可以受到貴賓式的歡迎。

不過,這種榮幸是給予紅五類的,我們這些黑五類是沒份兒的。但我們是多麽向往著祖國的壯麗山河啊,為什麽我們就不能串連?

楊玉凡拿這問題去問留守學校大本營的郭秋生,郭秋生蔑視地答道:

“你們?還是改造好思想再說吧!”

“怎樣才算改造好思想?”楊玉凡有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勁頭,非要問個水落石出。

“你們出生在罪惡的家庭裏,脫胎換骨、改造思想是一輩子的事,懂不懂?”郭秋生的聲音大得要把我的耳朵震聾了。

楊玉凡和我聽了這話,不啻判了“無期徒刑”,誰也說不出一句話。

說句實在話,從六月份文化革命開始以來直到如今,現在我們的日子好像“好”過了很多,起碼沒有那麽多的紅五類出身的紅衛兵,指著我們交待家庭問題了。

如今的紅衛兵,都去了全國各地串聯,天南地北哪兒都去,隻剩下我們這些家庭出身有“汙點”的黑五類。校園裏因此也平靜了許多,黑五類出身的同學,有不少家裏被抄了家,父或母在單位批鬥,即使家裏沒出事的(如我者),也是整天提心吊膽。

現在的學校裡,黑五類子女倒成了大多數了,可我心裏卻覺得很踏實,郭秋生雖是紅五類,但他代表紅衛兵總部留守在學校,卻成了學校裏的極少數紅五類了。

何成用迎麵走過來,滿臉與興奮的樣子:

“喂,還不去看學校門口那張新大字報!”

“什麽大字報啊?”現在的校園,紅衛兵大部份都去了串聯,沒什麽人再貼大字報了,怎麽忽然間又有了新大字報呢?

忙走到校門口,果然有一份一連四張的大字報,大標題是“出身論”。不但同學在圍看,許多年老、年輕的教師也在聚精會神地觀看,還有幾個顯然是外校的同學,蹲在人牆的前麵,用小本子一字一句地抄寫。

“家庭出身問題是長期以來嚴重的社會問題。這個問題牽涉麵很廣,由於形左實右反動路線的影響,他們往往享受不到同等政治待遇。特別是所謂黑五類出身的青年,即‘狗崽子’,已經成了準專政對象。出身幾乎決定一切。”

這麽震撼人心、替黑五類子女說話的大字報,我們還是第一次見到,除了驚訝之外,還對作者懷著一份尊敬與佩服。

“多少無辜青年,死於非命,溺死於惟出身論的深淵之中。麵對這樣嚴重的問題,任何一個關心國家命運的人,不能不正視,不能不研究。

‘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的對聯不是真理,是絕對的錯誤。它的錯誤在於:認為家庭影響超過了社會影響,看不到社會影響的決定性作用。說穿了,它隻承認老子的影響,認為老子超過了一切。

……在表現麵前,所有的青年都是平等的,誰是中堅?娘胎裏決定不了。任何通過個人努力所達不到的權利,我們一概不承認。依照他們的觀點,老子反動,兒子就是混蛋,一代一代混蛋下去,人類永遠不能解放,共產主義就永遠不能成功,所以他們不是共產主義者。

同誌們,難道還能允許這種現象繼續存在下去嗎?我們不應當起來徹底肅清這一切汙泥濁水嗎?不應當填平這人為的鴻溝嗎?

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是無所畏懼的!”

大字報下麵的落款是:遇羅克。

“哎,這個遇羅克是什麽出身?”看大字報的人群中有人這樣問。

“他不就是咱們學校高三的遇羅文的哥哥麽,他爸是大右派,他媽也是右派。”

“哎喲,他們家出身‘底兒那麽潮’(注:北京話,即十分差之解)還敢寫這樣的大字報,真是電線杆子上綁雞毛,好大的撣(膽)子。”

“家庭出身不好就不能革命嗎?就不能寫大字報嗎?”

“我沒說不能革命啊,你衝我來幹嘛?”

“毛主席其實也是中農家庭出身,但後來毛主席還是走上了革命道路,周總理還出身資本家呢,也是選擇了革命的道路。”那位同學越說越激動。

“對,對,說得對。”眾口都支持他。“我們的出身是不能選擇的,但我們所走的道路卻是可以選擇的。”

我和楊玉凡興奮地站在人群中,高興得不能自己:

“這個遇羅克真勇敢,說出了我們的心裏話,其實,我們出身不好的,誰不想走革命的道路啊……。”

正說著,楊玉凡被人往後拉了一下,回頭一望,原來是她的堂姐楊維維-----那個寫“我就是混蛋”大字報的那個女生,她緊張而小聲地說:

“你們快點離開這兒吧,剛才紅衛兵總部裏吵成一堆了,郭秋生說這是反動大字報,要準備開聲討大會呢。我早就說了,咱們出身不好是‘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跟他們拗,還不是自找苦吃?”

楊玉凡不理她,說:

“這麽多人看,怕什麽?大字報又不是我寫的,能把我怎麽樣?”

話雖這麽說,楊玉凡跟我還是退到人群邊上去了。正在這時,曉莉走過來,臉色臘黃臘黃的,頭發散亂地梳成兩根小辮子,鬆鬆垮垮的,已是深秋了,她還是穿著單薄的藍製服,手放在褲袋裏。

“曉莉!”我們喚她,實在是出於同情,她不到二十歲,便要孤獨地麵對人生,而且是這樣一個難以應付的人生。

曉莉聽見我們這樣喚她,朝我們淡淡地點了一下頭,便是招呼了,然後走進人群去看《出身論》。

教學樓門口一陣喧鬧聲,回頭一望,原來是郭秋生帶著幾個紅衛兵從樓上下來,畢竟去串聯的紅衛兵走了一大部分,留在學校的隻剩這麽十幾個。

郭秋生一句話不說,橫著膀子就往人群裏闖,人群被衝開一個豁口,那幾個紅衛兵也走進去了。

“你幹嘛?”剛才那位越說越激動的同學大聲喝道。

“反動大字報,撕!”郭秋生的聲音。

“誰說這是反動大字報?”

“這還不反動?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替地主資本家的狗崽子歌功頌德……”

“你看清楚點兒,這能叫歌功頌德嗎?”

“我看得比你他媽清楚!哼,狗崽子想翻天?沒門兒!”

“你講不講理?”

“哼,跟你隻有用無產階級專政講理,你他媽小子懂不懂?”

“你敢罵人?”

“就罵你了,就罵你這狗崽子,怎麽,你能把我怎麽樣?”

“你,你……”那個同學激動得臉都漲紅了,國振強突然冒出來,把他連勸帶拉地拉走了,那同學剛離開,郭秋生抬手便將《出身論》的第一張撕去了。

其他的紅衛兵見狀,忙幫著撕去其他的三張,圍觀的人群忽地散去了,隻剩下那十幾個紅衛兵認真地把牆上的《出身論》一點點地撕去。

我和楊玉凡雖站得很遠,但目睹了這一切,剛剛被激發起來的熱情,幾分鍾之內便熄滅了,我默默望著被撕得斑斑駁駁的牆,心中一片悵然。

曉莉像個幽魂似的,最後一個從《出身論》大字報人群中退出來,臉上木無表情,臘黃的臉襯著那雙雖大卻無神的眼睛,拖著無力的腳,踽踽向校園深處走去。

楊玉凡悄聲對我說:

“趙校長自殺以後,聽說曉莉不回家住了,我想大概她不敢回家,要是我,我也不敢回家,媽也死了爸也死了,黑洞洞一間房,怎麽住呀?”

“那她住哪兒啊?”

“就住後麵小院一間堆棧房裏,崔大爺給她用木板搭了一個床,她天天就在那兒睡。”

“唉,你說她慘還是咱們慘?她是‘新生’的黑五類,咱們可是背了多少年黑鍋的黑五類了,照我看啊,都夠慘的。”

“哎,你知道那天我看見什麽了?”楊玉凡的神秘感又來了。“那天是下午六點多鍾的時候,大部分人都去吃飯了,我正想回去吃飯,忽然看見國振強往後麵小院去了,腋下還挾著個鼓鼓囊囊的包袱,我好奇心盛,就跟著他。

你猜怎麽著?這國振強是給曉莉送東西去的,可他不直接去那間堆棧房,反而在小院裏這兒走走,那兒呆呆,還好他沒看見我------天也差不多全黑了,忽然他推開那堆棧房的門,把那個包袱往裏一扔,轉身便走。我看得一清二楚,真不騙你!”

“噢,怪不得我看曉莉身上穿的衣服,好像男不男女不女的。”我聽楊玉凡這樣講,也恍然大悟。

我們邊說邊往教室走去,走到半路,忽見到劉創國背著個草綠色的書包,擋住我們的去路,他向我們使個眼色,把頭往旁邊一歪------示意我們到樓後麵去。

我跟楊玉凡隨他去了樓後麵,隻見劉創國迅速從書包裏拿出一份油印小報,像人民日報的半張那麽大,塞到我手裏,然後低聲說:

“別說是我給你們的!”

說罷,便走了。

我和楊玉凡打開那份小報,原來是“中學文革報”,全文刊載遇羅克的《出身論》,我們興奮地幾乎跳起來。楊玉凡卻說:

“別在這兒看。”

回到教室,又見到劉創國,書包裏空了一大截,許多出身不好的同學手裏都拿著那份“中學文革報”------有的挾在毛選裏,有的用人民日報挾裹著,還有膽子大的,索性在課桌上看。

劉創國若無其事地坐在一旁,眼睛望向窗外。郭秋生這時走進來,站在講台邊,中氣十足地喊道:

“全體起立!首先敬祝我們偉大的領袖、偉大的導師、偉大的舵手毛主席萬壽無疆!祝毛主席的親密戰友林彪同誌身體健康!”

“祝願”完畢,全體坐下,郭秋生又發話了:

“今天,我們學習毛主席的《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大家翻開毛主席著作第三頁。”

我們知道,郭秋生是在針對剛才校門口的《出身論》大字報的。

“毛主席的這篇偉大著作,是在一九二六年寫的,文章一開始就提出了‘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個問題是革命的首要問題。’就是要分清敵我,大家好好想一想,今天在校門口出現的,是不是偶然的?還是有預謀、有計劃的?”

郭秋生一邊說,劉創國一邊往外麵走,郭秋生大喝道:

“你上哪兒去?”

“我上廁所,不許啊?”劉創國慢條斯理地答道。隨後,推了門出去,剛一出門,便聽見劉創國唱京戲的聲音:

“臨行喝媽一碗酒,渾身是膽雄赳赳,鳩山設宴,和我交朋友……”

這是當時得令的革命樣板戲《紅燈記》中李玉和的唱段。

郭秋生在教室裏氣得臉都憋紅了,突然,他看到何成用正在埋頭看一份東西,郭秋生像隻老鷹似的,迅速走到何成用身邊,猛地抽起何成用聚精會神看的那份東西------那是劉創國剛給我們的“中學文革報”。

“哼,哪兒弄來的?說!”

何成用囁嚅著,不肯說出來。

“啊,印得還不錯嘛,怎麽革命大字報沒見印得這麽好哇?這反革命小報倒弄得這麽好,這是目前運動的階級鬥爭新動向,我們一定要揪出這個黑後台來!”

“何成用!你留下別走。其他同學可以先解散回家了。”

我們鬆了一口氣,但又替何成用捏了一把汗,誰知郭秋生會怎麽逼他-----何成用出身反動軍官(國民黨軍官),他叔叔現在還在台灣,所以又加上了“特嫌”的成份。

揣著那份印了《出身論》的“中學文革報”,心裏多少有些得意-----畢竟有人出來為我們這些黑五類子女講句公道話,雖郭秋生叫人把大字報撕了,可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整份的《出身論》卻在我們手裏,你郭秋生有什麽辦法?

我急著想回家馬上看那份《出身論》,車子也騎得快了。

拐進幹麵胡同不遠,立刻有種不祥的預感籠罩了我,是不是以前的那種錯覺?不,這次不同。

以前,騎車拐進胡同,總有街坊、孩子們跟我打招呼,今天這是怎麽啦?街上的人都瞪大了眼睛望著我,眼光十分異樣。我的心立刻亂了。

離家門還有一丈遠,我一眼看到了大門旁邊的一幅牆上有一條長長的標語,上麵寫著:

“打倒反動資本家、漏網大右派、反動知識分子黃珍達!”落款是母親工作的醫院。

我眼前一片黑,幾乎從自行車上栽下來,定了定神,才看見家門緊閉著,我掏出鑰匙,開門,但鑰匙插進去,門卻開不了,裏麵有個陌生的男人聲音粗魯地叫著:

“誰啊?”

“我!”我的聲音比蚊子大不了多少。

門被猛地打開,我狼狽地站在門外,倒仿佛他才是這大門裏的主人,我卻成了不速之客。我硬著頭皮走進家門。

院子裏混亂一片,母親的箱籠裏擺放了多年的旗袍、西裝、衣料……,七零八落地搭在院子裏的晾衣繩上,地下撂著一捆捆的書,電風扇也東倒西歪的歪在牆角。

除了剛才開門的那個陌生男人外,站在我們房間和院子裏東翻西找的人,還有四個。他們正聚精會神地研究著我家的那幾本舊照相簿,我舒了口氣:還好我和二姐已經在不久前先破了一次“四舊”,該撕的照片全撕了。

房間裏,所有的抽屜都被拉開,裸露著裏麵的東西-----書本啦、手絹啦、衣服啦,而且被翻得亂七八糟,似乎他們想找什麽而找不到。

突然,我看見我自己放日記本、心愛小玩意兒的抽屜也被不客氣的拉開了。我這個抽屜是母親特意給我放我自己東西用的,我還裝了一把鎖,每天都鎖上。

“幹嗎我的東西也抄?”我真的想跟他們講講理,如果說母親被他們揪出來,現在又抄家,可我又沒犯罪,憑什麽抄我的東西?

母親神色慌張地趕快跑過來,壓低聲音對我說:

“別說話!讓他們抄吧。”

我家的地板是日式的,地麵與地板有一層空間,約有半尺吧,走起路來有空洞的感覺。這時,有個矮個子男人,拿著錘子猛敲地板,每個地方都敲到,然後揀了個牆角地方,用錘柄將地板撬開。

“他們找什麽東西?”我悄聲問母親。

“他們說我們有發報機……。”

“說什麽呢?”一個粗眉大眼的漢子跳過來惡聲道,“跟你閨女交換情報是不是?老右派,你放老實點!”

“我沒跟她說什麽,沒說什麽。”母親低著頭答道。

母親是醫生,從來都受人敬重。這樣粗聲惡語地對母親講話,我還是第一次聽到。

“隊長,你過來一下!”小屋傳來一把女聲。那個隊長,就是先前給我開門的那個人,他走進小屋不久,便又出來,著母親和我進去,指著一個裝雜物、抹布的箱子,大聲說:

“你這麽痛恨我們偉大領袖毛主席,竟敢將主席的石膏像跟這些破布爛襪子放在一起,你真是惡毒、反動透頂了。”

糟糕,這事是我幹的。好幾年前,二姐同學送給她一個毛主席的半身石膏像,她拿回家,我便將這像放在鋼琴上麵,有天拭灰的時候,不小心碰掉了石膏像的鼻子,偉大領袖的鼻子削去半個,總是不敬,但又不知如何處理它才好,情急之下,用塊舊布包起來,放在那個箱子裏。

母親並不知此事,但此時又不能跟這些來抄家的造反派解釋什麽,便兀自站著,不說一句話。

我想替母親開脫,說那不是她的事,但剛要開口,便被母親阻止了,眼睜睜地看著那隊長拿著“證據”-------削掉鼻子的毛像,得意非常地收進他們的大口袋。

那個女造反派全神貫注地翻我的抽屜,突然她拿起一個綠色的小本子仔細地翻看起來。我的心往下一沉,這小綠本子是我的讀書筆記,摘抄了許多外國名著的精句,但這些外國名著幾乎全被打成“封資修”的“四舊”。

“啊,真是老子反動兒混蛋,當爹的是大右派,當媽的是漏網右派,這姑娘居然也這麽反動,你們看!”那女造反派尖著聲音叫起來。

我的心一直向下沉,沉到無底洞去了,眼前一片黑,幸好靠牆站著,沒有跌到地上。

那些摘錄的詞句,有些是我存有疑問的,有些是我準備拿回學校大批判用的,但這時候全變成了我的罪狀。

“你們聽聽,”女造反派的聲音已響起,其他四、五個人立刻圍攏來。“‘對於一個向來自重的人,死比屈辱要輕鬆。’、‘隻要仔細觀察一下表麵上大公無私的行為或感情,我們就會看出,它們的基礎仍然是自己個人的利益,個人的快樂,個人的幸福等思想,仍然是那種叫作利己主義的感情。’”

“哎喲,這麽反動!是誰講的?”

“叫什麽車爾尼雪夫斯基的人講的,哼,這都是蘇修的流毒!”

“不是蘇修,是俄羅斯作家。”我囁嚅著。

“什麽?你還敢強嘴(駁嘴)?你不服是不是?我交到你們學校去,讓你們的革命師生看看!”

我低頭不語,口中幹渴得像要冒出火來。

隊長這時把我叫過去,在那棵蘋果樹旁邊,很有誠意的樣子,對我和藹地說:

“黨的政策,是團結所有出身不好,但又願意與家庭劃清界限的同誌,出身不好是不能選擇的,但革命道路卻是可以選擇的呀。”

幾句話,說得我幾乎熱淚盈眶,到底是隊長,水平高一點,我連忙點頭表示同意隊長所說。隊長接著說:

“不過,你母親的問題現在很嚴重,你要跟她劃清界限,懂不懂?剛才,我們抄你們家的時候,發現很多外國藥瓶子,那都是她以前當資本家剝削人的罪證。”

“我媽解放前開診所,沒當過資本家呀。”我看隊長挺和氣,便大著膽子提出我的疑問。

“開診所的本質,跟當資本家一樣,都是剝削人、欺騙人的。”隊長嚴肅地指出。

我的嘴張了張,說不出一句話。

“你要想站到革命群眾一邊,就要揭發你母親以前犯下的罪惡,跟她劃清敵我界限。”

“我,我媽開診所的時候,我還沒出生呢,我……我怎麽揭發她?”隊長似乎忘記了計算我的年齡,我是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的一代(黑五類)。

隊長畢竟是隊長,水平甚高,話鋒一轉,說道:

“你再好好想想,她平時有沒有灌輸給你們一些她當年開診所如何欺騙人的事?她雇過幾個人,怎麽剝削他們?”

“我隻知道我媽用過一個護士,後來那護士成了我舅媽,剝削沒剝削我也不知道。”我低聲道。

“再想想,再想想。我相信你一定會站在黨和人民這一邊來的。”隊長的結束語,終於結束了這場談話。

新搬來的那戶鄰居有三個兒子,皆不到十歲,穿著肮髒的衣服,拖著鼻涕,此時也站在院子裏看熱鬧,那個叫“狗子”的老大,肆無忌憚地也去翻我們家的東西,我衝他喊了一句:

“你幹嘛?”

狗子朝我翻了個白眼;

“黑五類狗崽子,你媽是大右派、資本家!你們家是壞蛋!”

他旁邊的二狗子和小三也跟著喊:

“大壞蛋,大壞蛋!”

我真的氣極了,衝口而出:

“滾一邊兒去!”

那女造反派不知從哪兒跳過來,尖著聲音又喊起來:

“你對無產階級後代什麽感情?你罵他們,是不是對他們恨之入骨?”

我眼前又是一陣昏花,耳朵也嗡嗡作響,脖子的動脈一跳一跳地像是要爆炸。

被抄走的東西,全運到門外的卡車上去了,他們將母親一同帶走,說今後就住在醫院的專政隊,不準回家。

人,全走了。我跨進家門,一屋淩亂,所有抽屜都大開著,地上飄落著各種紙張,原本靠牆的家具,全被移開,東倒西斜地擺在房間中央,地板被敲開一個大洞(為查有無發報機),連床的被褥也被他們抖開,爛腸子似地堆在床上。

天漸漸黑下來,隔壁傳來那三個孩子依依呀呀反覆唱的“革命造反歌”的最後一句:

“不革命就滾他媽的蛋。”邊唱邊嘻哈笑著,仿佛那是一首令他們快樂之極的歌。

我不想開燈,不想吃飯,也不想收拾淩亂的房間。隻管扒在床上,用一塊被角蓋住我的頭,盡量壓抑著委屈,悲哀、屈辱……一切痛苦的情緒。

淚,無聲地流下,無聲地濡濕了被角,無聲地侵蝕著尚不諳世事的心田。

迷迷糊糊之中,忽覺窗外有人說話:

“在這屋裏頭扒著呢,沒事!”

說話的人是狗子他媽,那個小腳女人。我們住的四合院,窗戶隻有齊腰高,如果晚上不拉窗簾,從外麵看裏麵,一覽無餘。狗子他媽就是這樣隔著玻璃窗看我的,我聽她說的那番話,立刻爬起身,準備把窗簾拉上。卻聽這小腳女人又開腔了:

“嘿,有人就這麽沒自覺性,把這資產階級的東西滿院兒扔,幹嘛呀?想腐蝕我們呀?嘿,那麽容易?”

我走出屋,果真院子裏東一堆西一堆地全擺著我們家抄家後未有帶走的東西,英文書啦、布料啦、毛衣啦、舊相機啦、印著西洋圖案的餅幹盒子啦……。我連忙拾起這些東西,小腳女人仍不停口:

“你倒舒服,往床上一躺就睡覺。你媽是資產階級,有罪啊,你得跟她劃清界限,接受我們的再教育,知道不知道?”她叉開那兩隻圓規腳,一邊說一邊閑閑地吸著煙。

我默默地執拾著東西,又用掃帚把院子掃了一遍,才回到屋裏。

已經是晚上九點多了,肚子有些餓,走到小屋想準備晚飯,忽見窗台上多了一隻藍邊大海碗,碗上扣了一隻小碟子,我好奇地掀開小碟子,原來是一碗尚有餘溫的小豆粥,碗底壓著一個不顯眼的字條:

“趁熱趕快吃了它,身體要緊。——大媽”

原來是跟我們作了多年鄰居的大媽,我們一直相處得好像一家人一樣。今天抄家的時候,大媽一直沒露麵,我以為她不在家,原來她什麽都知道了。

淚水又一次湧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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