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樂文摘

開篇不談《紅樓夢》,讀盡詩書也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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鴛鴦借當,賈母知否?

(2007-10-20 20:34:13) 下一個

采薇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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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的情節發展有兩條主線,一條是寶黛愛情,一條是賈府的沒落。其中有一個細節——鴛鴦借當——從細微之處展現了這個百年大家族的衰敗之兆。

關於鴛鴦借當,我認為一則反映了賈府的經濟狀況已經到了入不敷出的地步,賈璉等為了籌措現金不惜采用各種令人意想不到的手段;二則也反映了鴛鴦敢作敢當、有膽有識的爽利性格。但現在有一種說法,認為鴛鴦借當其實是稟報過賈母的,根本就不是鴛鴦的個人行為。其依據嘛,隻是平兒對鳳姐所說的一段話。

而我,則不認同這種說法。為什麽?因為凡是看小說,尤其是在讀《紅樓夢》時,隻有作者從“全知”的角度敘述出來的信息才可以直接認定為事實,而從人物口中透露的信息則隻能作為參考,需要結合人物的性格、說話時的情境、人物間的相互關係等多種信息來判斷其可信程度。比如,王住兒媳婦說在迎春身上花了至少三十兩銀子、趙姨娘說鳳姐把家私往娘家搬送、王夫人說晴雯得了女兒癆、旺兒媳婦說彩霞願意嫁給她兒子……這些都是不可信的。

現在,我們就來仔細分析一下鴛鴦借當的過程。

  賈璉忙也立身說道:“好姐姐,再坐一坐,兄弟還有事相求。”說著便罵小丫頭:“怎麽不沏好茶來!快拿幹淨蓋碗,把昨兒進上的新茶沏一碗來。"說著向鴛鴦道:"這兩日因老太太的千秋,所有的幾千兩銀子都使了。幾處房租地稅通在九月才得,這會子竟接不上。明兒又要送南安府裏的禮,又要預備娘娘的重陽節禮,還有幾家紅白大禮,至少還得三二千兩銀子用,一時難去支借。俗語說,`求人不如求己'。說不得,姐姐擔個不是,暫且把老太太查不著的金銀家夥偷著搬運出一箱子來,暫押千數兩銀子支騰過去。不上半年的光景,銀子來了,我就贖了交還,斷不能叫姐姐落不是。”鴛鴦聽了,笑道:“你倒會變法兒,虧你怎麽想來。”賈璉笑道:“不是我扯謊,若論除了姐姐,也還有人手裏管的起千數兩銀子的,隻是他們為人都不如你明白有膽量。我若和他們一說,反嚇住了他們。所以我‘寧撞金鍾一下,不打破鼓三千’。”一語未了,忽有賈母那邊的小丫頭子忙忙走來找鴛鴦,說:“老太太找姐姐半日,我們那裏沒找到,卻在這裏。”鴛鴦聽說,忙的且去見賈母。

  賈璉見他去了,隻得回來瞧鳳姐。誰知鳳姐已醒了,聽他和鴛鴦借當,自己不便答話,隻躺在榻上。聽見鴛鴦去了,賈璉進來,鳳姐因問道:“他可應準了?”賈璉笑道:“雖然未應準,卻有幾分成手,須得你晚上再和他一說,就十成了。”鳳姐笑道:“我不管這事。倘或說準了,這會子說得好聽,到有了錢的時節,你就丟在脖子後頭,誰去和你打饑荒去。倘或老太太知道了,倒把我這幾年的臉麵都丟了。”

從這段話的敘述中,我們可以得到以下信息:

1、賈璉用錢並非私用。送南安府裏的禮、預備娘娘的重陽節禮、幾家紅白大禮,這些都是賈府的“公事”。

2、賈璉和鳳姐都特別地、極力地不想讓賈母知道這件事。賈璉要找鴛鴦借的是“老太太查不著的”東西;鳳姐怕“老太太知道了,倒把我這幾年的臉麵都丟了。”

3、鴛鴦做這件事是要擔責任的。“姐姐擔個不是”,“斷不能叫姐姐落不是”,“他們為人都不如你明白有膽量”就是這個意思。賈璉是在求鴛鴦做這件事,而不是讓鴛鴦向賈母通報家中缺錢的信息。

4、這金銀家夥借出去,未必能贖得回來。賈璉說話時是在八月,而在下個月(九月)便有幾處房租地稅進帳,可賈璉卻說要半年才能贖還。連鳳姐也擔心賈璉未必能把這些東西贖回來。

既然賈璉是為整個榮國府辦事(起碼有公差作幌子),為什麽卻如此害怕賈母知道這件事呢?我想可能有兩個原因,一是出於孝心,不想讓賈母知道賈府捉襟見肘的經濟現狀;二是害怕落個“管家不力”的評價。總之無論如何,都不會是怕賈母的其他孫男弟女也學樣子找賈母要錢。其他人各自都有自己的月錢,又不為賈府辦事,有什麽理由學賈璉呢?況且,如果被大家知道賈府的經濟狀況不好,賈母更有理由要求他(她)們各自省儉了,怎麽反倒會因為不公平而為難呢?實在是於理不通。

有人說,以賈母的智商,斷不會覺察不到。我覺得這種說法更沒有道理。賈母雖然是個聰明人,但全家個個報喜不報憂,她怎麽會知道真實情況呢?事實上,我們信手就可以找出幾條賈母被欺瞞的證據:賈璉偷娶尤二姐之事,十停人已有九停人知道了,賈母還不是被騙到了最後?尤二姐因庸醫而流產然後自殺,賈母還不是被告知是癆病死的?襲人暗升、晴雯被逐,王夫人不也瞞著老太太了嗎?家裏的租米都不能按數收上來,王夫人不也是在賈母親自看到之後才稟報的嗎?

由此看來,鴛鴦借當之事,賈母肯定是不知道的。否則,賈璉和鳳姐費這番周折還有什麽意義?難道他們親自去向賈母報告實情不是更妥當、更機密嗎?



設想鴛鴦真的把這件事稟報了老太太,老太太會有些什麽行動呢?

首先,我想作為一家之長的賈母,一定會急切地把賈璉、鳳姐找來了解府中的真實財政狀況,說不定還會把王夫人甚至賈政都找來一同探討解決方案,製定開源節流的措施。這一點,大家看看賈母在聞聽大觀園中有人賭博之後的所作所為,就可以想見了。

其次,賈母在得知自己奢華的生日剛剛過完之後家中便陷入困頓之中,也不大可能會袖手旁觀。她的積蓄頗豐,此時不拿出來救急救難,難道真的要帶到棺材裏去?即使賈母真的很小氣,隻算是借給官中的,那也應該借現銀吧?怎麽會借一堆家夥讓孩子們去給當鋪支付高額利息呢?

有人說賈母可能積蓄的都是些“家夥”,千兩現銀拿不出來,這也是說不通的。一個老太太,既不買房置地,又不投資放賬,不是攢金銀攢什麽?鳳姐說賈母“金的、銀的、圓的、扁的,壓塌了箱子底”,這些難道不都是現金現銀嗎?鳳姐還說“寶玉和林妹妹他兩個一娶一嫁,可以使不著官中的錢”,難道是想要賈母變賣東西來為他們操辦婚事?

賈母積蓄肯定是多多的(按高鶚之說,其現銀至少至少也有萬兩以上),我們在這裏卻沒有看到她拿出一分一厘,也沒有采取任何行動,鳳姐這幾年的臉麵也沒有丟。以此反推,賈母對借當一事應該是毫不知情的。

還有一種說法,說邢夫人在得知此事之後卻沒有向賈母告狀,可見賈母是知情的。

  一語未了,隻見賈璉進來,拍手歎氣道:“好好的又生事。前兒我和鴛鴦借當,那邊太太怎麽知道了。才剛太太叫過我去,叫我不管那裏先遷挪二百銀子,做八月十五日節間使用。我回沒處遷挪。太太就說:‘你沒有錢就有地方遷挪,我白和你商量,你就搪塞我,你就說沒地方。前兒一千銀子的當是那裏的?連老太太的東西你都有神通弄出來,這會子二百銀子,你就這樣。幸虧我沒和別人說去。’我想太太分明不短,何苦來要尋事奈何人。”

我認為這種說法沒有道理。邢夫人是大家閨秀出身,雖然對賈璉不滿,但那畢竟是她的兒子,是她終身的依靠,怎麽會往死裏整他呢?不但對賈璉鳳姐,就是對王夫人,她也沒有向賈母那裏打小報告的習慣。看到繡春囊之後,她不是還在極力阻止賈母知曉此事嗎?

相反,我認為邢夫人之所以能夠以此事為要挾,訛了賈璉二百兩雪花銀,正是因為賈母不知此事。而璉鳳之所以甘心奉送這二百兩封口費,也正是因為賈母尚且不知此事——他們特別害怕此事被賈母知道——如果此事不需要瞞著賈母、而隻是怕別人知道後讓賈母為難的話,那最好的辦法就是減少中間環節、直接私下裏找賈母借當,隻要事情做得機密些就可以了。賈璉、鳳姐為什麽還要兩番去找鴛鴦,人為地製造泄密的機會,從而授人以柄呢?事實上他們正是害怕賈母知道家中的經濟狀況,所以才要向鴛鴦借當,而且要借賈母查不著的家夥。事成之後,他們更加害怕借當之事曝光,所以隻得花錢保平安。



現在再反過來看看平兒的那段話:

  鳳姐兒又道:“知道這事還是小事,怕的是小人趁便又造非言,生出別的事來。當緊那邊正和鴛鴦結下仇了,如今聽得他私自借給璉二爺東西,那起小人眼饞肚飽,連沒縫兒的雞蛋還要下蛆呢,如今有了這個因由,恐怕又造出些沒天理的話來也定不得。在你璉二爺還無妨,隻是鴛鴦正經女兒,帶累了他受屈,豈不是咱們的過失。”平兒笑道:“這也無妨。鴛鴦借東西看的是奶奶,並不為的是二爺。一則鴛鴦雖應名是他私情,其實他是回過老太太的。老太太因怕孫男弟女多,這個也借,那個也要,到跟前撒個嬌兒,和誰要去,因此隻裝不知道。縱鬧了出來,究竟那也無礙。”鳳姐兒道:“理固如此。隻是你我是知道的,那不知道的,焉得不生疑呢。”

再來對照一段寶釵安慰王夫人的一段話:

王夫人道:“原是前兒他把我一件東西弄壞了,我一時生氣,打了他幾下,攆了他下去。我隻說氣他兩天,還叫他上來,誰知他這麽氣性大,就投井死了。豈不是我的罪過。”寶釵歎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這麽想。據我看來,他並不是賭氣投井。多半他下去住著,或是在井跟前憨頑,失了腳掉下去的。他在上頭拘束慣了,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處去頑頑逛逛,豈有這樣大氣的理!縱然有這樣大氣,也不過是個糊塗人,也不為可惜。”王夫人點頭歎道:“這話雖然如此說,到底我心不安。”

大家發現沒有?這兩段話幾乎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有著異曲同工之妙:某甲自己念叨自己的罪過或過失,某乙(與某甲親近而地位略低的一個人)用一個貌似有理、實際上並不嚴絲合縫的理由進行解勸,某甲再順水推舟,表示接受這個理由隻是心中仍有不安……為什麽同樣的情形,沒有人相信寶釵的話是事實,卻非得要認定平兒所言呢?我的觀點是:平兒為了讓鳳姐安心,隨口編了一個“鴛鴦借當、賈母知情”的故事。這段話表現了平兒隨話答話、機敏乖巧之處,與其平日裏的性格是一致的。對於她說的內容,則絕不可信以為真。事實上,連鳳姐也沒有信以為真。否則,她的反應就不會是現在這樣,而是“啊?!老太太知道了?完了完了,我這幾年的臉麵都丟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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