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麗莎白看著手裏的地址:霞飛路323號,又抬頭對了一下門牌號碼,證實確實是林公館,便按了一下門鈴。一個男仆模樣的人過來給她開了門。他看見眼前是一個西方姑娘,皮膚白皙、一頭亞麻色卷發,鼻子上有幾顆淡淡的麻點,問道:“小姐找誰?”
伊麗莎白用生硬的中文回答道:“我找林先生。我是來應聘家教的。我跟林先生在電話上約過。”
“好,小姐請進。”男仆領著伊麗莎白穿過門前的客廳上了二樓。他推開左手走廊盡頭的書房的法式雙門請她進去等,便去通報他的主人了。伊麗莎白走進雙門,看見一個十分考究的橢圓形的兩層西式書房。天花板上是一幅巨大的彩色的桑德羅·波提切利的《維納斯的誕生》的壁畫,下麵圍著牆壁一圈直通天花板是一個個連在一起的高大的核桃木書架,書架裏整齊地排列著大部頭的書籍,大部分是英文的。靠近壁爐有一個螺旋形的梯子連接上下層書房。
伊麗莎白聽見身後腳步聲,回過頭來。一個四十多歲、身材高大、戴著方框黛邊眼鏡的中國男人一邊走進來一邊用純正的英文跟她打招呼:“How do you do, Miss Chamberlian? I’m John Lin.”
伊麗莎白跟林翔握手,用英文寒暄了幾句。在他的邀請下,她在屋子中間一個法式Boulle桌子對麵的藍底紅條緞子蒙著的椅子上坐下。他則在桌子前麵的扶手椅上坐下,拿起桌上的一張紙看著。伊麗莎白認出那是她一星期前寄給他的自己的履曆。
“Very impressive. How old are you, Miss Chamberlian?” 林翔放下手裏的履曆抬頭看著她問道。他說話不快不慢,聲音自信而又平靜。
她的那雙淡藍色的眼睛從他後麵的書架重新移到他臉上。她覺得他的方框黛邊眼鏡和他的寬闊的麵孔很相襯,和這個書房也很相襯。她能看出他非常西化,但他還是問了她的年齡,她想。但是她馬上回答了他的問題:“25,”她說,戴著白手套的兩隻手上下疊著放在雙膝上。
“很多人25歲才開始生活,”林翔改說國語,不知不覺地重複他在《字林西報》上最近常常看到的一則廣告。他停下來了,似乎想將廣告的下文從腦海裏抹掉。他又問道:“不少你這麽大的女孩都在急著找丈夫。你為什麽選擇了來上海?”
她臉微微紅了,道:“這是我第一次離開英國來到東方。上海更適合我從西方生活到東方生活的過渡。何況我哥哥溫士頓已在上海。“
“家兄是做什麽的?” 林翔的聲音仍舊是十分地平靜。
她看著他麵前的《North China Daily News》報紙說:“他是《字林西報》的記者。”
他又問了她受過的教育和她在履曆中提到的三年做家教的經驗。伊麗莎白一一回答。
“你的父母都在英國嗎?”
“我的母親在,但我不知道父親在什麽地方,” 她答道, 顯得有些不自在。
“I’m sorry。” 林翔道歉說,一邊打開一個印著他的名字的縮寫英文字母 “J.L.”的鮞魚皮雪茄煙盒,從裏麵拿出一支已經切好的阿爾漢布拉雪茄。他點著了煙,深吸了一口,站起來, 走過去打開了通往法式陽台長廊的雙門。
他站在門口,向潮濕的空氣裏吐出嘴裏的煙圈兒,陷入沉思。外麵有點兒下雨,但是一半的天已經顯得晴朗。洋梧桐靜靜地立在那裏;雨珠從寬大的、輕輕地抖動著的樹葉上滾下來。他現在想起了那個英文廣告裏的全部內容:
100個普通的人從25歲正式開始進入人生。到55歲時,20個人會死,
1個人會成為暴發戶,3個會混得相當不錯,46個能自立,另外30個人
需要依靠別人。
這則根據美國銀行協會調查結果而作的人壽廣告能讓他最近如此這樣頻繁地檢查自己的人生,這叫他覺得有點兒不可思議。這不應該因為他現在是46歲,他便不停地去想再過9年他將有20%的可能不再活在這個世界上。他為什麽不去想他已經是那個幸運的暴發戶呢? 他在歐洲和美國住了26年,在中國也待了20年,受過燕京大學和哈佛大學的教育。他從父母那裏繼承了一大筆遺產,他在上海的汽車生意十分興隆,他的生活相當優越。雖然如此,為什麽他老覺得還缺了些東西,常常惶惶然,好像進入了西方人所說的那種“中年的危機”?
他看著被水汽弄得更加斑駁的樹幹。他從來不喜歡這些樹,但它們到處都是,被修理得整整齊齊地排在霞飛路的兩邊。上海人叫它們“法國梧桐”不知因為它們是出現在法租界還是因為這些樹在巴黎比比皆是。年複一年,每到秋風吹淨了樹上的葉子以後,斑斑駁駁的樹幹常讓他想起一層一層剝落的皮膚病。
他的老師曾說他有極為強烈的政治敏感度和極佳的社交能力。這些都來自他那為清朝宮廷做過外交官的父親。但是長期生活在國外,林翔自認對中國的政治和中國官場裏的複雜的人際關係既不熟悉也無耐心。幾年前,有人提名選他當選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的議員。但那個位子他後來輸給了一個英國人。其實那個英國人在上海是一個十分不起眼的銀行小職員。這件事情讓他覺得十分沮喪。為此,他將住宅從公共租界上的南京路搬到法租界裏的霞飛路。他覺得自己在上海其實是一個處在尷尬的、兩頭不著邊兒的位置的外人:跟他經濟地位同等的西方人小看他,因為他是中國人;中國人不相信他,以為他太洋。虧得他有一個進口車行,不少人還有求於他。不然,他真的什麽都不是。
他不知道他的長時間的緘默已經讓伊麗莎白感到坐立不安。直到他聽見木板地上沉重的腳步聲他才回過頭來。那時他的年輕的、肩膀寬闊的金發俄國司機德米特裏穿著皮靴走了進來。德米特裏原為俄國破落貴族,1922年隨家人從海參崴逃到滿洲國。後來才來上海為林公館做事。
德米特裏隨便地跟伊麗莎白打了個招呼,問俄語問林翔道:“林先生,我把車子都洗幹淨了。今天什麽時候去接小姐?”
林翔掏出懷表看了一眼,也用俄語答道:“她今天四點半下課。你再過兩個小時去吧。”
德米特裏點點頭離開了。不久他的腳步聲在樓梯上消失。林翔又吸了一口煙,他側過頭朝外吐出煙圈兒,踱回桌邊,將手裏的雪茄放在桌上一個青銅煙灰缸沿上。他把桌上一張照片轉過來麵對伊麗莎白,解釋說:“我的女兒丹鳳。”那時他已經決定打算雇用這個看起來似乎有些刻板的、雖然不漂亮但年輕禮貌的英國家教。
雪茄的甜味開始在空中彌漫。照片上是一個少女手做“V”狀,站在“上海中西女塾”大門口。
“她很美,”伊麗莎白說。
“我知道,”林翔說。
“她在McTyeire,我是說中西女塾,就學嗎?我聽說那是一所基督教名媛學堂。宋氏姐妹也在那兒就過學吧。”
“我的女兒嫌那個學校的規章太嚴格,輟學了。這張照片其實是她離開那座學校時拍的。不過這卻成了我最喜歡的一張。”
伊麗莎白點點頭表示理解。
“再過兩天我要出趟遠門去歐洲。我要你教她鋼琴和英語。如你有時間的話,再多陪陪她。當然這些我都會給你報酬。你下星期一能開始嗎?”他看著她的眼睛問道。
“能的,林先生。”
“那好。” 他微笑了,將照片轉過來麵對自己。“三樓是她的鋼琴室和遊戲室。要不要我帶你到上麵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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