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學是適應封建統治者加強專製主義統治的需要在宋代產生的。它是儒家思想體係的新形式,標誌著儒家思想發展到了最高階段。在明、清兩代,理學成為占統治地位的官方哲學。
在理學興起的同時也出現了反理學思想。理學與反理學的鬥爭,自宋至清,未曾中斷。乾隆年間是這一鬥爭的決戰決勝時期。曹雪芹在文學藝術戰線與戴震在理論學術戰線互相配合同理學展開了激烈的鬥爭,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此後,雖然朝廷仍高喊理學之應有,但至嘉慶時,在官修的《皇清經解》中,競沒有理學家一個字的解釋。在知識界“學者自是薄程朱”①,“訾議宋儒,濂、洛、關、閩之書無讀者”②。
曹雪芹就是在這樣的時代裏,在反理學的鬥爭中,塑造了一個理學的典型形象——薛寶釵,等於樹了一個鵠,讓眾人去射。
曹雪芹曾分散地多次介紹薛寶釵。第五回說:薛寶釵“品格端方,容貌豐美……行為豁達,隨分從時。”第七回說:“隻見薛寶釵,穿著家常衣服,頭上隻散挽著 兒,坐在炕裏邊,伏在小炕桌上同丫環鶯兒正描花樣子呢。”第八回說“先看見薛寶釵坐在炕上做針線,頭上挽著漆黑油光的 兒,密和色棉襖,玫瑰紫二色金銀鼠比肩褂,蔥黃棉裙,一色半新不舊,看去不覺奢華。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臉若銀盆,眼如水杏。罕言寡語,人謂藏愚,安分隨時,自雲守拙。”
根據以上介紹,從容貌看:臉若銀盆,眼如水杏,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頭上挽著漆黑油光的簪兒,總之是白白胖胖的,容貌豐美。恰似神廟中的一尊泥塑,美則美矣,但毫無靈性和神采。若與林黛玉相比: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若弱柳扶風,心較比幹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從對比中我們可以認識到:薛寶釵是形美,美得庸俗。林黛玉是神美,美得高雅。
從性格看:罕言寡語,藏愚守拙。行為豁達,隨分從時。清代乾隆年間,是理學占統治地位的時代,理學把封建道德倫理觀念說成是“天理”,把封建國家的法律製度,說成是“天理”的派生物和維護“天理”的正義力量。要從時,就是服從封建國家的法律、製度,服從封建道德倫理綱常規範。要隨分,就是要隨從封建禮教規定的男尊女卑的女性本分。男性是女性的天,女性絕對服從男性,是男性的附屬物和奴隸。作為妻子,要服侍丈夫,要幹一切家務,要生兒女,要包容丈夫的一切缺點和錯誤,甚至主動地替丈夫選婢納妾。作為 母親,要為兒子奉獻和犧牲一切有衝突的自我意識。薛寶釵老老實實,規規矩矩地遵守這一切,因此,被譽為品格端方。那時社會輿論普遍認為“女子無才便是德”。既然女子無才便是德,那麽有才便是非德了,這樣,女子有天大才能也隻好罕言寡語,藏愚守拙了。由此可見,薛寶釵是在封建製度控製下,在封建文化思想的潛移默化下,成了一位封建化的女性。他已被自造的“心獄”嚴酷地禁錮起來。形成了理學追求的理想人格。
曹雪芹在薛寶釵第一次出場亮相時,便令她介紹冷香丸的采藥製藥方法,這是大有深意的。
寶釵笑道:“……隻因我那種病又發了,所以,這兩天沒出屋子。”周瑞家的道:“正是呢,姑娘到底有什麽病根兒,也該趁早兒請個大夫來,好生開個方子,認真吃幾劑,一勢除了根才是。小小年紀倒作下病根兒,也不是頑的。”寶釵聽了便笑道:“再別提吃藥,為這病請大夫吃藥,也不知白花了多少銀子錢呢。憑你什麽名醫仙藥,從不見一點兒效。後來,還虧了一個禿頭和尚,說專治無名之症,因請他看了,他說我這是從胎裏帶來的熱毒,幸而先天壯,還不相幹,若吃尋常藥是不中用的。他就說了一個海上方,又給了一包藥末子作引子,異香異味的,不知是哪裏弄來的。他說發了時吃一丸就好,倒也奇怪,吃他的藥倒效驗些。”
周瑞家的因問:“不知是什麽海上方兒,姑娘說了,我們也記著,說與人知道,倘遇見這樣病也是行好的事。”寶釵見問,乃笑道:“不用這方還好,若用了這方兒,真真把人“瑣碎”死,東西藥料,一概都有限,隻難得可巧二字,要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十二兩,夏天開的白荷花蕊十二兩,秋天的白芙蓉花蕊十二兩,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兩,將這四樣花蕊,於次年春分這日曬幹,和藥末子一起,一齊研好。又要雨水這日的雨水十二錢,……周瑞家的忙道:“噯呦!這麽說來,這就得三年功夫,倘或雨水這日竟不下雨,這卻怎麽處呢?”寶釵笑道:“所以說哪有這樣可巧的雨,便沒雨也隻好再等罷了。白露這日的露水十二錢,霜降這日的霜十二錢,小雪這日的雪十二錢。把這四樣水調勻,和了藥,再加十二錢蜂蜜,十二錢白糖,丸了龍眼大的丸子,,盛在舊瓷壇內,埋在花根底下。若發病時,拿出來吃一丸,用十二分黃柏煎湯送下。”
這一段文字,首先告訴我們:冷香丸專治胎裏帶來的熱毒。所謂胎裏帶來的,即是與生俱來的。所謂熱毒,楊羅生先生指出:“熱毒——私欲”。③可見冷香丸專治人與生俱來的私欲,也就是說冷香丸可以滅人欲。朱熹說:“天理存,則人欲亡。”④據此,可知冷香丸便是“天理”。薛寶釵用冷香丸治療熱毒的過程即“存天理,滅人欲”的過程。存天理滅人欲是朱熹哲學的核心,(朱熹說:聖賢千言萬語,隻是教人明天理,滅人欲。⑤)薛寶釵是這個核心的形象表達。
“天理”為何稱之為“冷香丸”呢?
冷,是無情之意。理學主張滅人欲,便是禁欲主義。人有欲則有情,有情則熱。禁欲滅欲,人便無情,無情則冷。
香,是時尚之意。理學被欽定為經院哲學,作為官方的統治思想,豈不是最為時尚了嗎?人們以時尚為香是非常恰當的。
丸,與完諧音,即完善之意。理學以其精致的理論,取代了董仲舒粗糙淺陋的神學目的論,使儒家學說達到了完善的地步。
總之,冷香丸是冷酷無情的,為統治者推崇的完善的儒學——理學。
其次,這段文字告訴我們:理學是用繁瑣哲學的方法精巧構建而成的。
現在學術界對理學有如下的認識。
(1)林方直先生指出:“理學以儒學為基礎,又吸收了宗教教條,形成一套反科學的中世紀繁瑣哲學。”⑥曹雪芹則說冷香丸的製藥方法“真真把人瑣碎死。”這“瑣碎”即“繁瑣”的同義詞,說明曹雪芹已經認識到理學具有繁瑣哲學的特點。
(2)北京大學哲學係編《中國哲學史》指出:“他(指朱熹)的學說是比較精致的。”汪石滿先生指出:朱熹的理學“有一個龐大而精致的倫理道德思想體係”。⑦曹雪芹則說製作冷香丸藥料是四季的花蕊。李劼先生據此指出:“這位藥丸似乎來自天地間的精氣。”點明了花蕊是一個精字,至於製作冷香丸用的雨、露、霜、雪四樣水,含著一個巧字,則是曹雪芹點明了的。曹雪芹對理學體係的評論:“精巧”與現在學術界的評論:“精致”是一致的。事實說明,對於理學,現在學術界達到的認識水平,曹雪芹早在二百多年前就達到了。
綜上所述,曹雪芹通過這段文字,對理學作出了深刻的評論,對薛寶釵作出了理學典型的結論。
從這次亮相後,薛寶釵的全部活動無不遵循理學的規範。她素有冷寶釵之稱,她的冷達到了失去正常人性的程度。例如,對金釧投井,尤三姐自刎,聞之者無不為他們的壯烈犧牲而感動,而同情,而悲痛,然而她卻無動於衷,不改常態。這種冷酷無情,是理學禁欲主義必然的表現。再者,她的日常生活作風,更是典型地實踐著理學的要求。例如,第四十回關於她的居室的描寫:“及進了房間,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無,案上隻有一個土定瓶中供著數枝菊花,並兩部書,茶奩、茶杯而已。”這句話說明房內陳設簡單,留下很多空間;房子空闊,人進去就覺得冷氣襲人,再加上裝修的顏色清淡,近似白色,於是人們剛一進門便覺得雪洞一般。一冷二淨。接著便看到:“床上隻吊著青紗帳、幔,衾褥也十分樸素。”總之,這居室的裝修與陳設使人覺得色調輕淡、冷淨、簡單樸素。這不就是周敦頤無欲、主靜的道德修養論的實踐嗎?
這樣來看,薛寶釵的日常生活表現是:態度冷靜,不苟言笑,端莊恭肅,儉樸無奢。好像對人生並無過高的欲望。其實不然,她在冷的外衣下裹著一個極熱的靈魂,貪圖賈府的富貴權勢,熱烈地追求著寶二奶奶的寶座。所以她按照賈府當權者理想的寶二奶奶的標準來設計自己,因此,她不像是一個青春活潑的少女,而像是一個主持家政的中年主婦。她那端端正正、規規矩矩的品格,她在賈母和王夫人麵前表現的溫柔和順,豁達大度的美德,都是矯情逆性的假麵具。她這種儀表與靈魂的反差,說明她是個極端虛偽的假人。她與當時那些假道學者並無本質的區別,一樣地滿口仁義道德,一樣地滿肚子男盜女娼。她所提出的“金玉良緣”,實質是一筆大交易,高價的一次性的賣淫。
薛寶釵不僅是理學的實踐者而且是一個理學的宣傳者。她到處宣揚“女子無才便是德”,經常規勸別人說:“咱們女孩兒家,不認得字倒好……就連作詩寫字等事,也不是你我份內的事,……你我隻該做些針線紡織的事才是”。這是要求女性必須嚴格遵守女聖人班昭在《女誡》中關於“專心紡織”的規定。她在詩社活動中,想獨邀一社,但頭一個詩題便是詠《太極圖》足見其時時事事不忘理學。薛寶釵見不得違反封建禮教的男女愛情的一點影兒。寶琴作了十首懷古絕句,最後兩首是蒲東寺和梅花觀,由於此兩首與描寫男女愛情的《西廂記》和《牡丹亭》有關,便觸動了她那極為敏感的理學神經,於是,借口史鑒中無考,要把它刪掉。並且極為虛偽地說:“我們也不懂。”既然不懂,便無發言權;要求將它刪掉,說明是深為懂得的。你看她對理學是何等忠誠。薛寶釵還聽不得別人對理學的批評,隻要聽到便怒不可遏。第五十八回有如下一段文字:
寶釵笑道:“……你們都念過書識字的,竟沒有看見朱夫子有一篇《不自棄文》不成?”探春笑道:“雖看過,那不過是勉人自勵,虛比浮詞,那裏都真有的?”寶釵道:“朱子都有虛比浮詞?那句句都是真有的。你才辦了兩天時事,就利欲熏心,把朱子都看虛浮了。你再出去見了那些利弊大事,越發把孔子也看虛了。”你看,她有多大的不平之氣喲!儼然是理學捍衛者的口氣。
北宋大儒司馬光在《家苑》中規定:“男主外事,女主內事”,“婦女無事,不窺中門”。⑨朱熹在泉州、漳州任職期間,曾下令“婦女出門,必須花巾兜麵。”⑩薛寶釵在這方麵較他們更嚴。她要求婦女“珍重芳姿晝掩門”。大白天也要把門關得死死地,將閏房變成了牢房。現在我們用林黛玉的詩句:“半 湘簾半掩門”來和她對照,則理學與反理學就經謂分明了。前者的形象是封閉、保守、拘謹,死氣沉沉。實在是沒落階級沉悶、陰暗的心態。後者的形象是自由、瀟灑、無羈、生氣勃勃,明顯地表現出新興市民階層活躍進取的精神風貌。林黛玉的詩句,象一麵照妖鏡,照見了薛寶釵的原形——大觀園中的理學代表。
綜上所述,曹雪芹借用冷香丸指出薛寶釵是理學的典型。然後通過生活細節的生動描寫,使讀者認識到薛寶釵的一生是忠誠地實踐理學,熱情地宣傳理學,堅定地捍衛理學。以此為論據,證明薛寶釵確實是一個理學的典型。同時,在生活細節的生動描寫中展開了對薛寶釵的批判。首先以物喻人,將薛寶釵比作豔冠群芳的牡丹;將林黛玉比作風露清愁的芙蓉,一個俗豔,一個高雅,以雅俗的明辨表現情感的愛憎。其次,以人喻人,將薛寶釵比作“雲想衣裳花想容”的楊妃,將林黛玉比作“吳宮空自憶兒家”的西施,一個愛國,一個禍國,深刻地指明理學之為害——禍國殃民。
關於薛寶釵的結局,雖不是曹雪芹寫的,但續作者沒有違背原作的反理學思想。薛寶釵“孤兒寡母”清冷孤寂的孀居結局,象征著理學從此“門衰祚薄”了。
曹雪芹與戴震同時對理學的批判,表達了正在成長的市民階層的要求,標誌著中國古代反理學鬥爭的勝利終結。
注釋:①章太炎:《訄書》、《清儒第十二》
②昭梿:《嘯亭雜錄》卷八
③《紅樓夢學刊》2004年第二期第221頁
④《語類》卷十三
⑤《語類》卷十二
⑥《紅樓夢符號解讀》第237頁
⑦《中國倫理道德》第24頁
⑧《紅樓夢》第32回
⑨⑩《陽剛與陰柔的變奏》第208——20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