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與旺雞蛋

錢鍾書先生曾經說過一句很經典的話，以婉拒那些欲慕名來訪的崇拜者，大意是：如果你吃了一個雞蛋覺得不錯，又何必非要去認識那隻下蛋的雞呢？這話說得妙，可是現實往往就是這麽奇怪，就有那麽些人，吃了個雞蛋覺得不錯，還非趕著要去認識那隻下蛋的雞不行。

紅樓夢如果是個雞蛋，曹雪芹無疑就是那隻雞。幾百年來，一代代人，各有各的品味和口味，吃了一茬又一茬，有大吃大嚼的，有生吞活剝的，有細嚼慢咽的，哎，別說，都對這個雞蛋感興趣著呢，都覺得味道不錯，碰巧這雞蛋還是個旺雞蛋（注），於是乎,吃蛋的人們又紛紛要認識產這個蛋的雞。不但曹雪芹這隻下蛋的雞，連沒下過蛋的曹的祖宗十八代都被一個個搜出來認識考察了個遍。當然，重點還是曹雪芹這隻雞，這隻雞的世係年表，祖籍族類，好友親朋，生活環境，成長曆程，愛情婚姻，學問知識，喜怒哀樂，凡此種種，隻要是能和這隻雞扯上點關係的，均在認識、研究和探討之列。這樣一來，遂蔚然而成紅學之大觀，實則曹雪芹這隻雞之大觀，至於這隻雞下的蛋，盡管還是一個鮮美的旺雞蛋，卻反而無可無不可，已經沒多少人在意了。

國人骨子裏本來就好個家長裏短，搜隱索秘，這下好了，天上掉下個旺雞蛋，於是大起一代代好事人探秘之心，把這隻蛋盤過來盤過去，終於發現這個蛋本身雖是好蛋，卻並不太好盤，於是就改為盤這隻下蛋的雞，且越盤越有興趣，越盤越有滋味，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大有不盤活這隻雞決不罷休的勁頭。有的時候，我很怪這隻雞，下蛋就下蛋唄，為什麽反反複複下了十年，卻最終下了個旺雞蛋呢？如果下個完整的好蛋的話，也許盤蛋人早就能盤出點東東來了，也就歇了，也不必攪擾已睡去了幾百年的雞了。可又一想，這隻雞辛辛苦苦下了十年，難道就下不出一個好蛋？或許他正是要處心積慮地下一隻旺雞蛋呢？嗬嗬，也未可知啊！這隻雞的智慧可是超群得幾乎令人歎為觀止哦！

其實，吃了個好蛋，就想去認識一下那個下蛋的雞，本也無可厚非，這叫吃水不忘挖井人，飲水思源嘛。尤其是紅樓夢這樣一個超級好蛋，這樣一個無比鮮美的旺雞蛋，吃了之後，回味之餘，不想去認識一下那個下蛋的雞，似也大不合情理。俗話說得好，鐵匠的兒子會開鎖，老鼠的兒子會打洞。研究一下這隻雞的生活環境、成長曆程之類對於理解為什麽偏是這隻雞才下了這麽個蛋還是大有好處的，對於如何才能下出好蛋之類的研究就更是大有裨益。可是問題就出在，偏有那麽多的人，對下蛋雞的興趣遠遠地超過了對蛋的興趣，甚至把旺雞蛋裏那個未出殼的死小雞，幹脆就跟這隻下蛋雞攪和甚至等同到了一起，於是，此雞乃彼雞抑或彼雞似此雞的索隱，便也成了一大風景，更有甚者，已把此雞和彼雞的染色體與細胞都作過了比較，死小雞身上的每根毛，甚至都要拿到顯微鏡下來研究一番，看看和下蛋雞身上哪處的毛是相似的或相同的。

說到毛，西遊記裏那個無法無天、無所不能的渾身長滿了毛的孫悟空，當初就是從一塊仙石裏蹦出來的。這西遊記雖然不是旺雞蛋，可卻是一個前所未有的好蛋，照理值得研究啊。可是盡管又是仙石，又是石頭裏蹦出，卻並不見有多少人對這個蛋的來曆和身世感興趣，也不見人探討這個出身方式又包含了怎樣的隱義，更不要說對這隻下蛋雞感興趣，以至於形成什麽西學或吳學了。盡管孫悟空身上長滿了毛，甚至還有三根會千變萬化的毛，但這些毛似乎無足輕重，沒人拿放大鏡來觀察和研究這些毛毛。

那隻旺雞蛋裏的死小雞身上的毛就不一樣了，隨便挑出一根好象都能盤出這樣那樣的意義來。就拿開頭這一根毛來說吧，女媧補天剩下了一塊石頭，石頭通了靈性，被攜了到那繁華熱鬧去處經曆了一番，回來整了篇遊記。這下了不得了，這根毛就不一樣了。從這個天是什麽天，為什麽要補天，到為什麽是女媧補天，補天的意義，補天暗示了什麽，石頭是什麽，石頭為什麽有了靈性，石頭代表了誰，等等等等，不一而足，總之這根毛就有了無窮的想象的空間和認識的意義了，似乎認識了這根毛，就等於認識了旺雞蛋甚至於下蛋雞了，死小雞身上的毛的重要性可見一斑。

以前呢，盤這個旺雞蛋的人雖然各有各的盤法，各有各的側重，但基本還都認為這個旺雞蛋裏的死小雞身上長的都是紅毛。現在不一樣了，科學技術進步了，研究思路開闊了，敢吃螃蟹立一家之言的人也不是一個兩個了，進入二十一世紀，已經有人發現死小雞身上的某根毛不是紅毛，而是秦毛了。這是一個裏程碑式的重大發現，其意義非一二句話所能概括的，因為一旦找到了突破口，洶湧的研究浪潮就將以蟻穴潰堤之勢奔瀉而下，不可阻擋。尤其令人敬佩的是，當年下蛋雞用了十年才辛辛苦苦下了個旺雞蛋，如今，為找一根秦毛竟也花了尋找者十年的功夫！十年啊，一根毛毛，超高的性價比呀，真該拿到嘉士德去拍一拍，該拍多少錢啊！當死小雞身上不斷有賈毛、林毛、薛毛、王毛、史毛甚至焦毛等新的發現出現時，諸位看官，可千萬不要吃驚地大喊小叫，也不要怪沒有人事先給你提個醒或打個預防針。

旺雞蛋還是那個旺雞蛋，下蛋雞還是那隻下蛋雞，但是，想要認識下蛋雞和旺雞蛋的人已不是下蛋雞想象中的人了。應該說，下蛋雞當初下這個蛋時，對後世想要認識旺雞蛋的人至少還是有足夠的信心的，相信他們起碼可以分得清好蛋和下蛋雞的區別，旺雞蛋和下蛋雞的區別，旺雞蛋中的死小雞和下蛋雞的區別，以及吃了好蛋並不一定非要找那個下蛋雞的簡單道理。哎，想不到啊想不到，都怪革命形勢發展太快，誰知道竟成了這樣的局麵了呢？下蛋雞被攪擾了二百多年，如果被盤活過來，會後悔當初下這個旺雞蛋嗎？

 
注: 旺雞蛋是指孵化過程中受環境和溫度等影響，最終沒能育出小雞的雞蛋，是沒有用的廢蛋，但是富含氨基酸等多種營養，煮熟後吃味道非常鮮美。旺雞蛋也稱活珠子，現在有人專門做這種旺雞蛋，待小雞在蛋內成形後，即停止孵化而成，可以批量生產。南京的姑娘們特別愛吃這種旺雞蛋，在路邊攤一坐，剝開雞蛋，蘸點椒鹽，茹毛飲血般連毛帶水吃下，別提滋味多美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