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假戲真做(43)長篇小說《海上佳人》

(2021-01-19 07:23:05) 下一個

玫瑰推薦丹鳳演小黛玉讓丹鳳受寵若驚。起先她帶著對銀河公司當家花旦的感激與玫瑰交往替她跑腿,但跟她熟了後卻時常因為這個原青樓女子的所作所為在不少地方觸動了自己的底線而不舒服。那是社會底層女人解脫枷鎖的掙紮,雖有它活潑自由令人同情的一麵卻也叫她覺得齷蹉可憐悲哀。階級跳級是最難的事情了。若沒有在各個方麵準備周全就跳上去,總會不小心露出馬腳自己掉下來;而那些原本在你前麵的人們看著你夾賽兒擠到他們前麵酸得時刻都想一起把你拉下去。

正當丹鳳開始想著怎樣疏遠玫瑰的時候,她消失了。這讓丹鳳即感到一種解脫,又感到空曠。有天在路上恰巧碰到她原來戲劇學校的表演係老師張芝鈞,講起自己在《海上花》裏演小黛玉。張芝鈞已從報上得知銀河影業公司招聘演員之事,稱機會難得,建議她再接再厲也參加麵試接替玫瑰的角色。丹鳳在“伊甸園”看見玫瑰那德性原本對代替她並沒多大興趣,但想到世雄也參加製片,若麵試勝出,以後有不少接觸他的機會便動了心決定照辦。張芝鈞感到孺子可教,望徒成龍,甚至跑到丹鳳家來幫助她分析故事、排練。這時才知道林小姐原來是這樣的家庭背景,愈發盡心輔導,成了導演外的導演。

*     *     *

第一輪試鏡看見丹鳳,豐澤和楚秋秋他們都頗為驚訝。但除了她略微年輕以外,幾乎沒有不讓她參加麵試的理由。麵試後她因為出色被留下同其他九個被選中的參加第二輪麵試。銀河提前給這十個人每人一份故事提綱做準備。這是銀河第一次這樣招聘演員。十月初這十個人如期而至。除了丹鳳,個個濃妝豔抹穿金戴銀佩玉等在會議廳外麵。兩個從明星電影公司來的女演員甚至精心準備了檔案夾,裏麵裝著自己的劇照和表演履曆。

第二輪麵試那天,丹鳳依張老師建議薄施脂粉,頭發在腦後梳成一個髻,身著一件粗絲本色滾邊兒中式薄襖和相配長裙。她是最後一個麵試,那時其他應試的全已經考過離開。滿是煙味兒的會議室裏本身就像一幅電影畫麵:錄影師正在換膠卷兒,兩個製片人漫不經心地聊天,一個下意識地用筆不停地敲著桌子打發時間。嚴姍正在看《申報》,編劇楚秋秋手撅著一個小紫砂壺對著壺嘴喝茶,他的灰色的長發在腦後梳了個下垂的馬尾巴。世雄站在窗口,身穿淡粉色開司米Whiteaway 網球毛線衣,領口露出天藍色翻領襯衫,正跟對著窗口吐煙圈兒的舅舅豐澤說話。看見她進來星探一平拿手絹擦著胖臉上的汗跟眾人說:“下一個:林丹鳳。”

嚴姍壓低手裏的報抬頭正眼看著丹鳳。秋秋放下茶壺道:“好,我們繼續吧。” 那時世雄也停止說話,轉過身走回座位坐下。雖隻短短的幾步,丹鳳感覺他是那麽瀟灑,心跳又加快了。她強忍著避開不看他,集中精力準備應試。豐澤也掐滅煙頭,撣掉長衫上的煙灰,拿起窗台上的青花瓷香煙缸在桌子跟前坐下。嚴姍合上報,打開筆記本。

“林小姐,”秋秋說。“想必你已讀了故事梗概。在這出戲裏黛玉想抓住這位年輕英俊、氣蓋山河的將軍, 讓他把自己從煙花樓裏贖出去娶她。你知道,贖這樣一個大牌的青樓妓女要花大價錢。你告訴我們黛玉將如何處之?”

丹鳳低頭重溫了一下她的張老師的囑咐說道:“她應該溫柔體貼動人,但同時要小心翼翼,別把將軍嚇跑了。”

秋秋點頭說, “很好。那麽請表演給我們看看。”

“好。我有一個小問題:誰來演將軍呢?” 丹鳳抬頭看了一眼世雄問。

“林小姐什麽意思?” 秋秋問。這時嚴姍也停止紀錄更仔細地觀察麵前這個漂亮女孩兒。

丹鳳深呼了一口氣平靜地解釋道:“真正入戲要有對象才行。無的放矢亂放電怎麽行呢?”

眾人都笑了。他們從來未想過這個問題。“沒有將軍” 對在她之前麵試的九個人而言不是一個問題。

一平道: “可惜邡林今天不在。” 他肚子早就餓了,希望早早結束去吃飯。

嚴姍笑對世雄說:“外甥,去幫幫林小姐吧?”

眾人都稱這個建議好,他們也都饑腸轆轆想吃午飯了。丹鳳朝嚴姍感激一笑,滿帶期望,靦腆地看著世雄。大家鼓掌給世雄加油。世雄尷尬得滿臉通紅,先是搖搖頭推卻,後來拗不過他們,隻好無奈起身走到長桌子前邊丹鳳身邊的那塊空地上。丹鳳遞給他一張紙。

“這是什麽?” 世雄不解。

“這是我根據故事梗概編的對話。”

世雄回頭看了一眼他的同事,聳聳肩笑笑。丹鳳轉過臉麵對豐澤和楚秋秋道:“我準備好了。” 豐澤便示意攝影師開拍。 

丹鳳從來沒有離世雄這樣近。她覺得自己喘不過氣來。雖然她已背會了全部台詞,最後還是決定讀出來:“怎麽了,將軍。妾是不是做錯了什麽事?” 她覺得自己的聲音顫抖得厲害。

“沒,沒有啊,”世雄讀道。

“那為何幾日不見君的蹤影?是不是將軍另有新歡?”

“沒,沒有啊。 我心非你莫屬啊!”

聽了這話,丹鳳放下手裏的稿子動情地看著世雄問道:“此話當真?妾對將軍可是一見鍾情,難以忘懷。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日思夜想,苦不能眠,為君消得人憔悴啊。”

這些話不在紙上。世雄正上下在找她說的話。那時丹鳳突然轉過身抱住了他,臉貼在他背上,淒切地說道:“君知不知道,您是醫奴家的藥?妾生來命苦,自幼喪母、遭父遺棄。隻望能早點兒找個好人家托付終身,白頭偕老。妾願伺候將軍和眾姐妹一輩子,端水、洗腳做鞋;我也不講究什麽名分,隻想能天天和將軍在一起。奴這一生為將軍而生,為將軍而死!” 說著說著那熱淚竟奪眶而出、嚶嚶地哭了起來了。

眾人愣了。秋秋暗想:“這比李瓶兒要西門慶娶她時說的話還動人。” 世雄則尷尬地往後退了一步掙脫出丹鳳的擁抱道:“對不起,我真的不會演戲。我們就此而止吧。”

豐澤這才轉向攝影師道:“Cut!  丹鳳你可以停下了。謝謝你世雄。” 他伸手從麵前的 Yes 牌香煙裏抽出一根。

豐澤、秋秋和一平交換了一個目光。秋秋對著壺嘴又吸了一口茶咽下問道:“林小姐,我們注意到其他姑娘們個個濃妝豔抹。為何林小姐今天打扮的如此樸素?”

丹鳳答道:“黛玉已用她無雙的魅力和才能吸引住了將軍。既然她當下的目標是要他贖她娶她,她必須讓將軍知道她可以像一個良家姑娘一樣過平常人的日子。”

秋秋聽了一笑起身道:“非常好。你現在可以走了。” 

丹鳳馬上應道:“真的啊?我快餓死了。” 眾人聽見又笑了。

 

丹鳳舒了一口氣,反正盡了努力了,結果如何她現在不願去想,隻想趕快填飽肚子,便直奔電影公司餐廳。那裏人已稀疏,飯菜也差不多賣完,馬上要關門了。丹鳳要了一碗冷的陽春麵和一個紫菜雞蛋湯,剛坐下要吃,一平就趕過來催她跟他走:“快!快!丹鳳,你跟我來一下。”

丹鳳隻好放下麵跟他回到會議室。那時嚴姍、攝影師和兩個製片人都已離開了,豐澤和楚秋秋仍坐在桌前,世雄則站在窗口打電話。

豐澤看見她進來說:“丹鳳,在下麵幾個月裏,你願不願意增加十來斤體重?”

“導演您什麽意思?”

“是這樣。演三十來歲的女人你還小了點兒。這個我們靠化妝也不行。但是你如果多長點兒肉,就可以看著大些。”

丹鳳問:“這怎麽做啊?”

“多吃啊—”一平做了一個往嘴裏扒飯的動作,自己先哈哈地笑了。

“我們會幫林小姐,” 秋秋安慰丹鳳道。現在他對她刮目相看了。

丹鳳答應:“那好吧。”

“還有一件事,” 豐澤加了一句。“我們想送你去一個———” 他頓了一下清理嗓子。 “一個青樓妓院學習學習。”

丹鳳的杏眼瞪大了。

豐澤道:“剛才麵試時,林小姐感情真摯有力。但是在 seductive方麵還要加把力。這是演黛玉和青樓倌人妓女的關鍵。我們當然會叫人陪你一起去。林小姐願意一試嗎?”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丹鳳還來不及消化。但她覺得這是角色的需要不能不答應。“願意——”

“太好了。現在你不但演小黛玉還演大黛玉,” 豐澤道。他累了一上午,現在終於鬆了一口氣。“我得承認你身上有玫瑰沒有的東西——高雅的氣質。另外,你有強烈的熱情和敬業精神。這些對一個嚴肅的藝人都非常重要。有了這些,你會成為銀河最新類型的優秀演員。”

丹鳳咧嘴笑了。這時世雄放下電話走過來對豐澤說:“對不住舅舅,我得先走一步。我父親已經來到上海了。”

“跟他說我馬上就到。”豐澤說著把香煙盒塞到口袋裏。楚秋秋從桌上拿起茶壺也道:“替我向家父問候。我改日登門拜訪。”

世雄一一答應,經過丹鳳身旁時道:“祝賀你,林小姐。”

丹鳳覺得自己一下子進了雲裏霧裏,全身都是輕飄飄的,隱隱地聽到豐澤的聲音說:“回頭嚴姍會跟你談工資的問題。你爸爸最近有消息嗎,丹鳳?”

“沒,沒有。”

豐澤說:“喔。肚子餓了吧?我們先隨便吃點兒東西,然後我送你回家。”

丹鳳點頭同意,跟著他回到餐廳。正門已經關了。豐澤從邊門走進廚房。兩個戴著白帽子的廚子正在那裏洗碗,一個大鍋裏咕嘟咕嘟地煮著竹筷子和碗。大廚在一邊兒吃飯,看見他們進來放下碗筷說:“老板還沒吃吧?想吃什麽?”

豐澤看了一眼賣剩的飯菜說:“簡單點兒吧,什麽都行。另外你給我裝一盒月餅。”

他們隨便吃了一碗熱炒飯和番茄雞蛋湯,拿著月餅盒子就走了。

*     *     *

豐澤的司機福生正在車裏打盹兒,腳底朝天翹在儀表板上頭朝後仰在車座上,蓋在臉上的鴨舌帽隨著他的呼吸起伏。豐澤敲敲窗戶,福生馬上醒了,放下腳扶正了鴨舌帽。他下了車為丹鳳打開黑色雪佛萊後麵的右門,眯著眼睛上下掃著丹鳳心想:“華老板的口味越來越嫩了。”

車裏滿是香煙味。丹鳳坐在車後搖低了玻璃窗戶。十月初的上海風輕日高藍天無雲,令人心曠神怡。銀河公司外麵的路上,一排楓樹落葉鋪了一地。有一棵的葉子是金黃色的,如一團太陽一樣為她一個人閃耀著。丹鳳深吸了一口氣, 對著那棵樹笑了,她從未像今天這樣幸福過。她不但麵試成功贏得了這個角色而且終於向世雄表達了自己的愛情。她說的那些話全是講給他聽的。演不演黛玉無所謂,她希望得到他的注意,得到他的愛。現在他一定不能不注意她了。假戲真做,借景抒情。他是她的真將軍;她等著他將自己從這突然讓她感到無聊了的生活裏贖出。

豐澤自己開了後車的左門進去挨著丹鳳坐下,把月餅盒子放在膝上對福生說:“先帶林小姐回家。”

福生從後視鏡裏看著丹鳳問道:“林小姐住在哪裏?”  

丹鳳說:“霞飛路323號。”

“霞飛路323號……” 福生重複著想著怎麽走。丹鳳道:“在Rue Lafayette 路往西拐。” 就在那時她聽到“嘣——”的一聲,嚇了一跳。循聲望去,看見路對麵一個戴著氈帽的爆米花小販,手戴棉手套,剛剛從火炭爐子上拿下來一個爐子打開。頓時,米花香彌滿一街。一群小孩子拿著菜籃子高興地湧上去。兩個膽小的,還遠遠地站著用手堵著耳朵。另一個小孩高叫著:“該我了! 該我了! 我想爆玉米花!”

“我好累啊。” 豐澤打了個哈欠,往後仰在車座上。“謝天謝地,一切都搞定了。” 他拉住丹鳳的手道:“別叫我失望啊,寶貝。”

丹鳳點頭,但是抽回了自己的手。她依著右車門坐著,在她和她的導演之間留了一大塊空位,但是豐澤沒有注意到。

豐澤又說:“明天下午兩點來電影公司。嚴姍會跟你談工資和合同問題,完了以後我帶你去牡丹亭妓院。”

丹鳳點頭答應。“公司中秋也上班啊?”

豐澤道:“中間換人耽誤了不少時間,很多鏡頭要重拍隻能加班了。我真希望能同你父親談談這事。雖然他要你當演員,但我不能確定他介不介意你演一個風塵女子,” 豐澤說,伸進口袋裏摸出一根香煙。“福生, 把洋火給我。”

福生打開儀表板下麵的手套盒,從裏拿出一盒火柴轉身遞給豐澤,借機又看了丹鳳一眼。

丹鳳道:“我爸爸不會反對的。這隻是表演,又不是真的,對不對?” 她看著豐澤把香煙在手背上彈了彈才把它點著。

豐澤吸了口煙問:“你爸爸什麽時候回來?”

“我不清楚。應該快了吧。”

“他可真會玩。”

當他們接近 Route Raymond 路的時候丹鳳告訴福生:“請在這兒右轉。” 

豐澤又吸了一口煙道:“無論如何,我想跟你家什麽人談談此事。你父親不在的時候,誰照顧你?”

“吳媽。”

“吳媽是誰?”

“我們的管家。”

“那好。我今天能見到她嗎?”

丹鳳點頭答道:“應該可以的。” 她又囑咐福生道:“在霞飛路右拐。我們住霞飛路323號。”

 

 

 

 

 

【原創】民國長篇小說《海上佳人》連載  ©2018  2020 版權所有,謝絕任何形式的複製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