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紅樓之二十：三言兩語說探春

不胡不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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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初進賈府時，見到的探春就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削肩細腰，長挑身材，鴨蛋臉麵，俊眼修眉，顧盼神飛，文彩精華，見之忘俗。尤其是顧盼神飛四個字，讓我們可以想象得出這個三姑娘的能幹、聰明和機靈。還有見之忘俗，如同她住的地方，叫做秋爽齋，秋高氣爽，一碧如洗。探春素喜闊朗，臥室倒象書房，一付對聯煙霞閑骨格，泉石野生涯。是主人忘俗的最好寫照。

為什麽寫探春要用見之忘俗呢？探春固然是清爽而雅致的，別人見之自然忘俗。可是探春是有心病的，那就是自己是庶出，且生母就是每每生事的，那個俗之又俗的趙姨娘。趙姨娘不僅俗，還有些賤，還很毒，還很沒有頭腦。有什麽辦法呢？才自精明誌自高，生於末世運偏消。隻能怪自己的運氣太差，沒托生在太太的肚子裏。她要遠離俗，遠離趙姨娘，她要分清界限。

探春深知，在這個上上下下都生著一對富貴烏雞眼睛，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的賈府裏，是沒有趙姨娘的位置的，她也是個奴才，隻不過是為爺們生了一女一男的高一級的奴才而已。是奴才那就是賤的。要想生存，要想生存得好一點，是不能和這個俗而賤的生母拉近乎的。要命的是，探春的運氣實在是太差，偏偏攤上這麽個生母，倒三不著四的，自己沒二兩主意，還要到處拉呱，經人一挑唆，便不分輕重皂白鬧起來，就趙姨娘這兩下子，如何能體會得了探春的苦心，不但不能體會，反而還要時不時地鬧一鬧，提一提，唯恐別人忘了三小姐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哎，眼淚隻能和著怨恨往肚子裏咽，姨娘啊，姨娘，這是何苦呢！

沒有辦法，探春隻有自保，隻有遠離姨娘，抱緊太太的大腿。看著我給寶玉織東東不服氣是吧，那是我哥哥。為什麽不給環兒織？我高興，我喜歡，我愛給誰織給誰織。趙國基是誰？我舅舅？笑話，我舅舅剛升了九省都統製，哪裏又冒出個舅舅？四十兩？憑什麽四十兩？現放著祖宗的規矩，難道從我這開始亂了不成？

探春是這麽說的，也是這麽做的。要生存，就要自強，弱肉強食那是亙古不變的真理。可是，探春畢竟是個小姐，還是個庶出的小姐，這樣做的代價太大了，這樣做太累了。凸碧堂品笛感淒清一回裏，賈母流著淚回過神來，發現姐妹們熬不過，都去睡了，唯有探春還可憐見的坐在那裏陪著，這就是苦心和代價，每讀至此，幾欲淚下。探春想抱太太的腿，可是這條腿不是那麽好抱的。太太表麵上滿心疼她，心裏卻未必如此，要不然，趙姨娘的兄弟趙國基死了，為什麽襲人之母死都給了四十兩的太太，這時卻裝聾作啞，要探春來處理了呢？隻是因為趙姨娘每每生事而寒心嗎？怕也不這麽簡單。

探春清楚地知道這些，掩蓋起自己的真情，無人可訴說滿腹的心事，所以她才累。可是血濃於水的親情又怎麽能掩蓋得住呢？有的時候，情不自禁就會露出來啊。趙姨娘到怡紅院大鬧，探春聞訊趕來，忙拉了姨娘就走，說“姨娘快走，我正有事和姨娘商量。”真是給足了姨娘麵子，可是探春真有事商量嗎？隻不過一個小小的手段而已，不要讓姨娘再出更多的醜，受更多的辱而已。以探春的精明，怕這些話早就跟姨娘囑咐過了，可是趙姨娘她是扶不起的阿鬥，就是這水平啊！你想，當寶玉被魔魘得奄奄一息之際，你怎麽著也掉上幾滴鱷魚的眼淚啊，也犯不著開心到勸賈母早點安排她的心頭肉上路啊！難啊，探春。

探春有心要拉扯姨娘嗎？當然，那還用問嗎？李紈在旁不就看得清清楚楚嗎？隻管勸說： “姨娘別生氣。也怨不得姑娘，他滿心裏要拉扯，口裏怎麽說的出來。”探春忙道：“這大嫂子也糊塗了。我拉扯誰？誰家姑娘們拉扯奴才了？他們的好歹，你們該知道，與我什麽相幹。” 李紈說了老實話，正因為說了老實話，探春才更要撇清，為什麽？因為沒有地位，因為還不到時候，因為還沒有這個能力。所以探春才會有這樣的一番感慨： “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業，那時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兒家，一句多話也沒有我亂說的。”  這段話通常被認為是表明了探春的抱負和誌向，我卻認為不僅僅如此。那時自有我一番道理，有什麽樣的道理呢？那意思就是說，如果我是男人，如果我立了一番事業，我就可以明正言順地拉扯你們。恰恰是這句話，泄露了探春心底深處的情感。

可以看到探春情感最深處的還有夢曲。 [親骨肉]一帆風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恐哭損殘年，告爹娘，休把兒懸念。自古窮通皆有定，離合豈無緣？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牽連。我從來就不讚同這樣的說法，即曲中爹娘是指賈政和王夫人。這首曲子的曲名就叫親骨肉，已經再清楚不過了。探春和王夫人有什麽骨肉可親？探春從來隻是叫太太和姨娘，而沒有叫過爹娘，隻有在這生死離別的時刻，再也顧不了掩蓋，再也不需要偽裝，真情從心底裏迸發出來，發出了對親生骨肉的呼喚，這才是至真至純的人性的自然流露。讀書至此，能不動容而淚下嗎？

臉上寫滿無奈二字的探春的臉，被淚水洗禮後終於遠去了，一帆風雨路三千。她要去向哪裏？迎接她的將是怎樣的命運？我隻有在心中默默地祈禱她一路走好，盡管曹公已給我端上了萬豔同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