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看到這個題目,一定要想:題目打錯了,應該是黛玉的不合時宜才對啊。不過我今天還真的是要將寶釵的不合時宜之處挑一挑。
說到寶釵,首先在心裏想到的,不可避免的一點,是寶釵的為人和性格。愛好紅樓的紅迷們,不管是擁黛玉還是愛寶釵,毫無爭議的一點是:大家都知道寶釵的為人是很細心而周到的,所以她幾乎沒有敵人,連黛於自己,早先對寶釵懷有成見,但是後來也被寶釵所感動(或者收買,籠絡),幾乎把寶釵當作真心關愛她的姐姐看待。從這些方麵來看,寶釵的為人是成功的,不管她是真心地關心別人,還是假意地收買人心。
其實要說起她的心地,大部分時候還真的不能說她是假仁假義。你看她對湘雲的關心,麵子裏子都考慮得很周全,心理的感受,個人的實惠,外人的看法,上下的評論,方方麵麵都照顧到,虛情假意是絕對做不到這種程度的。我們隻能說,寶釵是從骨子裏就有這種習慣,或者說教養,甚至是與生俱來的習性。她身為大家小姐,所受到的教育也比較嚴格(據她自己所說),結果就養成了這種習慣,無論在什麽地方,她都會自覺地嚴格要求自己的表現,要求自己必須合乎大家淑女的標準。
現今舉第22回的“製燈迷賈政悲讖語 ”中德家宴一節為例:
“往常間,隻有寶玉長談闊論,今日賈政在這裏,便惟有唯唯而已。餘者湘雲雖係閨閣弱女,卻素喜談論,今日賈政在席,也自緘口禁言。黛玉本性懶與人共,原不肯多話。寶釵原不妄言輕動,便此時亦是坦然自若。故此一席雖是家常取樂,反見拘束不 樂。”
這裏的寶玉和湘雲二人,不是本色表現,而寶釵和黛玉二人則都是自己的本來麵目,合乎其一貫的作風和表現。“原不妄言輕動,便此時亦是坦然自若”,充分表現出她在公開場合的一言一行都完全要合乎禮法的作風。黛玉的清高也自從“本性懶與人共,原不肯多話”幾個字裏表現得很明顯。
當然寶釵也有失禮的時候,那基本都是在沒有外人或者是私下的時候。隻有在極少數的這種場合,寶釵才會流露出她的真性情,表現出符合人性的一麵。這種表現的代表就是在第三十四回,寶玉被打之後,寶釵在寶玉和襲人麵前說漏嘴的話:
“…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著,心裏也疼”。剛說了半句,又忙咽住,自悔說 的話急速了,不覺紅了臉,低下頭來。
這句話連黛玉也是不肯在當著別人的麵說出來的,連在寶玉麵前也不肯的。但是寶釵卻說出來了,可見她心地還是有善良和真性的。
不過,這樣的場合畢竟不多,寶釵還是時時刻刻地關注著自己的淑女形像的。並且在大部分時候,這種關注是不自覺的。所以,就有了相當的場合,寶釵在本來可以放鬆的時候仍然一本正經,造成了不合時宜。
這個例子在哪裏呢?在第四十回裏的 “史太君兩宴大觀園,金鴛鴦三宣牙牌令”一節。 在吃飯時,劉姥姥聽從鴛鴦的指令,拿自己開玩笑,造成全場的人都笑倒。這一節的描寫是這樣的:
“賈母這邊說聲"請",劉姥姥便站起身來,高聲說道:「老劉,老劉,食量大似牛,吃一個老母豬 不抬頭。」自己卻鼓著腮不語。
眾人先是發怔,後來一聽,上上下下都哈哈的大笑起來。史湘雲撐不住,一口飯都噴了出來;林黛玉笑岔了氣,伏著桌子叫「噯喲」;寶玉早滾到賈母懷裏,賈母笑得摟著寶玉叫「心肝」;王夫人笑得用手指著鳳姐兒,隻說不出話來;薛姨媽也撐不住,口裏的茶噴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裏的飯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離了座位,拉著她奶母叫「揉一揉腸子」。地下的無一個不彎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著笑去的,也有忍著笑上來替她姊妹換衣裳的,獨有鳳姐、鴛鴦二人撐 著,還隻管讓劉姥姥。”
我們注意一下,這裏把在場的人都寫到了,但是就是沒有寶釵。所有的人個個都失態了,偏偏就是寶釵沒有,她大概是仍然端正地坐著,臉上是一如既往的微笑的表情,甚至是全無表情。也許她覺得這個笑話無聊,如同她第二天所說的:“所以昨兒那些笑話兒雖然可笑,回想是沒味的。”但是,人總歸是人,不是木頭,也不是工具,時時刻刻地端端正正地擺著淑女的架子,完全沒有放鬆的時候,也實在是難為人。在這一點上,那個木頭人王夫人,倒是和寶釵相通相同,完全有共同語言。不過,這一次連王夫人都失態了,偏偏寶釵還是架子不倒。
如果我個人在場,我會覺得可怕。這樣的人的內心有多麽深沉,多麽剛硬,是我們普通人難以想象的。如果她是敵人,那麽其結果是不言自知。所以我說寶釵不合時宜,因為她太深沉了,已經不是人了。
作為一個具體的個人,我個人寧願在生命的大部分時間裏作自己,在少數必須的時間裏作出社會要求的禮儀和架子。整個紅樓夢裏,真正懂得生活的,還是那個老太太:
“我喜歡她這樣,況且她又不是那不知高低的孩子。家常沒人,娘兒們原該這樣。橫豎禮體不錯就罷,沒的倒叫她從神兒 似的作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