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A是我初中和高中的同學。
初中時我和A同班。 那是個在當地頗有些名氣的縣二中, 坐落在縣城郊外的大沙河旁。 從二中校門走進去,南邊兩座教學樓之間,是一片古香古色的高台,高台上有一座高大宏偉的古建築, 灰色的磚牆灰色的瓦, 高高地挑起長長的飛簷。 這座古建築叫玉皇殿,是始建於唐代的一個古火神廟建築群的遺址。 玉皇殿的前麵有兩個秋千架,經常會有女生成雙結對地在那裏蕩秋千,偶爾有銀鈴般清脆的笑聲從秋千架上升起來, 繞著古老的簷角轉上幾圈, 再鳥一般騰空而起, 飛向雲端。 高台北麵一長排的紅磚平房, 是女生宿舍。 我和A在其中的一間宿舍裏, 住了三年。
班裏的同學大都來自鄉下的各個角落, 集體住校, 每周回家一次。 A和我們一樣來自鄉下, 但不屬於我們這個縣, 她的家在和我們縣相鄰的一個半山區的縣裏。 兩個縣雖然相鄰, 卻是屬於不同的市區, 說話口音差別很大。 剛入學, A的口音一下子把她和其他的同學區別開來, 讓她顯得有點與眾不同, 也有點孤零零的。 有老師開玩笑, 說你不是我們縣裏的人啊, 是要被送回去的呀。 A安靜了下來, 不再找我們主動說話;兩周後再開口, 卻是讓我們大吃一驚,她的口音徹底的變了過來, 和我們一樣講起了本縣的土話。 12、3歲的小孩子,A 當時也許有點被嚇到了, 也許是想消除跟其他同學的隔閡。 事過之後,曾有同學找A求證過,A隻是笑笑,也沒有給出什麽具體的答案來。 這件事對當時的我是一個不小的震動, 在幾周內完全改變自己的口音讓我覺得很神奇,更讓我驚異的是她在口音改變前後的雲淡風輕。我對A的最初印象因此深刻而鮮明, 以至於很多年後的今天, 仍然記憶猶新。
A比較安靜, 卻也可以算得上是一個開朗的人,短短的頭發, 瘦瘦的竹杆一樣的身材。 口音這件事過去以後,很快便和我們打成了一片。
平平淡淡的日子並沒過多久, 又有一件事把A推到了風頭浪尖上。 當年的鄉下, 剛進入青春期的女孩子,對異性的態度有著一種盲目的虛張聲勢的敵意。不和男生輕易交談,男女生同桌的, 桌子的中間必定要畫上清晰的三八線。 A 卻是毫不在意地破了這個戒。 A的同桌, 男生F, 矮矮的個子, 長著一張胖乎乎的娃娃臉。A沒有在桌子中間跟F劃清界限。 不止這樣, 每天早上值日生打掃完教室衛生, 課桌上會落上薄薄的一層灰塵, A每次擦桌子, 都會擦幹淨整張課桌, 把F的那半邊也擦得亮閃閃的。 一天兩天, 一周兩周, 一個月, 兩個月, 同學們開始講閑話了。 我和A上下鋪, 比別的同學走得近一些, 偷偷地問她, 你不知道同學在議論嗎, 為什麽要這樣做呢。 A說, F長得很像我弟弟, 開學那陣子, 剛剛離家, 他的存在讓我感到親切。 再說也實在沒有必要非要畫那麽一條線, 擦一張桌子和半張桌子又有多大區別呢。 A給F擦了幾個月的桌子,除此之外, 兩個人之間並沒有看到過多的交流。 正當大家都習以為常的時候, 她卻開始隻擦自己的半邊桌子了, 又過了一陣子,全班調換座位, A和F不再同桌, 事情就這樣過去了。
當年的學生不少人有記日記的習慣, 日記本一般藏在書桌兜兜的最裏麵。 有些同學惡作劇會去偷看別人的日記。 初中時的我對A一直是有著好奇心的,雖然她穿著和我們一樣鄉土的衣服,說著一樣的土話。我有時候會去偷看A的日記,想看看她心裏到底在想什麽。 A的日記並不是每日都有, 有感才發。篇幅不短不長, 文筆卻是出人意料的好,情感細膩瑣碎。 平日裏你以為她大大咧咧根本不可能注意到的事情, 原來她都一絲不漏地看在了眼裏, 記了下來 -- 這個看起來男孩子一樣的女孩子, 心底裏其實是有著小女人的心眼兒和脾氣的。 我偷看她日記的事, 很快被她發現, 她換了一本帶鎖的本子,對我卻也沒有太多的責備和疏遠。
A人聰明, 也肯學, 不偏科。 二年級時, 和另外一個男生L穩穩地占據了班裏前兩名的位置。 A在學習上的實力為她贏得了不少的人氣, 宿舍裏一個人小鬼大的女生W開始大姐姐一樣罩著她。 A 因此曾經一度和W走得很近, 形影不離。 冬天的時候,天寒地凍,宿舍裏暖氣不足, 要好的女生們便開始互相鑽被窩, 多出來的一條被子可以壓在上麵, 彼此取暖。 A 一般會去鑽W的被窩, 有時候W 的床被別人捷足先登了, 也會來我的床上來擠一擠。 那時候的人心地單純,不知道“斷背山”,鑽在一個被窩的女孩子們有時候也會打打鬧鬧的, 但純粹是“桃園結義”的感情。
初中在打打鬧鬧中很快就過去了。 中考被老師們看好考區重點的A意外敗北, 和我們一起淪落到了縣一中的普通高中裏。
(二)
高中後我和A 沒有分到一個班, 麵就見得少了。 大家還是住校,有時候周末不回家時,會找機會聚一聚。
記得那是一個初夏的周日的早上, 我和A在水龍頭附近的一顆大柳樹下洗衣服。 聽到有人叫A的名字,我們抬起頭來,眼前是一個英姿勃發的少年。 柳樹上垂下絲絛一樣翠綠的枝條, 在晨風中輕柔地拂動, 什麽地方傳來鳥兒啾啾的鳴叫聲, 清晨明亮的陽光下, 是少年俊美的臉龐。 我是F, 看我們半天沒有反應, 少年作了自我介紹。 F, 那個胖乎乎娃娃臉的F, 沒想到有一天會出落成這般模樣, 驚豔了我們的心和眼!
80年代北方的鄉下, 縣裏的中學, 大學升學率很低, 一個班裏六十個同學,一年隻有兩三個能考入大學。 因為這個原因, 一部分初中成績不錯的學生,並不選擇去讀虛無縹緲的高中, 而是直接考中專, 可以比較容易和早地跳出農村這個圈子, 端上城裏的鐵飯碗。 F中考成績不錯, 直接考取了省財貿學校的中專。 當時正在省城讀書的F找到在縣一中讀高一的A, 和A做了一次正式的長談, 長談的目的是想讓A做他的女朋友。
A直接了當地拒絕了F, 理由是高中畢業前不交男朋友。我有點底氣不足, 對A講, 你就確信你一定能考上大學嗎, F人不錯, 長得好, 聽說家境也不錯, 出來不用發愁工作。 其實你們倆看起來還挺般配的, 當時你也考中專和他一起上學就好了, 會是多好的一對兒啊。 A 低頭不出聲, 半晌歎了口氣, 其實我對F還是挺愧疚的。 你記得初中時我幫他擦桌子的事吧, 我是真把他當弟弟看了, 他後來給我遞了張紙條, 想和我交朋友, 我便跟他講清楚了原委, 讓班主任給調了座位。 原以為這件事已經過去了, 沒想到會給他帶來了這麽持久的麻煩。 A 沉吟了幾分鍾又說,你知道我是一定要考大學的,所以中考沒有考慮中專的方向, 考上大學之前也是不會交男朋友的,這是我自己的原則問題。 F現在條件不錯, 在他們學校找個女朋友應該也是很容易的吧。
後來F又給A寄來過幾封信,A看過後便壓在了箱底, 沒有回。 之後, F 沒有再來過學校, A也沒有再提F的事。
高中的A還是一樣的聰明, 好學,成績穩定地向前移動。 原以為高中的日子就會這樣一天天平平靜靜地過去。 沒想到的是,沒過多久,A在一中就出了大名, 這一次卻並不是因為學習成績。
A談戀愛了, 對象是她班裏的一個女生。 從一個要好的同學口中聽到這個消息時, 我驚得半天合不上嘴巴。 同性戀, 同性戀, 這是隻有在紅樓夢裏才能看到的現象啊,怎麽可能是A, 怎麽能夠是A, 她跟我說高中畢業前不談戀愛才幾天!不會是誤會吧, 也許走在她身邊的不過是另外一個形影不離的W?那同學盯著我看了半天, 說,這件事絕對不是什麽誤會,大家都知道了,除了你。 你從二中過來不清楚, A的那個女朋友G是有前科的。在一中讀初中時就和一個女同學談戀愛, 搞得人人皆知。 後來不知道為什麽分了手。 G的前女友是我們一中的名人啊, 你也是知道的, 校文藝團的M。
M, 有誰會不知道呢, 那個歌聲像百靈一樣清脆婉轉的M, 那個長著一雙鳥兒般活潑靈動的大眼睛的M, 唱歌是經常在省級比賽中獲獎的。 如果說M是一朵美麗的玫瑰花的話, 那麽A就是一棵清新的小白楊。一個喜歡花的人怎麽會把目光停留在一棵樹的身上? 究竟是什麽讓A吸引住了G的目光?這個問題困惑了我一輩子, 直到現在也還是不得其詳。
再次見到A時, 我終於沒能忍得住, 吞吞吐吐的問她, “那件事。。。是真的嗎?”, A一下子領悟到我想問的是什麽, 臉頰上飛起兩片紅雲, 略略偏開了眼。 “為什麽?”, 我有點心不甘。 A的眼睛轉回望向我,臉上紅暈消去, 眼神也恢複了清明。 你知道我高中畢業前是不交男朋友的,所以我的心裏對男生是設了防的, 早早地築起一排柵欄, 把他們隔開老遠;設了防的心, 遠遠的觀望, 哪裏還會有什麽親近的危險。 對於G, 我是沒有防備的。A說到這裏垂下了頭, 低頭把一直在手指上纏上又打開的一片柳樹葉子在手掌上仔細地展平. 她出現在了我的視線裏, 一步步走來,越走越近, 終於有一天,當她牽起了我的手的時候, 我才真正意識到發生了什麽。回頭望去,心中的那扇門早已在不知不覺間被打開, 我已經無能為力了。沉默了一會兒, A終於抬起頭, 眼睛對上了我的眼,裏麵有些許的迷惘, 有時候我會想是不是真有命運這個東西, 如果是真的話, 那操縱命運的那隻手真是很頑皮呢. 你看我一直在說著不交男朋友不交男朋友, 哪成想這裏會有一個女朋友等著我呢。說到這裏A自己笑了起來, 微微吊梢的丹鳳眼彎成了細細的月牙, 裏麵有光芒閃動。 她停住了笑, 像在對我說又像是自言自語, 既然已經這樣了, 那就這樣吧。
(待續)
(謝謝閱讀,請勿轉載)
改過來了. 應該感謝的是你啊, 這麽認真的態度, 肯花時間和精力在別人的文上.
我又把你的文章讀了一遍.真的,讀你的文章特別省力,行雲流水般,不是每個人都能有這樣的文筆的.
發現還有兩句需要修改: "A直接了當得拒絕了F", "成績穩定的向前移動".
匆匆過了一遍,不知道有沒有把用混的“得的地”們都改過來。
謝謝鼓勵。從來沒寫過這麽長的東西,盡量不把它寫成流水賬吧。
有幾處地方可能是不在意,把 "得" 和 "地" 混用了. 改一下就更完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