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衛華
柳湘蓮是《紅樓夢》中一個稍有點男子氣的世家子弟,但給人的印象卻是“冷麵冷心”,被人稱作“冷郎君”。
那麽,柳湘蓮到底冷在何處,或為何而冷呢?
我們不妨先從他的名字上解起。
何謂“湘蓮”?
湘蓮者,“相聯”也。
與誰相聯?他首次出場,就揍了薛蟠;二次出場,則救了薛蟠,同時二人又是書中唯一正式結拜的異性兄弟,故這“相聯”之首,非薛蟠莫屬。也就是說,解讀柳湘蓮,薛蟠應是第一參照者。
即如“那柳湘蓮原是世家子弟,讀書不成,父母早喪,素性爽俠,不拘細事,酷好耍槍舞劍,賭博吃酒,以至眠花臥柳,吹笛彈箏,無所不為。”
薛蟠則“本書香繼世之家……幼年喪父,寡母又憐他是個獨根孤種,未免溺愛縱容些……雖也上過學,不過略識幾個字。”
在出身上、學業上、家教上,兩人均難分伯仲。而在性格及行為上,薛蟠雖說夠不上一個“俠”字,然憨直痛快,毫無拘束,則足夠一個“爽”字。更有一根頂門杠在手,雖不如槍威劍雅,卻也舞得虎虎生風,足以攪亂一池春水;除了“吹笛彈箏”弄不來,在“賭博吃酒,鬥雞走馬,打架惹事,眠花宿柳,無所不為”上,則隻有過之,絕無不及!
前麵說過,薛蟠看上去什麽都不懂,誰都不關心,隻知醉生夢死,眠花宿柳,但實際上他對原則問題無不心裏有數,更對母親、妹妹一片真心真情,而在對待異性上,表麵上與賈寶玉判若兩人,其實內心深處,也是一個有過之,而無不及。因此,他才在《魘魔法叔嫂逢五鬼》中,“……又恐薛姨媽被人擠倒,又恐薛寶釵被人瞧見,又恐香菱被人臊皮……忽一眼瞥見了林黛玉風流婉轉,已酥倒在那裏。”
這是在說薛蟠好色嗎?
不是。
要知道,薛蟠親妹妹寶釵之風流嫵媚與黛玉的風流嫋娜不相上下,各有千秋,而薛蟠之妾香菱,更是美兼釵黛,不讓風流,薛蟠整日價眠花宿柳,遍覽裙釵,什麽樣的女性沒見過,若說偶見黛玉風流,為之一歎還說得過去,怎麽可能一下就為其美色酥倒呢?
薛蟠為什麽老大不小了也不定親?為什麽想定親時,眾人卻“隻聽見吵嚷了這半年,今兒又說張家的好,明兒又要李家的,後兒又議論王家的”,而為什麽又一見夏金桂,就“情人眼裏出西施”了呢?且看呆香菱一語道破玄機——
一、“當年又是通家之好,從小都一處廝混過。敘起親是姑舅兄妹,又沒嫌疑。”
二、“雖離開了這幾年……誰知這姑娘出落得花朵似的了,在家裏也讀書寫字,所以你哥哥當時就一心看準了。”
三、“隻是娶的日子太急……我也巴不得早些過來,又添一個作詩的人了。”
第一條與寶玉、黛玉姑舅親及其青梅竹馬如出一轍;第二、三條則完全照比釵、黛的文才淑雅。可見,薛蟠正是有了釵、黛的文才淑雅做比對,才滿世界的裙釵不入眼,而當他認為夏金桂這三條足堪與二人媲美時,自然就一廂情願的“一心看準了”。
那麽,薛蟠是為這“文才淑雅”酥倒的嗎?
不是。
因為這與寶釵的風流嫵媚一樣,他天天看在眼中,早有了抵抗力。當然,也不是絕對沒一點關係,他要是內心不對異性追求這種高潔淑雅,那他無論看到什麽,也不會為之酥倒。
那他到底為什麽酥倒呢?
癡情!
寶玉中魔法,黛玉是現場親見第一人,初以為玩笑,還說“該,阿彌陀佛”,隨即就被嚇壞了,然後就是一家上下哭的哭、鬧的鬧,亂作一團,而黛玉是最愛哭的,但這裏卻沒有寫她哭,更在一群男性麵前,她本應回避,卻又沒回避,可想她當時哭不是,避不是,坐不是,站不是,問不是,看不是,不哭不是,哭也不是;不避不是,避也不是;不問不是,問也不是;不說不是,說也不是;不看不是,看也不是——怎一個處處不是處處是,處處不疼處處疼,處處不癡處處癡,處處無心處處心的“情”字了得……
這就是風流婉轉。
薛蟠正是為此酥倒!
可見,薛蟠整日價眠花宿柳,追歡買笑,看上去對異性熱得燙手,實則外熱內冷,不過是把異性當作純粹的泄欲工具,借性忘情而已。因此,若僅按出場順序,薛蟠應是紅樓中第一個把性與情分開的男性。
而柳湘蓮則是第二個。
柳湘蓮“父母早喪”,從小就情無所依,內心深處,最缺的就是人間真情。而他需要的真情再也無法從父母關係中得到,隻有從朋友及夫妻兩性關係中彌補,也就是尋求友情及異性溫情。他沒有職業,除了一身武藝外,唯一的愛好,就是“串戲”。按今天的話說,就是“票友”、“票戲”。但他又不在劇場這類地方串,而是專在高門大戶中“串堂會”。串戲是不拿“包銀”分成的,可見他不是為了錢貼補生計,唯一目的,就是利用自己僅剩的“標致”容顏及一身才藝,希望能博得哪位深閨秀女的芳心……這是他這種落魄公子得以進入高門深宅,接近大家閨秀的唯一方法。
可遺憾的是,盡管他不放過每一次機會,卻是希望越高,失望越大,唯有一聲歎息屬於自己……
而這樣的失望越多,歎息越長,就越是需要以“賭博吃酒,以至眠花臥柳,吹笛彈箏,無所不為”的性放縱來調節。顯然,柳湘蓮的“眠花宿柳”與薛蟠把異性當作純粹的泄欲工具一樣,雖有“吹笛彈箏”之雅,但這雅與薛蟠的粗俗不堪相比,也不過是貓捉到老鼠並不一口吞掉,一定要盡興的把獵物玩弄得隻剩一口氣後,再慢慢放進嘴裏咀嚼,在每一絲肌肉的抽搐和血腥中收獲每一絲快感,遠比薛蟠這樣見到獵物就一口吞掉更透著對異性格外的冷酷。所以,賈璉才說他“最是冷麵冷心的,差不多的人,都無情無義”。
這就是情缺失導致的性冷酷。
柳湘蓮並非真的無情無義,因為“差不多”三字,已說明他的無情無義不是盲目的,而是有選擇性的。所以,他隻是在賈璉、賈珍、賈蓉這類人及借性忘情的婊子們眼中無情無義,實則外冷內熱,遠比常人更需要真情,所以,他才與公認的情種賈寶玉“最合得來”。
可遺憾的是,柳湘蓮藏於內心深處這一絲微弱的衷情之熱,卻被他最合得來的這個“情種”,連著澆了兩個透心涼。
秦鍾是秦可卿的弟弟,在第七回一出場,就與寶玉情同手足,至十六回病死,更使寶玉悲痛欲絕。可在第四十七回中,寶玉問柳湘蓮“近幾日可到秦鍾的墳上去了”,人們才知原來秦鍾也是柳湘蓮最合得來的朋友。隨後又通過柳湘蓮之口,知道了一直是他在為秦鍾修墳掃墓,而寶玉不過是隨便摘十個蓮蓬,打發小廝去墳上供供而已,並特別解釋“我隻恨我天天圈在家裏……雖然有錢,又不由我使。”
天天圈在家裏是不假,可“不了情撮土為香”祭金釧時,怎麽就能出得去呢?家裏大錢確實不由自己使,但區區數百錢也不由自己使麽?那“胡庸醫亂用虎狼藥”給晴雯看病付診費時,怎麽看著“小笸籮放著幾塊銀子”,就可以叫麝月“揀那大的給他一塊就是了。”那一塊可是二兩多,而一兩銀子換一千錢,為“情同手足”真的連幾百錢都使不得麽?相比柳湘蓮的“眼前十月初一,我已打點下上墳的花銷。你知道我一貧如洗,家裏是沒有積聚,縱有幾個錢來,隨手就光的,不如趁空留下這一份,省得到了跟前紮煞手”,再看對“原本手足”的賈環為數百錢的輸贏而哭時的一毛不拔,究竟是誰無情無義呢?
柳湘蓮乃一落魄世家子弟,飽嚐人情冷暖,遍曆世態炎涼,真的就看不出什麽是虛情假意麽?
柳湘蓮的最終出家,看上去是為了尤三姐之死而徹底冷了心,實則這不過是個導火索,而真正使他徹底冷了心的,正是這個貌似情種的賈寶玉!
柳湘蓮在途中救了薛蟠,並巧遇賈璉與尤三姐定親後,對尤三姐並無疑惑。因為他回京見薛蟠及薛姨媽時,“母子們十分稱謝。又說起親事一節:凡一應東西皆置辦妥當,隻等擇日。湘蓮也感激不盡。”若有疑惑,還能感激不盡麽?或別人跟前不好說,薛姨媽也不好說麽?
“次日,又來見寶玉。二人相會,如魚得水。”可見這一宿並沒想其它。但當聽到寶玉說:“她是珍大嫂子的繼母帶來的兩位妹子。我在那裏和她們混了一個月,怎麽不知?真真一對尤物!”後,卻“跌腳道:‘這事不好!斷乎做不得!你們東府裏,除了那兩個石獅子幹淨罷了!’寶玉聽說,紅了臉……”
這裏明明說寧府,榮府的寶玉紅什麽臉呢?
“尤物”二字,通常指美貌女子,但“尤”在甲骨文中從“乙”,故其在表示“特殊、突出”之外,又有“過失、罪咎”之意,言人則暗含“二等”之意。寶玉自言與其“混了一個月”,本就輕浮,再用“尤物”作比,顯然已視尤氏姐妹為男性掌中絕好玩物了!
這是與自己“最合得來”的朋友談其未婚妻,還是在談青樓賣笑女呢?
假如事情到此為止,也就罷了。可偏偏因此退婚導致尤三姐自盡,使柳湘蓮痛失終身佳配,而這卻是自己一生最信任的朋友在自己傾生之托時,輕言蕩意造成的,他還能再相信誰呢?這世界還有什麽可值得留戀的呢?而當世界無人可信時,人唯一的感覺,就是從心底向外的一片冰冷!
這就是女性化社會的本質——不管其表麵折騰的多麽激情,多麽熱鬧,其最終使人感覺到的,就是“冷”。
所以,《易經·坤卦》第一爻爻辭,才是“履霜,堅冰至”!
而孔子作《春秋》,修的是魯史。可魯國的開國之君,則是周初製定禮法的那個著名的周公,按說,孔子修魯史,就該從周公開始修起,可他卻從魯的第十四代國君隱公開始,而這時周平王早已東遷洛邑,史稱“東周”。
可東周元年始於公元前七七零年,隱公元年起於公元前的七二二年,這中間相隔四十八年,其中含隱公的父親惠公三十年,及其祖父孝公二十七年中的十八年,孔子修定魯史,就是不從孝公開始,也應從惠公開始,才符合東周史列,為什麽卻偏偏從這個隱公開始呢?
隱公父親惠公的元配夫人一直未能生育,隱公是惠公與侍女生的庶長子,取名息。息長大後,惠公為其聘宋國武公之女仲子為媳,可接來一看,長得太標致了,結果惠公竟自己娶了立為夫人,生子名允,立為太子。隻是沒等允長大,惠公就死了。若按禮法,允該繼位,但他太小還不懂人事,眾臣就公推息繼君位。息自覺是庶出,況允為太子又是父親本意,按禮法自己不能繼位。可自己又是允的兄長,眼看著他太小而硬要其主事,不僅會誤事誤國,而且弄不好還會造成權臣當道,也會害了允本人。所以他就出來主政,但不繼君位,待允成人後,再為其正名繼位。這種作法先人稱其為“攝政”,意思是代人掌管權力,故死後諡“隱”。
隱公攝政十一年,很受大臣們擁護,如果此時他要想正式做國君,應該是沒什麽大問題的。就在他攝政的第十一年冬,同族的公子揮來見他,說你若讓我當相國,我就幫你殺了允。你看,不光是鄭國有公子呂為寤生出頭,魯國同樣也有公室成員為隱公出頭,這時隱公要有殺弟之意,隻要不說話,公子揮就心領神會了。可隱公卻說:
“有先君命。吾為允少,故攝代。今允長矣,吾方營菟裘之地而老焉,以授子允政。”
菟裘在泰山梁父縣南,隱公已在此造房室為退休還政後的養老之地。公子揮沒想到隱公真的沒拿權位當回事,心想這以後要是讓允知道了還有個好麽?於是又跑到允那去挑撥離間,說你已長大成人了,可你兄還不還政於你,顯然是不想還你了,以後肯定要殺你以杜人口舌,你要是想活命繼位的話,我可以為你除掉他。結果允信以為真,督促公子揮找人殺了隱公。
魯隱公與鄭莊公,都是麵對自己的弟弟,也都手握生殺大權,但他們兩人在親情與權力麵前的態度,卻截然相反。而孔子作《春秋》,偏偏選定這個魯隱公起史,無非就是要通過隱公“義以為先”的全弟行為而死,及寤生“權以為先”的殺弟行為而生,向後人說明春秋之世的禮崩樂壞,具體到個人身上,就是一社會泯滅親情的無情無義!
而先人之所以要明確君臣、父子、兄弟、夫妻、朋友這五種倫理關係在性關係上的不可逆性,就是為了從根本上維護親情,由親情而衍申社會,使人間充滿情義。
記住:孔子所以要把自己修訂後的魯史命名為《春秋》,並不是象有些人說的那樣,是當時人對“史書”的通稱,而是以植物的種子“春華秋實”衍變過程,象征我們的文化,經過先人長期的建樹,至此已臻成熟。而這顆成熟的碩果,就結在這部史書中。但如果我們隻知享受春華秋實的文明成果而背棄先人的文化建樹,那麽秋天過後就是嚴冬,萬物肅殺凋零,等待著人類社會的,必將是“履霜,堅冰至”下一世界無情無義的千裏冰封,我們將永遠也別想走出女性化社會腐敗惡臭的爛泥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