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後傳》:曾幾何時，我們是母女

探春花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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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芭蕉在風中微微搖曳著，景福宮沉睡在如水的夜色裏，靜謐中帶著一絲不知從何而來的淒清。孩子們今天玩得好開心，這會兒早已睡熟了，而我，卻不知何故地睡意全無。披衣起身，我緩步走下石階，佇立在院中仰望著宮牆上方的明月。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這是怎樣的幻想嗬。還記得有過那麽一年，我們姐妹在中秋之夜陪著老太太園中賞月，不知何處飄來的笛聲有如宿命的預言，吹破了百年望族的幻夢，吹散了園中之人如同浮萍一般飄零的命運。十餘年的滄桑，三千裏的路途，今夜的月光是否還記得當年的那些人和事，記得那些無法彌補的遺憾，那些注定一生有緣無分的人？

眼前又浮現出了今天的一幕：洛琰，可憐的孩子，直直地盯著盤中的煎糕，怯怯地說母後我想吃。思棠這孩子，果然想和她搶，還好最後給勸住了。當我伸手輕輕地替洛琰擦去嘴邊的渣子時，我分明從她明澈的眼中看到了我小時候的身影。千嬌萬貴的翁主，卻一樣是庶出，她的母親——唉，不說了，又豈止是上不得台盤？我是真心喜歡這個孩子的，不為別的，隻為了讓她從我這裏得到比我曾經從太太那裏得到的更多的愛。好在，洛琰不是沒人疼的，我也希望可以這樣下去，可以讓她不需要像我小時候一樣，在鄙視的目光中成長，在屈辱中堅持著那一點點可憐的尊嚴。

日出紅杏倚雲栽。早知如此，當時我真的不應該喝了那杯酒。雖然如今貴為王後，但是這一走，卻使得我永遠、永遠不能再從我自己的母親那裏吃一塊煎糕。母親——究竟誰是我的母親呢？這麽多年極力想讓自己不再因為出身而下賤的我，似乎對這個概念已經模糊了。然而，每每在這樣夜深人靜的時刻驀然回首，我就會感到心底掠過的一絲難以言喻的痛——那個女人，那個我一直叫姨娘的女人，她才是我真正的娘。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敢跟人說，就是我知道我自己長得像她——眼睛，眉毛，臉蛋……眾人誇獎我的美貌，卻不知正是這美貌時時地提醒著我和她之間割不斷的血緣。我的吃穿用度皆是正牌主子的排場， 但我骨子裏的血液是卑賤的，就算王善保家的沒有膽大包天地來掀我的衣服，我也知道這是沒辦法的事。那一巴掌打在那不知好歹的老婆子的臉上，也重重地打在我的心上：就算你今天不拉扯我的衣服，明天還不知要有別的一幹輕狂人怎麽作踐我！姨娘，你明白麽？我不是故意要當著眾人對你怎樣，但若是我自己輕賤自己，這府裏哪裏還能有咱麽娘兒幾個容身之處！我痛啊，我真的好心痛你！ 那些不知底裏的人說我撿高枝兒飛，那是因為他們不明白我的處境；但是，姨娘你為什麽也這麽說呢？你怎麽能讓我不哭呢？有些話是心裏明白卻說不出來的，姨娘，我們骨肉相連，你為什麽不明白呢？

還記得我走的時候，我可以看到你眼中一瞬而過的傷感，但嘴上還是不停地說著姑娘今日總算富貴了的話。我不理你，隻是低頭做活，因為我實在是無法平靜地和你說出別離的話語。富貴？ 富貴算什麽？我們鍾鳴鼎食之家，什麽富貴沒享過啊，但到頭來還不是照樣敗了下來！再大的富貴，比不上我的寶哥哥在太太懷裏名正言順地享受的天倫，甚至比不上我以“母後”的身份喂給洛琰的那塊煎糕！姨娘，你知道嗎，其實我隻是想著你能不能想著給我做雙鞋，繡朵花或者隻是來和我說說梯己話，但為什麽你每次一開口不是要銀子就是責怪我不照顧環兒呢？姨娘，我心寒啊!其實我沒有你想的那麽貪戀富貴的：都是一家人，姨娘若是窮了，我自己一人又還能富貴多久，本應該一家人一起省儉著好好過的，偏要鬧出這些生分來！如今，我們家敗了，你也不在了，會不會怪我沒有早些對你說說這些話呢？姨娘，原諒我吧，我當初也有我的難處。再回頭已是百年身，繁華散盡，我，一個嫁到了這偏遠小國的女兒又能怎樣呢？隻不過我這輩子的一聲“娘”卻真的不知該叫給誰聽了！

露水漸漸地浸潤了我的衣角，該去睡了。明日不知洛琰還要不要過來玩兒呢？或許等她大一點以後，我應該和她說說，讓她照舊和綾珠一起住，這樣想必綾珠的病也可以快一點好吧！琰兒，你明白麽，母後不是你的親娘，你的身體裏流著的是另一個女人的血，這個女人也是愛你的，隻不過不知道應該怎樣表達罷了。不過，琰兒是會對她好的，對麽？其實，她也是很可憐的人。母後隻是不希望你在若幹年後不得不麵對和母後一樣的遺憾。等琰兒長大了，你的親娘的病也好了，這樣你們娘兒倆就可以高高興興地一起說說話了，對嗎？

姨娘，你現在都好嗎？你看得到我嗎？我現在是王後了，但我還總是會想到你的。月華如水，不知道這明月是否還記得那些我們一起度過的日子？其實我現在過得很好的，隻不過似乎還是少了點什麽。每個這樣夜深人靜的時刻，我都會不期然地想到我曾經的家，還有你，我曾經的娘。曾幾何時，我們是母女，這一份有緣無分的際遇被我深深地埋藏在心底，在心底不時地隱隱作痛，提醒著我們之間這一份永遠無法彌補的遺憾，這一段永遠無法完美的骨肉情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