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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可言說的美麗, 揣測曹公落筆之前,如何按捺得下心頭翻湧?
一生情懷,是至甜的苦還是至苦的甜?如何開辟一片天地去追憶這前世今生的愛戀?曹公先燃起了一爐香,卻又將它蓋住,隻讓那香氣徐徐逸出,於是就有了漾溢全書的細細甜香:
最愛的女子當然有最令人憐惜的容顏,也要在一片香氛中出場,曹公提筆先畫了一幅煙雲模糊的仕女圖:為情而生的女子,以漫天桃花和柳絮為背景,遺世獨立,如花姿影,冰雪魂魄,靜美麵龐,平生未展的眉頭裝載那心事無限,這一筆讓曹公的心又痛了一下。
曹公的筆細如牛毛如金針,針針刺來,他一個男人怎能那樣知曉戀愛中少女複雜細膩心思?何況是林妹妹那樣的曲折心腸!我們試看第八回《探寶釵黛玉半含酸》中黛玉的九曲回腸:
忽聽外麵人說:“林姑娘來了。”話猶未了,林黛玉已搖搖的走了進來,(林妹妹搖搖的走,多怪的姿態!麵上定還有奇怪的微笑,且門進得如此迅速,定是早已看出寶玉在此,一點酸意早竄心頭!)一見了寶玉,便笑道:“噯喲,我來的不巧了!”(如此酸妒,怎能不發作?不發作也不是林妹妹了。看她如何施展連珠妙語)黛玉笑道:“早知他來,我就不來了。”(先拋出一句,一石兩鳥,嚇壞寶玉,擊向寶釵,語不驚人不罷休)黛玉笑道:“要來一群都來,要不來一個也不來,今兒他來了,明兒我再來,如此間錯開了來著,豈不天天有人來了?也不至於太冷落,也不至於太熱鬧了。姐姐如何反不解這意思?”(料寶玉已是心驚肉跳,方出了胸中這口惡氣,然後再不疾不徐,講出一番道貌岸然的歪理,藝高人膽大,一段話講得不但自己牢牢站住地步,還回頭一句反問,想此時林妹妹一定是麵有得色:你們倆?小case!)
(寶玉一吩咐拿大衣,)黛玉便道:“是不是,我來了你就該去了。”(可見心內對寶玉的獨來終是不舒服,早忘了主題是來探視寶釵,一顆心全在和寶玉的計較上,句句關情。這就是專心對情的林妹妹,除了情,世間還有何人何事?)
(寶釵說服寶玉不喝冷酒,在一邊旁觀的)黛玉磕著瓜子兒,隻抿著嘴笑。(看心愛人對別人也俯首帖耳,這顆心,怎能舒服?這不忿,怎能壓下?絕對不許別人染指的小兒女情懷呀,這個笑哪裏是笑?分明是拿來掩蓋心事,借機醞釀著下一輪出擊,可巧——雪雁和紫娟被當作了掩體,林妹妹毫不拖延地刺出了兩箭)“誰叫你送來的?難為他費心,那裏就冷死了我笑道:“也虧你倒聽他的話。我平日和你說的,全當耳旁風,怎麽他說了你就依,比聖旨還快些!”寶玉聽這話,知是黛玉借此奚落他,也無回複之詞,隻嘻嘻的笑兩陣罷了。(林妹妹是幸運的,這一生有寶玉與他對應,萬紫千紅中,她的美,他情有獨鍾;她的淚,有他抹去或收下;她的酸利,能刺到他他也被刺得無怨無悔;她的弱,有他憐惜;她的心思輾轉,他知道。窮此一生,誰不是為了要找到那個與自己對應的人?不論結果,即使明知隻是一場輪回,也要正襟危坐,投入彼此的愛情。)
看黛玉進門後這一番施展,吞吞吐吐的都是胸中這點醋意。醋意和濃濃的愛意相交相織不分伯仲,男人們,你們是否擁有過為你吃醋的女子?若沒有,則你們沒被深愛過,若你愛的女子不吃醋,則她不是真正可愛的女子。醋和被醋是愛人之間獨享的微妙回合,麵對外力時二人還會一致對外。當寶玉的酒興被李嬤嬤攔腰打斷,看到心愛人垂頭喪氣,黛玉毫不猶豫,立刻出手,小嘴一撇,幾句話解決了李嬤嬤。說到底,這個讓她吃醋的男人也是最讓她心疼的人。
黛玉因問寶玉道:“你走不走?”寶玉乜斜倦眼道:“你要走,我和你一同走。”寶玉這句話,答得好!同來同去,是林妹妹追求的境界,寶玉這句話契合了林妹妹的要求,撫平了林妹妹幾度起伏的心,也省去了回去後多少聒噪,還換來了林妹妹親手為他帶花冠,想象寶玉在林妹妹麵前乖乖低下頭去,心愛人嬌靨如花,氣息如蘭,近在眼前,那一刻的溫存,價值連城。——曹公可是常常回想?如醉如癡?
一生珍愛,多少忘情時?夢魂常繞忘情地。26回《瀟湘館春困發幽情》中曹公借寶玉的腳信步走來,“說著,順著腳一徑來至一個院門前,隻見鳳尾森森,龍吟細細。舉目望門上一看,隻見匾上寫著“瀟湘館”三字。寶玉信步走入,隻見湘簾垂地,悄無人聲。走至窗前,覺得一縷幽香從碧紗窗中暗暗透出。 ”幽微靈秀地,星眼微殤,香腮帶赤的林妹妹帶著令人疼愛的嬌美活在曹公的記憶裏。
掩卷長思,人麵不知何處去,芳魂渺渺,想那瀟湘館裏“落葉蕭蕭,寒煙漠漠”,荒涼景象何堪!如今落花人獨立,卻看它微雨燕雙飛,何其痛也!