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樂文摘

開篇不談《紅樓夢》,讀盡詩書也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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襲人的淚

(2006-12-28 04:59:21) 下一個
芹音
qinyin_2004@sohu.com

甲戌本凡例題詩中有“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句,批語中的“滴淚為墨、研血成字”可為此句注解,血淚可謂化透了半部殘“夢”,紅樓中人物大多都有淚記述,各人有各人的眼淚,其中流淚最多的非癡顰莫屬,今兒這篇小文卻要寫一寫襲人的淚。

襲人流淚的場麵不多,三十一回襲人被寶玉踢傷,後見了自己吐的鮮血在地,也就冷了半截,想著往日常聽人說:“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縱然命長,終是廢人了。”想起此言,不覺將素日想著後來爭榮誇耀之心盡皆灰了,眼中不覺滴下淚來。這一處明寫襲人灰心滴淚,是為自己的未來著想,究起原由是寶玉誤傷,又有王夫人的看重,調養好身體似無大礙,恐是襲人多慮了;二十回襲人屈遭李嬤嬤排揎,禁不住哭起來,得寶玉安慰又為寶玉之“弊病”不改,一麵禁不住流淚,襲人不僅為己,更為寶玉及怡紅姐妹,此兩處之淚猶未見痛!

痛人心扉處,作者卻未讓讀者見到襲人的淚,隻用“兩眼微紅,粉光融滑”八個字畫出,由批語方知是剛剛收淚,此淚為何?歸根結底兩個字“死契”。死契是舊時買賣人口所立的一種字據,上麵注明被賣的人既經買賣永遠不能贖取。書中交代,襲人因家中孀母長兄生計艱難,為了不讓老子娘餓死,被迫賣與賈府為奴,原是賣倒的死契。這一紙契約,則與娘家永斷一切關係,襲人終身為賈家的奴婢(即使主家願意放了奴隸解了契約,簽了死契的奴婢仆役還是不能擁有身為普通“人”的資格)。

說起這奴婢製度,在中國起源較早,奴婢有官奴婢與私奴婢的截然區分,官奴婢發生的最早,其來源是罪犯與戰俘,是一種懲罰性的處分。私奴婢出現較晚,但也是較古老的先秦時代了。私奴婢來源有多種,但多是衣食無著被迫為奴。奴婢者隸屬賤籍,如唐律的規定:《唐律疏議》卷二十《賊盜律》載:“奴婢畜產,即是總同財物。”同書卷十七《賊盜律》疏議曰:“奴婢同資財,故不別言。”可見,奴婢同於資財,不被當作人來看待,喪失了自由與人格。《金瓶梅》成書於明萬曆年間,其對役使奴婢現象的描寫並非誇張,雖然明初明政府嚴令隻準官宦之家役使奴婢,且對奴婢數量亦有規定,但實際上卻幾乎成為空文,明代中後期蓄奴的現象相當普遍,而且奴婢的賤民身份並無改變。

至清朝及《紅樓夢》成書的那個年代,奴婢的身份有所變化,允許奴婢“贖身為民”。康熙二十一年,製定出最早允許奴婢贖身的法令,但卻僅限於“年老疾病”並其主準贖者。康熙五十三年又定:“準四十三年以前白契所買之人,俱斷與買主;四十三年之後,若給原價,仍贖出為民。”乾隆三年又定:“自乾隆元年以前,白契所買作為印契者,不準贖身為民。”此間,對奴婢贖身的限製是相當嚴格的,並非奴婢隻要積攢夠了身價銀錢即可要求贖身,而是受到契約年限以及是否配有妻室等諸方麵的限製。即使是已經贖身為民者,亦“止許耕作謀生,不準考試”。

了解了一些奴婢的身份背景,那麽在清朝奴婢真實生活如何呢?鄧之誠《骨董瑣記》有一條描述:“貧家一婢任馳驅,不說傍人怎得知。壁腳風多寒徹骨,廚頭柴濕淚拋珠。梳妝娘子嫌湯冷,上學書生罵飯遲。打掃堂前猶未了,房中又喚抱孩兒。”雖然這樣的奴婢隻是粗使丫頭,但是主子身邊的伏侍奴婢也未必好到那去,更有遭拷打、虐待、侮辱乃至殺害者,其命運不堪,難以言表。再轉到《紅樓夢》上來,襲人被賣與賈府,原是賣倒的死契,是沒有贖身的資格的,襲人回家吃年茶之時,其母兄商量要為襲人贖身,再多掏澄幾個錢,遭到襲人堅決有理的拒絕,襲人也正是為此“贖身”之事而流淚。襲人的理在何處?其理有二:一,原是死契,本無贖身的理據,母兄明仗著賈府的寬厚慈善;二,花家業已複了些元氣,不比先前的艱難了,這一切也是賴著襲人賣身的救命錢得來的。雖然如此,花家母兄覬覦賈府是慈善寬厚而存的“贖身”的一線微略希望,也有著再淘弄錢的念頭,更甚的是還巴望著身價銀也一並賞了,試想,以襲人當時“死契”身份、年紀,再倒賣一翻,恐怕做不成奴婢了,隻有賣到青樓做娼妓才賺得到銀錢,其命運可想,這才是真正的痛心之處。好在花家母兄斷了贖身的念頭,也是因襲人所說的“如今幸而賣到這個地方”此處庚辰有批:“可謂不幸中之幸。” 賈府中從不作踐下人,如襲人這樣在老少房中所有親侍的女孩子,待遇強過家下眾人,平常寒薄人家的小姐,也不能那樣尊重。再加上,花家親見寶玉與襲人的那般景況,母子二人心下更明白了,越發石頭落了地,而且是意外之想,彼此放心。

至此似乎襲人的命運不錯,或有疑問:賈府的奴婢多得是,晴雯先是被賣,又被買主送人的,金釧、鴛鴦是家生子,紅玉、四兒等還是粗使的丫頭,這些奴婢有的還不如襲人呢!為何說襲人因贖身而未見的淚讓人痛至心扉?這話問的甚是,套用一句名言“不幸的奴婢各有各的不幸”,但不幸之痛卻是相通的。襲人後來得命運依判詞“堪歎優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或以為襲人是個有福的,其實明確有福的是優伶,至於襲人則是另外一回事,優伶娶了襲人的確是福氣,曆史上的優伶也有他們的一部血淚史,屬於社會底層的“賤人”,這裏暫不枝蔓,二襲人嫁與琪官,或有多重曲折,有著多少的迫不得以,以個人的推斷,嫁與琪官說不得是襲人的福。本篇小文所說襲人的淚並不隻屬於她一個人,讓人心底作痛的也不隻是襲人一個,賈府上下奴婢數百,雖然曹雪芹沒有逐一記述,並對頗注筆墨的奴婢給予了更多人性化的溫暖色彩,但是對於她們的血淚卻是未減筆力。在封建奴婢製度的迫害下,被劃分在社會最底層的奴婢,在現實的殘酷環境下掙紮,有的依然綻放著人性的光華,有的傾露出人性的貪惡。曹雪芹將眾多女兒的命運安排在薄命司,十二正釵、十二副釵,至晴雯、襲人等又是十二釵,作者對晴雯極加讚賞,那麽對襲人就貶低了麽?襲人是晴雯的反麵陪襯麽?襲人就沒有綻放光華麽?細思量,造程高本的改篡、歪曲、醜化,這也算是襲人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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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出喝酒 回複 悄悄話 人長大,原來總覺得襲人壞,寶釵壞,長大以後,覺得每個紅樓女人都值得理解。忘了是否是高鶚續的,說晴雯死後,襲人“兔死狐悲”,也或者在80回之內。這一句話,說出多少做人的無奈?晴雯死之襲人的兔死狐悲,可站在襲人的角度,她何嚐不值得被理解,被同情?

我看好襲人,一個懂得圓滑,為人處世的人,是eq很高的,她,其實值得,也配得她所追求的那個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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