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黛:青梅竹馬

不胡不輸 [e-mail]

“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幹裏，兩小無嫌猜。……” 每次讀李白的這首《長幹行》時，都會舒心地笑起來，神往不已，為這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小兒女的愛情。

陶醉的笑容，打開了我童年記憶的閘門。吹麵不寒的楊柳風裏，荷著竹籃，采桑果，挖薺菜，摘馬蘭頭，或者在一片金黃的油菜地裏，看蜜蜂飛來飛去，忙著采蜜，或者趴在一個個大而扁的圓竹簸前，看一條條胖乎乎的桑蠶蠕動著身子，沙沙有聲地吞吃著桑葉；烈日炎炎的酷暑裏，要麽拿著杆頭裹了麵筋的長杆粘知了，要麽全身裹上荷葉，隻露出兩隻眼睛去捅馬蜂窩，要麽赤裸著身子，在池塘裏撲騰戲水，摸螺絲，要麽夜晚躺在涼竹床上，一五一十地數天上的星星；秋天到了，到處都是匆忙的腳步，連空氣裏彌漫著豐收的喜悅。在藕田裏一身爛泥地采藕，在收過的荸薺田裏刨挖荸薺，在稻田一堆堆的稻垛子裏玩著你追我趕你躲我藏的遊戲；當寒冷的冬天把我們的小手和臉蛋都變得通紅的時候，踢毽子，滑冰、跳牛皮筋和跳繩就成了最好的活動了，躺在背風朝陽的柴草堆上，啃著烤得又香又粉的山芋，或者用力咬著甘蔗，絲絲地吸著清涼的甜意。下雪的時候，又可以玩打雪仗，堆雪人，滾雪球和踩高翹了。

最好玩的還數躲貓貓捉迷藏。我悄悄地蒙上你的眼睛，讓你猜猜我是誰。這個簡單的遊玩裏，永遠有著捉摸不定的驚喜。和上一攤泥，壘起一個院，捏上一個你，捏上一個我，蓋住我的臉，牽過你的手，過一會家家，你我一起走。可是，童年的幸福是相似的，長大後的愛情卻各有各的不同。這樣兩小無猜的美好感情又有幾個能發展成為共同的愛情呢？《長幹行》裏的小兒女是幸運的，紅樓裏的寶玉和黛玉也是幸運的。

一部紅樓，大旨言情。愛情，親情，虛情，幻情，什麽樣的情都應有盡有。可是由青梅竹馬、兩小無猜而發展成為愛情的恐怕就隻有寶玉和黛玉了。黛玉一進賈府，便享受與寶玉一樣的待遇，在賈母的安排下，與寶玉同吃同睡，同玩同行。黛玉回了一趟蘇州，寶玉便心裏空落落的不得勁，魂不守舍，若有所失。黛玉回來了，寶玉的魂也就跟著回來了。睡睡小懶覺，解解九連環，嘮嘮嗑，訪訪客，鬥鬥嘴，開開心，生生氣，流流淚。在郎騎竹馬、繞床弄梅的耳鬢廝磨裏，不知不覺地就萌發了愛情的幼小的種子。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一回，就生動地描寫了寶玉和黛玉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小兒女態。你要睡覺，我就來鬧；你要趕我走，我偏賴在這；你要歪著躺，我也歪著睡；睡著不踏實，找你要枕頭；你罵我放屁，我也不生氣；我就是你的天魔星，你能拿我怎麽著。叫一聲妹妹你好利害，我說一句你就回十句，嗬上二口來撓撓你的癢，看你還嘴硬討饒不討饒。叫一聲哥哥你快快住了手，我癢得已經喘不過來氣，從今再也再也不敢了，你該幹啥還是幹啥去。妹妹她說變就變，蓋著臉百問不答，隻怕要睡出病來，且看我略施小計。一個自編現演的故事，立即讓妹妹跳了起來，哈哈，你中了我的計也。連告帶饒一個勁地求，其實我心裏笑開了頭。

愛情來了，來得這樣不可抗拒。黛玉等到了什麽呢？黛玉是多情的，又是敏感的。老太太的寵愛，王夫人的冷淡，寶釵的不動聲色，薛姨媽的老謀深算，鳳姐的詼諧，李紈的打趣，還有，那深宮裏的遙控者，送給姐妹們的禮物怎麽偏就寶釵和寶玉的一樣呢？心較比幹多一竅。大觀園裏發生的一切，怎麽能逃得過黛玉的眼睛呢？葬花，一個多麽天才的創意，一個多麽唯美的畫麵，一個多麽悲傷的訣別。透過深邃的時空，黛玉早已看到了自己的未來。如果注定了我要為他流淚，我也要把這眼淚流幹。

女人，你的名字是弱者。古往今來，女人的命運都是操縱在男人的手裏的，更不用說可憐的愛情。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這生死與共的愛情誓言，君感受到了嗎？當身陷絕境，項羽念叨著虞兮虞兮奈若何的時候；當三軍不前，唐明皇被要求誅殺楊玉環以謝天下的時候；你們還愛著自己的女人嗎？如果還愛著自己的女人，你們號稱理性的大腦早幹嗎去了？你們能做的就是到了無可奈何之時等待著或者逼著自己的女人以死來為自己殉葬嗎？

女人是可憐的，能不能守住一份屬於自己的愛情，不但要靠智慧，更得靠運氣。《孔雀東南飛》的焦仲卿妻是幸運的，不能同生相攜相扶，但得同死連理相抱；《長幹行》裏的女子是幸運的，她常存抱柱信，願同塵與灰，在捱過了苔深不可掃和落葉秋風早的孤寂相思後，終於等到了預將書報家的喜悅的重逢。卓文君也算是幸運的，從貧窮走向富貴的司馬相如，納妾之念終於在見到妻子充滿深情的數字詩後打滅了。一別之後，二地相思。隻說是三四月，又誰知五六年。七弦琴無心彈，八行書不可傳，九連環從中折斷，十裏長亭望眼欲穿。百思想，千係念，萬般無奈把君怨。萬語千言說不完，百無聊賴十依欄。重九登高看孤雁，八月中秋月圓人不圓，七月半燒香秉燭問蒼天，六月伏天人人搖扇我心寒。五月石榴如火偏遇陣陣冷雨澆花端，四月枇杷未黃我欲對鏡心意亂。忽匆匆，三月桃花隨水轉。飄零零，二月風箏線兒斷。唉！郎呀郎，巴不得下一世你為女來我為男。終於想起了吧，當年一曲鳳求凰怎麽贏得了佳人的芳心，佳人又如何拋棄了富貴的生活甘願為了愛情當壚賣酒。司馬相如這一回頭，總算給男人保住了一點臉麵，堪稱金不換的浪子啊。

黛玉是幸運的嗎？我不知道。有了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愛戀，有了睡裏夢裏忘不了的告白，有了化灰化煙的承諾，有了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的畢生的懷念，有了自始至終能讀懂和嗬護我心的那顆心。黛玉終是幸運的吧！

寶玉呢？寶玉和黛玉一樣也是敏感的，要不然聽黛玉吟葬花詞，他也不會慟倒在山坡上了。透過深邃的時空，寶玉看到了什麽呢？是看到了一切美的毀滅嗎？是看到了花如逝水，諸芳去盡的慘像嗎？是看到了一切都化灰化煙嗎？是看到了白茫茫大地真幹淨嗎？當黛玉掙紮著唯有愛情這一根救命稻草的時候，寶玉在哪裏呢？無立足境，是方幹淨。這是一個寶玉結局的預言嗎？千古情人獨你癡。和我自橫刀向天笑的譚嗣同在刑場上慨歎有心殺賊無力回天一樣，寶玉是不是也在黛玉逝去的歲月裏咀嚼著有心比翼無力回天的無奈和苦澀？

我悄悄地蒙上你的眼睛，讓你猜猜我是誰。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玩過了一茬又一茬，玩過了一代又一代，依然是這麽新鮮，依然是這麽熱烈，依然是這麽忘我，依然是這麽執著。然而，即便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愛戀，當進入愛情這個世界的時候，無論如何，還是很需要一點運氣的。

[漢時明月]

非常好。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