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是些蘿卜纓子——漫說《新結婚時代》
(2009-08-05 16:40:21)
下一個
by 午後的水妖
無論是作為小說還是作為連續劇,《新結婚時代》都受到了廣泛的好評。除了個別網友比較關心“顧小西身上的灰色大衣是什麽品牌的”外,可以說絕大部分人都對這部作品產生強烈的認同感。
在故事裏,曾經有這樣一個片段:
顧小西剛要反擊,服務員送來了蘿卜纓子,蓬鬆鮮綠,何建國夾起一大筷子塞將過去堵住了她的嘴。這蘿卜纓子拌得酸甜鹹適中,帶著點兒蘿卜的微辣,味道好極了。顧小西大口大口地吃,邊吃邊讚,暫時扔下了跟何建國的辯論。
“是好吃哎!建國,這蘿卜纓子是怎麽弄出來的?”
“蘿卜上麵的葉兒,剛長出來還嫩的時候,掐下來。”
“葉兒掐了蘿卜怎麽辦?”
“不要了唄。”
這段看似不經意的細節,實際上構成了對作品中女性宿命的象征。作品中那些女子,無論怎麽掙紮,都無法逃離被吃被棄的命運。
全書由八對夫妻關係組成,分別是:顧教授/呂姝;顧小航/簡佳;劉凱瑞/劉妻;何建國/顧小西;何建成/何妻;何父/何母;夏夫/小夏;顧教授/小夏。以顧小西與何建國為中心軸線,分別向城市-農村展開,一明一暗呈現出當前社會中的婚姻百態。讀者在作者的帶領下,參觀了從富豪到知識分子,從城市到農村的各色家庭。當人們感慨完畢之後,很容易產生這樣一種感覺:婚姻,不過是華麗的墳場;而女人,也不過都是些蘿卜纓子。
我們這個民族,偉大女性幾乎都已經被放逐到月球了。在別人說“偉大的女性引領我們前進”的時候,我們正忙著把女性的腳給廢掉——把你整成三寸金蓮,看你怎麽“前進”!
一個女子,從她誕生的那一刻起,就決定了她此生的痛苦。
父權社會製造出來的巧妙規則,將男性的權益保護到最大。他們用野蠻的血統邏輯來建構人際親疏,而不是用情感。這是一種比屁股決定腦袋更為混蛋和愚蠢的做法。在一個家族的男性中,血統的親疏關係與資源分配中的政策傾斜度,是成正比的。請注意,是“男性”。因為女性從嚴格意義上講,並不算人。如果你是一個農村人,而又碰巧是個女人。那麽世間所有的不幸,到了你這裏,將會全部翻倍。
在家裏,她是最不得寵的。她要幫著父母帶弟弟妹妹,她要幫著做家務。她隻能處於家庭資源分配的末端,甚至連她的母親也會因為她不是一個男孩而遭受歧視、虐待甚至拋棄。而母愛在生存權的爭奪中,已經被異化被分流,僅剩下微不足道的一點點若有若無的痕跡了。她們一進入婚育年齡,就會被急急地嫁掉。她們沒有不嫁的權利。因為這個女人不可能跟自己的同宗親人結婚,不可能為這個家族延續男性的基因,所以她在成年後就沒有繼續留在家裏的必要了。彩禮之所以必要,那是支付父母養育女兒的費用。有人以此責怪女人嫌貧愛富,其實,菜市場裏麵的豬,未必能知道自己的價格。然而豬過著衣食無憂的悠閑生活,而農村女人是沒有豬那樣的好命的。
結婚前,她是家庭裏得到關心、財富最少的人;結婚之後,還是如此。她們總是被要求忍耐、勤勞、奉獻、順從,她們不是當作人,而是被當作一個會說話的畜生來對待。她們甚至沒有逃離的可能,因為她無處可去。在父親家人看來,女兒始終會成為別人家的媳婦,為別人家生孩子貢獻勞動力甚至連身體都被別人家的男人操縱,所以,女兒這個“賠錢貨”從理論上就應該得不到娘家人的體貼和溫暖。而在丈夫家人看來,媳婦是別人家的女兒,再怎麽往死裏折騰都不必心疼。再怎麽壓榨剝削,都是隻賺不賠的好買賣。更何況,他們已經交付了一筆彩禮。說得好聽一點,叫做“結了婚,我們就是一家人了” “進了我家的門,做了我家的媳婦”……潛台詞無非就是從此你就要服從我家的利益了。
何家婆婆和大嫂在作品裏都是“隱形人”,她們幾乎從來沒有獨自出場的機會,隻能通過別人的眼睛,別人的嘴巴,來窺見她們的生活狀況。
不用說,何老爹是一個很難纏的人。他蠻橫自大,總以為自己擁有對兒子的控製權。然而,他的色厲內荏也是很明顯的。在兩個同時考上大學的兒子麵前,他就蔫了。因為無法同時供養兩個大學生,他覺得無論怎麽樣的選擇,自己都無法承擔責任,所以就想到了抓鬮。抓鬮這一行為的內涵是:所有的結果都不是我的意誌,都是老天的,因此不管發生什麽,你隻能怪老天。(孰料正是“老天”給了何建國鑽空子的可能。)
在這裏,我們不妨可以通過這個細節來解讀何老爹的心理模式:在他眼中,他是一家之主,掌握著整個家庭資源的分配權和人事支配權。但是這也意味著責任,他不但要養孩子,作為有遠見的父母,他還要負擔起為已經成年的子女謀福利的義務。隻有當他無法承擔起重任的時候,他才會將權力和責任一並交給老天爺。而當家庭資源漸漸豐裕的時候,他就會義無反顧地拿回權力。當他內心感覺到不平衡的時候,他就會調動中的權力,對家庭資源進行再分配。至於那些被分配的人自己持什麽意見和態度,那是不重要的。
兒子是他開枝散葉的一個部分,即便兒子已經成家立業,兒的家兒的業兒的妻乃至兒的兒,都是他的大家庭中一個組成部分。支配權,依然屬於他。當然,因為他格外的慈愛和恩典,所以暫時沒有徹底表明自己的權力。太多的遊戲規則,是祖祖輩輩傳下來的,有必要說得那麽露骨嗎?孝順的子女,是有猜度、理解、支持父親意誌的義務的。
何老爹其實一點都不壞,他不過是千年專製奴役下的一個正常的中國農民。樸素和狹隘,是他的本色。他從自己父母的相處中習得人際交往模式;從日常生活勞作方式中,獲得對世界的認知和建構。他所學會的東西,成為他自我超越最大的障礙。我們可能討厭他,但是卻無法痛恨他,因為他像極了我們自己。
我們看到婆婆在故事裏幾乎沒有單獨露麵的機會,所有矛盾衝突的風口浪尖上的,都是公公。好不容易改上場露一手了,沒想到總是被“公婆”“家裏人”“全家”這些集體名詞給代替了。而公公似乎是這場鬧劇的唯一挑釁者。
在作品裏麵,婆婆從來沒有發出過不和諧音,她總是與何老爹保持高度一致,或者說她的聲音經曆長期屏蔽之後,消失了。
書中的何建成雖然出身農村,但是知書達理,聰明能幹肯吃苦,忍讓體貼知情識趣,非常懂得言行進退,既不想依賴他人也不給別人製造麻煩。尤其是和他的父親比較起來,他幾乎是一個完美的“農村男人”了。比如,他唯一一次對顧小西提要求,就是他媳婦爺爺去世的時候,他媳婦希望顧小西能去奔喪。為了妻子的爺爺能夠一盡哀榮,為了能給妻子長臉,他破天荒地拉下臉麵來求自己的弟弟。嫁給這樣的男人,按說應該是很幸福了吧?文章裏從來沒有給他妻子一個直接的描寫,然而,在蛛絲馬跡中,我們依然能看到這樣一個女人。
她日夜辛勞不休不眠為丈夫全家忙上忙下,所有人都拿眼睛瞪著她。隻因為她是個女人,而且還沒有生兒子。她的丈夫可以說是百裏挑一的好人了,那麽這個“好男人”為她的幸福都做了哪些努力呢?他們誇讚她,給她帶上大紅花,樹立起活牌坊。可是沒見他給她多買一件新衣服穿,也不見他讓她少生一個孩子,甚至連她丈夫平生最引以為傲的學識,也從來沒有教授給她。他隻是交給她一家人的衣服被褥,一家人吃飯後的殘羹冷炙和淩亂杯盞,他隻是任由她像牛馬一樣活著,在大太陽底下烤著做農活,在冰涼刺骨的水裏泡著洗刷,早晨第一個起床,晚上最晚一個躺下,春夏秋冬,沒有任何一絲喘息的機會。家裏所有其他人都可以指揮她。當八杆子打不著的顧教授需要小夏照顧的時候,沒有人考慮建成媳婦會不會過於勞累,就把小夏的孩子丟給她。而她也必須好好照顧。她的勞動力和她的時間,從來都不屬於她。當然,她沒有自己的財產,也沒有自己的領地,連自己十月懷胎辛苦帶大的孩子,都不屬於自己——她公公說要過繼給人那就過繼給人,甚至不需要征詢一下她的意見。她本可以期盼著自己當上婆婆,翻身農奴來把歌唱。沒想到何建成一下子又不要孩子了。要不要孩子,勞不勞動,她從來都沒有發言權。
這是個被徹底吞噬的蘿卜纓子,而我們卻日夜讚頌著這樣的非人生活。
劉凱瑞是作為本書中身居財富金字塔尖的人物耀眼出場的。他與簡佳六年戀情,卻因自己的婚姻而不得圓滿。劉凱瑞的妻子是怎樣一個人,書中很少涉及,但是從劉凱瑞的言片語裏,我們卻可以一探端倪。
她與丈夫同甘共苦,相濡以沫,曆經千辛萬苦才讓丈夫擁有數億身家。她獨自在家,丈夫一年中與她相聚的日子不到3個月。丈夫在商場的滿天硝煙中闖出之後,就在脂粉堆裏摸爬滾打。她對此自然心知肚明,卻無能為力。丈夫不會與她離婚,不是舍不得她,也不是糟糠之妻不下堂,而是她手裏握著他一半身家。當然,她的身份,她的處境也決不允許她做什麽出軌之事。男人搞幾個女人是逢場作戲,是風流倜儻,是魅力不可擋。女人做這樣的事情,就活該下地獄,甚至牽連祖宗一起下地獄。所以,她就生病了。病倒後,然後就可以死了。這個從沒有出場的女人,給別人最大的貢獻,就是她死得真是夠及時。她真是一個體貼他人的好女人,幫助丈夫白手起家,丈夫發家後她守著活寡守著三貞九烈不放手,又在丈夫遭遇感情危機的時候及時地死去。你說,哪一個成功男人不期待這樣識相的女人呢?你瞧,她這邊屍骨未寒,劉凱瑞已經急急地通知小西他喪妻的消息了。跟小西說的目的是什麽呢?小西跟他又有什麽關係呢?不過是為了跟簡佳求婚罷了。那個急切和熱烈啊,仿佛埋到地底的,不是他結發數十年為他付出一生的糟糠之妻,而是一副枷鎖,一具鐐銬。
莫惹已婚男
簡佳差不多是一個人見人愛的角色,美麗端莊又有自尊甚至還不貪錢,放著身家億萬的劉凱瑞不要,選擇了小開顧小航。看到這樣的女子,差不多是天下男子的夢中情人了。
簡佳的處境,可以說典型中的非典型。
典型的是一個未婚女,愛上一個已婚男,漫長相處卻等不到終成善果。
非典型的是這個已婚男非但身價不凡,居然寶馬豪宅隨手送,居然老婆還適時掛掉,居然還及時求婚。
從世俗的角度看,婚姻無非是一種利益的結合。所謂郎才女貌,郎有才,也就意味著“有財”,而女人的青春容貌自然就是亙古不變的籌碼。從二十出頭到三十歲之間的女子,擁有的就是這樣一種優勢。而女過三十大減價(簡佳)所麵臨的就是這樣一個困境。婚姻潛規則的前提就是把女性當作性玩具(容貌青春身材)生殖工具(年齡體型性經驗)家政保姆(家務能力)合作夥伴(工作賺錢能力家庭背景),簡單說,就是把人物品化。而男性給予女性的是一種物質上的保障。在這樣的婚姻中,首先就是考慮婚姻內部的經濟功能,至於雙方的感情、興趣愛好、審美價值等等東西都是不重要的
按照這樣的規則,女子年輕時出嫁,會有一個好價錢。但是年輕的時候,閱曆淺薄,往往不懂得如何選擇一個合格的合作夥伴,結果找了個中山狼。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同樣的,年輕時候按照這個規則賣了一個好價錢;另一方麵,等你年老的時候,你就無法阻擋這個規則將你淘汰出局。所以才會有那麽多女子在結婚以後要麵對丈夫出軌、嫖娼、包二奶之類的痛苦卻幾乎很少能夠獲得有力幫助。因為大家在心裏都是認同這個潛規則的。他們可以對你個人表示同情,但是對這個規則的維護卻更加忠誠熱心。
已婚男若是想找紅顏知己,不過是想多一個性伴侶,給自己的生活增加一點花邊和光環。因為對於他來說,愛情是陌生而且奢侈的。愛情不過是個牌坊,從牌坊到床,也不過是一條經過驗證的捷徑。他的生活穩定,塵埃落定,他隻是需要一點激情來調劑自己過於平淡的生活。他和他的妻子,有著共同的人際圈,共同的經濟財富以及共同的孩子。他若是離婚,就等於將過去的日子統統撕碎,統統減半,然後與未婚女重新來個組合。他舍不得。他不愛他的妻子,不等於他會愛你,他愛的僅僅是他自己而已,成功男人不會讓自己受一點點傷。他要的,隻是紅旗彩旗一齊飄揚,照出他的成就感和占有欲。
找三陪按摩妹或者包養情婦,不安全且沒檔次,更重要的要花錢。對著未婚女垂涎三尺的已婚男,多過比大街上的垃圾袋,但是有劉凱瑞這樣的身價,且肯如此出手的,恐怕隻能是萬裏挑一了。未婚女遇上已婚男的經典,不是這樣的。
寶馬豪宅給不起——就算給得起,也不會給。就算是那些正宗二奶,所住房子,絕大部分也是寫那男人一個人的名字。未婚女用自己的青春來滿足已婚男的饑渴,青春流逝不可追,男人占盡便宜不必付出。既然可以免費吃,為什麽他還要再付錢?至於禮物,無非是小費,願不願給全然看他高興不高興。簡佳有著買中六合彩的潛力,卻也一樣要麵對現實的殘酷。
已婚男劉凱瑞可進可退,占盡先機。他可以一年在家兩三個月,到家之後也不搭理妻子,卻不會被指控婚內冷暴力。他用冷漠來對待自己的妻子,任憑與他一起白手起家的結發妻子在寂寞和無助中苦苦煎熬,卻可以拿來作為愛簡佳的證據,以要求對方進一步奉獻。他公然與簡佳約會,肆無忌憚地追求簡佳,絲毫不考慮男人時刻掛在嘴邊的所謂“麵子”——當然,是他妻子的麵子。他閱盡千芳,最後認定“隻有簡佳不貪我的錢”,然後在老婆掛掉之後向簡佳求婚。閱盡千芳,斷然不可能在妻子死後,在此之前,他的彩旗早就飄揚得跟除夕子夜的煙花一般了。他與簡佳,以及其他女子分分合合不斷交往,不必承受任何道德的譴責和良心的自責。沒有人會斥責他對婚姻的不忠,更沒有人質疑他行為的正確,實在是他是在做著大部分男人都可望不可及的事情而已。不跟妻子離婚,就算他十足的仁慈了。為了保全一紙婚約,婚內女人除了忍辱負重,沒有第二種選擇。這就是與男人“白手起家”的結局,所謂同甘共苦,到頭來頂多也就是獨守空房過日子。
本來簡佳也可以過一種簡單正常的生活,但是在她未經世事,愛情至上的時候,遇到了劉凱瑞。原本兩個人一個出錢,一個出貌,自然也是個合理買賣,等她到了三十歲,該拿的拿到,該失去的也失去。她完全可以依靠自己賺來的財富,過上上佳日子。雖然被人鄙視,但是窗外的惡毒目光對於寶馬車內的人來說,殺傷力完全可以忽略不計。自古以來,所謂道德,不過是弱勢群體的專利品。隻見女人樹立貞潔牌坊,從不見男人以隻愛一女為榮;隻見窮人演繹孝子傳奇,王室親子相殘卻絡繹不絕;隻見兒女為盡孝頭破血流毫無尊嚴,父母賣兒鬻女卻隻會被無數人同情。
未婚女簡佳就沒有這麽好命了。她付出的是百分百的青春和真情,在歲月流逝中慢慢失去自己在婚姻市場上的資本。她的幸運隻在於曾經擁有寶馬豪宅,請注意,這是幸運。而她的不幸,在於她始終無法修成正果。畢竟,不是所有男人,都舍得付出金錢。並不是所有男人的妻子,都會這麽識趣地死掉,甚至壽命比縱欲的男人還長。而且,不是所有已婚男,都會那麽殷切地來求婚。更何況,即便她與那已婚男結婚,也不過是擁有了享受冷暴力的機會罷了。這些與她所渴望的幸福,始終十萬八千裏。
在她告別已婚男之後,背負指責的,隻有她一個。當她要過正常的生活,要進入婚姻的時候,她必須要迎接種種質疑和羞辱。所謂拜金女、二奶甚至更難聽的種種名號,都會在世人的眼睛裏流淌出來。溫柔敦厚的顧教授,這麽一個脫俗的學者文人,卻是最堅定的打擊者。簡佳在顧教授麵前的堅強,不過是無地自容的另一種表現方式。她所謂的愛情,在顧教授麵前根本就不值一提,因為那個名詞,從來都是爬上床占便宜的借口,哪個男人會當真?沒有哪個人會覺得劉凱瑞的行為“有辱門風”,隻因貞潔忠誠也不過是單向要求,對於男人來說,從來不存在這種障礙。簡佳隻有格外的付出,並且將自己的堅定和忠貞放在世人麵前接受公眾檢驗,承受種種羞辱並且忍氣吞聲,才有機會蒙恩獲釋,得到額外的賞賜。
愛是兩個人做的,而流產也好,分手也好,種種後果隻有未婚女一個人來承擔。簡佳始終覺得自己惹了已婚男,是自己的錯。她的內疚,讓她一次次自輕自賤毫無尊嚴。她從未想過,通向地獄的路上,怎可隻有她一個人。倘若光陰倒轉,那上刀山,下油鍋的痛楚,必然應當拉那一個同犯來共赴。是個女人,便萬萬不可招惹已婚男,隻因那蘿卜纓子的命運,眷戀女子。
他人亦已歌
但凡進入婚姻的女子,往往要經“收入”“家務”“生育”三重門的考驗,其中任何一項出了問題,都是要受罰的.
從整體上說中國女人是很勤勞的,她們是世界上參加工作比例最高的女性群體。她們不可能像日韓女性一樣兜裏揣著丈夫的工資卡信用卡然後專心處理家務,也不可能像歐美女性一樣在法律的庇護下安心營造家庭。她們必須像兩頭燒的蠟燭一樣,在勞累中透支自己的生命。如果她們沒有收入,她們在家庭中說話都說不響,甚至有些女性在分娩後坐月子時,都會因為沒有收入而被人甩臉色。所以我們在《新結婚時代》中看到的所有女性,都是有工作有收入的。人們不會因為她們是個女人而額外給於她們照顧,隻會因為她們的性別而無端給於質疑和否定。作者這樣的安排,隻是為了讓人們能把注意力集中到其他方麵。換一種說法,如果一個女人,沒有了工作收入,她就會被看作是“靠男人養”的“寄生蟲”,她的任何付出都會被漠視和否認。就算是按照最善意的猜測,她也會被看作一個無能的女性。
雖然顧小西看起來像一個知識女性,充滿知性美,但從她對待簡佳升職的態度來看,她實在不適宜在職場生活。她似乎更加適合對人撒嬌,工作對於她的意義僅限於獲得一份收入。呂姝倒是把工作看得很重。這個在全劇中如“地母”般具有強大能量的女人,終於以“猝死於工作後”來謝幕。小夏把家務當作工作,結果實現了她自己的“夢想”。姑且不論呂姝死不瞑目,小夏與顧教授婚姻的詭異,隻是看這種安排,就不難看到作者的隱喻:在目前的狀況下,如果女性強調自我,以工作為重,必然會受到詛咒——比如猝死。比猝死更加常見的,是婚姻的危機。女性隻有將家務當作工作,以某個男性的欲望為核心,使這個男人離不開自己,才可能走向 “成功”——至少是實現自己的“理想”。
按照中華美德古老傳統,家務是“天經地義”由女性做的。無論在什麽情況下,女性做家務是正常的,如果是男性做家務,就會被看成缺乏男子漢氣概。
人對自己付出越多的事物,就會越有感情,越會珍惜。因為家務活的價值在目前國內並沒有得到足夠肯定,除了帶給人生活品質的提高並沒有什麽方式可以使其以物質的方式凝固下來。所以它向來被稱為“西緒福斯的工作”。所以更多參與家務的家庭成員,會更加珍惜家庭生活。因為ta投注的時間和精力,是會隨著家庭解體而消失,成為沉沒成本。男性參與家務,對家庭的穩定性來說,是有百利無一害的。至今為止,我還從沒有聽過哪個男人是在家裏忙完家務之後,去包二奶的。也沒有聽過哪個男人很能做家務,結果卻讓發妻淨身出戶的。
男性參與家務,是在履行其作為一個丈夫、父親的職責,而不是什麽值得羞恥的事情。越是現代時尚的男性,越是願意從事家務,甚至樂在其中。男人最性感的樣子,就是係著圍巾忙活家務,照顧家裏花花草草貓貓狗狗的樣子。男人的尊嚴,在於他願意用自己的努力來嗬護妻子和孩子,在於他願意承擔起一個家,至少願意與妻子一起承擔起家庭責任。不知為何,有些人總是把“男孩”當作“男人”,可惜人格並不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成長、成熟。
在家務過程中,才會逐漸建立與家庭其他成員的親密感信賴感。在有些家庭中,因為家庭活動比較少,家務勞動就會成為溝通互動的載體。這也是現代家庭讓孩子也參與到家務中來的深層原因。成員以各自的方式參與家務勞動,才能使一個家庭更加緊密地凝聚在一起。日本男人負擔全家支出,隻是因為孩子妻子的相處時間少,所以常常會出現退休之後被妻子拋棄的現象。因為他們沒有通過家務勞動,使自己和家人緊密聯係在一起,成為彼此感同身受的“親人”。
其實分擔家務的過程,肯定會有很多矛盾。瑣碎、無聊的家務讓人格外容易疲憊。正因如此,家務勞動的承擔,會讓一個人不斷反思反省,智商高的會去發明機器,情商高的會去發明製度,社會能力強的會創造一份新工種,責任感強的會去建立互助會……一份窩囊廢和自私鬼才會想到把這讓人疲憊工作全部推給自己“最愛的人”。危機,左手威脅,右手機遇,就看當事人如何處理家務能讓人成長,因為這是誰都不願意做的事情。工作賺錢可以放在口袋裏麵帶走,而家務的勞動成果卻肯定是被家庭成員分享的。這是一種愛的表達,也是人的成長,學會付出,並在過程中鞏固彼此的親密和信賴。不但是夫妻雙方,就是孩子,也是要做家務的。所謂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就是說窮人孩子操持家務的過程中,他會很自然地將自己當作家庭的一個主人,並學會如何增加自己的行動力。
在幾個家庭中,幾乎是女性包攬全部家務。
顧教授退休在家,都不願為勞累的妻子燒飯燒菜。小夏的丈夫除了在打老婆的時候會動手,平常是不會動“手”的。隻有何建國是一個例外,正是這個“例外”,讓我們看到“家務”中所包含的種種潛規則。
在新婚時期,何建國包攬家務;
隨著時間推移,何建國做得越來越少;
隻有在有求於小西的時候,何建國才會做家務;
隨著個人發展,何建國退出家務圈,小西包攬家務。
“從奴隸到將軍”的典型過程中,我們隱約可以看出何建國的家務勞動量與個人事業發展度成反比。他越是“成功”,就越是不做家務。這是潛規則之一。
但是我們馬上會想到,呂姝也是很成功的,為什麽顧教授也不做家務,甚至退休賦閑,也不肯為累得走不動路的妻子燒菜?在很多人眼中,無論事業大小成敗,家務是必須由女性承擔的。
如果女性的收入低於男性,那自然是低人一等要加倍奉獻來補償丈夫,以促進“平等”;
如果女性的收入高於男性,那更加要勤奮勤快地做家務,因為丈夫那顆脆弱的“男人之心”是無法承擔這樣的壓力的。女人隻有處處陪小心,時時做出雌伏的低順樣,才能夠讓那“男人的尊嚴”得到滿足。總之,不能讓男人感受到來自妻子的壓力就對了。
閨密說,現在的婚姻,也就是女人在“跑旱船”,裏裏外外一個人忙活。也許中國女性真的是超人,或者說群體犯賤,所以才會有這麽多女人心甘情願做那兩頭燒的蠟燭。
更加糟糕的是,女性還必須要承擔生育的任務。
我總是想不通一件事情:生育本來是上蒼賦予女性的一項特權,使她具有與大地相似的性質。但是這項權利往往很自然地淪為一道枷鎖,一種不堪承受的重負。小西和小夏之所以在婚姻中陷入困境,導火索依舊是生育問題。比如說,要不要孩子,什麽時候要孩子,什麽時候生,以及生什麽,似乎都不再是這個女人自己的事情,而成為雙方父母的事情。我們很自然地想到,女性在很多人眼裏,就是一個複合型工具而已。網絡上也有很多人把女性生育比作自動投幣機吐出商品。這種言論,在惡心的背後,是非常傳統和“古典”的命題——女性不是人。
因為沒有生出兒子,小夏遭受丈夫拳腳;
因為沒有及時生孩子,小西麵臨與丈夫離婚的危機。
可是,如果及時生了孩子,有男有女,又如何呢?
全劇中最讓我心疼的,不是簡佳,也不是小西,更不是小夏,而是呂姝。
她幾乎滿足了人們的所有要求:她是醫院的技術骨幹,她包攬家務,她生兒育女……然而全書不得不以她的死亡來尋求“結局”。
人們很容易地就認定呂姝是一個蠻橫霸道的女人。
的確,她很強勢。她擁有智慧、力量和敏銳的觀察。她一眼就看穿婚姻的本質,成為全書被人引用多的對白。她富有行動力,也具有影響力。她能夠讓周圍的人不得不感受到她的存在,她的氣場甚至能震懾住何老漢,使何老漢不得不在這個女人麵前收斂自己的囂張。
然而,她不是一個蠻橫霸道的人。她對待下屬平等公正,對待工作兢兢業業,對待病人盡心盡力,相夫教子操持家務,整個家庭中她忙裏忙外。而她當初也是不顧一切嫁給從農村出來的顧教授,耗盡自己的青春才掙來家庭的相對安穩。而她的丈夫,對她的評價是:“知識分子尤其是女知識分子,其文雅通達隻對外而不對內,在家裏對家裏人,她們可與任何一個市井女子相媲。”顧教授這個溫文爾雅的男人,往往能說出最傷人的話來。因為在對待女性方麵,他其實和何老爹並無二致,他隻是更多地享受了“知識女性”因為自由而帶來的利潤和好處,他並沒有嗬護這份來之不易的自由或者愛情。無論如何,他幾乎從未用心保護過這個傾心愛他的女人。
呂姝的痛苦,是人們看不到的。人們能看到的隻是,這個強悍的女人,像一座山一樣擋在麵前,擋住了習以為常的道路,讓人們無法通向想象中的幸福。
小航和簡佳的幸福,並不讓人看好。因為小航實際上並沒有自己想象的那麽堅強,他依然認為母親的強勢是市儈女人的行為,而並不認同母親為了家庭幸福做出的努力。同時,他認同暴力而不認同溫情。何建國做家務被他看成是軟蛋沒出息,當何建國揍了他,他反倒覺得何建國像個男人。這樣一個人,在激情之下,可以采取任何行為,當激情退潮而去,他能給於簡佳什麽?生兒育女操持家務服侍丈夫的家庭模式,對於簡佳來說,可能未必適合。這個渴望自由,卻又沒有方向的女人,隻會一次次離開。如果呂姝在場,他們的婚姻也許不可能成為現實,那麽彼此至少保留一份溫情。當呂姝離開之後,他們結為夫婦,再洶湧的浪漫也會變成死水一潭。而簡佳也不過是獲得一條通向奴役更便捷的道路。
呂姝的離開也成全了顧小西與何建國的婚姻。盡管小說勾畫了“何大哥妙語解百愁”“何老爹幡然頓醒悟”“顧小西掌上生明珠”之類的家庭幸福圖。但是當我們盡力想象顧小西今後的生活圖景,卻依然無法超越“工作家務兩頭燒”“上侍公婆下教女”的傳統模式。小西不可能在這樣的生活模式中獲得生命的超越,更不可能因為婚姻而拓展自己的精神領空。對於她來說,不離婚隻是成全了何建國的夢想,對她自己來說毫無營養。
更為吊詭的,是顧教授的再婚。
盡管我並不願以最壞的惡意來揣測雄性,但是這個群體至今留給我的印象依然是相當糟糕。顧教授堪稱全文中的“十全老人”了。在他年輕時,呂姝奮不顧身嫁給他,他的個人奮鬥一下子減少十年,他的鄉親們有呂姝替他打點,他的孩子由呂姝照顧。他在呂姝的照顧下,根本就未能獲得應有的成長,因為所有的危機都由呂姝替他抗了。他隻需要在他的故紙堆裏偶爾抬起頭來,說一句:孝者,順也,就可以毫無愧疚地繼續充當一個好父親好丈夫。他對妻子的依戀是全方位的,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的精神依然停留在初中階段。在妻子死去之後,他的頹喪並不是因為愛妻子,而是因為失去了習以為常的依靠。而這種依靠,由小夏來填補,未免讓人覺得匪夷所思。
從骨子裏來說,我依然是一個心懷浪漫的人,所以也期待著顧教授與呂姝之間能有那種心有靈犀的溝通,能有在精神的高空領域翩翩起舞相互應和的妙曼。但是現實總是充滿洋蔥氣息,讓人在落下淚水的同時感到可笑。原來他與妻子幾十年恩愛結成連接,而亡妻形成的精神空洞,由一個保姆就可以提供滿足。那麽,他對妻子的恩愛,到底是基於精神的共鳴還是基於生活的依賴?當他抱怨知識女人在家庭中一如市井女人一樣俗氣的時候,他與妻子之間的聯接鏈條,卻依然是世俗的生活,甚至僅僅是衣食住行等形而下的東西。他的再婚,以及他再婚的“幸福”,無疑給於如我這般充滿浪漫情懷的人當頭一棒:一個開口黑格爾,閉口莎士比亞的男人,他對女人的需要,對女人的要求,其實和當街賣豬肉的屠夫並無二致。
在他們的心裏,女性也不過是用來滿足自己各種欲望的器具。不同的階段,不同的場景,有不同的欲求:他們要那紅顏知己,要那賢良淑德,要那持家生養,要那端莊要那嫵媚。所有的女性形象,都是圍繞著他們的欲望生長的。而那些衰老的疲憊的苦痛的被病痛折磨的女人,在他們看來,也不過是些蘿卜纓子。
自然,沒有人會去追問那些蘿卜纓子的快樂與痛苦,也沒有在意蘿卜纓子的成長和需要。對於蘿卜纓子來說,幸福不過是虛妄。
——完——
所以日本這種男權社會裏,會有銀座小魔女這樣的書,早早讓人世俗化,徹底拋掉無謂的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