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的小氣多疑與不疑

薄荷糖~moppet  [e-mail]

黛玉的小氣多疑眾所周知，然而我總覺得想象是比事實過份了一點點。許多人都忽略了她 
身處的環境。誠然，人人都知道寄人籬下的難處。但紅樓夢是這樣一本書，從頭到尾白描 
到底，不會明著告訴你任何褒貶。我們乍眼望過去的，黛玉過的也仍然是千金小姐的生活 
，而且賈母極寵愛，故而以為她多數是小肚雞腸，無緣無故的長籲短歎，豈不讓人煩死？ 
然而再一細看，竟是全然相反。 

有兩個例子。一個是寶釵撲蝶，偷聽到小紅和墜兒的話，她們突然要開窗，寶釵情急之下 
無處可避，便詐說是來找黛玉的，讓她們以為是黛玉而不是她聽到了她們的話。另一個是 
鴛鴦的嫂子向鳳姐和邢夫人告狀，講到平兒也象是在跟前，為給邢夫人出氣，鳳姐便作勢 
要叫平兒來，豐兒卻上前說，是林姑娘把平兒請走了。看到這裏，實在為林姑娘傷感。寶 
釵撒謊是千鈞一發的反應，豐兒撒謊也是臨時的機變(鴛鴦的嫂子也是猶豫半天才把平兒 
說出來的)，她們當時是想也不能想就得作反應的，難道寶釵和豐兒都如此心有靈犀一點 
通？答案應該是，其實賈府上上下下用林姑娘做借口已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不然她們也 
不能如此張口就來。 

用林姑娘做借口有兩個好處。一是她的靠山是賈母，誰也不敢多說什麽；二是她除了賈母 
外一無所有，是個無依無靠的人，用她做借口便得罪不到任何一派勢力。賈府中的人際關 
係錯綜複雜，迎春的奶媽出了事，邢夫人都覺得沒麵子，所以用任何一個人做借口都沒有 
用林姑娘方便。----這一點我想張愛玲是看出來了的，在她的《怨女》中，有一個情節是 
說老太太找三爺，媳婦們便說送帳房上的老沈先生去了。張愛玲大意是說：她們總會用老 
沈先生做借口，因為他太太在鄉下，姨太太又不出來應酬(意為他與內眷根本沒法接觸)， 
又要常返鄉下，所以說什麽都可以，不用擔心穿幫。但林姑娘背的黑鍋可要比老沈先生背 
的黑重得多，畢竟老沈先生那是男人們的正經事情，內眷也不能說他什麽。 

林姑娘是何等冰雪聰明的人，這些事情怎能不知道？正如紫鵑說的：姑娘這樣的人，有老 
太太一日還好一日，若沒了老太太，也隻是憑人去欺負了。紫鵑說到這個份上已是很盡了 
，她總不能說：就是現在老太太在，你也是憑人欺負，不過是沒法放在明麵上罷了。 

紅樓夢是這樣含蓄的一部書。一般有深意的細節，隻會輕輕點一次，讀者留神看出來的， 
會心一笑，沒看出來的，過去了也無妨。但如果某一件事說了兩次，那麽這件事便是非同 
一般了。 

寶玉是林姑娘在這世上的唯一慰藉和自由天地，隻有在寶玉麵前，她才能毫無顧忌地使小 
性子。她初入賈府，是“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賈 
府的飲食習慣與她在家時不同，她一個字不說，一一改了過來。那時她父親尚在世，她還 
是有退路的，即使是禮貌使然，仍可看出她的小心；到了她要完全依靠賈府時，雖然孤苦 
無依讓她更敏感更多心，但她那樣一個聰明人，會不知進退麽？就我記憶中，除了周瑞家 
的送宮花，最後才送給她，她說了一句氣話，我想不起有哪次她使小性子不是衝著寶玉而 
是對其他人的(別人給她受的氣她也隻能對寶玉發)。就算是鳳姐暗示戲子很象她，湘雲直 
口說了進來，雖是無意之語，但當時戲子身份極為低賤，但她也沒說一個字，隻是暗自生 
氣。隻有在寶玉麵前，她才會盡情地使小性子歪派他。 

即便是衝著寶玉使小性子，寶玉與她之間的信任也讓人感慨----我料想這應該也是超出於 
多數讀者的印象的。寶玉說：“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帳話不曾？若他也說過這樣的混帳 
話，我早和他生分了。”即使今時今日的無數夫妻或熱戀中人，敢肯定對方必然會怎樣怎 
樣的，恐怕也是不多了(不然大家可以捫心自問一下)----即便可以保證眼前，但多不敢保 
證將來。因而林姑娘偷聽到這話，才會又喜又驚，“素日認他是個知己，果然是個知己” 
-----她喜的不是兩人“政見”相同，而是寶玉這番毫不猶豫的信任表白。故而訴肺腑時 
，寶玉對她說的是：你放心。她一再說不明白這話，寶玉說的卻是：“好妹妹，你別哄我 
。果然不明白這話，不但我素日這意白用了，且連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負了。”這更是 
堅定得不能再堅定的信任了！因此林妹妹聽了，才會“細細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來 
的還覺懇切”。 

小時候我看到這裏，總會頓足歎息黛玉沒有聽完寶玉最後一句重要表白，反而是襲人聽去 
了。後來才突然明白了最重要的她已經聽到了，而襲人聽到的那句“我為你也得了一身病 
，你的病好了我的病才能好，睡裏夢裏也忘不了你”雲雲，相形之下卻是不甚重要的。而 
且這兩句萬萬不能調轉過來，這後一句不過是所有知慕少艾的人都會有的情形，所謂的“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而前一句卻是soul mate的級別。對林姑 
娘來說，若聽不到這唯一一次心意表白，是兩人的畢生遺憾。對襲人來說，前一句用情更 
深但她不會聽得懂，聽了毫無作用；後一句論情意不比前一句，意思卻直白，從而在她心 
裏種下……嗬嗬，仇恨的種子。 

自這番表白(32回)再加上後來送帕，他們兩人已是堅定不移的互相信任了。林姑娘歪派寶 
玉的小性子，在送帕的34回後，就我記憶是再也沒有了(續書中那些前言不搭後語的不算) 
，縱有大概也是我不記得的不重要的一兩次。林姑娘唯一擔憂的是，再默契再堅信，他們 
沒有能力控製事情的結局。 

直到如今，我看到“一個在瀟湘館臨風灑淚，一個在怡紅院對月長籲，卻不是人居兩地， 
情發一心”(雖然這是32回前的)，仍會微微鼻酸。我所思之在桂林，欲往從之湘水深。寶 
玉是黛玉活下來、且是在賈府這樣的地方還能活下來的唯一理由，我不能用任何言語去表 
達她所流下的每一滴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