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樂文摘

開篇不談《紅樓夢》,讀盡詩書也惘然.
個人資料
正文

凡心難了歎妙玉

(2006-06-18 01:32:32) 下一個
憑欄翠袖
品味紅樓




金陵十二釵中,隻有尼姑妙玉是與男主人公沒有任何親屬關係的一位女子,在前八十回中,正式出場隻有兩次,加上被別人提到的情形也隻有五次,可她在十二釵中的位置竟然在鳳姐、迎春等人物之前,可見曹公對她的重視。而關於她結局的眾說紛紜更給這個人物籠罩上一層神秘的麵紗。

妙玉是蘇州人,曹公似乎對於蘇州有著特別的偏愛,凡是《紅樓夢》中靈慧美貌的女子,大多出自蘇州,比如黛玉、香菱、岫煙、芳官等,妙玉也是。但是妙玉這個人物卻又與其他幾位不同,關於她的一切情況、前因後果似乎總有點撲朔迷離、自相矛盾。

首先是她進京的理由非常曖昧。書中一開始借林之孝家的話,形容她是“帶發修行的,本是蘇州人氏,祖上也是讀書仕宦之家。因生了這位姑娘自小多病,買了許多替身兒皆不中用,到底這位姑娘親自入了空門,方才好了,所以帶發修行,今年才十八歲,法名妙玉。如今父母俱已亡故,身邊隻有兩個老嬤嬤,一個小丫頭伏侍。文墨也極通, 經文也不用學了,模樣兒又極好。 因聽見長安都中有觀音遺跡並貝葉遺文,去歲隨了師父上來,現在西門外牟尼院住著。他師父極精演先天神數,於去冬圓寂了。妙玉本欲扶靈回鄉的,他師父臨寂遺言, 說他‘衣食起居不宜回鄉。在此靜居, 後來自然有你的結果’。 所以他竟未回鄉。”

那麽,根據林大娘的介紹(應該也是官方材料) ,她是為了研究佛教文物才從蘇州大老遠跑來京城的。可是岫煙的形容卻是“聞得他因不合時宜,權勢不容,竟投到這裏來。” 看來岫煙所了解的妙玉離開蘇州的內部原因與官方說法不同——她是因為得罪了蘇州當地的權勢人物而被迫逃走的。這可能才是她進京的真正原因。要想逃離地頭蛇的威脅,最好的辦法就是逃到京城,這裏法製可能比那些山高皇帝遠的地方要昌明些,權力更大的達官貴人也更多,蘇州的地頭蛇絕不敢輕易來此撒野。那地頭蛇勢必權力極大,卻又心狠手辣,與她結下梁子極深,所以為了確保安全,她的師父臨死還不忘叮囑她“不宜回鄉” 。

其次是她所歸依的宗教和她在賈府的地位。表麵上看,她和師父似乎都是佛教徒,但她們卻又擅長道教的先天神數。櫳翠庵是大觀園裏的一個家廟,是為了點綴景致用的,真正讓內眷來參拜的次數很少。所以,實際上意義跟梨香院的戲班差不多,甚至還不如戲班用處大。賈家隻是在外邊買幾個貧苦人家的小女孩,打扮成尼姑和道姑的樣子(並非真正剃度出家) ,放在櫳翠庵裏作擺設。所以這櫳翠庵其實是個既非尼姑庵也非道觀的不倫不類的地方。而且這些小尼姑和小道姑根本就不會念經,還得人家現教。而妙玉,就是這個莫名其妙的櫳翠庵的住持。她的身份,說穿了,跟那些買來的尼姑和道姑沒有本質分別,都是擺設而已,理論上講,都是賈府的奴才。但她又不是買來的,而是王夫人派人下帖子請來的,而且包括賈母在內的主人們都很尊重她,給她的待遇也象個小姐一樣。不過,以她的清高心性,怎麽會來甘心扮演這種半主半仆的角色呢?也許是急於找個穩妥隱蔽又舒適的安身之地吧?她雖是佛教徒,但也管理道姑。她自幼出家,熟讀佛經,十八歲入賈府,在賈府差不多生活了五年左右,一直是帶發修行。按寺院規定,十四至十九歲不能算正式出家,隻能算應法沙彌。那麽到後來,妙玉應該年齡也夠了,卻始終沒有剃度。其實,如果她真想躲避仇家的追蹤,剃度也是一種很好的手段,何況她已經出家多年,年齡和資曆都符合正式出家的要求。但她一直都保留著自己的一頭青絲。是她找不到合適的時機、合適的人物來幫她剃度,還是她因為什麽事、什麽人而猶豫著不想真正遁入空門呢?

再次,妙玉本人對佛教的信仰程度也令人懷疑。她雖信佛,卻始終不肯削發;若說她貪戀凡人生活,她卻又裝扮樸素,好清淨有潔癖。說她高潔出塵吧,她卻又對賈母這個衣食父母服務周到(比張老道差不了多少),以精美古玩成窯五彩小蓋鍾獻茶,而且熟悉其口味,投其所好地獻上“老君眉” ,而對於劉姥姥這個勞苦大眾,卻表現得比寶釵等世俗小姐還要厭惡蔑視,一點慈悲心腸都沒有,難道熟讀經書的她不知道有“世法平等”這句話嗎?妙玉表麵上厭惡世俗,卻對寶玉這個俗家少爺格外友好。自命高潔的她願意把自己專用的喝水杯子給寶玉喝茶——在其他古典小說中也有過類似的情節,都是為了表現男女人物兩情相悅,借此行為間接接吻的。別人要不來的梅花,寶玉去要,她就給,隻要寶玉要求,她還願意給寶玉的姐妹們每人一枝。寶玉過生日,她也不忘寫賀卡給他。佛法講究吃全齋,不食葷腥,所以吃大蒜和蔥韭,甚至素雞素鴨,都是違背佛法的。因為佛教實際是要求大家生活要簡樸簡單,如果有人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就是在精神上吃葷而失去了修行的本意。而妙玉在生活上的精致要求是連寶、黛這樣善於享受的青年貴族都望塵莫及的。她喝茶用的茶具是成窯五彩小蓋鍾、點犀喬等名貴古玩,而寶釵這樣“珍珠如土金如鐵” 的闊小姐房裏的花瓶也隻是個土定瓶而已,與她相較真是天壤之別。她泡茶的水也有舊年蠲的雨水和收的梅花上的雪的分別,黛玉沒嚐出區別來,還為此被她奚落為“俗” 。她這樣的高水準生活,隻有安徒生童話中那個弱不禁風的“豌豆上的公主” 可以仿佛一二了。這哪裏是在清修,分明是享福了!判詞說她“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 還是很有道理的。

讓我們根據種種線索來推測一下妙玉的真實曆程吧:她本來家境富有,隻因為自幼多病,買了許多替身都不見好,所以被和尚建議出家。《紅樓夢》中幼年被建議出家的女子有黛玉、香菱和妙玉三人,但隻有妙玉是聽從建議真正出家了的。與黛玉不同,在健康長壽和正常的世俗生活之間,妙玉選擇了前者,當然,這實際是她的父母幫她選擇的,她本人未必願意。也許她曾經想要還俗,但父母的早逝使她這個夢想變成了泡影。

妙玉最初修行的地方是在蘇州的蟠香寺。這應該是個香火很盛的大寺廟,產業很多,在宗教業務之外還對外租賃房子給貧寒的人居住。邢岫煙一家就是房客之一。所以幼年的岫煙與妙玉很熟。想來妙玉對於自己的出家是心懷不滿的,她的闊小姐出身、她的高傲脾氣還有她的一頭長發都使得她在寺中顯得與眾不同。通常寺院裏的尼姑多是家貧或婚姻不遂等原因出家的,妙玉與這些層次不高的師姐妹們未必合得來,倒是岫煙這個又老實又斯文的俗家小妹妹更能容忍她的怪僻。於是二人成了好友,妙玉無事時喜歡教她讀書寫字,這種友誼保持了十年,直到邢家離開蟠香寺去投親。

妙玉十七歲那年,發生了她“不合時宜 、權勢不容” 的事情。關於這件事情的始末,我們不得而知。但妙齡尼姑得罪權勢人物,最常見的原因無非是“情色” 二字而已。可能是某個有錢有勢的老色鬼看中了妙玉,威逼利誘,於是妙玉的師父隻好帶她跑到京城來避難。她們暫住在西門外的牟尼院,也是寄人籬下,日子並不見得有多好過。師父去世後,妙玉越發急於尋找一個新的落腳藏身的去處,偏巧賈妃娘家蓋了大觀園,需要給園中家廟找個住持,所以妙玉略為擺了個架子,試探明白對方並不仗勢欺人後,就求之不得地搬了進去。

由此可見,妙玉走到這一步,其實都是為形勢所迫,並非自願。但是事已至此,她也騎虎難下,所以隻好安心作個出家人了。但是,對佛法精髓的大徹大悟是強求不來的。為了貪生怕死而出家的人,又怎麽可能成仙成佛呢?

當然,這也與妙玉所處的環境有關。其實回顧中國曆史就可以發現,這片土地上並沒有過真正深刻虔誠的信仰。任何宗教都是為了滿足統治者和老百姓的世俗願望,很少有人真正作為一種哲學和人生觀去研究宗教,多數人隻是在自己遇到困難或是希望升官發財求子時才跑去拜佛,所以有“臨時抱佛腳” 之說,如果拜佛後心願沒有實現,就會認為香火不靈,不再相信。所以,在漢民族中,從來沒有象印度、泰國、西藏、阿拉伯、歐洲等國家和地區那樣出現那種宗教立國的情況,倒是封建迷信和各種邪教時有盛行。

佛教傳入中國後,很少有人真正把握它的實質,多數人隻是在形式上下功夫。佛門大道無形,但“佛教徒”們倒把它走得越來越形式化,蓋廟、念經、打坐等等,其實這已經與真正的佛心相去甚遠了。《華嚴經》主張已成菩薩道的人,還得回向人間,由出世回到入世,為眾生舍身。中國人隻知道出世而不知入世,人生目標就是“涅磐” ,以為消極、虛無,最後做個“自了漢” 就是佛教的目標。其實這是誤解了佛法。真正的佛門精神是先把自己變成虛妄,此後一無可戀、一無可惜,然後再回過頭來,把妄成真。從出世後回到入世,從看破紅塵後再回到紅塵。

具體到妙玉來說,她雖然號稱“文墨極通,經文也不用學了” ,但也隻限於對佛經倒背如流,解釋清楚,真正的奧義卻未必能參悟,可能也是個“高分低能” 的學生。但是她決心要作個“高僧” ,至少她要給人這種印象,所以她隻好拚命在形式上下功夫。

於是她養成了潔癖,連俗人踏過的地麵都要擦幹淨。黛玉說“無立足境,是方幹淨” ,寶釵也懂得“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 的道理,相比之下,妙玉的境界比這二位就差了一個層次。

她身為出家人,本來是應該四大皆空,但她在念經之外,對於園藝、詩詞、茶道、古玩鑒賞等都有極深的興趣與研究。當然,古來高僧興趣廣泛者很多,這本來沒有什麽,但她把這些高雅的追求都落實在了自己的個人享受上。一方麵,她愛美、向往美,但她不能名正言順地打扮自己,隻能“視綺羅俗厭”,把一片愛美之心寄托在園林的修整與設計上,她養的梅花人見人愛,連見多識廣的賈母一走進櫳翠庵也要讚歎這裏的園林養護與別處不同。另一方麵,她向往人間的正常飲食享受,卻又要遵守清規,不屑於“啖肉食腥膻”。天性高傲的她隻好把對飲食的講究不厭其煩地放在自己的清規戒律允許範圍內,比如飲茶。其實茶水是否好喝,關鍵在於茶葉的質量。而妙玉為了顯示自己的與眾不同,故意特別講究對茶水、茶具的要求,幾乎到了孜孜以求的地步——喝茶要梅花上收的雪水、茶杯要名貴古董珍玩。以前看過某宮女回憶慈禧的生活,說她的睡衣襪子都刺繡有精致的大紅牡丹花樣,晨起要喝人乳拌珍珠粉養顏,她生活的精致講究勝過有史以來任何一個皇太後,連宮女也奇怪:“一個經年的老寡婦,打扮給誰看呢?” 對於妙玉,我們也會奇怪:“一個尼姑花費這麽多心思在喝茶上,她還有精力念經修佛嗎?” 我想這兩者都有個共同的特征,就是空虛寂寞。她們的地位和身份不允許她們通過正常的途徑來排解這種空虛寂寞,隻好把自己過剩的精力花費在個人享受上,通過自己生活的精致高雅與眾不同來標榜自己的高貴,補償自己的空虛。

有首舊詩雲: “春叫貓兒貓叫春,聽它越叫越精神。老僧也有貓兒意,不敢人前叫一聲。”說的是出家人常有的思凡之苦。判詞上形容妙玉更優美含蓄些,說是“可歎這青燈古殿人將老,辜負了紅粉朱樓春色闌” ,看來她對自己妙齡出家的處境也是感到十分痛苦的,曹公給她的名字中有個妙字,正是《思凡》中,偷情潘必正的小尼姑陳妙常的“妙” 字。京戲中妙常有這樣的唱詞:

[采茶歌] 隻因俺父好看經,俺娘親愛念佛。暮禮朝參,每日裏在佛殿上燒香供佛。生下我來疾病多,因此上把奴家舍入在空門為尼寄活。與人家追薦亡靈,不住口的念著彌陀。隻聽得鍾聲法號,不住手的擊謦搖鈴,擊謦搖鈴,擂鼓吹螺。平白地與那地府陰司做功課。多心經都念過,孔雀經參不破。惟有蓮經七卷是最難學,咱師父在眠裏夢裏都教過。念幾聲南無佛,薩嘛訶的般若波羅。念幾聲彌陀,恨一聲媒婆。念幾聲娑婆訶,叫一聲沒奈何。念幾聲哆旦哆,怎知我感歎還多。
[哭皇天] 又隻見那兩旁羅漢,塑得來有些傻角,一個兒抱膝舒懷,口兒裏念著我。一個兒手托香腮,心兒裏想著我。一個兒眼倦開,朦朧的覷著我。惟有布袋羅漢笑嗬嗬,他笑我時光挫,光陰過,有誰人,有誰人肯娶我這年老婆婆。降龍的惱著我,伏虎的恨著我,那長眉大仙愁著我,愁我老來時有什麽結果。
[風吹荷葉煞] 奴把袈裟址破,埋了藏經,棄了木魚,丟了鐃鈸。學不得羅刹女去降魔,學不得南海水月觀音座。夜深沉,獨自臥;起來時,獨自坐。有誰人孤淒似我?似這等削發緣何?恨隻恨說謊的僧和俗,哪裏有天下圖林樹木佛?哪裏有枝枝葉葉光明佛?哪裏有江湖兩岸流沙佛?哪裏有八萬四千彌陀佛。從今去把鍾樓佛殿遠離卻,下山去,尋一個年少哥哥。憑他打我罵我,說我笑我,一心不願成佛,不念彌陀般若波羅!

妙玉也有妙常這樣的痛苦,但沒有妙常的勇氣,而且她也沒有辦法找退路還俗。其實佛門隻有世間出世間二法,修行出世間法的人,應該遠離塵世,運水搬柴,終日少食,以苦其身,修成善果,再來投胎入世普度眾生,《紅樓夢》中的惜春後來選擇的就是這條路;如果不能忍受出世間法,就應該修世間法,五倫五常都要做到極處,不畏繁難困苦不圖安逸享樂,這是寶釵的選擇,或者是象黛玉那樣,為了自己的理想和信仰舍生,奮然無悔,活得純粹而精彩,這也是修習世間法的正途。而妙玉卻一直在這兩種生活方式之間徘徊不定,“欲待要偎翠依紅,舍不得黃卷青燈” ,但真要她過那種純粹的清心寡欲的清苦生活,嬌生慣養多愁善感的她又受不了 。其實世間與出世間是非此即彼的關係,二者之間並無立足之地,“有之,即地獄也” 。於是妙玉真的陷入了一個萬劫不複的地獄了——她雖然身為尼姑,卻凡心未了,卻又不能還俗,於此兩難境地之下,痛苦不堪。

妙玉獨自在精神上承受著巨大的痛苦,但絕不敢使他人知曉。“說不得說不得,一說就破。” 所以她必須在形式上精益求精,用孤僻的性格使別人敬而遠之,用自命清高的言行使其他俗人自慚形穢從而相信和崇拜她的高潔。尤其在寶玉麵前,她處處以“檻外人”自居,除了有意劃清界限外,也許是在提醒寶玉自己與其他女孩不同,也許是在提醒自己要顧忌身份不可忘形吧?但是在與黛玉湘雲談詩時又說不可“失了咱們閨閣麵目” ,可見在心底,她還是把自己與黛玉等貴族少女都歸為一類人的。她說給寶玉喝茶是看薛、林二人的麵子,可是又情不自禁地把自己的杯子給寶玉用——她那個寶貝杯子可是號稱寧可砸掉也不能給別人的呢!她雖然表麵分什麽“檻內檻外”,可是等寶玉過生日時,她又忍不住要寫賀卡給他,而與她有十年貧賤之交的岫煙也是同日生日,卻不見她有任何表示……

所以時間一長,大觀園中的一些聰明人還是識破了她的小伎倆。比如李紈就自稱“厭其為人”。岫煙也批評她是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黛玉倒頗能體諒她的痛苦,見她諷刺自己俗,也並不生氣,與她討論詩詞時語氣也非常謙恭。這並不是因為黛玉有多麽敬畏她,而是黛玉了解她心靈的弱點,同情她的內心矛盾。黛玉似乎還體察到了妙玉對寶玉的微妙感情,所以在寶玉去訪妙玉乞紅梅時特地吩咐不要侍從跟隨“有了人反不得了” 。黛玉的自信、靈慧和善解人意在此細節中悄然流露,她明白,隻有給寶、妙製造出這樣一種“二人世界”的氛圍,清高又敏感的妙玉才會芳心大悅,滿足寶玉的要求——黛玉的卦絲毫不錯,妙玉這次果然顯得非同以往的大方可親,不但給了寶玉紅梅,隻要他要求,她還願意送每個小姐一枝梅花。

寶玉對妙玉的態度與黛玉相比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他與妙玉對話時處處以“俗人”、“檻內人”自居,就象如今戀愛中的男子總把自己比作癩蛤蟆,把對方比作天鵝一樣。麵對這樣的讚美,哪個女孩會不芳心竊喜呢?而且寶玉還說一進櫳翠庵就要把金玉貶為俗物,並且主動要求派人給妙玉擦地(倒想到妙玉前頭了,哈!) 但他在心中顯然並沒有真把妙玉當作“高僧” 看待。乞梅歸來,寶玉對大家說:“你們不知道,費了我好一番功夫呢!”言外之意,他是很花了一番心思去討好妙玉的,跟他平時討好別的女孩沒有本質分別,隻是可能言語更含蓄曖昧而已,又要甜言蜜語又要裝出畢恭畢敬的樣子,又要給對方以貼心的安慰又要讓人家感覺自己對她敬若天仙——這種火候也隻有寶玉這個大情聖能把握好了。寶玉在詩中說“不求大士瓶中露,但乞嫦娥檻外梅” ,這應該也是他本人對這次訪妙玉乞紅梅行動的真實感想。他深知妙玉並非觀世音式的超脫尼姑,也不能指望從她這裏領悟什麽淨瓶甘露式的佛法真諦。在他眼中,妙玉是一個象嫦娥一樣世外寂寞需要安慰的仙子式人物。曹公也是這樣看待妙玉的。在中秋夜黛玉湘雲賞月聯詩時,作者安排了妙玉的出現,猶如民間傳說中中秋夜遇嫦娥的故事一樣浪漫的情節。妙玉平時很少出來,所以黛湘二人都覺詫異,而妙玉也自稱那天出來的理由是因為“聽見你們大家賞月,又吹的好笛,我也出來玩賞這清池皓月”——一片仙子塵心展露無遺。

關於妙玉的結局也是眾說紛紜,不過“風塵肮髒違心願,無瑕白玉遭泥陷” 是一定的。脂批說是“瓜洲渡口,紅顏不能屈從枯骨” ,瓜洲是在江蘇一帶,是否她那位蘇州的老冤家又來糾纏她了呢?看來這次是在劫難逃了。也有人說是賈家敗落後,她與寶玉相攜度過了一段夢幻般的日子,最終被權貴拆散。不論如何,象妙玉這樣一個內心矛盾的出家人、弱女子,不但難以修成正果,也是注定不能見容於世間的。事實上,她究竟想要得到什麽,想要過怎樣的生活,恐怕她自己心裏也沒有一個明確的概念。一方麵想成為仙子、聖女、長生成佛,另一方麵又渴望有聲有色的世俗熱鬧與享受。在欲望與信仰之間搖擺不定,這種心魔若不能解,就算真的重新給她選擇生活方式的機會,隻怕也依舊是痛苦不堪、無從選擇——因為她始終做不了自己的主。這樣的人,就算本身條件再好、再有才華,也隻能隨波逐流聽天由命。她的個性和姿質注定了她的悲慘命運。

李商隱有詩句“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妙玉也有著相同的痛苦,這種痛苦造就了她的清高、孤僻和虛偽。雖然從表麵看,她聰明多才如仙,美麗高雅如蘭,但在內心深處,她是個空虛的可悲的弱者。曾有人以梅花比喻妙玉,似不甚妥。妙玉雖善於養梅,但並非梅花那樣能耐清寒的女子,可以說,梅花的品格和境界是她一生追求未得的。其實她更象一株幽蘭,“蘭為王者香,不采羞自獻”,妙玉就是這樣,雖不幸生於空穀,遠離塵世熱鬧而又礙於身份,羞於自獻,卻又不由自主不甘寂寞地發散出幽雅的清香,吸引著檻內的人。《女人花》中唱得好:假如你聞過了花香濃,不要問花兒是為誰紅。妙玉實際也是一朵花,渴望被有心的人欣賞、被有情的人采摘——但她永遠沒有勇氣去實現這個夢。當雪霽天青,寶玉負著她的梅花滿意離去的時候,她一定也在羨慕著那枝花吧?


[ 打印 ]
閱讀 ()評論 (2)
評論
丫頭騙子 回複 悄悄話 瓜洲是揚州在長江上的渡口, 也是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的地方,離蘇州還是比較遠的
丫頭騙子 回複 悄悄話 黛玉是可是我們揚州人啊~~ 怎麽成了蘇州的呢?!建議重新check一下!!!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